周平安(1939—2017年)是我國著名呼吸病、熱病、疑難病專家,北京中醫藥大學東方醫院教授,主任醫師,長期擔任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公共衛生突發事件專家委員會專家,第四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國務院專家保健委員會專家,第三屆首都國醫名師。在長期臨床實踐中,周平安強調要在完整繼承、熟練運用中醫辨證論治思想和方法的基礎上,充分借鑑現代醫藥學乃至現代科學的知識和方法,主張中西醫結合是中醫藥學術發展的重要途徑。
周平安多年來對本草學鑽研精勤不輟,獨具心得,他認為現代中醫必須全面繼承古代本草學知識,熟稔常用藥物的性用特長,同時還要將中藥藥理知識與傳統本草理論相結合,並着力建立中藥臨床藥理學新學科。他強調,臨證時應當以臨床藥效學及毒理學為指導,注意從同類藥物中選擇對患者個體最適宜的高效低毒藥物,儘量做到用藥品種和劑量的個體化。周平安倡導通過現代中藥藥理學的研究探尋中藥及方劑的新功效、新用途,逐漸在臨床實踐中形成中醫藥治療的時代特色。
善於揚棄:認識傳統本草的科學與局限
本草學是中醫藥學中極其重要的內容,本草藥物的作用機理,在於通過性味特性,扶正祛邪,糾正陰陽氣血的偏盛偏衰,恢復臟腑經絡的正常生理功能。古代醫藥學家以中醫學臟腑、經絡、病因、病機、治則等理論為指導,在長期實踐中逐漸總結出了以藥物性味、歸經、引經報使、升降浮沉、功用主治、七情和合、君臣佐使等傳統本草學理論,從不同角度和層次,揭示了藥物與患病機體的特異聯繫和臨床應用的一般規律。
自【神農本草經】重視四氣五味伊始,魏晉隋唐時期多以藥性與功用相結合,偏重於藥物的主治病證,而對功能的論述較為籠統。宋代開始以藥物法象理論(外在表象)為主解釋藥物奏效的原理,往往以形色、生態、習性乃至傳說附會作為釋藥的依據。如【聖濟經】解釋蜂房成於蜂,故以治蜂蜇;鼠婦生於濕,故以利水道等,即帶有明顯的臆斷性和局限性。明代醫家常以儒理、佛理、道學來闡明中藥藥理,影響了中藥理論的真實性。清代仍然從藥物的形、色、氣、味等外觀特徵解釋藥物的藥性、藥效,如皮以治皮、節以治骨、藤蔓治筋骨、血肉者補血肉之類。以藥物性味及藥物法象為主闡發和解釋功用主治的方法具有明顯的缺陷,加之歷代醫家個體臨床實踐的局限性和主觀片面性,常常使得眾多醫家對於同一藥物性用主治的認識產生嚴重分歧。如丹參,【神農本草經】言其『微寒』,陶弘景言其『性熱』,【藥性論】則稱『平』;又如黃連,有瀉心說,有瀉脾說,有瀉心下虛熱說,有去上焦之火說,有去中焦之火說,有平肝、鎮肝說,有益肝膽或益膽說,可謂形形色色,使人莫衷一是。現在看來,某些傳統本草理論明顯滯後於臨床實踐已是不容諱言的事實。
周平安認為,古代本草學是總結、整理實踐中發現的藥物知識而逐漸形成的科學體系,其中心思想是通過藥物的四氣五味之性,糾正人體陰陽之偏,從而體現其治療功能,使患病機體恢復相對平衡。但藥物的『四氣五味』不過是藥物功能的抽象概括,與治療功能之間並不一定存在必然聯繫,單憑藥物的性味並不能真正闡釋藥物的療效。引經報使、四氣五味、升降浮沉為內容的本草學理論難以將藥物的藥效備述周全,其中牽強的比附之論,往往有礙藥物的正確使用,不宜全部盲目遵從。
大量臨床實踐證明,藥物有專能,性同而用異,所以本草學應該着重研究藥物的功能主治,揭示藥物性同而效殊的內在機理,洞察和分析各種藥物獨具的特殊功效,尤其是傳統本草理論所不能概括和解釋的藥物作用。醫生臨證遣藥組方,應在深明藥物本草學特性的同時,注意區分性氣相同藥物之間的多方面差異,厚其能,薄其性,以藥性專能為選擇藥物的主要根據。同時,還須認識到現代中藥藥理研究闡明中藥功能的重要手段,中醫臨床醫生應當注意對相關研究成果的借鑑和利用。
習古研今:發掘中藥臨床新功效與用途
傳統本草理論多建立在歷代醫家個體臨床經驗的基礎上,儘管有着合理的內核,但事實依據往往不夠充分。時代、地域、學派的不同,使得醫家們闡述中藥功能主治所用的術語不夠統一和規範,導致本草學對於藥物功能的論述不夠準確和穩定。而逐步建立起來的中藥藥理學,通過實驗研究探索藥效學規律,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方面和層次,深刻闡釋中藥本質和發揮功能主治的途徑。周平安師從國醫大師顏正華,受其學術影響頗深。他認為中醫藥理論和經驗是現代中藥藥理學研究與學科發展的基礎、前提和動力,現代臨床實踐則是檢驗藥物藥效功能的唯一標準,中藥藥理研究與臨床中醫藥實踐相互促進,相得益彰。現代中藥藥理研究與本草理論相結合,可以在臨床實踐中建立起中藥臨床藥理學科,指導更科學合理的臨床用藥規範的逐步制定和實施。
用藥謹守證據和指征
周平安強調,運用中藥必須依從證據、把握指征。所謂『證據』,就是本草學關於藥物功能主治的傳統論述與現代中藥藥理研究的綜合資料;所謂『指征』,則是針對此人、此病、此證的辨病辨證結論。
與化學合成藥物不同,中藥所含天然成分的複雜性,決定了藥物作用的多樣性。舉甘草為例,歷代本草著作對甘草功能的描述達十餘種之多,如【神農本草經】言其『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力……』【名醫別錄】則謂:『溫中下氣……止渴,通經脈,利血氣,解百藥毒。』【日華子本草】曰:『安魂定魄補五勞七傷,通九竅,利百脈,益精,養氣,壯筋骨,解冷熱。』【湯液本草】謂:『生用大瀉熱火,炙之則溫,能補上焦、中焦、下焦元氣,性緩,善解諸急,熱藥用之緩其熱,寒藥用之緩其寒,去咽痛,除熱,緩正氣,緩陰血,潤肺。』【本草綱目】又補充『解小兒胎毒,降火,止痛。』周平安認為,應該全面繼承歷代醫家描述的單一藥物的功效主治,與中藥藥理學相結合,認識藥物各種成分的功效與主治病證之間的必然聯繫。例如:甘草含有甘草次酸、甘草苷、甘草素、異甘草苷和異甘草素,這些成分具有抗潰瘍作用,甘草在小建中湯治療腹痛;甘草的抗桿菌作用與葛根、桂枝、白頭翁、黃芩等相配治療下利;甘草含多量黏液性物質,能阻礙水液的吸收而有緩下作用,與大黃、芒硝配伍可治療便秘;甘草促進咽喉及支氣管黏膜的分泌而有化痰作用,所含甘草次酸具有中樞性鎮咳作用、對抗5-羥色胺等物質引起的支氣管痙攣作用,配合桔梗、麻黃、石膏治療咽痛、咳喘;甘草製劑具有去氧皮質醇樣作用,可以加重水鈉瀦留,甘草甜素有類似於腎上腺素的強心作用,從而增加血容量和升高血壓,改善血液循環,因而甘草與附子、桂枝配合,對氣血虧損的厥逆、心悸、脈結代等症有效;甘草有鎮痛與抗驚厥作用,說明甘草善緩急,補心陽,益心血,寧心神,與酸棗仁、茯神、當歸、棗仁、龍牡、桂枝等相配,治療髒躁、失眠及神經官能症,對於神經急迫症有緩解作用;甘草有殺菌消炎,尤其對熱痛過程中的細菌毒素有較強的解毒作用,因而可與麻黃、桂枝、石膏、知母、麥冬、柴胡等配伍治療各種熱症;甘草甜素對毒物有吸收作用,水解產生的葡萄糖醛酸能與毒物相結合,且有腎上腺皮質激素樣作用,增強肝臟的解毒能力,故可用於解藥物食物之毒。【傷寒論】所載112方中有甘草70方,【金匱要略】184方中有甘草者85方,這些方劑被用於消化、呼吸、循環、神經等系統的多種病證。現代中藥藥理研究有助於理解張仲景廣泛應用甘草而取效的機理,並可指導把握甘草治療不同病證的用量。以這種方法,周平安結合現代中藥藥理究成果,總結了歷代醫家應用甘草治療外科、皮膚科疾病等的經驗,闡明了藥效機理,深化了對傳統本草學臨床經驗的認識,揭示了在遵從古代本草理論基礎上,辨證應用甘草於各系統疾病的規律。
辨證認識藥物的治療作用與毒副作用
中藥成分的複雜性要求醫生清晰地了解中藥的治療作用和毒副作用。如麻黃有發汗、平喘、利尿的治療作用,而歷代本草著作大多不言其毒。周平安認為麻黃並非無毒,毒性大小取決於生藥中總生物鹼的含量以及臨床用量和配伍情況。麻黃引起中毒的機理主要是麻黃鹼抑制單胺氧化酶的活性,使腎上腺素和腎上腺素能神經的化學傳導物質降解的速度減慢,從而引起交感神經系統和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對呼吸中樞和血管運動中樞帶來顯著影響。一次口服麻黃30~45克即可中毒,一般在服後30分鐘至2小時出現症狀,表現為煩躁不安、焦慮譫妄、失眠、心悸氣短、頭暈震顫、噁心嘔吐、血壓升高、大量汗出、鼻黏膜乾燥、心前區疼痛、排尿困難、瞳孔散大等;重度中毒者,視物不清、休克、昏迷、呼吸困難、驚厥、心律失常,最後死於呼吸衰竭和心室纖顫。不同個體對麻黃毒性的耐受性存在者明顯的差異,對麻黃過於敏感者,3克麻黃一次煎服即可出現心動過速和失眠。事物總是辯證的,治療作用和毒副作用是藥物之劍的兩個利刃,必須具體分析,合理利用。麻黃髮汗、平喘、利尿時興奮交感神經系統和中樞神經系統的毒副作用,也可成為治療作用,對於病竇綜合徵、嗜睡症,可以收到良好的治療效果。
探索發現藥物的最適用量
臨床藥物的用量是否適度,直接關係到藥物的療效,中藥成分的複雜性也導致中藥劑量和效應之間的關係遠較化學藥物複雜,而同一中藥或方劑,對不同個體,其藥物反應也可不同。應注意中藥藥效與用藥時間、劑量的關係,與個體體質差異的關係。在治療中應堅持辨病、辨證相結合的原則,因病、因人、因地、因藥而異,注意根據中藥藥理研究,確定療效最佳、毒副最低的用藥劑量,制定較為合理的治療方案,同時注意劑量的個體化,方能取得較為滿意的治療效果。
仍舉甘草為例:甘草的用量古今中外的記述差別較大,【傷寒雜病論】中,治療呃逆的橘皮竹茹湯,用甘草五兩(相當於70克左右);甘草乾薑湯、芍藥甘草湯、甘草瀉心湯、炙甘草湯等,均用甘草四兩。因甘草甜素的甜味約為砂糖的50倍,在國外被廣泛而大量的用於醫療和食品,但對其毒副作用已經引起廣泛重視。日本厚生省明確中藥方劑中配備甘草的劑量為一天1~4克。周平安則提出我國甘草的常用量大於日本和歐美,單用、偶用量可稍大,常服、久服量要漸小;補氣宜輕用,養陰宜重用;祛痰宜輕用,解毒宜重用;調和諸藥宜輕用,緩急止痛宜重用。常用量為1~9克,最大量為60克。
周平安在臨床一線工作52個年頭,一生摯愛中醫事業,就像一位頭戴斗笠的農夫,在中醫園地里,安得了冷熱,經得住風雨,彎腰勞作、耕耘不已。先生始終將自己定位於一位普普通通的醫生,總在告誡我們,要做一名真正有療效、能運用中醫藥解決實際問題的良醫。先生平素淡泊名利,生活簡樸、勤奮求實,寬仁敦厚,謙遜和善、平易近人,但在專業和學術方面卻融匯新知,衷中參西、大膽創新,尤擅於呼吸系統疾病、急性熱病以及疑難雜症的治療,在諸多領域均有開創性的貢獻。在此謹將深深的崇敬與謝意獻給周平安教授。唯願先生的學術思想傳世,不論春秋幾度,都能夠發揚光大,造福後人,這是對先生最好的紀念。(劉清泉 王玉光 北京中醫醫院 姜苗 北京中醫藥大學)
(註:文中所載藥方和治療方法請在醫師指導下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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