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國學·國學博士論壇】
王傳林,男,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2013級博士。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董仲舒數哲學的基本建構與價值向度——基於數字詮釋學的一個可能視角】。
博士導師: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張奇偉
通訊評委:上海社會科學院教授 余治平
【衡水學院學報】編輯部教授 魏彥紅
『數』作為哲學概念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並被【周易】【老子】與【荀子】等作品予以理論化。時至秦漢,【呂氏春秋】與【淮南子】等作品對『數』與『數字』也頗為鍾情,董仲舒更是將『數』與『數字』大膽地運用到人倫、社會與政治領域,從而賦予其與眾不同的哲學意蘊與倫理價值;因此【春秋繁露】中出現了數、大數、天之數、制度之數等範疇。基於此,董子運用以數詮經、以數解人、以數釋天、以數統政等詮釋範式建構出獨特的數字詮釋學;其『數』蓄隱真意,值得多維探尋。
『數』作為存在
『數』作為存在,是一切存在之定在的敞開與湧現。當『數』成為人感知與思的對象時,它便有了被抽繹與量化的可能,從而使得其與存在本身相分離,繼而成為一種理念或思想。
繼軌前人,董子提出:『試調琴瑟而錯之,鼓其宮則他宮應之,鼓其商而他商應之,五音比而自鳴,非有神,其數然也』(【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下引僅注篇名);『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為人者天】)等。在他看來,萬物之中存在『數』,天亦存在『數』;或曰,『數』作為存在擁有物自體隱存的幽暗與形上之天所湧現的神秘,由數至數字的過程則是試圖擺脫幽暗與神秘並使之明朗與清晰的過程。在董子眼中,數字是最純靜、最明晰和最抽象的定在,從而凡物皆成可度量、可重複或可顯現的圖式;同時,數字作為一種哲學語言擁有言說的力量,擁有建構理論世界的力量。簡言之,『數』作為存在之定在向人揭示宇宙的圖景與結構,其中蘊含着天道、善與美的敞開與湧現。
『數』作為符號
人是『思』的主體,『數』是『思』的對象;人在思時通過數字符號面向存在。人之符號化能力的進展與物理實在之幽暗的退卻成反比,符號因其普遍性與有效性成為打開自然界與人類世界的鑰匙。『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五行相生】)董子以『氣』為載體,以『一』為原點,以陰陽變化為路向,由『一』推演出『二』(陰陽)、『四』(四時)、『五』(五行)與『十』(十端);同時,他又以『五行』配『五常』,以『四時』配『四政』。值得指出的是,董子認為『十』具有圓滿性、人倫性與道德性,他說:『天數畢於十』(【官制象天】);『十者,天數之所止也。古之聖人,因天數之所止,以為數紀』(【陽尊陰卑】);『人亦十月而生,合於天數也』(同上);『故數者至十而止,書者以十為終』(【天地陰陽】);『名號之正,取之天地』(【深察名號】)。由『一』至『十』,『數』完成符號化推演。其實,『數』的符號化就是數字以其單純而直觀的範式在『數』上打下孔洞,一則映現其內在的無限與幽暗,二則表現數字對數的呈現與顛覆。數的符號化意義則在於數字被引入人倫、社會與政治領域,董子意在為現實倫常制度與政治制度的建構尋找形上依據並試圖解決其合法性的來源問題。
『數』作為尺度
在董子那裏,所有的數字被感性直觀置入客觀境域之中,即天、地、人與政的邏輯網格之中,這種朝向更大境域與秩序的擴散使得數與數字在敞開自身的同時,更趨近於存在之定在。所以說,董子語境中的『數』之於一切存在而言是一種尺度——價值尺度。在自然境域中,數是自然存在之定在的湧現,而數字則是對數之湧現機緣的觀照。在倫理境域中,數蘊蓄着生命與生命之間有同數、同構與同質的一種可能性,數字則呈現出存在與存在之間的價值關聯。黑格爾說:『數無疑是一思想,並且是最接近於感官事物的思想,或較確切點說,就我們將感官事物理解為彼此相外和復多之物而言,數就是感官事物本身的思。因此我們在將宇宙解釋為數的嘗試裏,發現了到形而上學的第一步。』 『數』作為衡量自然存在的尺度為人認識自然存在與物自體提供了便捷路徑,這一點在【春秋繁露】中有明顯體現。董子認為人倫、社會與政治領域的一切規則皆有定數,而且不可違反;否則,即便是皇帝也會受到『天譴』。在董子那裏,『仁義制度之數,盡取之天』(【基義】),因此,『數』成為君權天授理論的憑藉。誠如錢穆云:『董仲舒以數理觀念代替先秦道家之自然觀念,謂宇宙間一切事象物質之變化,其背後皆有一種數與理之作用引生而推動之。蓋凡事物之同類者,積至於某程度、某數量,即可引起某種變化,此乃自然之理,實即一種使之然之理也。』可以說,數的存在使得天、人、政三者之間有了同質與貫通的基礎,也使得王者可以按照數的尺度去看待一切客觀存在,進而得以完成倫常制度與政治架構的設計。
『數』作為方法
董仲舒用數與數字來解構一切存在(包括人自身),他建構了系統的數字詮釋學,提出了頗為典型的詮釋範式。其中,以數釋天是形上依據,描繪的是自然圖景;以數詮經是理論源泉,描繪的是歷史圖景;以數解人是基本環節,描繪的是身體圖景;以數統政是理論旨歸,描繪的是政治圖景。
因此,解析『以數統政』是理解其數字詮釋學的關鍵。在董子那裏,『數』統攝天、人與政:人體之數與天數同之,官制之數與天數同之;人作為中間環節打通了天與政之間的通路,解決了現實倫常制度與政治制度建設的合法性問題。董子認為『王者制官』是通過『條天之數』與『備天數以參事』(【官制象天】)來實現的,其要旨是『天之數,人之形,官之制,相參相得』(同上)。簡言之,通過『人副天數』與『官制象天』,『天數』得以向『人』與『制』擴展;或曰,現實政治制度的內在理性應該源於天數,否則將缺乏合法性與合理性。他又雲,『天地神明之心,與人事成敗之真,固莫之能見也,唯聖人能見之』(【郊語】)。由是觀之,聖人或王者在溝通天、人與政的過程中是重要環節,其理想人格或道德品格在王道貫通天道、地道與人道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反過來說,天道或宇宙理性也利用王者或聖人的意志與獨特興趣來實現其普遍的目的——這是理念的戰略,因為王者或聖人是理念的執行者。董子力圖表明宇宙精神是如何實現由其本質的辯證演化所規定的目的,其天道貫通人道與王道的思想恰恰闡明了這一點。在董子看來,皇帝儘管是天之子,但其仍需德侔天地,唯此方能成為天的代言人;故而他說:『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並且強調『天意常在於利民』(【止雨】);這就是說,天、君與民之間存在互動與制衡——『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玉杯】)——天意利民;於互動與制衡之中,民本思想躍然而出。此外,董子依據『天有五行』設計出『政有五官』,並參照『比相生間相勝』的原理附會出五官之間的協作與制衡機制。在他眼中,政治是數字符號建構起來的生活世界,道德是維繫這個生活世界良性運行的關鍵所在;天之數貫穿着這個生活世界的組成部分(如倫常機制、政治制度等),其運行應如四時、五行般有序而和諧。
綜上而論,『數』既是存在之定在,又是存在之符號;既是存在之尺度,又是價值之源泉。正基於此,董子建構了獨特的數字詮釋學,為現實倫常與政治制度找到了理性之基與價值之源。(王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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