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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日晰
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陸游,在文學史上也是一位頗有影響的詞人。其詞品第之高,風格之多樣,為歷代學人所稱道。毛晉評其詞曰:『楊用修云:「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予謂超爽處更似稼軒耳。』(【放翁詞跋】)今人薛勵若評曰:『其詞亦兼具雄快、圓活、清逸數長。』(【宋詞通論】)所論均極中肯綮。我以為陸游詞多似詩。前人所謂『東坡詞詩』(謝章鋌【雙鄰詞鈔序】)、『蘇以詩為詞』(徐君野【古今詞統】參評語),將其論蘇軾詞的這些評語,移來評陸游的詞,也是極恰切的。
一
『以詩為詞』,是北宋學人對蘇軾詞的一種較普遍的認知。『【世語】言:……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後山詩話】)。『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王直方詩話】)。這是他的門人晁補之、張耒對其詞的評價,這種評價蘇軾也是默認的。可見,蘇軾『詞似詩』當時就得到較普遍的認同。然對其歷史功過與審美評價,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對立的意見。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陳師道【後山詩話】)
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婉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胡寅【向子酒邊詞序】)
陳師道站在尊體的立場,以非本色否定蘇軾詞;胡寅則以蘇軾『以詩為詞』形成新的超逸曠放風格來肯定蘇軾詞。觀點的嚴重對立,說明對『以詩為詞』價值觀的重大分歧。
『以詩為詞』從原初意義上說,是站在尊體的立場上對詞人衝破舊的作詞規範的貶抑,言他們不是以詞的筆法填詞,而是以詩的筆法寫詞,因而使詞變了調子,走了樣子,從而失去了它應有的藝術本色,變成了詩的格調。事實上,蘇軾『以詩為詞』,是對詞的狹隘題材的解放,是對詞的表現功能的開拓,是對詞境的大力拓展,給當時內容狹窄柔軟乏力的軟綿綿的詞風,注入了諸多新的血液,使詞題材廣泛,風格多樣,藝術表現力增強,藝術風格煥然一新,因而極大地增強了詞的活力。這種對詞的革新,在詞史上有着不可磨滅的功勳。我們可以說,蘇軾對詞的革新是一種完全自覺的行動,使詞以全新的面貌,屹立於北宋詞壇。也毋庸諱言,『以詩為詞』對詞的藝術個性有所削弱、消減,對唐五代宋初詞的體格特徵有所異化,是詞向詩的特徵的某種程度的回歸。然它終竟代表了詞的一種發展的新趨向。與他同時的黃庭堅、晁補之、李之儀、賀鑄等人,其詞都有某種程度的詩化傾向,是他詞體革新的同盟軍。其後朱敦儒、張元干、張孝祥等詞人,繼承了這一傳統,使『以詩為詞』得到了繼續與承傳。到了陸游所處的時代,『以詩為詞』已成為詞的主調了。陸游則在『以詩為詞』的合唱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陸游對詞的認知與創作,在思想深處是頗有矛盾的。他認為詞不登大雅之堂,不能與『言志』的詩相提並論;但實際上卻非常喜歡填詞,並樂此不疲。他在【長短句序】中說:『予少時汩於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志吾過。』從理性上說,他站在士大夫立場上,仍以詞為小道,並對早年『汩於世俗』作詞而『悔之』。這種觀點是相當陳舊的,在當時就是落後的,是對詞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的貶抑與否定;但從感性上講,他非常喜歡作詞,雖然對自己曾經作詞『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雖說『絕筆已數年』,實則後來仍寫了許多詞;雖曰編輯詞集是為了『以志吾過』,實則愛而不舍,不能丟棄。這種理性與感性、理論與實踐的矛盾,還反映在他對詞的評價上。他對前人的詞作或詞集,做過一些題跋,其矛盾思想在這些題跋中,得到集中而突出的反映。他在【跋〖花間集〗】時說:『【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於無聊故耶?』彭孫y云:『詞以艷麗為本色,要是體制使然。』(【金粟詞話】)【花間集】多系西蜀詞作,在晚唐五代時期,四川社會穩定,經濟繁榮,反映市民情緒與統治階級享樂思想的詞,得到空前的發展。陸游對【花間集】作者的責難,既與晚唐五代西蜀的社會不符,又反映出他的文學觀念的正統,以『言志』的詩衡量言情的詞,因此對【花間集】的詞人只寫艷情而不顧國計民生極為反感,但他對前人的一些詞作,則極為欣賞,並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說:『飛卿【南歌子】八闋,語意工妙,殆可追配劉夢得【竹枝】,信一時傑作也。』(【渭南文集】)又說:『昔人作七夕詩,率不免有珠櫳綺疏惜別之意,惟東坡此篇,居然是星漢上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學詩者當以是求之』(【渭南文集】)。他談的是溫飛卿與蘇軾的詞,但最後卻說『學詩者當以是求之』。可見,他對詞與詩的體格是不大分辨的,甚至可以說詞法與詩法是一致的,沒有區別的。正因為如此,他在評陳師道詞時說:『陳無己詩妙天下,以其餘作辭(詞),宜其工矣。顧乃不然,殆未易曉也。』(【渭南文集】)詩詞異體,作法自別,一位作者擅長此而不擅長彼,這是常見的現象,有什麼奇怪?陸游對陳師道工詩而不工詞不大理解,說明他對詩詞之體格微妙區分是不大瞭然的。這種理論與實踐的矛盾以及對詩詞作法不分的觀點,反映在他寫詞上,不是自覺地遵守體格,而是自發地填詞。那麼,他對詞的本色、特徵,不是那麼精到和諳熟,於是就自覺或不自覺地以詩人之筆填詞,出現了『以詩為詞』的創作傾向。
二
陸游詞似詩情境者甚多,大體來說,有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詞中雜有詩句,一首詞往往為諸多詩句與詞句共同構建,形成詩句與詞句混雜的詞體。詞中雜有詩句的情況,在陸游詞集中,幾乎是俯拾即是。譬如: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懶向青門學種瓜,只將魚釣送年華。雙雙新燕飛春岸,片片輕鷗落晚沙。……逢人問道歸何處,笑指船兒此是家。
這是兩首【鷓鴣天】詞。【鷓鴣天】詞牌本來是由七律演變而成的,它仍有詩的某些特點和烙印,顯現着由詩轉換詞的某些痕跡。而這兩首【鷓鴣天】詞,簡直就都是七律中三個聯句,太像詩了。這些句子如果不是從陸游詞集中抄出,而是從某個類書中找出的佚句,那麼,與其將它們定為殘詞,寧可定為殘詩。因為它們的語言、意象、氣勢、格調都是詩的。由此可見,這兩首詞的主體是由詩構建起來的。因此,它們的形式是詞,用了詞調,符合詞的韻律,而其精神實質卻是詩,是『以詩為詞』的例證。
在陸游詞中,參雜的詩句很多,簡直不勝枚舉:
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青玉案・與朱景參會北嶺】)
天若有情終欲問,忍教霜點相思鬢。(【蝶戀花・離小益作】)
忙日苦多閒日少,新愁常續舊愁生。(【浣溪沙・和無咎韻】)
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只是頑。(【鷓鴣天・葭萌驛作】)
一句丁寧君記取,神仙須是閒人做。(【蝶戀花・禹廟蘭亭今古路】)
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臨江仙・離果州作】)
一般來說,詞句軟,詩句硬;詞句多用比興,詩句多用賦筆。以上諸例,均為賦句,且有着詩的剛健語氣與情調,這都證明在放翁詞中,含有較重的詩的特點。換句話說,他的詞的建築材料與構成部件,多是詩的而非詞的。因此,他的某些詞的整體,也顯示出某些詩的特徵,讀起來有頗為深厚的詩的情味。
其二,就詞的語言表現而言,陸游詞的語言多是詩的,而非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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