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文史參考】2010年第24期
周有光,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原名周耀平,1906 年生於江蘇常州,後遷居蘇州,1923 年入讀上海聖約翰大學,其後留學日本、美國多年,1949 年回國擔任復旦大學和上海財經學院教授。1955 年擔任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和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研究員,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參與設計『漢語拼音方案』,被譽為漢語拼音創始人。1989 年離休後筆耕不輟,著有【現代文化的衝擊波】、【周有光耄耋文存】、【周有光百歲新稿】等,2010 年出版新書【朝聞道集】。 周有光老先生的家,在北京朝陽門內一處樸素的單元樓里。去年我曾經拜訪先生,就是在飄雪的冬季,先生着毛衣褲,守一方木桌,笑容可掬。如今又是一年過去,再見先生,衣着及屋內陳設全然未變,仿佛時光停滯,沒有什麼能再更改這位百歲大師的平靜生活。 人生百年已過,可談的往事實在太多。他的連襟是沈從文,他的夫人是『合肥四姊妹』排行第二的張允和,這些故事我們早已熟稔。本想請他隨意聊聊『家』與『書』的話題,不想先生每日勤看新聞,足不出戶,盡知天下事。我們的訪談,也如墨洇宣紙,就此散漫地鋪開。末了,先生說,歡迎再來。 少年家學 『通識教育』培養良好公民 我的世界曾經很大。年輕時候出洋留學,日本、美國都呆過,四海為家。現在我105歲,走路不靈了,不能再出門,一個人在家中,我的世界就變得很小很小。我只有一間小屋子,半張破桌子,這就是我的世界。 1906年我生在常州,後來全家就搬到蘇州來住,蘇州是我慢慢長大的地方。小時候我家的條件應該算很好的,有很多書,親戚朋友很多是文學家,後來沈從文也成了我的連襟,那是後話。 小時候在蘇州,學校裡面讀書、寫文章都是古文,雖然當時已經在提倡白話文,可是學生寫白話文是不算數的。我的讀書氛圍很好,學習文言文,平時看的是白話文,兩方面功底都打下了。可是中學時候的老師常常給我們講,說中國並不缺少文學家。中國為什麼從一個文明古國變成一個弱國,受人家欺負呢?因為我們缺少科學,老師鼓勵我們儘量去做科學工作。我的同學們聽了老師的話,很少搞文學的,這也是時代的影響。『五四』運動講的是德先生、賽先生,講民主與科學,可是不談文學。不是文學沒有用,而是文學不能建設新中國。 中學時代,除了規定應當看的書之外,多半時間是自己隨便看書。我們那時候的教育跟現在不一樣,現在的教育內容太多,壓力很大,主要是因為學了蘇聯模式,搞專業教育。從前的學校都是學英美模式,提倡通識教育,不鼓勵你做專家,而是鼓勵你擁有廣泛的知識,教育的目的是培養一個良好的公民。 『通識教育』本來的英文是general education,有人翻譯成『博雅教育』,我認為不好,層次拔高了。但是『通識教育』的翻譯也不完善,general education還有『自由』的思想在裡面,沒有翻譯出來。我想象中的general education主要包括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基礎知識,也可以說是『工具知識』。我們中學時代的說法叫『國英算』,就是學校里只有國文、英文和數學是要考試的,小學和中學要把這些工具知識學好。現在許多人有個錯誤的認識,以為中文或者英文學好了的人就是有學問,其實這些都是工具而已,不是『純知識』――也就是第二個部分,在大學裡要利用『工具知識』來學習『純知識』。現在的學生苦,主要是中學時候基礎知識沒學好,進了大學還要補英文,苦不堪言。我中學畢業,英語已經講得很流利了。老師怎麼訓練我們呢?出好多個題目,你去抽一個,給你五分鐘時間準備,然後你就上台講這個題目,訓練思考和演講的能力。 抗戰八年 大難不死,有家難歸 1923年,我進了上海的教會學校聖約翰大學,讀書的方式跟中學完全不一樣了。我們這個學校是以英語為校園語言,學校裡面什麼都是英文,連門房都講英文。教師方面只有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是中國教授,其他都是外國教授。快下課的時候,老師會告訴我們一些課外讀物,常常要我們看百科全書。因為百科全書很簡單,又全面、客觀,作為讀書的課外輔助是很好的。這個教育很有用處,可是我們國家沒有這個習慣,現在學生們最多拿個字典翻一下,字典並不能告訴你其中的知識。 我的學問可以說是得益於百科全書,所以後來跟百科全書有關的工作我都願意做。沈從文給我起外號叫『周百科』,因為我從美國回來,帶了一部百科全書。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我一個月只有35塊錢,沒有錢了,就把這個百科全書賣掉了――賣了五百塊給舊書店。我那時候窮得不得了。我還有【二十四史】,很好的版本,賣不出去。結果後來造反派要來,這些書沒有地方放,【二十四史】只賣了24塊錢。大家都窮嘛,要吃飯。 我大學畢業之後在上海工作,日本人來了。兵荒馬亂的年代,讀書不重要,吃飯也不重要,生命才重要。我家就逃到西南後方去避戰火。這次去四川,原本以為最長也就三年回來,結果一去就是八年。 進了四川,我們住在重慶的南溫泉,當時那裡是防空設施最好的地方,蔣介石也住在南溫泉。有一回我下班後坐滑竿過江,一個炸彈下來,炸在旁邊,力量很大,把我整個人吹出滑竿,我就掉在陰溝裡面了。日本飛機過去以後,我才爬出來。我想我一定受傷了,摸摸身上,沒什麼地方疼,一看旁邊的人都死了。後來人家說,幸虧是風把我吹到陰溝裡面去了,我躺在陰溝里不敢動,彈片沒有打到我。我一生最痛苦的時候,就是日本人侵略中國,我只是碰巧沒有死掉,四川人說我是命大。 八年以後回來,家裡看家的人都找不到了,家裡住的都是我不認得的人。我的家完全變化了,什麼都沒有了,連家裡的老房子,人家都不承認是我們的。抗日戰爭八年,完全割斷了我家的歷史。 我在重慶的時候,國民黨成立了一個政協委員會,每個月要開一次座談會,每次都請我去,討論世界大事。周恩來一直在重慶,周恩來的秘書是我的朋友,他是研究經濟學的,所以我同周恩來很早就比較熟悉了。那個時候,我們為什麼傾向共產黨,反對國民黨呢?周恩來一再講,我們共產黨是講究民主的――就是這一條。解放後,我們認為,共產黨要建設新中國,新中國當然應該是民主的嘛。開頭幾年的確很好,比如『文字改革』問題,周恩來就找我們到國務院去討論,討論到中午還沒完,周恩來就說,在國務院吃飯吧。我們吃飯,就是兩葷兩素。周恩來說,大家平等。 故人風流 合肥四姊妹,連襟沈從文 當年卞之琳很有意思,卞之琳追求四妹充和,四妹不喜歡他――戀愛的事情本來就很難講道理,譬如我不喜歡你,要講出道理來是很難的。卞之琳天天追她,可是他怎麼樣也不行。 卞之琳追四妹失敗了,沈從文追三妹(張兆和)倒是成功了。沈從文也有趣味,三妹那個時候在上海吳淞公學念書,胡適做校長。胡適提倡白話文,就請了沈從文來教學生寫白話文。因為當時認為,沈從文寫白話文寫得最好。沈從文就喜歡上了他的學生三妹,他就寫情書給三妹。三妹很生氣,拿着情書去找胡適告狀,說你看,沈從文是我的老師呢,還亂七八糟寫這種信給我。沒想到,胡適的思想太新了――胡適說,沈從文他沒有結婚,他向你表示愛慕,這沒有錯呀。 三妹一聽這句話,已經不高興了,胡適下面一句話更糟糕――胡適說,我跟你爸爸是朋友,要不要我跟你爸爸去講?三妹氣得不得了,把信一摔就走了。可是沈從文有毅力――我寫給你的信,你看也好,不看也好,反正我不斷寫給你。後來他們慢慢就好起來了。 沈從文喜歡聊古代的東西,我年輕時候也是讀的古書,所以古代的東西我們都能聊。可是我搞文字改革,搞漢語拼音方案,他不感興趣。他說,用拼音在打字機上打文章,文章是不會好的,因為他自己不會用打字機。 沈從文這個人,脾氣很好。三妹有時候發脾氣,他就笑笑,也不發脾氣,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發脾氣。還有就是他的自修能力很好,什麼東西都是自修的,他確實小學都沒有畢業。我們一個親戚的小孩小學畢業了,去看他,他說:『不得了,你都小學畢業了,我還沒有小學畢業呢。』 我跟我老伴(張允和)的情況,跟他們不一樣,我根本沒有追求。因為我的老伴是我妹妹的同學,常到我家來玩,我就認得她了。在蘇州時,我們經常一起出去玩。後來我到上海,她也到上海,就接觸比較多一點。又碰巧,我到杭州,她也到杭州――那時候軍閥打仗,蘇州到上海的鐵路炸了,她去不了上海,可是到杭州的路是通的,所以她就到杭州去借讀。我恰好在杭州教書,接觸更多了,就開始戀愛。我們這個戀愛,跟今天完全不一樣。我們兩個人出去,一定要離開一段,不能手拉手的。手拉手在馬路上走,有傷風化。古代人講究舉案齊眉,現代沒有案了,我跟我老伴就用杯子,每天喝咖啡的時候,舉杯齊眉。雖然只是好玩的事情,但這個小動作表示,我們彼此有敬重。男人要敬重女人,大男子主義其實每個男人都有的,所以更要提倡『敬』,這樣家庭就可以和睦了。 編輯:藍雅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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