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全書,我以爲『義說』的重要特色,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注重揭示孔子『人性本真』的方面,經意闡發【論語】『解決社會疑難』的價值。
兩千多年來,對於孔子與【論語】的研治,成爲我國文化史上的顯學。見仁見智的評說,紛紜繁雜的註疏,固然爲學術的不斷發展提供了重要的積累,然而各種簡單化的尊孔或反孔觀念,卻也頻頻從兩個極端把人們的認識引向謬誤,或失於迂,或流於玄,或遠於事實,使原本十分鮮活的內容變得僵化;『文革』期間肆意批孔,更造成空前嚴重的是非顛倒。東星確信:『【論語】實師徒討論社會人生各種難題之書』,『古今中外思想家中,最關注平常人生的正常人性所需要者,莫過於【論語】』(參見原書【體例說明】);他以爲,『說義』者務須由此切入,才能得其真諦。此一認識,反映了東星對『聖者』孔子及其思想學說的基本理解,也是貫串全部『義說』的一條觸目的紅線,爲走近孔子、深入【論語】開闢了新的途徑。
比如,在『夫子自道篇』部分,作者強調:『都是剖心示天下之言』;並認爲:『其所常言者,多爲心之所之的天下之道和身之所修的君子之德。』在『論士君子篇』部分,作者認爲:孔子本意不過是在於『希望教養一批能自覺抗禦勢力、承當大道的人才』,夫子注意從『內心追求、言貌修養、應對世事、辭受取予、文化教養等人生主要層面』提出了相當嚴格的要求,只是爲了『以利與小人全面劃清道德層次。』在『論學篇』部分,作者則斷言:『所謂學,根本也就是學人之爲人的全部知識修養』,『與後來之荀儒一生只以誦經讀禮爲學,大不相同。』這類『義說』,著眼於『人性』需求的探討與『人生』問題的思考,大大縮短了古代『聖者』與當今常人之間的距離,是【論語】精深的內容變得易於理解,確乎與那些盲目尊孔或恣意反孔大相逕庭。作者力圖從平實中發掘偉人的崇高,從樸素中顯示哲人的風範,從現實社會需要中思考聖人教言的真正意義,事實上爲孔子的研治續寫了新篇。
其二,說『義』深切具體,曲盡其致。
古代學人受『傳不離經、疏不破注』觀念的影響,所作【論語】傳疏,或偏重於剖章析句,或專注於詞義考索,『說義』的成分很少;現代的一些【論語】的注本、譯本、似乎也主要經意於古今文辭的對應訓解,亦未更多屬意於『說義』方面。東星聲言:『只以平常心與夫子對話、向夫子請益人生在世諸般疑難』,由此出發,他在書稿中不僅重在說『義』,而且力求說得具體、說得充分,說得能夠曲盡其致,這就使得古老【論語】的章義變得飽滿起來。
統觀東星爲【論語】所作『義說』,不僅有對於某些成說的援用與引申,對於一部分謬誤的釐正與批駁,也有對於許多文辭或史實的考訂,以及從其它文獻比照(包括於【論語】本書求得的參證)中獲得的新知,等等;而最爲多見的,還是在縝密思考與仔細尋繹的基礎上作出的那種層層遞進、鞭辟入裡的解析。如【論語·爲政】(第四章),原文不過四十餘字,東星卻以其是『孔子晚年回顧自己一生志道成仁全過程的簡介與自評』,並認爲此章『語淺義深,一步一階梯,足夠後學自鏡自勵』。他對於『吾十五有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幾句的逐層析解,既充分揭示孔子『求道進德歷程』的邏輯發展,又具體顯示其於普遍人生實踐的真正價值;『說義』娓娓道來,洋洋灑灑,竟長達三千言以上。再如【論語·里仁】(第八章)原文僅寥寥七字,【里仁】(第十六章)僅十字,【衛靈公】(第二十九章)僅九字,東星也都分別給予千餘言的長文以『說』其『義』,均爲同類著作所罕見。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某些章次的『義說』還具述孔子教言的思想影響,兼及當代意義,作者縱橫馳說,富於激情,時見精采之筆。
其三,在廣泛徵引、仔細查考的基礎上,對【論語】若干基本概念或重要命題作出了新的闡釋。
略舉兩例:
例一,『仁』歷來被認爲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在孔子整個學說體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然而,【論語】二十章中,『仁』字計出現一百零九次之多,孔子的解釋常因人因事而有不同,歷代的訓解也歧說紛紜,是【論語】『說義』的一個難點和要點。【義說】認爲:『仁貫穿於忠、信、恕、勇、禮、孝、恭、敏、寬、惠人生諸德』,是『人心別於獸心的大根本,擴充而爲盡善的全德、至高的聖境』。總括了作者對這重要概念的基本理解。在具體『說義』中,則首先引用【說文】(包括段注、並所引【禮記·中庸】鄭注等),以明其『本始之義』。次從反面摘引清儒誤說、正面引述【說文】(包括段注)及【禮記·禮運】等,證明『仁』字所具有的『人我之間(偶)同類相親近之意』,拓展了對『仁』義的內涵。複次,再引朱熹所言,更進一步推論『仁』爲『心之德,愛之理』,於是將『親親之情』升華爲『愛人』的『善世之道』。最後,作者放言:『異於所有神學又高於一切物慾的仁學,是中華先哲智慧對人類思想寶庫最有生命力的貢獻』,而『荀子到漢儒清儒至今,對仁學的最大曲解,要在以尊卑之禮閹割、吞沒推己及人之愛。』以上『義說』,雖不無舊解的承襲,卻有意發掘了『仁』之張揚普遍人性的巨大意義,從而爲此一方面的當代研究提出了有益的思考;其對『仁』字含義的分析歸納,逐次遞進,有一定邏輯性與說服力。所論舊儒對『仁』的『曲解』,儘管尚須補充證明,也不失爲一家之言,可供進一步研討。
例二,【論語·陽貨】(第二章)有云:『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原文通行本作兩章,【義說】合其爲一。)言『性』、言『上智』與『下愚』,是【論語】引人注目的重要命題之一,同樣古今多有異說。東星開宗明義:『夫子何以必欲明人性相近?不僅事有固然,也是仁學的需要』,徑直把『性相近』之論納入了『仁』學體系的範疇,並就此斷言:『性相近是種偉大的信念』,思路頗與舊說有所不同。他在細審【集注】、【義疏】諸書失誤的基礎上,進一步認爲,本章之旨『重在從根本處申論學好學壞全由自身決定,教人自勵自戒』,因而所謂『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就是說『個別上智不待學,下愚不可教』,是『補此一句,話益周密,別無深意』。此一『義說』,迄未見於前人論著,是基於獨立思考的又一創解。篇末附述孟子、荀子、董仲舒、揚雄、王充、韓愈以及宋以下諸儒有關『人性』的不同理解與論爭,作者斷言:『大半都爲各自之治世術與人生觀立論造勢』,提出了文化思想史上一個值得重視的大問題,雖未展開細說,相信也能夠引起有關研究者的興趣。
【論語義說】即將出版,我既樂見學術的拓展,又爲東星感到由衷的高興,因應老友之囑,匆匆寫下粗讀書稿的一點感受。一部富於新意和鮮明學術個性的著作,相信廣大讀者是會作出自己的判斷的。
山東大學博士生導師
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成員
教育部全國高等院校古籍研究工作委員會委員
全國【詩經】學會副會長
董治安
2004年元月於山東大學南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