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9日,成都杜甫草堂。隔空舌戰了整整一年,大陸與港台的新儒家學者終於坐到一起,要當面解開這個梁子。 兩岸新儒家之所以會鬧出整整一年的糾葛,外界多認為,起於2015年1月下旬澎湃新聞的一篇報道【專訪台灣儒家李明輝:我不認同大陸新儒家 】。李明輝被學界視為海外新儒家牟宗三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從此文標題看,更像是李明輝在公然藐視大陸新儒家,有叫板約架之嫌,自然是一石激起千重浪,招來了大陸一批以新儒家自居的學者強烈反擊。 過去這一年中,蔣慶、陳明、唐文明、秋風等大陸新儒家先後公開發文,批駁李明輝及港台新儒家的觀點。於是,有呼痛快者,有抱不平者,有喊話雙方克製冷靜者,有不忍直視退避三舍者,有圍觀不怕事大者,形形色色的反應,渲染成這一風波的外景。在這場參戰人數嚴重不對等的辯論中,李明輝顯得勢單力薄,而港台一些學者眼中,大陸方面也未免太咄咄逼人。但是,就鳳凰國學先後訪問過的學者看,不管是論戰雙方,還是保持中立的儒家學者,都認為這場風波並非膚淺的山頭之爭,其所折射出的問題,很有反思的必要。真理越辯越明,與其隔空對話,不如當面決鬥。 於是,2016年年初由【天府新論】編輯部聯合四川省儒學研究中心舉辦的首屆兩岸新儒家會講,便留給人們很多戲劇性的遐想: 從名稱上看,會講既紹續了儒門舊范,也顯得比舌戰溫和; 從應邀出席的陣容上看,雙方各出5人,勢均力敵,其中港台代表為李明輝、林月惠、陳昭瑛、謝大寧、鄭宗義,大陸代表為陳明、干春松、唐文明、曾亦、陳壁生,會講主持為任劍濤、陳贇、李清良; 從會議主辦方提供的資料看,兩岸三地的代表所圍繞的主題包括牟宗三與康有為、民族主義與沙文主義、政治儒學與心性儒學、儒學與現代性、儒教文明與核心國家、國家國族建構與儒學實踐等。 那麼,究竟是像840多年前朱熹與陸九淵的鵝湖之會那樣,唇槍舌戰之後不歡而散,還是通過交相問難結下深厚的革命友誼,一笑泯恩仇呢?為了全景呈現此次儒門會講的精彩內容,鳳凰網國學頻道將以連載的方式刊發對話實錄,以下為第一單元台灣學者李明輝的發言及對話環節實錄。 2016年1月9日首屆兩岸新儒家會講現場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任劍濤(資料圖) 任劍濤三大問題挑激戰火:請兩位一定要認真開打 主持人:任劍濤(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非常榮幸,由我首先主持明輝兄和陳明兄兩位海峽兩岸新儒家代表的會講,儘管代表二字不為發言人所接受,認定自己不是海峽兩岸新儒家的代表。但事實上這樣一個會講,代表身份是確定無疑的,否則我們就不必要由海峽兩岸各出一人來做陳述。海峽兩岸的新儒家確實需要對話。理論上的對話由來已久,不過雙方坐在一起就自己的思想主張相與琢磨、深入交流,我想這樣的對話應該是不多的。選擇這場會講的主持,陳明和干春松原來有一個陰謀,這個主持本來不是我,他們打算請一位重量級的老先生。但兩位覺得老先生重複的話語會比較多,他們不是特別滿意,所以在台灣開會的時候,他們半開玩笑似地說找我主持比較合適:因為覺得我這個人的思想面目不清不楚,陳明說我不是儒家,而是自由派,但自由派也排斥我,說啥啥不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可以挑起明輝兄和陳明兄兩人開打。 剛才我還沒有開始主持,已經有一點失落的感覺。明輝和陳明兩位仁兄發言的火藥味已經非常濃厚,似乎不需要我挑起爭論。這樣的爭論,我覺得不是壞事。無論是尋求共識,還是展示分歧都好,對新儒學來說,都是思想深化的必須。我們常常以為正面的爭論會傷害感情,其實不會,只要坦誠相見,開誠佈公,以公心聽,以學心辯,感情只會更深。我相信陳明坦率,明輝兄也坦率,這完全不在話下。 當時在台灣開會說起主持的事兒,我以為陳明和干春松是在開玩笑。沒有料到這個事情推進得非常迅速,我就變成了第一階段不尷不尬的主持人。我的任務使我自己免於被批評和挑戰,我的主持詞主旨就是故意挑激他們兩位。所以當我寫發言提綱的時候,一開篇就針對三個問題來挑激雙方。 第一,19世紀,托克維爾基於自己的美國觀察,宣告世界進入了大眾民主時代。既然今天我們的會講主題是政治儒學,那麼這個儒學究竟是精英儒學,還是大眾民主時代的儒學,就是一個核心問題。處理這個問題,港台和大陸兩地有錯位。港台已經進入了托克維爾所宣告的大眾民主時代。處在這一時代中的港台新儒學,是融入大時代的一種社會文化儒學,而不可能再是國家建構儒學。對大陸來說,儒學致思,是在國家建構層次上展開自己的運思。因此,海峽兩岸的儒學會講,可以叫做時代錯位情況下的對話。 第二,大陸新儒學和港台新儒學論述的主題有一個重大差異。不得不承認大陸新儒學諸家有一個意識形態的共同預設,原因在於大陸自己的國家意識形態面臨嚴峻挑戰,在某種意義上,鼓勵了大陸新儒學諸家與各家各派起來競爭國家意識形態位置。這不一定是大陸新儒學的弱點,在我看來,這可能是一個優點。因為在意識形態興起之際,諸家爭奪國家意識形態,必須建構完備性的論說。如果其理論建構嘗試提供的不是完備性論說,換言之,不足以一攬子地解決必須要直面和解決的問題,那麼也就不足以進入科斯所講的思想市場。大陸今天的思想市場,實際上是意識形態的戰場。 對港台來講,已經無需儒家以意識形態的面目進入思想市場。意識形態問題是大陸新儒學必須要面對的。儘管大陸新儒學自己極力迴避這一點,但我認為完全不需要迴避。面對大陸國家意識形態重建的現狀,已經騰出來的意識形態巨大空間,哪家哪派獲得進入的資格,都得經由競爭。如果大陸新儒學不能成為國家意識形態的競爭者,那麼就只能是一個小圈子的提法。要超出小圈子的囿限,就一定要在國家意識形態上展開競爭。我覺得目前大陸新儒學在這方面展現的雄心不夠,有畏首畏尾之感。 第三,更為重要的是,大陸新儒學的山頭主義是一個很顯在的態勢。雖然大陸新儒家都不同意黨的說法,但坊間的歸納還是局部反映了大陸新儒家的構成狀態,權力儒學、官方儒學、知識儒學、正統儒學,確實是可以辨認出來的研究群體。在展現儒家價值立場上,所謂康黨、錢黨,也確實有着傾向上的共同特徵。眼下海峽兩岸新儒學會講的代表,對大陸來說,可以說是康黨出場,錢黨隱匿。這一說法成不成立姑且不管,但這樣的一些命名,表明儒學的內部對話試圖達成某些共識,有必要深入爭議並致力尋求一致性。因此,海峽兩岸三地的新儒家面對面就儒學義理進行會講,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由我首先來主持並挑激兩位的爭論,我感到很榮幸。 我想不用多說了。首場會講,由大陸和台灣新儒學陣營中最具有戰鬥力的兩位學者率先發言。最近明輝兄身體狀態不太好,戰鬥力似乎略有下降。所以我昨天晚上特別懇請明輝兄好好休息,蓄積今天上午的戰鬥力。我世紀初年受昭瑛教授的邀請去台灣開會,強烈感覺到明輝兄不僅有思想、有主張、有熱情,而且是一隻富有戰鬥力的公雞,我非常佩服。當然,陳明兄一直是公雞中的戰鬥機,從剛才的開場白已經可以看出來了。 簡單地講,我期望會講能夠秉行三個原則: 首先,我希望開誠佈公,不留面子,務求實效。明輝兄長期跟大陸學界交往,方方面面的面子都要給,我們可以理解。但如果今天你對陳明兄也留面子,那就屬於自討沒趣,因為陳明不會對你留面子。觀察會講陣容,實有海峽兩岸三地來的學者,率先發言的是兩岸學者,暫把香港學者排除在外了,這有些美中不足。但既然兩岸學者先行出場,請一定亮明立場,對攻對打,真正以儒學發展為目的而克盡所能。 其次,我想懇請兩位一定以深入討論為取向。深入討論的意思,就是要將儒學發展的真問題呈現出來,講兄弟情義、講義氣,對我們的會講來說是不必要的。如果專注於會講,深入討論問題就是唯一目的。把海峽兩岸新儒學關注問題的特點、知識背景、突出針對、雙方分歧、基本共識,充分展示出來,使這一次會講真正達到會講目的,而不是各自獨語,互不搭界,喪失會講的意義。我非常擔心兩位陷入獨語的狀態,一說台灣新儒學是怎麼看的,一說大陸新儒學又是怎麼看的,完全沒有對話,盡力避免碰撞,那請恕我這個主持人先對之表達極度的失望,所以請兩位一定要認真開打。 再次,因為還有後續的討論,兩位開篇的發言,便是一個基調發言,不僅在時間上先起,而且影響後續討論。因此,能不能在兩岸三地的儒學家群體中找到一個儒學共同體的理論寄託點,涉及這次會講在思想史上是否真值得書寫一筆的大問題。當然,對於思想者來講,哪怕兩位都屬於新儒學內部人士,但有一個問題要搞清楚,你們不可能達到絕對一致。儒學共同體內部一定是和而不同的。但如果完全不能形成儒學共同體,就會造成明輝兄擔憂的更大分歧,造成陳明兄擔憂的、沒有參與會講者認為這次會講的毫無意義,而僅僅是兩岸三地新儒家禮節性的相見,那今天的會講就無法在思想史上寫下一筆了。今天的會講地點很有象徵性,是在杜甫草堂的仰止堂。各位,是否是高山,是否讓人仰止,就首先看兩位的發言了。首先請出明輝兄。 |
掃一掃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