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開場語
相傳在二千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函谷關的關守尹喜看見東方有紫氣西邁,知有聖人將至。不久,老子騎牛來到函谷關,應尹喜之請,寫下了《道德經》,隨後出關,不知所終,遂有“紫氣東來”之說。在民間,騎青牛、禦紫氣的老子漸漸成為仙人;在中國文化史上,《道德經》則成為最重要的思想典籍之一。
光明講壇以前也談過老子及《道德經》,《道德經》富有詩意的語言同時簡潔古奧,使後世學者的解釋也言異義殊,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中獲得精神的力量,展現自我並自由地抒發性靈。這次我們聽一聽方爾加老師是怎樣從哲學的層面理解無名無形的“道”的。他的說法別有新意。
演講人:方爾加 演講地點:北京大學歷史系
▲方爾加,男,1955年10月10日出生,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祖籍安徽省桐城縣。198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獲哲學學士學位;1984年畢業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歷史系,獲歷史學碩士學位;1987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2年以來在國內幾十所著名高校、黨校、黨政機關、企業講解《儒家文化》、《法家文化》、《道家文化》,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近作有:《儒家思想講演錄》、《大學中庸意釋致用》、《道德經意釋致用》。
老子之“道”是什麼?長期以來這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道德經》開篇就設卡堵路——不許使用語言名稱詮釋“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經》第一章)“道”如果能夠直接表達出來,就不是真正的“道”,“道”如果能夠直接給予確定的名稱,這個名稱一定不是真正反映“道”的名稱。一旦下定義就破壞了“道”的本義。“常”者真也,被定義出來的“道”一定不真了。
明代思想家王陽明也如此看“道”。一位學子劉觀時向王陽明請教“道”:(劉觀時)問于陽明子曰:“道有可見乎?”(王陽明)曰:“有,有而未嘗有也。”曰:“然則無可見乎?”曰:“無,無而未嘗無也。”曰:“然則何以為見乎?”曰:“見而未嘗見也。”觀時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則明言以教我乎?”陽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遠。夫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王陽明全集》卷四《見齋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12月)王陽明的意思很清楚,“道”不可言說,一言說就破壞了“道”,越言說,“道”的真實含義離我們越遠。法國直覺主義哲學家柏格森在談到哲學真理的特點時說:“形而上學(即哲學)就是一門不用符號(即概念)的科學。”(《形而上學導言》劉放桐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4頁)這是說哲學層次的真理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道”雖然不可言說,但是“道”是一定存在的,老子絕不可能杜撰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欺騙世人。可“道”又不能表達,怎麼辦?為了讓世人理解“道”,老子還是撰寫了《道德經》,洋洋五千言,想盡辦法讓世人領會他所說的“道”。如何領會老子的“道”?本人擬講三點:
解讀“道”的方法 “道”是什麼,老子強調不可道、不可名,即下不出定義,但“道”卻可以被形容描繪出是什麼樣子。老子的《道德經》各章就是從各個角度描繪“道”是什麼樣子的。
老子明明說“道”不可道,可他還是給道出來了。怎麼道出來?不說“道”是什麼,只形容描繪“道”是什麼樣。歷史上有此類先例,有的認知物件一時無法下出定義,人們可以在形容描繪它是什麼樣的過程中研究和開發它。比如“力”,有人認為迄今還沒有一個恰當的定義。可古希臘的阿基米德、中國春秋時代的墨家、近代英國的牛頓、當代的猶太科學家愛因斯坦,他們對力的研究和開發成就宏巨,使人類今日進入了航太航空時代。有關力的學科分支分層劃分得細而又細,研究機構多而又多。可究竟什麼是力?仍沒有一個大家都認可的定義。沒有定義怎麼研究呢?人們可以形容它、描繪它、敘述它是什麼樣子。現在的中學課本說:“力是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我以為,這還是沒有說出力是什麼,只能說是從宏觀低速的角度描繪力是什麼樣子。“道”是什麼,老子強調不可道、不可名,即下不出定義,但“道”卻可以被形容描繪出是什麼樣子。老子的《道德經》各章就是從各個角度描繪“道”是什麼樣子的。怎樣描繪?用喻象性的表達方式。
所謂喻象性就是通過對具體事物的描繪啟發人們體悟“道”。按照這種方式來體悟,老子的“道”就是生活之“道”,剝離了生活就不可能領會“道”。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莊子•知北遊》)別看莊子對“道”的形容玄不可測,但他也意識到,瞭解“道”應通過接觸眼前卑微瑣細之物。
深受道家影響的王陽明所說的“道”就是“良知”,他要求學生在具體事物中體會“良知”。王陽明的學生請求老師用語言解析“良知”概念,王陽明認為,若脫離具體事物單獨解析會越解越糊塗,只有入於事情中才能弄懂。他說:“政事雖劇,亦皆學問之地。”(《王陽明全集》卷四《文錄一答徐成之》)“郡務雖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實學。”(《王陽明全集》卷五《二答路賓陽》)甚至“饑來吃飯倦來眠”也是求“良知”的活動。
從莊子到佛教禪宗再到王陽明,雖然都使用喻象性的方式,但最先使用喻象性方式表達“道”的是老子。老子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生活在上層的士整天養尊處優,不瞭解基層情況,聽說了“道”,只做文字理解,以為簡單,趕緊推行,務求立即成功;生活在中層的士聽說了“道”,因其對上層下層都只是一知半解,對“道”的認識模糊不清,不知所措;生活在下層的士聽說了“道”不由得哈哈大笑,因為下層的士生活在基層,入於民眾瑣細之事中,發現“道”就寓於他們頻繁接觸的日常生活之事中,沒有什麼神奇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不哈哈大笑說明不懂得日常生活,不懂得日常生活就不可能弄清楚“道”,也就不能行“道”。絕對的“道”就寓於相對的具體事物中。
老子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第七章)老子還引用古人的至理名言(“建言”)發揮了這個道理:“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穀,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第四十一章)閃亮的“道”就體現在明暗交錯的光線之中;筆直前進的“道”就體現在輪回曲折的運動之中;平坦的“道”就體現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之中;最高層次的“德”就體現在參差的“德”性之中;適用性最廣的“德”就體現在每一個有局限性的“德”性之中;最剛健的“德”就體現在每一個舒緩的“德”性之中;純真之質就體現在質地駁雜的物料之中;純白之色就體現在濁雜之色當中;銳角就體現在禿緩的拐角之中;最優秀的器物由無數有缺陷的器物步步過渡而成;巨大的聲音靠寂靜才能襯托出;最大的物象是超出一切有形之物的無形;“道”隱藏在萬物之中,因其所隱之物的名稱為名稱,其自身無名。
河南三門峽市靈寶縣的太初宮,相傳老子在此寫下《道德經》
明代刻本《道德經》
老子說“道”不可道,但《道德經》五千言對“道”的形容描繪多少還是向世人透露出了“道”的內涵。
許多人把“道”解讀為規律、法則,這大錯特錯。從對“道”的形容描繪中我們體會出:“道”就是生命力。
怎樣理解這種生命力?
第一,“道”不可以分割,只能整體把握。老子描繪“道”時竭力強調“道”的混沌性:“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第十四章)“不可致詰”即不可刨根問底,不非要確切地說出“道”是什麼,避免將“道”片面化。“有物混成”(第二十五章)形容“道”不可拆。“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第二十一章)“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第五十六章)恍惚混沌故不可分割,不分割保持完整,才具有生命力。老子形容“道”用“沖”字:“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四十二章)“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第四十五章)“道沖,而用之或不盈。”(第四章)學者多解“沖”為“空”,但我認為,這個“空”可不是日常生活說的虛空,而是隱含著勃發生機的“空”,所以“沖”或許在一定意義上表達了“道”這種生命力的特徵。
老子憧憬“小國寡民”:“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八十章)很多人就此批評老子在社會文明發展上開倒車。這種批評未免過於草率。且不說提出“小國寡民”緣於他當時特殊的背景,更應該注重的是老子是在用“小國寡民”詛咒社會過度的兩級分化:“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誇。非道也哉!”(第五十三章)朝廷無人辦公,田地無人耕種,國庫空虛,人們困苦。而極少數人卻過著“金玉滿堂”奢侈腐化的生活。這樣的社會已經失去了生命力,無法繼續向前發展。所以老子的“小國寡民”實際是表達了對社會發展生命力的渴求。
第二,“道”能夠啟動萬物。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生”——啟動也。“道”啟動整體(“一”),整體啟動部分(“二”),部分啟動各個部分的統一體(“三”),各個部分的統一體啟動了“萬物”。“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這裡的“無”是生命力,“有”是整體,“生”是啟動。“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第三十九章)“一”是整體。各種天象——日月星辰、風雨雷霆、春夏秋冬,形成為一個有序列的整體。認識到這個整體,人類對天的認識和掌握就清楚明瞭;大地萬象——群山原野、草木花果、湖泊池沼、獸禽蟲虱、都邑路蹊、異國群族形成為一個有序列的整體,大家就都過上寧靜的生活;種類繁多的占卜活動不相互矛盾衝突,能夠共同啟發人們應對眼前困境,就會使人感到靈妙;深谷中的土石、水流、草木、昆蟲、動物形成為一個相互依賴、良性迴圈的整體,就會充盈著繁榮;萬物各得其位、各得其養、互相促進、共存共榮,就能夠生機盎然。總之,一旦構成為整體,每一個局部就會被啟動。整體能夠激發局部的生機,為局部提供運行的軌道。一個人無論多麼能幹,一個品物無論多麼優秀,都不能單獨起作用,必須納入到一個整體性的體系中。甚至自身有某種缺陷的局部,一旦進入到良好的整體中,也能很好地發揮作用。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第十七章)最上乘的統治者是讓百姓不知道他的存在,在無形中做成事;其次是日夜操勞,仁民愛物,廣施恩惠,受到百姓交口讚譽;再其次是嚴厲不苟,鐵面無私,令人生畏;再再其次是昏庸,無能,缺德乏功,令百姓鄙視。統治者信用不足,民眾才不信任他。在以上幾個種類的領導人中,老子最注重的是“太上”。“太上”式的領導人治國悠閒、不多費口舌,其功業的完成是百姓做的。百姓沒有受到統治者具體的指教和領導,是一種無形生命力啟動了他們的自覺性,使他們感覺到自己本該如此做。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第二十七章)這裡描繪的還是生命力。善於馭車者無輪跡,善於說話者滴水不漏,善於計算者不用算具,善於鎖閉大門者不用門閂別人也打不開,善於捆縛者不用繩索不打繩扣別人也解不開。其實聖人還是要門鎖、繩子之類的有形之物。只是強調用無形的生命力來啟動這些有形之物。怎樣啟動呢?“救人”、“救物”。救他們,使他們得其用、盡其才,使天下無廢棄之人,無廢棄之物。這才叫做長久的明智。例如,老子講的兩種人打交道時,與人為善者是與人不善者的引導者;與人不善者是與人為善者實現自身價值的手段。與人為善者通過改造與人不善者,使之成為好人;與人不善者向好人的轉變,體現了與人為善者的善良。與人為善者和與人不善者雙方互相成就,缺一不可。“道”就隱藏在兩者各自的角色中。若忽視其中的任何一個,再聰明者也是糊塗。“道”的奧妙就在於此。
"道"是什麼 許多人把“道”解讀為規律、法則,這大錯特錯。從對“道”的形容描繪中我們體會出:“道”就是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