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悲剧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认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层乃晏殊的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层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最高层次则是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以宋词敷衍个体生命的发展阶段,王国维先生的确别出心裁,妙哉。 有趣的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这首词的作者,王夫子言之凿凿地算在欧阳修的头上,其实非也,此乃柳永的手笔。后人即便指出来,也颇厚道,觉得这应该算是王国维的笔误,毕竟王夫子是词学大家,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可是,〖人间词话〗的白纸黑字一经出版,那就不是大学者的小失误所能一笔勾销的了。无论如何,王国维在自己划时代的论断上,把词史上同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才子柳永给漏掉了。 先看看王国维提到的三位宋词大佬,晏殊是神童,十四岁便考中进士,顺风顺水地做到宰相的高位,乃古典士大夫皆钦羡的美满人生;欧阳修虽然科举之路有些坎坷,但总算在二十四岁的时候跃入龙门,后来官居副宰相,其文章造诣了不得,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南宋的辛弃疾那就更是传奇了,此公出生在金国,却一心想着赶走金人,二十五岁时,他带着起义军投奔了南宋朝廷,获得宋高宗的高度评价,一时风光无限。 唯独柳永,出生比以上诸公都早,算是老前辈,但他四次进士考试落榜,五十岁过了,才金榜题名,官职最大做到六品的屯田员外郎。也正因此,柳永还有了一个柳屯田的官名。从俗世的功业来看,柳屯田比起晏殊、欧阳修、辛弃疾三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但若论文学成就,柳屯田却一点都不寒碜,甚至可以傲视群峰。 柳永的老家位于福建武夷山一带的崇安县,在家族中排行第七,故又有柳七的称号。其实,柳家老七的家庭条件还是蛮不错的,其父祖辈皆为士大夫官员,虽未拜相封侯,但也没让柳老七输在起跑线上。十九岁时,老七第一次到开封参加科考,他本有才,家学又好,能如隋代的杨素那般,我不求富贵,唯恐富贵逼人:拿一个进士头衔,如囊中取物,小儿科而已。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他一不小心,便名落孙山了。一般天赋极佳的人,若碰到自认为不该有的挫折,便会放浪形骸,疯狂一段时间。柳永便是这样,他跑到江南温柔之地杭州,在妓女的歌声中,颠倒红尘。可消沉归消沉,天才归天才,老七在杭州一边疯狂地玩耍,一边就写出了好词〖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便是这首词的发轫之句,也几乎成为杭州的旅游宣传口号。更有甚者,两百多年后,南宋的文人罗大经,在其笔记〖鹤林玉露〗里记载,当初金国皇帝完颜亮,之所以要进攻南宋,乃因为听到柳永词中描写杭州美景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几句,便心向往之矣。 年轻的柳永,一炮而红,狂浇了一把科举路上的块垒。只可惜,对于柳老七而言,似乎词写的愈好,他的仕途与人生就愈坎坷。在中国古代顶级的诗人群体里,柳永的遭遇与唐代的李商隐很像,都是吃不上一口高级别的皇粮,但都寄情于诗词,且总是喜欢写女人,搞暧昧,弄出一些今天文艺青年难以企及的雅趣。 柳永是史上第一个大量创作慢词的文人,在他之前,词以简短的小令为正宗与主流。而小令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诗的一种变体,乃唐诗在宋代的活学活用。但慢词就不同了,它篇幅长,慕物写景,铺陈情感,皆可尽情释放,其信息量远非古体诗所能比拟,亦大大迥异于诗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唐诗是微博,那么宋词,尤其是慢词,就可以称之为短博客了。有了慢词,宋词才能与唐诗相提并论,而非仅仅只是唐诗的附庸或狗尾续貂。 而柳老七就是这种开风气的鼻祖,为宋词的辉煌做了开创性的贡献。慢词虽好,但一开始它却是被瞧不起的。众所周知,词就是歌词,一开始,它是用来唱的,早在唐末与五代时期,娱乐场所就有了它茁壮成长的空间。而慢词,则更适合歌姬们的演唱。事实上,柳永一生就大量为妓女们创作歌词,也成为了她们心中的词神。而他致杭州的那首东南形胜,起初也是为歌姬所作。 可事情总是有两个方面,柳永成了民间词神的同时,却不太讨当时的士大夫喜欢。他早期考不上进士,据说是皇帝宋真宗怀疑他的人品。最终一大把年纪考上了,也是因为宋真宗的继任者宋仁宗发了点善心,不再找柳永的茬。否则,一代词神会更加悲催。不过也难说,如果柳永一辈子都未能戴上进士的帽子,说不定他会写出更多更好的词。 其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柳永说成了欧阳修,还算不错的,至少老王记住了柳老七的词,也记住了他的为伊消得人憔悴,更记住了他的憔悴,而〖宋史〗更绝,都没单独为柳永作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