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儒學研究,千百年不曾間斷,近年來尤顯熱絡。怎樣使該研究取得進步?筆者認爲,首先應該本著求真求實的科學態度。孔子思想是一切後世儒學的基礎條件和基本要素,想要發現『真孔子』,前提是真正掌握和理解作爲孔子思想主要載體的【論語】。
掌握【論語】,首先要有好的版本。好版本由校勘而來,而對現今多數讀者乃至孔子儒學研究者來說,校勘【論語】已是非常陌生的說法。因爲大家都習慣用舊的版本,或者認爲既然大家都用,自己用也不會有錯,至少不會被人指責。顯然,這已經不是科學態度。而事實是,今本【論語】中存在大量的文字訛誤,當今孔子儒學研究方面的許多問題,根源都在【論語】文本;孔子的許多思想沒有得到充分發掘,也是因爲文本的問題。
校勘,首先是異本對校,而對校又需要判定正誤,這同樣須有科學精神。比如今本【學而】篇『孝弟(悌)也者,其爲仁之本與(歟)』,一本『仁』作『人』。前人雖有不少早已指出其應讀爲『人』,而今人大部分則依然如字讀之,理解爲『孝悌,是仁的根本』。事實上,孝悌能不能是『仁』的根本或『仁』有沒有根本姑且不說,即從『其爲仁之本』之『其』下有『爲』字看,按正常語法就不能那樣講,何況其上文曰『其爲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本來就講『爲人』。可見與『仁』根本沒有關係,所以可以確定其應讀爲『人』。除了異本對校,還有他書參校。比如【八佾】篇『射不主皮,爲力不同科,古之道也』,通行本(【論語譯註】)譯作『比箭,不一定要射穿靶子,因爲各人的氣力大小不一樣,這是古時的規矩』。比箭怎麼會不射穿靶子?又怎麼會是古時的規矩?既然各人的氣力大小不一樣,爲什麼還要比?可見完全沒有道理,所以必有問題。而【儀禮·鄉射禮】篇,正有『禮射不主皮』之文,所以這裡原文有可能是脫『禮』字。究竟有沒有脫,也需要合理判定:『禮射』,即禮儀性射箭。禮儀性射箭,自然不是爲了射穿靶子,所以說禮射不主皮。『爲力』,謂出力、勞動。『科』,謂品類、類別。其意思是說:禮射不射靶子,出力有不同類別,是古代的規矩。同樣是射箭,賽射射靶子而禮射不射靶子;同樣是勞動,有的人干農、有的人干工:這不正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嘛,可見合情合理。所以,這裡必當有『禮』字,其本意是講自古社會有分工,與舊說大相逕庭。
比對校更重要的,是理校。比如【學而】篇『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章,一『賢賢易色』,自古及今至少有四五種不同的解釋。通行本的解釋是『對妻子,重品德,不重容貌』,似乎也可以通,但問題是對待妻子與學習有什麼關係?難道學習過的人都對妻子只重品德不重容貌?或者只有學習過的人才會有如此品行?如果我們把『賢賢』校爲『見賢』,把『易』按常義訓爲改,『色』理解爲臉上,那麼『賢(見)賢易色』,就是見到賢者改易臉色,即肅然起敬。如此之人,不正是受過教育的表現嗎?
除了文本校勘,還有文意理解。傳統的【論語】解讀存在曲解誤說,這是不爭的事實。比如【爲政】篇『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傳統以來就將其『德』理解爲道德,迄今有『以德治國』之說。用道德怎麼治國?即使能以道德治國,老百姓也未必就會擁戴。如果我們把『德』理解爲『以德報怨』之『德』,即恩德,那麼『爲政以德』就是以恩德施政。以恩德施政,就是實行惠民政策,讓老百姓得到好處。老百姓得到好處,自然就會主動擁戴執政者,而不需要執政者去要求或強迫。這樣理解比舊說要合理得多。
很多人認爲文科的東西沒有標準,只要能夠自圓其說就好,其實這本身就不符合科學精神,因爲『真理』只有一個。人人都自圓(實際不可能都圓)其說,結果恐怕只能是無休止的文字遊戲,而不能算是真正的學術研究,也不符合時代精神。總之,孔子儒學研究要想取得進步,必須校勘和正讀【論語】。這就要求研究者具有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正其心、誠其意,真正爲學術著想,向社會和時代負責。(黃懷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