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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研究] 公羊学,功绩及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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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之治 发表于 2011-10-14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ufe   原载:经礼堂  转自:中国思想论坛

1、公羊学不是制度,而是所以制度。用俗语讲,公羊学关注的不是立宪,而是自然法的确立。但公羊学兼包两极:一极是不易之道,一极是百姓日用。而中间层,即俗语所谓宪政,是可以因时损益的。这是公羊学在汉朝发挥作用的哲学基础。

人们往往诟病汉家杂霸王之术,因及公羊学。至谓公羊学为制度化儒学。进入制度并支持制度并不等于屈从制度。这必须在历史中明确。西汉的古文经学是脱胎于公羊学的,但他们是革命的制造者。总之,谈论革命、受命的是公羊学,但公羊学是自然法层面的,所以兼容并整合了汉朝制度。继之而起的高举周公之礼的古文学却相反,是着力于制度层面的。但古文学包含两部分,一者是训诂名物,因为要解读古文古礼;一者是制度革命,这却是为了与公羊学对抗。公羊善于言受命,古文经也必须言受命。公羊乐于谈制度之所以然,古文学便要长于恢复周公制作。后来古文家成功了,革命了,一些制度开始落实了,但却天下大乱了。在今天所能看到的今文文献如公羊解诂、白虎通中,公羊家对周制如井田、父老,也了如指掌。但公羊家的功绩恰在于他们没有被理想冲昏头脑,要在汉朝实验一下周制。或者,这些内容对公羊家来说只是博异语,甚至是后来古文家乐道,也就不得不随着谈论罢了。今天的古文文献,一般以训诂名物著称,如许叔重的说文和五经异议,或者王子雍的残本,即便是不太讲名物的晋杜元凯,也似乎并无太多气象。但如果注意刘子骏、贾景伯、服子慎的残本,或者杜元凯驳斥之旧说,则古文之义理,本来源于抗衡公羊。况郑康成身为公羊家而以古文著称。遗憾的是,王子雍之后,周礼的中心性被取消,礼学集中到了丧服上,这是时代的堕落,是汉帝国荣光远去的结果。周礼(周官经)的落实,是吊诡的事,新莽和他的大儒们失败了,王荆公也没什么好结果,但北周之比附周礼,满清之自吹官师合一却是成功的。显然,儒生所以失败,是因为理想的热情低估了现实的难度,而闰朝的成功,恰在于意在利用,可谓拿来主义。需要意识到历史的轨迹,新莽的失败注定了古文经学的转型,康成是无为末世的素臣,但无力扭转学术的转变。王荆公的失败,则造成了儒学在制度体系中的全面退缩。

2、政统和学统。如果说公羊学和汉朝是密不可分的,那么帝国没落后,在宋朝终于再次一统的理学,亦在明朝实现了政统与学统的统一。道统包含两方面,天子和圣人。三代远去,则天子之位,与圣人之德,是有距离的,是分开的。为天子行政者,属于正统。为圣人传道者,属于学统。德为贵而政随之,故学统属阳,而政统属阴。一阴一阳,然后构成道统。今天往往把学界或者圣人系统看成道统的全部,那是阳亢,并必然是孤阳不生的。正统属阴,其价值在于守成维稳,这在汉朝和明朝很明显。汉初,天子并不否认秦朝的正统性。一如明朝直到嘉靖年间,虽然自称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但历代帝王庙是一直奉祀蒙元君臣的。为什么?因为从帝王的角度看,他并不希望对前朝帝王要求太高,不希望看到儒生可以贬损帝王。从帝王庙罢祀,无异于夺爵。而儒林竟可以追夺皇权,这无疑是要谨慎对待的。这就是天子系统的保守性,和实利性。但对于儒林而言,恰恰不能忍受这种保守,要用道义革除妥协。所以公羊家一向否定暴秦,正如理学家至少子方希直一向否定蒙元。需要注意,一个理想社会并不是简单的学统压倒政统,或者政统压倒学统,而是两者各尽操守,阴平阳秘。汉明两朝都因为学统获得压倒优势,而造成了动荡,偏离了政统所应有的职责。用现代的话语说,一个国家总是需要两类人的,一类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抨击政府,至少外表看来执掌正义;一类是政客,他们服从于国家利益,敢于为国家做别人所不敢做的各种事情。前一类人,构成了这个国家的威信。当外国人指责这个国家专制或者堕落的时候,他们可以推卸道:我们有某某知识分子,他们一直在自由思想,批评政府云云。后一类人则为国家提供坚实的基础,如果被爆料,他们就来顶罪:那些暴行是我做的,我爱这个国家。因为前一类人,这个国家占据了道德高点,因为后一类人,这个国家有实力维护一切利益,包括道德的高点。

3、公羊学的具体贡献在于:一、正统性(汉朝的合法性)。二、史观(秦为闰朝)。三、王道(先王、素王、春秋)。四、经学(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五、春秋决狱。

一、由于公羊是所以制度,而不是制度本身,是自然公理,而不是宪法本身,所以公羊学并不需要与任何汉朝的现存秩序为敌。或者说,公羊家的素养保证了他们的理想冲动并不会造成社会解构的恶果。春秋为黑统的学说,苏厚蓭解释为公羊家曾经试图为秦制法,这个说法从学术上不可靠,但思想有可取之处。秦朝是因为拒绝先王之道而被天下抛弃的。而陈胜举义,孔氏抱礼器往,太史公(公羊家)入世家,可见当暴秦令天下绝望之际,君子亦如孔子出疆必载贽,凡有道,皆可为之辅相也。那么同样,只要汉朝不明确背弃先王,非毁孝悌,则公羊家为汉制法,乃是自然之理。所以公羊之兴汉,乃是其学理固然,非如某些人见汉朝杂糅霸术,内用黄老,便斥为不纯,以汉儒为变节。公羊之优秀,正不落此琐碎。汉自高祖、文帝,莫不以孝称,而秦之诗书春秋博士,文景亦网罗之,此其荤荤大者也。其为人也孝悌,虽曰未学,于圣门何有?至于叔孙通、公孙弘、申公、辕固生、董子之各异,则贤者本来各具一体,不得以一人之高蹈而架空之,亦不必因一人之势利而卑下之。因此公羊之特质,乃能承认汉朝之正统(俗曰合法性),并在汉制基础上,渐渐扩充,上而为王道,为汉制法,为天人感应,下而兴五经之学,以春秋决狱。在上者,虽不触动汉承秦制,或黄老之术,但渐次有为,知所敬畏,有所立极。在下者,虽不求诸井田象刑,而能俾民向学,而伦常日用亦因循吏之援引春秋,而渐及于化。当然,客观上,这也是秦火之余,公羊家典籍不备,不足以提出具体制度的结果。总之,事实上公羊学和汉制是相互发明,密切合作的。站在今天,我们也不得不说,这是正统与学统的最佳状态。

二、史观,本身就是春秋的延续。史观的核心,一个是效法三代,一个是秦为闰朝,汉朝以春秋为法。再细密一些,庶人举义的陈胜、项王被视为诸侯。虽然项王和高祖曾殊死搏斗,但汉儒对项王依然尊敬。为什么?这是从道义上看的,超越了王朝的恩怨。推翻暴秦,是楚霸王的大德。谋杀义帝,对抗高祖,是其小节。义帝者,以事授之;高祖者,赤帝之应。然而二帝为亡秦而生,盖天为生民亡秦也。天子者,谁救此民则当之,故不嫌庶人以三尺剑取天下也。然则楚霸王杀义帝,亢高祖,不掩其亡秦之大德也。北畤待我而成,河决金堤,盖汉初未尝不称秦也。而汉儒必以秦为闰朝者,道义不正,谁与守国,其能久乎?

三、对先王的敬仰,六十四民九皇五帝三代的理想,孔子为素王,以春秋当新王,为汉之法的信念。夫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春秋是先王之道,先王之道是孝在国家的体现。人知尊祖,则国亦当尊奉先王先贤。国若自以为是,自我作辟,则民对阴阳悬隔的祖先,或者身后兴衰的子孙,又能有什么责任感呢?

四、经学、太学,教育。需要注意,经学教育产生两种人,一是博士或博士弟子员,一是循吏。汉以后谈论教育往往忽略了后者。当然,汉朝的小吏是可以进身高官的,与宋明不同。这个结构体现了孔门四科,也意味着经学得以向全社会渗透,而不仅仅是知识分子;同时经学将涉及各个层面,而不仅仅是士大夫的修身养性。从这点上,汉学之偏于政治,也是必然的。

五、司法和教育,是对民众传播的要点。是春秋决狱,让百姓感受到了仁政,从而感到了自然的秩序和内心的和谐。这在他们心中树立起义理的威信,和对这个国家的情感。入情入理的司法,才能让百姓信任国家。必须指出,宋明理学也是注重律条的,和今天某些似是而非的儒学观念不同。

4、今天的公羊学,放下经学问题不谈,从现代意义上讲,把公羊比附为立宪,是一个绝对的败笔。而且因之消解了对公羊学之哲学的探究。而架构在西洋信念之下的公羊学解读,又能有什么宪政可言呢?且不说公羊学的学理更主张因应现存的秩序,而不是全盘复古(或某化)。全盘复古是古文学的专长,而公羊学家在没有古文学基础的情况下误以古文为今文,岂不新莽不如吗?现存秩序本身是一个流变,即便你不试图改变,他自己也注定要变,何况以现实论,这些年中国是变得太多,变得没谱了,而不是相反。在一个变动不居的客观条件下,即便建立起理想的会痛中西的制度,又能存续多少天呢?如果理学的变革可以实现,则理想的堕落也是倏忽而至的。所以,现代中国的关键并不是改制,而是立极。董子曰: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现在中国绝非无改制之名,而是改制之名甚嚣尘上,而绝无不易之道充实其间。改制是制度,而不易之道则首先要立俗话所说的哲学。

不易之道不能立,我们的国家民族就如无头苍蝇。当年蒋先生提出三院制、太学制,有几人支持?秋风先生介绍董子的宪政,便有人冷嘲热讽。甘阳先生重诠通三统,结果也只是一人给一个版本。为什么?因为这些具体措置,并不是公羊学可以推出的。

重要的,是道的回归。(这其实很像宋明理学的工作。如果大家读读宋明的周礼学,看看宋明儒生如何评论汉武帝的失道,倒是有趣的事情,这揭示了公羊学的不足,或许也是古文经兴起的一个因素。这里所要表明的,只是理学并非没有制度化建构。但理学家采取了与公羊家类似的态度,这值得进一步关注。)

在今天,体现公羊学性质的成就,首先是蒋先生的公羊学引论,并不在于这本书的学术性如何(我知道某些学术界的质疑。但我要告诫他们,他们还谈不上什么判断力。如果连汉学、清学的差别都读不出来,如果连判断经义推断的能力都没有,那是没有资格评论蒋先生的),而在于他继承了公羊家的精神。引论非常痛斥古文家,这些观点今天蒋先生已经收回。但类似清末公羊的这种特立门户的手段,确实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这恰恰是与何邵公神似的。蒋先生的王道图说,复兴汉儒使用的元-天地人的思维方式,以对照宋明的太极-阴阳的思维方式,是非常重要的(可能因为没有刊印,注意到的人不多)。另外三重合法性不必被称为公羊学,但作为对合法性这个俗语的准古典解释,是非常重要的。柯如之先生以道涂洫沟引出扎扎实实的道学,虽有中西汇通的因素,但有助于大家更好理解汉学意义下的道,着实的道。先生强调一以贯之的仁通,是对庄子道通为一的超越,对于理解儒道,或认识儒学之抽象性是切要的。先生在论尼采的文章中提及西方古典学者与批判哲学家的分裂,从而制造了人民教师的缺失,从而呼唤思想与责任,或曰知与行的合一,虽然以西洋哲学为话语,但令理学家读来也心有戚戚。先生提出人民共和的观念,是接近古典公羊家的作风的,相对于诸多版本的通三统论,已经抓住了中心话语,谨期待进一步的发展。张宗贤先生指出内圣外王不可分离,本当贯通一体,指出公羊三乐是公羊的核心(三世说、获麟而作皆与此相关),须以尧舜之乐,为宋明以来的孔颜乐处正本。此二说貌似对庄子而来,实则本于公羊,只是世俗徒知庄生所致。先生解说通三统为制度久行不能无弊,故存三正以备救正,盖固有之义,唯先生敢道破而已。然则不论古之为汉制法,今之政治儒学,言制度者,莫不以为制度一立,万事大吉,从而制度(立宪)乃成天下莫大之事。故虽形式上承认三正相救,但从不敢言及日久生弊的道理。这种做法,搞不好是会消灭掉公羊学的超越性,而落入现实失败中的。与之相对的,便是理学家往往讳言制度,一者以为王者之事,儒生不得为之;一则以为虽有制度,已不能久,所以还要返归人心。窃以张先生之论答之,则曰:立制度而行,王者之事,非儒生所能也。而儒生为王者存三正(不是三代,而是三正。三代会被理学家理解为托空的道义。而三正则确指制度相资相救的可能),是存制度以备将来,守文王以俟后圣,非立而行之,法素王,非僭天子也。若夫制度不久者,故夫子有三正之教也。不明乎夫子之教三正,是为人心之坏也。茍以正人心言之,亦当贵夫子之学,守三正之道,存他日之豫,乃成功夫。则公羊于诸生治心,亦莫大焉。若夫颂夫子而不学其王心,称尧舜而不备以践于时,国将日损而不能救,亦何忠信恒心可言?又张先生以公羊自有成法,盖叹解诂也。这对公羊学者,也是重要的考问,或曰今日的方向。荩仁先生论大明正统甚切,此春秋传于宋儒,宋儒传于明儒之的论,而近人忽之者也。人因谓先生欲朱明复辟,先生则曰:王者往也,设当日北伐胜,朝鲜李氏未必不能为天子。盖满洲窜乱是为夷狄,朝鲜守礼可主诸夏,此夷夏之经义也。学春秋者,贵乎治事,舍是何往?先生又论,今人必以天子传家为非者,盖今人无父慈子孝之乐,无宗庙德行之教也。故言及宗族,不过牟私门利;言及父母,亦不过垂垂老朽。今人自家如此,是以观乎天子,亦以天子必私而已。然而古人父子有亲,家风世继,有一门节烈,死且不朽者。岂谓有家,便无公事?且今日私有财产,传家无疑。彼垄断产业,亦关万亿百姓,而不妨股权世袭。何独天子不能世传?曾谓天子不能举贤以善谋此产业乎?窃谓明乎此,乃能识破今日政治。蓝先生舍园谓世有政权,有财权,皆坊其为贱丈夫也。窃谓见政权之恶,而于财权熟视无睹,此新自由主义之政治正确也,乔姆斯基论之详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昔者希腊邦各异政,是能平心论之。今无九夷之履,亦于中夏有所不明也。如之先生、荩仁先生则履而明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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