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書風行一時,由金尼閣整理修訂,主要是描述耶穌會士最初如何在中國展開傳教工作,在他巡遊歐洲各國的期間陸續付印。此行花了四年時間,他從羅馬出發,先到意大利北部的一些城市,然後穿過阿爾卑斯山到達南部(天主教勢力)德國,再去荷蘭,訪問了那裏的權貴及尋訪中國傳教團的新力軍。在穿越已四分五裂的神聖羅馬帝國時,金尼閣也成功從該國的王室爭取到足以維持未來數十年中國教區運作的資金。在訪問各地的耶穌會學院及修道院時更得到大量學生爭相報名加入傳教士行列。對於耶穌會及其支持者來説,足有整整一代人的印象中金尼閣就是中國教區的代表,他是傳教團光榮的化身,把這些耶穌會在遠方開疆拓土的先鋒形象化成經年不衰的重要影響力。當然他還有更重要的目標,在歡呼聲中遊歷西班牙及葡萄牙之後,他認識了更多關於歐洲的風物——這樣他不止把中國帶回歐洲,也能把歐洲更全面地介紹給中國。
1618年,金尼閣離開里斯本向果阿啓航,這次旅程對於他來説應該算大豐收了。現在他手下有了大量新加入的傳教士隨行前往中國教區幫忙;可觀的資金用以擴充中國傳教任務;從各地收集來的聖物用以增強中國受洗基督徒的信念;還有大量書籍,由教宗及各國王室捐贈,金尼閣希望借此來折服那些中國學者——他們一向確信只有中國的治學傳統才是正宗。他也帶了不少禮物準備送給同情耶穌會的官吏及明朝皇帝本人,希望籍此換取朝廷對耶穌會這群“泰西學士”採取更寬容的態度。這些西方文明的饋贈包括了天文望遠鏡,稜鏡,時鐘,以及一些專為博取權貴歡心而設計的新奇小玩意,這些 禮物將為他及他在中國教區的同事在工作上帶來很多便利。1619年他到達澳門,極大鼓舞了中國教區的士氣。很大程度上是金尼閣返歐之行的成功才保障了中國教區在十七世紀二十年代的順利延續。須知當時在中日兩國都曾出現要撲滅基督教的風潮,在中國的耶穌會成員都對他的努力心存感激。
然而,有兩個問題仍待解答。那些選擇了金尼閣去歐洲籌措物資及宣傳的耶穌會高層有設想過此人將會自殺嗎?再者,像他這樣一個在中國,印度及歐洲都如此出名的人物自殺了,怎麽可能完全掩飾起來?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就必須去翻查一批記錄了早期牧師心理狀態的文獻。然而要解答第二個問題,就必須思考為何早期耶穌會對金尼閣的官方宣傳文獻中只有少得可憐的讚頌。
要查探中國教區的高層是否事先知曉金尼閣不穩到危險程度的心理狀態,就要從那些由耶穌會代代相傳的個人紀錄著手。羅耀拉在建立耶穌會之初為了保證未來每一代教士都正直能幹而構思了一套複雜的内部人事管理系統,完善得足以讓他成為“管理學聖人”。這種制度甚至連今天的工商管理人員都為之嘆服:所有耶穌會的管理分部必須每三年一次 對每一名人員做操行評估,然後送往羅馬的行政總部復核。審核官要考慮的因素包括基本資料(姓名,年齡,健康,學歷,年資,職位)和更為主觀的評價(智慧,判斷力,謹慎度,經驗,文學修養,性情,天賦)。有了這些資訊中央決策層就能更加準確地判斷應該派誰往哪裏擔任什麽工作。
第一批對於中國教區神父的評價甚至可能是金尼閣親自帶回羅馬的。1612年龍華民寫了一封密函給耶穌會的最高主管Claudio Aquaviva,上有“親啓”的字樣,因為裏面記錄了龍華民轄下每一名中國教區牧師的強項與弱點。他對於金尼閣的評核是寫在一份附錄上的,顯示出龍華民對於金尼閣性情的精辟洞見。雖然他贊成金尼閣是一位“談判高手”,足以應付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草芥——尤其是法國,法蘭德,德國那些對耶穌會慷慨解囊的權貴;同時也通曉漢語和歐洲各國語言,龍華民還是指出了金尼閣的缺陷:“總結來説,”他在致主管的信上寫道,“他非常暴躁,性情剛烈且易怒。”除了性格不穩定之外,此人説話也“不懂圓滑”,經常多管閒事。龍華民亦肯定了金尼閣的的虔誠和自信有助他完成所托任務。權衡利弊,信中以建議性的口吻作結:“之後的事就交由時間去定奪吧。”
對於金尼閣心智是否穩健的擔憂也在及後的評估中提到。他回到中國安頓下來後很快重新投入日常工作中——傳教,懺悔,教學,驅魔,與佛教和道教對抗——金尼閣的上級也如常慎密地觀察他,就像他們觀察其他傳教士一樣。一份寫於1626年的報告——僅在金尼閣自殺的兩年前,就指出金尼閣的“健康狀況反覆無常”,但當時還認爲他尚算茁壯。他的智慧,判斷力,教學效率,和基本經驗幾個部分都有“良好”至“理想”的評分,但審慎程度被打上“良好,然而有時不穩定”的標簽。他的性情評價也不算最佳;雖然整體上都不錯,但有時顯得“優柔寡斷”和“暴戾”。基於這些特徵,金尼閣的上級陽瑪諾[23]去信耶穌會高層指出此人還是比較適合執行一些基本的牧師職務,寫寫書,參與一些文職咨詢工作,例如去解讀一塊1620年代在西安出土的記載了唐朝基督教歷史的石碑[24]及為其宣傳。陽瑪諾並不贊同再委託金尼閣做一些繁重的職務,例如升任為某個教站的主管。根據金尼閣的情況,耶穌會的決策層可能命令他必須和其他牧師一起工作。的確這也成為他的主管為他做出的安排,自從1626年後,金尼閣就一直和三名牧師一起駐守在杭州,這三名牧師都是中國教區中經驗最老到和熟練的,他們也受命要和其他牧師盡量多接觸。
儘管事先覺察到了他那些令人擔憂的特徵,最終他的同事還是沒能阻止他自殺。然而,他們在金尼閣死後遏制其自殺醜聞流傳開去的掩飾工作卻做得非常出色,否則金尼閣在歐洲為耶穌會贏得的聲譽和利益就要付諸東流了。要掩飾他的自殺,沒有比利用耶穌會管理層本身的影響力去吹捧他成為一個勇敢的傳教英雄更有效的了。這首先是從仍留在杭州的那三位牧師開始的,儘管他們發過的誓言促使他們向上級報告真相,從陽瑪諾上報到教團的檢查官Andre Palmeiro,但僅此而已,三人並沒有向耶穌會顧問團以外的任何人說起過這事,所以知道真相的不過顧問團的幾人。而中國遙遠的地理距離也避免了消息太快傳回歐洲。更有甚者,這消息甚至連澳門那邊都不能知道,因為那裏有很多多嘴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商人,士兵及官員,他們或許會把這新聞漏給馬尼拉或果阿的耶穌會勁敵,然後一直傳回里斯本,馬德里,巴黎和羅馬。這代表陽瑪諾和Palmeriro必須嚴令他們教團所有人對此事三緘其口,無論對外部的咨詢者還是歐洲方面耶穌會的通信,都必須小心處理。從那時起啓動的嚴格審查制度令送往澳門的年度報告[25]中絲毫不提這消息的真相,令醜聞的擴散得以堵截。最後送到葡萄牙的書面報告只是向歐洲的見習傳教士宣傳了一個了“官方”的故事:一位生前充滿仁慈和愛心的耶穌會士,勤勉而謙遜地為所有基督徒奉獻奉獻,最後神秘地辛勞而死。
雖然最終金尼閣死亡的消息還是輾轉傳到歐洲,並在十七世紀各部歐洲出版的編年史書中陸續有記載,所有細節卻都被模糊了。與早期耶穌會文獻中冗長地發表一些教士死亡的訃告不同,尼閣的死顯得不受重視。比如説一位曾和金尼閣在杭州共事的神父謝務祿[26],在他所著的《大中國志》中出人意表地把這段往事完全忽略。其他中國教區的牧師在各自的記載中都把金尼閣的死輕輕帶過,可能因為所有關於這段往事的書面記錄都被下令銷毀。在金尼閣死後十五年負責修撰中國教區歷史記錄的Antonio de Gouvea指出,原始記錄存檔可能曾遭刪剪。有關金尼閣的訃告顯然比其他教士短得多,並僅僅提及了他的品德,學術貢獻,歐洲之行,及“因意外”而死。“金尼閣的事跡本應大篇幅記載”Gouvea寫道,“但我手頭的資料幾乎都不提他。”然而,有關這宗醜聞的傳言似乎最終還是流出中國散播到歐洲。舉例說,送往羅馬的金尼閣死訊上附有一份聲明,寫於金尼閣後四十年,由一群根本和金尼閣素不相識的傳教士所作。這些寫手——包括Gouvea,可能僅僅在金尼閣訪問葡萄牙易科達[27]的耶穌學院期間聽取過他的演講——在聲明中卻交口稱讚金尼閣的德才兼備和拯救異教徒靈魂的不遺餘力。這最後的歌頌,有效地壓制了那些可能威脅到耶穌會聲望的質疑。
沉默,的確是對金尼閣自殺案的最有效埋葬。然而對於那些認識他本人——而不僅僅是通過官方宣傳認知他偉大形象那些人來説,沉默是遠未能滿足的。他們想知道原因。不過答案卻和大多數自殺案的原委令人費煞思量一樣,並未在記錄金尼閣生平的文獻中見諸筆墨。如果從心理學角度去思考的話,人們倒會發現金尼閣飽受苦惱的精神狀態極可能已令他患上躁抑症,這類病例的患者性情大起大落,很多時候會令他們誤認為只有自殺才是唯一出路。Daniello Bartoli,一名十七世紀中後期的耶穌會歷史學家,推測金尼閣“不屈不撓地過度思考”加上心力交瘁導致他的如此收場。在他長篇的中國教區史中,參考了很多最敏感的官方文件,Bartoli可能是當時最接近真相的人。用小心翼翼卻帶點推託責任的語氣,他宣稱“因不斷為shang-di這個飽受爭議的詞彙辯護而絞盡腦汁,[金尼閣]最後神志失常而猝死。”可能這已經是最好的詮釋了。的確,要從儒家經典中勉強找出“shang-di”和“God”之間的聯係,試圖説服受洗的中國人他們那古老的神衹“ shang-di”,意為“上天的主”,就是基督教的“God”,很可能令金尼閣最後不支發狂。在檢查官Andre Palmeiro寫給耶穌會高層那封用暗語記錄了金尼閣自殺真相的信件中,他評價到“惡魔”一定對金尼閣這類“研究”重重有賞,然而信就此打住,並沒有進一步引用“上帝的審判”,至少他可以放心地說以後也不再會有這類醜聞出現了。
《耶穌會士金尼閣中國服飾像》,彩色校正版本
Liam M. Brockey
普林斯頓大學歷史係助教
[1]:魯賓斯(Peter Paul Rubens, 1577-1640),一位德國出身的比利時畫家
[2]:註釋原文:nota quod color pullus non est / peculiaris Sinensium litteratis sed / Patribus S Iesù exceptis tamen fascijs / ceruleis quae [括號中的字被刪除] ceteris [que] communes sunt / Sinenses porro vestis colore non uno / sed quovis promiscue utantur. / Si unum reserves flavum scilicet / qui proprius est Regis
[3]:原文:Tricau… Soc. Jesu / delineatum / die 17 Januaris (Tricau…可能是Tricaucio,金尼閣的拉丁文名)
[4]:都艾(Douai)是法國北部一個城市,歷史上曾被西班牙佔領
[5]:都艾卡特爾教團博物館(Musée de la Chartreuse de Douai)前身為卡特爾教團的一個修道院,法國大革命時被闢為軍用設施,二戰期間因空襲受損,1951年被市政府買下改建成博物館
[6]:法蘭德(Flanders)為都艾所在的地區,介於今日法國與比利時之間
[7]:Matteo Ricci (1552 - 1610)
[8]:南尼德蘭(Southern Netherlands),一個歷史地區,大致位於今天的比利時一帶。
[9]:安特衛普(Antwerp),一個比利時商業城市
[10]:布魯塞爾(Brussells),比利時首都
[11]:羅耀拉(Ignacio de Loyola, 1491 - 1556),宗教改革人物,與聖方濟同為耶穌會創辦人。針對當時以馬丁路德為首的改革派摒棄教宗的權威,羅耀拉主張維持教宗的權威,然後從内部變革,從而成爲天主教聖人
[12]:聖方濟(St. Francis Xavier , 1506 - 1552),到過印度,日本等地,並決心訪問中國。但因明朝中期的嚴厲管制不獲入境許可,他千方百計去到廣東近海的上川島,又買通了一些中國商人準備偷渡入境,但商人背信,之後聖方濟患上瘧疾,死於島上,未能達成訪問中國大陸的心願
[13]:鄧玉函(Johann Schreck, 1576 - 1630),為德國傳教士,天文學家伽利略的好友,1618年隨金尼閣遠赴中國傳教,並傳入天文望遠鏡
[14]:安東尼•范•戴克(Anthony van Dyck, 1599 - 1641),是一位比利時畫家,服務於英國王室,為查理一世及其家人繪製了很多宮廷畫
[15]:一佛洛林幣(Florin)約等於7克黃金
[16]:郭居靜(Lazzaro Cattaneo, 1560 - 1640),意大利傳教士,曾與利瑪竇一同於北京傳教
[17]:“shang –di”原文如此,即漢字“上帝”。英文中上帝為“God”,但此處用漢字拼音,因明朝時及之前的中國“上帝”意指儒教及道教中提及的最高神“昊天上帝”,用中文的“上帝”去指代基督教的God實為利瑪竇首創,他認為基督教要在中國傳教成功,就必須和當時主掌朝政大權的儒教融合,所以有意將儒教的“上帝”和基督教的“God”神格一體化,以減少傳教時若用基督的神去取代中國人的神所可能產生的不必要矛盾。歷史證明利瑪竇起碼在“融合”這一點上十分成功,今天在中文的語境中提起“上帝”,大部分人都會認爲是基督教的神“God”而不是儒道的“昊天上帝”了
[18]:建立中國教區的意大利傳教士即利瑪竇等人,金尼閣曾親自為其整理一本《利瑪竇中國札記》記述他在中國活動的細節以及明末中國社會的風俗
[19]:由於日本教區早於中國教區成立,故當時中國教區實際上為伴隨甚至是從屬於日本教區來為耶穌會所管理的,金尼閣的目的是説服歐洲讓中國教區獨立出來
[20]:龍華民(Nicolò Longobardo, 1559 - 1654)意大利西西里島出身的傳教士,1597年來華傳教,活至滿清年間才病逝
[21]:原文如此,但實際上明朝時澳門受明政府和葡萄牙政府共同管轄,在澳門的中國人事務要送交鄰近的香山縣令審理,而葡萄牙人事務則由當地的葡萄牙總督過問
[22]:黎凡特(Levant):泛指地中海東岸,小亞細亞至埃及之間的一片地區,包括敍利亞,黎巴嫩,以色列,約旦等
[23]:陽瑪諾(Manuel Dias, 1574 - 1659),葡萄牙耶穌會士,1610年到達中國傳教
[24]:這裡說的石碑即《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
[25]:因澳門教區是中國所有天主教區中最早建立的,故之後建立的其他教區都要以澳門為中心定時報告近況
[26]:謝務祿(Alvaro Semedo, 1585 - 1658),又名曾德昭,葡萄牙傳教士,1613年到達南京傳教
[27]:易科達(Évora),葡萄牙中南部城市
同場加映:文章中提到的其他物件
金尼閣帶回歐洲的利瑪竇儒服,現藏於意大利馬切拉塔藝術學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Macerata)
魯賓斯《韓國人》(Korean Man),粉彩,畫中人應為伴隨金尼閣回到歐洲的朝鮮天主教徒
魯賓斯《聖方濟的奇跡》,油畫,畫中正在佈道的黑衣人為聖方濟,中間仰望的黃衣者應為參考上圖《韓國人》而作
《聖方濟的奇跡中》參考了《韓國人》的黃衣者細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