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 國學網 有朋自遠方來之『朋』非今日朋友――【論語】首章闡微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是【論語】首篇【學而】的第一章。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表演中,特別展示了此章中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策劃者大概希望藉助孔夫子的這句名言來表達對與會者外國朋友的歡迎,但實際上,卻是錯解了『有朋』的涵義。要想準確理解『有朋自遠方來』的正確涵義,我們有必要回到【論語】第一章的語境中去。
【論語】各篇在排序上似乎並沒有深味可尋,但古人重始。孔子留下的語錄那麼多,為什麼選這一條作為全書的開始,這卻不能說是沒有用意的。朱熹【論語集注】談到【學而】篇時,曾指出:『此為書之首篇,故所記多務本之意,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朱熹說的是【論語】首篇,不是首章。這一章之所以被編撰【論語】的孔門弟子作為全書的首章,在於它深刻地揭示了孔子一生的理想與成就、遭際與境界,適合作為理解全書的樞紐。
『學而時習之』之『說』並非是單純強調溫故之樂。孔子之前,『學』是『官學』,為官府所壟斷、世襲,『官』以外幾乎無學。到孔子時,禮崩樂壞,學在四夷,孔子亦始辦私學。雖說由此造成學術下移民間,但治學與從政的關係並沒有斷。朱熹【論語集注】引程子曰:『學者,將以行之也。時習之,則所學者在我,故說。』這個分析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說,『學』是為了學以致用,『行之』用孔門的話說,也就是『學干祿』,或者說『學而優則仕』;一是說,通過不斷溫故知新,已經『學者在我』,掌握天道人文之理,學有所成,所以『說』,值得高興。
『有朋自遠方來』,『有朋』古本或作『友朋』。這裡的『友朋』,並不是指今日意義上的朋友而言。在孔子那個時代,『士』作為底層貴族有招募『朋友』作為自己從屬來輔佐自己從政的禮度。【左傳】襄公十四年,晉國師曠嘗謂:『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皆有親昵,以相輔佐也。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左傳】桓公二年,晉大夫師服談到周代的貴族制度,曾說:『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兩相對照,一般認為師曠所謂『士有朋友』就是師服所說的『士有隸子弟』。這些『子弟』和『士』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但他們歸附在『士』的周圍輔佐『士』,被『士』待如父兄子弟,幫助『士』『補察其政』。
就孔子來說,孔子的身份基本上屬於貴族中的『士』。據【孔子家語・本姓解】及【史記・孔子世家】所言,孔子之先,本為宋之世卿,後流亡入魯,且最遲至孔防叔之時其爵已淪落為『士』。所以【本姓解】載顏氏之言,於孔子的父親叔梁紇有『雖父祖為士,然其先聖王之裔』云云。【論語・子罕篇】載孔子亦有『吾少也賤』之嘆。【孔子世家】雖說孔子中年仕魯而官至大司寇,【論語・憲問篇】又說他晚年返魯位『從大夫』之後,然而就孔子一生的大部分時間來說,其實際爵位依然是屬於『士』這一階層。為什麼這樣說呢?【禮記・王制】云:『大夫廢其事,終身不仕,死以士禮葬。』孔穎達疏引【論語】鄭玄注曰:『大夫退死,葬以士禮;致仕,以大夫禮葬。』也就是說,大夫居其位則為大夫,年老致仕亦爵如大夫;退避則不然,退避則爵降為士。故劉寶楠【論語正義・子罕篇】云:『夫子仕魯為司寇,是大夫也。及去魯,以微罪行,宜降用士禮。』(【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P142)【孔子世家】中,太史公說『孔子布衣,傳十餘世』,曰孔子為布衣者,蓋即以此也。
就孔子的學生來說,他們既經常被孔子稱為『朋友』,也經常被孔子待為『子弟』。【尚書大傳】卷二載:
文王胥附、奔輳、先後、御辱謂之四鄰,以免乎牖里之害。懿子曰:『夫子亦有四鄰乎?』孔子曰:『文王得四臣,吾亦得四友。自吾得回也,門人加親,是非胥附邪?自吾得賜也,遠方之士至,是非奔輳邪?自吾得師也,前有輝,後有光,是非先後邪?自吾得由也,惡言不至於門,是非禦侮邪?文王有四臣以免虎口,丘亦有四友以禦侮。』(伏生:【尚書大傳】,嘉慶庚申愛日草廬藏本,卷二,P4下)
【尚書大傳】所記孔子之事,又見於【孔叢子・論書】而文字略有不同。在這一記載中,孔子不但將四個弟子顏回、子貢、子張與子路稱作他的『四友』,而且將四人比作輔佐周文王的『四鄰』,由此可見孔子與這些學生具有一定的主從關係,並非只是普通的師生而已。孔子應當就是被輔佐的『士』,而他的學生至少有一部分應當被看作是他的『朋友』。他們前來依附他並輔佐他。按照師曠所言,『朋友』對於『士』的輔佐具體表現為『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而孔子的許多學生事實上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輔佐孔子的。如【論語・陽貨篇】載,公山弗擾以費叛魯,召孔子,孔子欲往而為子路所阻;佛Z以中牟抗趙簡子,召孔子,孔子欲往而又為子路所阻,即所謂『過則匡之』。又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罹難於蒲,其弟子公良孺奮死與蒲人斗,即所謂『患則救之』。這樣的事例還很多,足以說明孔子與其部分學生的關係符合師曠對『士有朋友』涵義的闡述。同時也說明,『士有朋友』之『朋友』並非今日一般涵義上的朋友,而是對『士』具有輔佐義務的僕從,亦即當時人所謂之『隸子弟』。孔子不但將其部分學生稱作『朋友』,而且也常待之以宗族子弟之禮。【禮記・檀弓上】載:『孔子之喪,門人疑所服。子貢曰:「昔者夫子之喪顏淵,若喪子而無服,喪子路亦然。請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由此可見,子路、顏淵這兩個『朋友』,還被孔子在喪服上待若宗族子弟。再者,就【論語】一書來看,作為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大力興辦私學的人,孔子經常稱他的學生為『弟子』。如【雍也篇】載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以顏淵。【先進篇】載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又對以顏淵。孔子為什麼稱其學生為『弟子』呢?以當時禮法來看,孔子與其學生實屬『士』與其『隸子弟』之關係。
孔子與其門人這一層關係及其內涵,後人多不甚了了。程子曾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理解為:『以善及人,而信從者眾,故可樂。』程子不了解『朋友』的古義,不知道孔子的這些弟子、朋友對孔子有『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的責任,以為孔子之所『樂』在於『信從者眾』。『信從者眾』固然是可『樂』的,但對於孔子來說,更值得高興的恐怕更在於這些弟子可以幫助他匡救過失,切磋道義。我們來看載諸【論語】的夫子之言: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述而】)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先進】)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季氏】)
據這些記載,孔子顯然是一個要求朋友能夠對其過失直言規諫並以此為樂的人。又如【論語・八佾】載: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孔子對子夏能夠『起予』是多麼的開心和愉悅。這不正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一個具體表現嗎?聯繫上一『說』,此一『樂』應是說孔子習知天道人文之後,得到很多人的擁護,願意與他一起去如切如磋,共同致力於弘揚天道,所以值得一樂。
『人不知而不慍』,漢魏舊注以為『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這個說法沒有對『人不知』作具體解釋。劉寶楠【論語正義】說:『「人不知」者,謂當時君卿大夫不知己學有成舉用之也。』這個解釋比較流行,有商榷的地方。因為孔子周遊列國不得重用,並不是各國君卿認為他學未成,情況恰恰是相反的。據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齊不得任用,是因為晏嬰認為孔子之學不適合齊國國情。其後孔子歸國,以大司寇攝相事,國家大治,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可見齊人也認為孔子是學有所成。再如【史記】載: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這一記載最足證明孔子不得仕,並非人不知其有學,而恰在於人知其有學,而且又知其能得眾,有眾賢弟子相佐。
【荀子・法行】載:
南郭惠子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曰:『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醫之門多病人,a栝之側多枉木,是以雜也。』
【論語・述而】載,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衛靈公】載,子曰:『有教無類。』可見孔子招收門徒弟子,是不拘一格,來者不拒的。這種態度在今日看來是好的,但在當時,從【荀子】的記載來看,孔子卻不太被人理解。聯繫上一句『有朋自遠方來』,『人不知而不慍』的『不知』也許更可能是指孔子所招弟子門人品類過於駁雜,故而不為時人所理解。孔子的這一做法雖不受時人理解,但是對於那些出身卑賤、受人歧視而卻得到孔子不倦教誨的弟子們來說,還有什麼比老師的這一思想更值得珍愛、更值得感激的呢?出於這種切身的感受,在書的首章首列夫子堅持教無類、為此遭人誤解也無所怨的言論,豈不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嗎?更何況,在孔子這一夫子自道中,既顯示了孔子學優得眾的人生成就,也表現了孔子不被世俗理解猶能堅持真理、積極用世的高貴品格,因而將其置於全書之首用來引領人們去閱讀【論語】,體會夫子之美,難道不是再合適不過的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