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直门奔温泉的路上,那叫一个名园锦集,风光旖旎。从颐和园北宫门起,所见更是山泼黛,水勾连,翠相挽。连带路东那条不舍昼夜地流淌了半个多世纪的京密引水渠,这一路,就像一首写了几百年的抒情诗篇。 然而,这首抒情诗篇,于清乾隆朝中期、路至温泉前院的白家疃村时,却戛然而止,以一声沉重的叹息做了终结。1758~1764年的六年间,光耀世界的小说家曹雪芹在这里披阅、著述《红楼梦》,穷困潦倒,最终在这里泪尽而逝。自打这个考证消息传开后,这座孕育了《红楼梦》的小村庄,就从此与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相连,吸引了无数追梦客甘心舍弃沿路一座座户接西山秀,窗临北渚澄(乾隆写圆明园诗)的皇家园林,单为寻觅这小山村而来。 白家疃,村南青山环绕,青山再南边与香山和北京植物园接壤,传说元代此地有小河流过,后来涸废。南岸有白姓人家,以河滩取村名称白家滩,后讹为白家疃。明宣德时(1428年左右)成村,万历年成书的《宛署杂记》就已刊有白家滩了。 我第一次去白家疃、一个痴迷红学的年轻人去寻找曹雪芹的足迹,是32年前的春天,正是清风似剪能裁柳,黄犊初肥好劝耕时节。一下公交车就看见远处两排高大的白杨,笔直的村路,路尽头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村庄。 我是从红学家们的著述里知道,曹雪芹当年常常因给乡亲们看病等原因而往来于樱桃沟和白家疃,最终又搬到白家疃的。传说他在白家疃自制药石为村里一个孤寡白姓老太太治好了已瞎的眼睛,老太太就将自家坟地上的几棵树送给曹雪芹盖了四间土屋。那编篱成锦,户牖不全的土屋就盖在村西头儿小溪之西的一片荒凉之地上,后溪流干涸,只留有几条斑驳的石板。 进村后,石板桥甚是好找,它就架在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石板桥西边,倒是有几间房屋,但那肯定早跟曹雪芹没什么关联了。据说,曹雪芹在此居住时已是穷困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钱来付酒家的境地,但他仍不仅艰辛地完成着《红楼梦》的创作,还为身有残疾而孤苦无告的人写了关于织补、印染、雕刻、脱胎、烹饪、风筝制作等等手艺的书《南鹞北鸢考工制》和《废艺斋集稿》等。我曾在石板桥上朝南盘腿而坐,想到曹雪芹最终在此子殇家破,逝后续妻更是停君待敛,连一口薄棺都买不起,不由感觉凉风掠地,锥心刺骨。 从石桥往东约半里,经过那一大片空地,远远看见路边有个风雨飘摇的旧式小戏台,戏台南边是小学校。红学书上说,怡亲王祠就圈在里面,内有碑,碑文记载:康熙六十年,十三子允祥因田猎往来于此,钟爱白家疃一带泉甘木茂,村民忠厚善良,就在此修建了别苑,作为休憩之所。但雍正八年(1730年),别苑尚未修好时,允祥病逝,雍正皇帝拨官田三十余亩为祭田,将这位最顺从、最得宠、人称站着的雍正怡贤亲王允祥的别苑改为祠堂。红学家们还考证说,因缘巧合,允祥恰又是与曹家事件有密切关联之人。当初曹家获罪时,雍正就把曹家交给允祥监视,并曾在曹父的请安折上批复说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有人认为,曹雪芹最终搬来白家疃可能与允祥家有关。但红学家们对此却持否定态度,一来因曹雪芹搬来时允祥已死去29年之久,早就是八竿子划拉不着的关系,二来曹雪芹也绝非趋炎附势之流。至于他搬家的原因,至今不得而知。我去的那天正是周日,小学的大门紧锁着,无法进去看看允祥的祠堂。 小学再往东房屋开始密集,以一条绵长的东西向土路为轴把村落串起。那些街道、胡同,多还保留着老式的格局,有的矮矮的房屋建在高高的土坡上,显得院墙奇高无比。房屋的建筑样式大多是四角砌砖,墙壁用山石及河床的鹅卵石垒就,外面用泥找平。村庄寂静恬然,只偶尔有喜鹊喳喳地鸣叫着从树间掠过。行至此,我为已勾勒出大半曹雪芹在白家疃的足迹图而自鸣得意。 红学书上说,从樱桃沟到白家疃的山间小道长十一二里,当年两地的联系以及婚丧嫁娶也都走这条路。十一二里并不算远,我准备翻山一试。街上一个汉子听说后当即劝我原路返回,我还不肯听。结果,两个小时后,山我是翻过去了,但却翻到了门头沟的一个村里。那一晚,我恨恨地想,是愚笨的我把后半段曹雪芹的足迹图给画乱了! 32年时光匆匆而过,我对红学的关注已渐渐淡然。但偶然一次上网看到,从樱桃沟出发,当地政府斥资750万打造了一条曹雪芹小道,翻过三炷香山梁,在小道北尽头白家疃的半山腰下还建有废艺斋、水灵榭等《红楼梦》景观。这又勾起我那个去寻曹雪芹足迹的梦,便逮了元旦前京城一个难得的暖洋洋的大晴天,二上白家疃。 但这一次,我记忆中的白家疃却不见了踪影,东西三里长、纵深臃肿的村庄被花园洋房、四条车道的马路簇拥着,村中心大街上店铺挨肩擦背,一派城镇光景。昔日石板桥已被一间房子压住,小戏楼和贤王祠也全部圈入村中小学,并已重新翻建粉刷。正当我打听曹雪芹小道时,一位提着菜篮子、很文化的老人走过来说:我也往那边走,你跟我走吧! 这真是北京人典型的指路方式呀,我兴高采烈地跟他走了!老人健谈而又幽默风趣,路上,他说他家是十几年前随大钟寺附近拆迁的村民来到这里落户的,退休前在城里工作,搬来后把房子盖在了村南。平时常见有红学爱好者们前来,游览村子后都很激动,说历史是凝固的时间,地名是时间的化石,就是说它是个载体,慢慢我也就喜欢上我们村这块大化石了!而且,自打我们搬来后这十几年, 眼见村里发展观光农业建了日光温室、千米葡萄长廊和好几个采摘基地,逐渐地各类人口加起来,够有上万人了。我们还有个珐琅厂,待会儿有时间你也去看看吧,品种不少,远近都闻名呐!我常想,那里的珐琅工艺,会不会就是从曹雪芹那会儿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呢? 约莫行了一里多远,老人停下脚步说:我就到家了。 他指指左前方三个窝头样的山峰说,看见三柱香了吧,那里才是樱桃沟和白家疃的分水岭,翻过那座山梁,再走不远就是樱桃沟,你打这儿向右拐走几百米就见到小道终点了。 告别热心的老人后,果然右行五六百米我找到了曹雪芹小道的终点标志,在宽阔的广场上,曹雪芹手持书卷的汉白玉雕像正伴着他描写的大观园景象石雕安然端坐那里。石雕前面有薄薄的积雪,四周植物带上一片片不肯卸妆的残红与一片片沉重的绿意热热闹闹地交织在一起。抚摸着雕像,我长舒了口气,心想总算有机会来把三十多年前画乱的雪芹大师足迹图重新勾勒了! 跨一步即是进山小道,我踟躇不前,感觉实在很累了。这时,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车从身边开过,开车的中年女司机停下车说:您是想去看水灵榭、废艺斋吧?上车吧!我对这位天使女司机千恩万谢,她笑说:您这么大年纪了,我开车,十分钟您就看完了;您要自己走着,就得半天。实情真是这样,这几处《红楼梦》景点建得一处比一处高,且相距也较远。景点的创意都不错,房屋也别致。遗憾的是,这些景点建成已五六年了,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利用起来,也无人管理,各处挂着生锈的大锁,四周已是一片衰败与苍凉,到此见此,令人实在心疼。 终于可以心满意足地出村回家了,我却误打误撞地从一条高出地面两三米的窄窄的、显得十分古老的胡同里穿过,在胡同拐弯处冷不丁地撞上一棵双手刚能抱拢的大树,树干挺拔刚劲,直刺蓝天,树冠庞大而舒展。大树下,是三排九间古朴的房舍,院子门楣上立有半个巴掌大的十字架。我从未在任何资料里看到过有关这个小小建筑群的介绍文字,里面一个年轻人介绍说这是个袖珍教堂,也是村里的古房舍仅存,它的初建可追溯到清康熙时代。当时一名法国传教士来到这里落脚,在门口栽种了这棵洋槐。 那么,曹雪芹也是见过这棵大树的吧!忽然间我有个念头一闪,曹雪芹搬来白家疃,晚年又为那些有废疾且无告的人们艰辛地劳作,会不会与这个教堂的影响有些微关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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