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司馬遷以孟、荀合傳,而牽率多士,蔓引錯敘,所以明二子爲當時必不可少之人。及劉向、揚雄,亦並尊孟、荀。下逮唐楊驚、韓愈皆然。愈稱孟子醇乎醇者也,荀與揚也,大醇而小疵。殆百世之定論歟?至有宋諸儒,始痛繩荀卿,謂不足以與於道。噫,亦過矣。漢重訓詁,其源半出荀卿(詳見汪氏中【荀卿子通論】),故多美荀卿。宋專性理,實有以上接孟氏之統,故獨推孟子。然漢無訓詁,宋儒生二千餘年後,何所稟承?荀卿不述六經以傳於世,雖以孟子之盡力衛道,後人亦將不之信也!夫訓詁自游、夏以及荀卿,而漢鄭氏繼焉。性理自顏、曾以及孟子,而宋朱子繼焉。【漢書】但傳儒林,而【宋史】別崇道學,謂此耳。嗟乎!後之尊朱子者,固未嘗廢康成而不用矣,即安得棄荀卿於孟子外哉!
清末,更有學者建議使荀子重祀孔廟,如姚諶【擬上荀卿子從祀議】曰: 昔者聖王既沒,大道不行,其政教之所遺,載在六籍。六籍之文,自孔子後,惟荀卿得其傳。臣嘗考之傳記,毛公、申公之【詩】,左氏、穀梁【春 秋】之傳,皆出於荀卿傳授。而其學尤深於禮。【修身】【大略】【禮論】【樂 論】諸篇,著於大、小戴【禮】,自漢世列之爲經,至今不能廢。蓋自孔子之沒,百家並興,人挾異端,逞邪說,以誣民而惑世,惟荀卿能述禮樂,考六藝,誦孔氏之遺言,以與之辨,隱然爲戰國老師。道既不行,則退以其學傳之門人。遭秦燔書,而六籍卒得不泯於世,其有功於孔氏甚巨。向微荀卿,則經典散亡,異說爭鳴而不可止,後之人雖欲尊崇孔氏,孰從而得其書 耶?其書之不存,則於其道何有?世之陋者,不考本末,妄生異議,並屬一辭,遂使命世巨儒,不獲輿於學官之祀,斯禮典之闕也。考荀卿同時學孔氏者,惟孟子一人。孟子之道仁義,稱堯舜,其言視荀氏爲醇。至論諸侯 之禮,則以爲未學,述井田班祿之制,亦略而不詳。其記問之學,疑不若荀卿之密,然後人推崇其書,至以上配【論語】,蓋孟子之學,爲宋儒所自出,而荀卿之學,獨傳於漢儒。世方尊行宋儒之書,宜乎荀卿之見絀也。世議 荀卿者,惟以性惡一言,與孟子異。夫言性者,當折衷於孔子。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知與下愚不移』。韓氏因之有性三品之說。然則性固有善有不善,孟子稱上智,荀卿貶下愚,其爲說不同,要其歸,使人 遷善改過則一也。必以孟子之言繩之,則荀卿言性惡誠非矣。雖孟子之言性善,固亦未盡也。或又以【非十二子】議之,此誠荀卿之偏,然孔子門人游、夏之徒,已有各持一端相非議者,要不失爲賢人,不足爲荀卿病。且 據【韓詩外傳】所引。無子思、孟子二人,則此或出後人附益,而非其本真也。至以李斯之亂秦,歸獄於卿,則尤誕而不足辨矣。我朝受命,闡揚正學,於前世說經諸儒,多賜褒錄,列於祀典,獨荀卿傳道之功,未蒙表章,不稱尊經重儒之意。臣愚以爲宜下禮官集議,以荀卿從祀孔子廟廷,位次七 十子下,頒其書天下,與孟子並列於學官。
嚴可均亦言荀子當從祀,謂『前明黜其從祀,非萬世之公議。』『荀子當從祀,實萬世之公議也。』俞樾提倡【荀子】應當入經部,荀子應當和孔、孟並尊爲『一聖二賢』。當代有十名學者聯名上書荀子入祀孔廟。荀子之學實出孔子,荀子之博厚,足以羽翼聖人之道,荀學顯,更顯孔子之大,重祀荀子於孔廟,其在茲乎!其在茲乎!勢也,理也,豈可逆哉!
朱子曰荀子盡有好處,而未明言選錄,四年前,吾嘗編【荀子粹言選】,如下:
荀子,戰國與孟子齊名之大儒也,秦漢以來,孟荀並列。至宋興理學,尊信孟子,孟子言性善,而荀子言性惡,程子曰:『一句性惡,大本已失。』以不合聖人之道也,而黜荀子於道統之列,加弟子有韓非、李斯之叛道,荀子遂蒙惡名,其學晦而不顯,頌其書者鮮矣,況選其文,爲之註解乎!或以其隆禮重法,目爲法家,儒家無禮樂刑政乎?法非法家專屬,儒者有重法者,而非若法家偏重於法也,必以禮先於法,荀子亦曰:『有治人,無治法。』未嘗以法爲治也,何得目之爲法家乎!余讀其書,尊仁義,明禮樂,貴王道,言必稱周孔,韓退之謂其『大醇小疵』,余亦信然,豈法家之專事刻核乎?明者辨之,荀子亦聖人之徒,惟不識性,認欲爲性,同乎告子,而爲大詬耳,然荀子之長在文制,心性非所長也,專以此責荀,又豈理之公乎!其文,學者之文也,謹嚴而有條理,有非孟子所及者,其論政術,議兵道,亦有管子、孫子所不及。余以閒暇,翻閱【荀子】,特選其言之醇而理之要者以示學者焉,亦以自警也。
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爲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爲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爲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爲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蹞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爲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爲禽犢。
【勸學】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故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好善無厭,受諫而能誡,雖欲無進,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亂而惡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賢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獸,而又惡人之賊己也。諂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爲笑,至忠爲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此之謂矣。身勞而心安,爲之;利少而義多,爲之;事亂君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故良農不爲水旱不耕,良賈不爲折閱不市,士君子不爲貧窮怠乎道。
君子之求利也略,其遠害也早,其避辱也懼,其行道理也勇。君子貧窮而志廣,富貴而體恭,安燕而血氣不惰,勞倦而容貌不枯,怒不過奪,喜不過予。
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它事矣。惟仁之爲守,惟義之爲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善之爲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於心,見於色,出於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天地爲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聖人爲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父子爲親矣,不誠則疏;君上爲尊矣,不誠則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類至。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
【修身】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眾強,牟牟然惟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也。爲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振,猛貪而戾,牟牟然惟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爲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
鯈魾者,浮陽之魚也,胠於沙而思水,則無逮矣。掛於患而思謹,則無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
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於人:是榮辱之大分也。
【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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