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庄子》中“化”的概念值得系统而集中的讨论,因为其中包含了若干歧义而难以索解。本文拟分别从“化”、“不化”和“物化”三个方面,即从自然哲学、本体论和审美理论角度对“化”的概念进行分析与阐释。
关键词:化、不化、物化
“化”在《老子》仅出现了3次,而且基本上是“修辞性的”(或者属于政治术语),从而很难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来探究;而《庄子》中的“化”却出现了70余次,包括“造化”、“物化”等哲学概念,陈鼓应先生认为《庄子》始畅言“化”的概念,是很有道理的。1实际上,“化”是《庄子》中比较难解的概念,因为其中包含了明显的多重歧义;同时,“化”也是《庄子》中比较重要的概念,因为它涉及了《庄子》哲学的理论结构的许多重要问题。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忽视它。
我们知道,《周易》旧注曾指出“易一名而含三义”:“易”、“不易”与“简易”。2有意思的是,虽然《庄子》中“化”的基本涵义近于《周易》的“易”,却具有比“易”更丰富的意义曲折:“化”不仅具有“化”与“不化”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还具有“物化”的含义。简而言之,《庄子》中的“化”主要指宇宙万物生灭变化的自然过程,然而这种意义上的“化”却是由其背面的“不化”所推动的;可以说,“化”乃“唯变所适”、“物极必反”的“物的世界”,“不化”则是恒常不变的“本体”;“物化”概念涉及并且交织于审美理论与心性哲学诸方面,因而更其复杂。
显然,“化”基本上属于自然哲学(物理学)的范畴,“不化”则诉诸本体论或形而上学,“物化”更多地与审美、心性与境界有关,“神化”则基于民俗知识和宗教传统。因此,我们似乎应该从“道物关系”,进而从物理学(自然哲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中理解与把握《庄子》中的“化”与“不化”,并且阐明与阐释“物化”概念。
一、化
《周易》屡言“化”,例如“乾道变化”(《乾•彖》)、“万物化生”(《咸•彖》)和“穷神知化”(《系辞》)),其基本涵义就是“变易”,与《庄子》所说的“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庄子•天下篇》曰:“《易》以道阴阳,”《太史公自序》云:“《易》以道化,”可见《周易》的思想主旨正可以说是“化”。《庄子》曾提到“化而为鸟”(《逍遥游》)、“化而为虫”(《至乐》),犹如《淮南子》所说的“橘化而为枳”(《原道训》),都是指变易,与日常语言中的含义略同;3据此,《庄子》还提出了“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知北游》)的命题,这也表明了《庄子》企图从哲学层面阐述“化”的概念。实际上,《庄子》确实经常借助“化”的概念展开哲学讨论,例如: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德充符》)
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大宗师》)
天地之行也,运化之泄也,4言与之偕逝之谓也。(《山木》)
万物皆化。(《至乐》)
显然,《庄子》是在流变的“万化”过程这一切宏观视野中理解与阐明人的生命(即生死之化)问题的。也就是说,“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天道》)毕竟是人的生命(生死之化)的背景与前提。万化之流终而复始,恢闳而无情,正如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第5章);在这种视野中,人的生命渺小而孱弱,仿佛陷于一种铁的必然性而不可挣脱。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就是这种铁的必然性,即便是诸神亦无可奈何。我们知道,“命运”投射于古希腊思想之中,或者说,古希腊哲人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反思是以这种普遍性的人类悲剧境况为背景的。那么,面对沛然而逝的万化迁流,《庄子》是如何在静观默照中参透宿命性的悲剧意识,提出反思性的哲学洞见的呢?
首先,《庄子》以《老子》为“资粮”,依照自然、无为的思想逻辑,深化了《老子》“自化”观念。5例如: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为不乎?夫固将自化。(《秋水》、《至乐》)
上文提到的“自化”,可以理解为“自然之化”或者“造化”,亦称“大化”、“阴阳之化”,乃阐明“阴阳燮理”的哲学概念,略不同于《老子》所谓“自化”,后者的确切含义是“自然而然的生活”或者“听凭自然的生存”。然而,我们知道,《老》《庄》中的哲学概念常常语涉双关,同时运用于“天道”(自然哲学)和“人道”(人生哲学)两方面。《老子》所说的“自化”当然渗透了很强的“无为”意蕴,这一点亦为《庄子》所继承,例如:“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在宥》)可见,“自化”也就是“自生”。再如:“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行言自为而天下化。”(《天地》)可见,“无为”、“自为”、“自化”这几个观念是胶着在一起的。6
其次,《庄子》所说的“化”应该从“物之终始,人之生死”的角度来理解和把握,无论这个“化”是表示宇宙过程的“大化”与“造化”,还是表示人生过程的“化生化死”: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知北游》)
就是说,《庄子》试图从“生死始终的过程”的角度把握事物及其性质,因为万物终究都经历了一个生灭变化的过程。《庄子•则阳》举例说:“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行年”即历年。这段话表明了《庄子》诉诸时间流程(历史)以分析事物及其知识的理论旨趣,《淮南子•精神训》说“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这是对《庄子•天道》“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命题的进一步阐释与发挥,而古言“我非昔人,犹昔人”和今语“盖棺论定”折射了同样的观念。这种思想很值得玩味,因为它殊不同于古希腊以来的思想主流(即基于原子论和逻辑学的哲学分析方法,把世界分解为一个最小单位的原物),7当然赫拉克利特(Herraclitus)是其中的异数,应该除外。总之,“物在时间中以不断生生变化的方式存在着”,而且“变化日新”,“这种存在方式称为‘化’。”8
再次,在《庄子》那里,“时有终始,世有变化”(《则阳》)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是常识观念了。这说明,包括“时”、“变”、“生”在内的诸概念、语词其实也是“化”的相关词。前引《秋水》和《至乐》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而《淮南子》和《文子》中的两段话正是这种“时变”观念的注脚:
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淮南子•原道训》)
老子曰:夫事生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知时者无常之行。(《文子•道原》)
《原道训》所说的“遇”,据孙诒让考证,高诱《注》解释为“时”,但孙氏以为“遇”与“耦”通,字或作“偶”。(《札迻》卷七)实际上,孙氏辨证虽精审,高诱《注》仍值得参取。而《文子》提到的“应变而动,变生于时”,几乎就是黄老学的基本观点。我们还可以通过《齐物论》所讨论的“方生方死”进一步探究“化”的特点: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这段话一方面表明了“化”不暂停、“生生不息”,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化”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创造过程,仿佛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一个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后水已非前水”。“化”自然是生生不息的,“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32)同样可以用来解释“化”的概念;既然如此,可以认为“万物化生”思想中包含了创造性演化的重要涵义,这也是《庄子》中的“化”所以具有“化育”含义的重要原因。
又次,《庄子》中的“化”虽然诉诸“时”、“变”、“生”,却被用以表示自然宇宙的整体过程,例如:
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山木》)
显然,“化”与“物之终始”相关,同时又与整个宇宙过程相联系。换言之,“化”不是一个部分而是全体,即宇宙演化的整个过程。《庄子》所说的“物化”,亦即“终则有始”、“始卒若环”(循环往复)的不息过程。赫拉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之所以比较独特,正在于他追究的是“变化”或“演化”(becoming),9而非“本体”(being)。需要注意的是,《庄子》的“化”针对的是“物”,不能离物而言化,换言之,“化”的概念主要是一个自然哲学(物理学)的概念。对于这一点,后来的《淮南子》、《鹖冠子》诸书说得明白透彻:
不通于物者,难于言化。(《淮南子•齐俗训》)
变而后可以见时,化而后可以见道。(《鹖冠子•天则》)
一般来说,“化”比较难以理解与把握,因为它涉及到宇宙人生的整体把握,所以《淮南子》常说“察一曲者,不可以言化,”(《缪称训》)“唯圣人知化。”(《齐俗训》)《周易•系辞》亦曰:“穷神知化,”又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周易•系辞上》表明了把握“化”和“易”不得不诉诸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的精神境界。
以上所讨论的“化”的概念主要集中于自然哲学层面,接下来,我们将进一步探讨它在政治与伦理层面的反响。而实际上,“化”贯穿于庄子哲学的“天(道)”、“人(道)”诸方面,它的思维方式犹如《周易》谈及“时义”所说:“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卦•彖》)我们知道,道家黄老学特别强调“因时”、“因化”,下面两句话见引于《庄子》中的黄老篇什《天道》与《刻意》:
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淮南子•精神训》对《庄子》之《天道》、《刻意》两篇的宗旨发挥犹详,而且引述了这两句话,只不过后一句引作:“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重要的是,《庄子•天道》下文将“物化”观念结合到了政治哲学(无为)层面中,其曰:
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那么,强调“顺化”就意味着“因时”、“因变”或者“随变举事”、“与化推移”,黄老学和法家尤其重视“因时变法”。《庄子》认为,古、今之不同犹如水、陆,周、鲁(制度设施)之差异犹如舟、车,那么“行周于鲁”——即推行周政于鲁,无异于“推舟于陆”,所以:
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治。……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庄子•天运》)
《文子》亦曰:
执一世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犹胶柱调瑟。圣人者,应时权变,见形施宜,……论世之法,随时举事。上古之王,法度不同,非故相反也,时务异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道德》)
可见,“化”的概念很好地体现了道家哲学作为“变化时代的变化哲学”的特点。10如果说“因时变法”是在“万物皆化”(《至乐》)观点下而提出的政治主张,那么“日與物化”、“与世偕行而不替”(《则阳》)就是《庄子》提出的一种解脱人生痛苦的方式。换言之,人类所不能摆脱的宿命悲剧就是:宇宙大化流行不息,人的生命脆弱不堪,“已化而生,已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前引《知北游》)那么,将自己融入造化或大化之中,而超乎死生、齐同物我,正是《庄子》思想的独到之处。可见,“圣人晏然体逝而终”(《庄子•山木》),以及“万物纷糅,与之转化”(《淮南子•原道训》)已经成为了道家人生哲学的基本观点。同时,《淮南子•要略》所说的“与世浮沉”、“与化游息”,陶渊明咏唱的“纵浪大化中,无喜亦无惧”(《形影神》之三),更是这种思想的流风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