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是一门眼学,靠的主要是眼力,这是没有问题的。 一般人会把眼力理解为依靠眼光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这从字面上看似乎也没有错,既是眼力,自然全部依赖一双眼睛了。然而,眼力之力,却未必根植于你的眼睛。 这要怎么解释呢?打个比方吧,拿一条宽20厘米的长木板放在平地上让你行走,你一定不会走到木板外面去,如果把木板升到100米的高空,你原来的能力还在吗?再比如,站在一定的距离,把篮球投进篮框里,是一种与准确有关的能力,但是象乔丹那样,在NBA总决赛最后一场的最后一秒,从对方的激烈围抢中高高跃起,空中绕过阻碍,投进压哨逆袭的一球,所需要的能力,却不是准确所能概括的。 闲聊中拿起一本画册或图录,随手翻翻,说这张是真的,那张是假的,凭借已有的知识,大家可能猜的都不离谱,因为起码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一旦有朋友要你在拍卖现场调货鉴定,拍板买张几百万元的书画,或许你的大脑一下子就空白了,假设你之前并没有太多实战阅历的话。 有句乡谚说:当官靠提携,撑船真才子。撑船的知识和技巧并不复杂,但要想从急流险滩惊涛骇浪中全身而退,却需要一种日积月累的,既与外境周旋,又与我周旋的真功夫。鉴定一事,实与撑船相近。 晚明书画鉴藏家张丑在其《清河书画舫》一书中指出:是故善鉴者,毋为重名所骇,毋为秘藏所惑,毋为古纸所欺,毋为拓本所误,则于此道称庶几矣。这里所谓的骇、惑、欺、误,都与眼无关,而与心有关。 从这个角度看,鉴定也是一门心理学。真正的眼力,包含了一种定力,是通过与自身各种微妙隐蔽的心理作斗争的过程逐渐建立起来的。 为重名所骇者,本质上是自信不足,心虚怯阵。重名就是来头大,包括很多因素,比如世家旧藏,著录累累,前辈大师的结论,题跋帮手的过硬等等。宋代书画家米芾以善鉴称,他在《画史》中有如下一段记载:文彦博太师小辋川,拆下唐跋自连,真还李氏。 一日同出,坐客皆言太师者真。 文彦博将王维《小辋川》真本后面的唐代题跋拆下来,配到自己的伪本上,结果满座宾客被这题跋所骇,把真假弄颠倒了。 与怯阵相反的是轻敌,古代书画市场上,那些缺乏证据链的,光头光脑的真龙,被冤枉埋没的又何可胜数。鉴定中的求真与务实,需要的是一种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独立精神,既能视袁绍如㙇中枯骨,又能识英雄于草莽之中。 在轻率与狐疑的两端来回游移,是每一个搞鉴定的人必经的心路历程。当一段时间战果丰硕,或受到高人印可,信心满满,顾盼自雄,颇有半尺定真伪的气魄;而当新遭重挫,则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不管看什么作品都先往假的方向揣测,三思而不敢行。直到历练有年,真积力久,才有可能趋于矜平躁释,不激不厉。
古代书画鉴定七人小组从左至右依次为:谢辰生、刘九庵、杨仁恺、谢稚柳、启功、徐邦达、傅熹年 刚愎自用无疑是眼力的毒药。鉴定乃层层掘进之事业,需要不惮改过、从善如流的态度,如果被身份面子绑架,自护其短,不能虚心面对不同见解与前沿知识,自然无法做到吐故纳新,精进不已。而依赖与从众,则是固执的反面。相信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当与其他人一起看东西的时候,或者高水平人士对某件作品已有明确看法,多会不自觉地产生放松的心理。据当事者回忆,早年古代书画鉴定七人小组在全国各地文博单位鉴定书画时,就常出现这样的情形由于鉴定数量庞大,一件书画拿上来后,只要一两个说话影响力大的人发表了观点,其他人除非发现有力证据,多是随声附和。 由贪婪而自欺,因畏难而避责,又是另一对矛盾。贪心一起,智商归零,这是世上绝大多数骗局成立的理由。有些行家帮别人鉴定难得犯错,而自己买东西却时而马失前蹄,就是捡漏心理的作祟。捡漏之心一旦发动,通常八匹马拉不回来,贪念趋进,理性后撤,使劲寻找有利自己判断的正面信息,而对反面信息视而不见。于此等处,可知信息与外缘其实无处不在,只是人心在做捡择。 多数搞鉴定的人在遇到风格不典型、证据不充分,一时吃不准的作品时,往往疑罪从有,倾向于说假,这显然是畏难心理在起作用,因为一件作品被证伪的可能性似乎是永远存在的,而证真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且在涉及买卖的场合,说假不需要负责任,甚至还会显得眼光严,姿态高。所以,敢于看真,才能真正体现一个人的水平与自信。 看来,在鉴定这件事情上,感官、知识、经验与智力并不是我们可以完全信赖的对象。当你的情绪带有某种色彩时,所有接收到的信息也都蒙上了色彩,说得更极端些,当一个人的心理处于扭曲时,连一加一这样简单的计算都可能出错。因此,直面自己内心的软弱之处,敏感地觉察并安顿好心的状态,是鉴定生涯中不可缺少的一项功夫。 在书画鉴定中,印章、纸绢、题跋、收藏印、著录和装潢等相对明确的、硬的、实的信息,只能作为辅助证据,主要证据则是时代气息、个人面貌、笔性笔力这些模糊的、软的、虚的信息,这是前辈鉴定大家的共识,也是书画鉴定理论的基石。而这些模糊的、软的、虚的信息,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可以移动的,可以受心理惯性左右的,当你倾向于看真时,那些可移动的信息就指向于真,当你倾向于看假时,那些信息就倒向于假。 所以,离开了定力,就没有靠得住的眼力。眼学的背后,是一门心学。 一方面,要保持内心的清明、中正、开放、虚灵,活泼泼地。另一方面,要随时省察起心动念的那一瞬间,警惕所有的先入之见和惯性思维,并且能够及时纠正、转向。恰如中锋用笔,实质上是一种不断让笔锋从偏侧散乱的状态回归中正与弹性的动态平衡的能力。 佛家云八风吹不动、平常心是道;《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些玄妙的哲理,都可以运用到鉴定的场合。从这个角度看,鉴定与撑船、写字一样,都可以成为一种修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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