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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研究] 【张哲俊】日本谣曲《皇帝》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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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舟 發表於 2012-3-27 08:4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日本谣曲《皇帝》再考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哲俊
一、病贵妃与钟馗形象的形成
《杨贵妃》与《皇帝》是取材于唐玄宗、杨贵妃故事的作品。《杨贵妃》是这一类作品中最为重要的作品,但在此不研究《杨贵妃》[①],这里主要研究《皇帝》。一般认为《皇帝》的作者是观世信光。作品写杨贵妃患了重病,唐玄宗整日为杨贵妃的病心焦如焚。这时出现了钟馗的幽灵,他讲述了自己科举落第而自杀之事。唐代皇帝怜悯钟馗,封赐了官,厚葬了钟馗。为此钟馗的幽灵特来报恩,愿意为唐玄宗治疗杨贵妃的疾病。钟馗请唐玄宗将明王镜立于杨贵妃的枕边,说过之后就离开了皇宫。病鬼出现在了明王镜之中,唐玄宗要以剑刺杀病鬼的时候,病鬼的身影就消失了。恰在这时钟馗的幽灵捉住了病鬼,杀掉了病鬼。由此杨贵妃的病就治愈,钟馗与唐玄宗相约,钟馗成了杨贵妃的守护神,钟馗的身影就消失了。
日本学术界一般认为《皇帝》的题材本事源于《唐逸史》有关唐玄宗的记载。
昔吴道子所画一钟馗,衣蓝衫,鞹一足,眇一目,腰一笏,巾裹而蓬发垂鬓,左手捉一鬼,以右手第二指捥鬼眼睛。笔迹遒劲,实有唐之神妙。收得者将献,伪蜀主甚爱重之,常悬于内寝。一日召黄筌,令看之。筌一见称其绝妙。谢恩,讫昶谓曰:此钟馗若拇指掐鬼眼晴,则更校有力,试为我改之。筌请归私第,数日看之不足,别絣绢素画一钟馗,以拇指掐鬼眼睛,并吴本一时进纳。昶问曰:比令卿改之,何为别画?筌曰:吴道子所画钟馗,一身之力,气色眼貌俱在。第二指不在,拇指所以不敢辄改,筌今所画虽不及古人,一身之力,意思并在拇指。昶甚悦,赏筌之能,遂以彩叚银器旌其别识。[②]
这段故亦事出于《野人闲话》,亦载于《太平广记·画五·黄筌》卷二百十四。从流传广泛的程度来看,《皇帝》的题材源于《太平广记》的可能性较大。比较《皇帝》与上引的故事,两个作品的故事情节差距较大。在《太平广记》的故事中,只是记载了钟馗的画像,还没有与唐玄宗发生联系。《皇帝》是由唐玄宗、杨贵妃与钟馗三个人物构成的,但在上文的故事中没有唐玄宗和杨贵妃。与这个故事比较,下面的故事更接近于《皇帝》。下面的故事是记载于《梦溪笔谈》。
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寄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岁□,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技,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屦,一足跣,一足悬一屦,搢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奏云:“臣钟馗氏,即武举不捷之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梦觉,痁苦顿瘳,而体益壮。乃诏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图之。”奉旨恍若有覩,立笔图讫以进。上瞠视久之,抚几曰:“是卿与我同梦尔,何肖若此哉!”道子曰:“陛下忧劳宵旰,以衡石妨膳,而痁得犯之。果有蠲邪之物,以卫圣德。”因蹈舞,上千万岁寿。上大悦,劳之百金,批曰:“灵祗应梦,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颁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有识……。”[③]
这段故事流传极广,曾被认为是除夕画钟馗驱鬼习俗形成的原因。这是钟馗与唐玄宗发生联系的起因之一。以上故事也是《皇帝》题材本事的来源。然而无论哪一则故事与《皇帝》的内容都存在着较大不同。《皇帝》的登场人物还有杨贵妃,杨贵妃生病是很重要的情节。在中国的文献之中,目前为止没有找到更为接近的故事。这只能说明作者在创作《皇帝》时做了较大的改动,钟馗为杨贵妃治病的故事,是《梦溪笔谈》的故事在日本流传时产生的变异。
那么《皇帝》将杨贵妃拉入唐玄宗、钟馗的故事之中,又把患病者置换为杨贵妃,是如何变异的呢?这是最令人关心的问题。毕竟在中国文学中没有类似的故事。上文引述的两条资料与杨贵妃患病的故事没有直接的关系,其中也没有出现病贵妃的形象。先形成了病贵妃的情节,还是先形成了病贵妃的形象,是《皇帝》这个作品产生的重要一环。病贵妃的形象与情节的形成,目前只能从作品本身之中去寻找,作者没有留下创作《皇帝》的资料。在这种情况下作品的文本就是惟一的内在线索。整个作品有两处直接描写到杨贵妃患病时的情形。
1、唐玄宗(胁):春入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娇红贵妃世无双,红如芙蓉色易变,未央之柳弱无力。[④]
2、杨贵妃(子方):确是揽衣推枕亦无力,心中苦不可言,泪珠流之无尽,这般模样实是羞于见人。[⑤]
《皇帝》的文本大量引用了《长恨歌》,在描写病贵妃的形貌时也引用了《长恨歌》。唐玄宗描写杨贵妃时,就是化用了《长恨歌》的诗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和“太液芙蓉未央柳”,作者是取两句诗的部分语词进行重新组合,构成了病贵妃的形貌。当唐玄宗问及杨贵妃身体如何时,杨贵妃亦以《长恨歌》的诗句描述自己身体的状况,“揽衣推枕亦无力”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和“揽衣推枕起徘徊珠”二句的组合。唐玄宗和杨贵妃二人的台词经过重新组合《长恨歌》的诗句之后,《长恨歌》诗句的含义发生了部分变移,而在《皇帝》的整个文本语境之中发生了彻底的变移。《长恨歌》的“无力”只是女性娇美的表现,但在《皇帝》中变成了病态的表徵。除了《长恨歌》之外,白居易还在其它诗歌之中表现了“无力”的杨贵妃形象,《江南遇天宝叟》:“贵妃婉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这里杨贵妃体弱的形象比《长恨歌》更富于病态性,即使没有写杨贵妃是因为患病体弱无力,也给人以杨贵妃已经患病的想象。陈鸿的《长恨歌传》也是在日本广为流传的作品,《长恨歌传》中的杨贵妃也是病态的形象:“鬒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澡莹。既出水,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⑥]杨贵妃无论是“不任罗绮”,或是“不胜珠翠”,都是不正常的状态。即使是刚刚洗温泉出来,也不致于连衣服或珠翠的重量都难以承受。白居易和陈鸿描写的不是患病的杨贵妃,但他们描写的杨贵妃确实给人以强烈的病态感。《皇帝》的“揽衣推枕亦无力”与“不任罗绮”,在想象上属同一类型。作者组合“揽衣推枕”与“无力”时,也许受到《长恨歌传》“不任罗绮”的影响。《皇帝》引用《长恨歌》的诗句来描写病贵妃的形象,病贵妃的形象应当是源于《长恨歌》,《长恨歌》本身也很容易形成病贵妃的形象。因此应是先形成了病贵妃的形象,然后病贵妃的形象与钟馗为唐玄宗驱病鬼的故事组合起来的。在中国文学中没有钟馗为杨贵妃驱病鬼的故事,但是通过钟馗为唐玄宗驱病鬼的故事与杨贵妃病体形象的嫁接,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钟馗为杨贵妃驱病鬼的情节。从《皇帝》文本来看,只能得出如此的结论。
中国文学并不是完全没有杨贵妃患病的记载,较常见的是根据杨贵妃病齿图记载的文字。黄庭坚撰有《跋杨贵妃病齿图》:“禁架之术,自古诚有之。予观玉环病良苦,得非坐多食,侧生而动揺其左车乎?阿瞒在旁,忧戚之心亦窘矣。呜呼,移此心以治天下,其孰曰不可。”[⑦]唐玄宗为杨贵妃病齿而忧心,这与《皇帝》中的唐玄宗心情是相同的。此事载于宋人祝穆编写的《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帝系部·宫嫔》卷二十一,《古今事文类聚》是一部相当流行的类书。杨贵妃病齿图也相当流行,除了黄庭坚的题跋之外,还有其它人的题跋。
开元中,贵妃病齿在华清宫,明皇用玻瓈椀手调御膳以进。病寻少愈。梨园弟子最亲幸者,请歌诗以为乐,始赋硕人之二章曰:“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皇闻之起舞,贵妃亦起舞。佐驩再赋相(臼用)之二章曰:“相(臼用)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贵妃泣下,明日病甚,大赦天下。太史公曰:“明皇燕居清穆,禄山侍侧,观我朵颐,贵妃非病齿也,乃胎祸也。”或曰:“安得而去之?”曰:“先母而后父,则忘尊卑之分,宫中洗儿祸已成矣。此而去之,特一壮士力尔,渔阳鼙鼓得无噬脐之悔耶?”[⑧]
在这段记载之中,唐玄宗精心护理杨贵妃,病齿的疼痛稍觉缓解。可是经佐驩诅咒之后,杨贵妃齿疼加剧,似乎杨贵妃的齿痛是由于他人或鬼怪造成的,至少病因与《皇帝》相同。这两个资料都是根据杨贵妃病齿图撰写的文字,现在无法判断《皇帝》病贵妃的形象是否源于杨贵妃病齿图。不过《皇帝》文本丝毫没有与杨贵妃病齿图关联的迹象,目前只能认为《皇帝》的病贵妃形象应当源于《长恨歌》,而不是源于杨贵妃病齿图。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杨贵妃病齿图,可能产生过一定作用。杨贵妃病齿图不会具有情节故事性,如果把钟馗为唐玄宗驱的故事与杨贵妃病齿图结合,就会生成钟馗为杨贵妃驱鬼的故事。以上的论述只是推测,《皇帝》的文本没有提供根据。
杨贵妃与钟馗本是没有关联的人物,使二人生联系并出现在同一故事中的是唐玄宗,唐玄宗是两个人物的联结点。钟馗为唐玄宗驱病鬼是情节的基本框架,引入杨贵妃是在这个故事情节基础上加入的新成份。《皇帝》各个人物所占的比重,杨贵妃是最少的。胁唐玄宗与仕手钟馗是《皇帝》的主要人物,在《梦溪笔谈》钟馗的故事中主要人物就是钟馗与唐玄宗。《皇帝》与《梦溪笔谈》人物比重的一致性,暗示了《皇帝》的基本框架是钟馗为唐玄宗驱病鬼的故事。杨贵妃不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但通过病贵妃形象与情节的考察,可以了解到杨贵妃被拉入这个故事的契机。
《皇帝》塑造钟馗形象时参考了《梦溪笔谈》中的故事,但钟馗的外在形象描写并无《梦溪笔谈》的痕迹。《古今事文类聚》的《画钟馗》在描写钟馗外在形象方面,与《梦溪笔谈》没有太大的差异。《皇帝》没有详细地描绘钟馗的外在形象,一些细节与《梦溪笔谈》、《古今事文类聚》不同。
齐唱队:恶鬼一见此,恶鬼一见此,惊慌又失措,躲进殿柱后。钟馗精灵下马来,手执利剑遮衣袂,朝向明皇镜,恶鬼无法隐。
病鬼:病鬼魔力顿消失。
齐唱队:病鬼魔力顿消失,心急团团转,欲逃惶惶窜。钟馗紧追赶,病鬼奔出宫,跑下宫台阶。急上六宫玉台阶,钟馗捉住病恶鬼。挥舞利剑斩病鬼,一片一片庭上弃。贵妃病疾顿全愈,赖依君王浩荡恩。我当成为守护神,谨拜玄宗御龙体,谨拜玄宗御龙体。钟馗身姿隐如梦。[⑨]
这是钟馗为杨贵妃捉鬼斩鬼的部分。在这一部分的描写中,钟馗骑马,手执利剑,这样的形象在《梦溪笔谈》、《古今事文类聚》中没有出现过。大多钟馗捉鬼的故事都是用手掐住鬼的眼睛,大口吃鬼。《梦溪笔谈》只记载钟馗发誓为要唐消灭所有的恶鬼,但没有写钟馗如何消灭病鬼。钟馗骑马,手执利剑的形象,也可能是作者的想象。不过中国文学也描绘了类似的钟馗形象。
明·刘溥《钟馗杀鬼图》
空山无人夜色寒,鬼群乱啸西风酸。
绿袍进士倚长剑,席帽飐影乌鞾宽。
灯笼无光照斜水,怒裂鬼头燃鬼髓。
大鬼跳踉小鬼嚎,满地鸊鹈飞不起。
如今城市鬼出游,青天白日声啾啾。
安得此公起复作,杀鬼千万吾亦乐。[⑩]
这首诗中的钟馗手执利剑,是以剑消灭了大小群鬼。这首诗是根据《钟馗杀鬼图》创作的,《钟馗杀鬼图》的钟馗必然是手执利剑杀鬼。《皇帝》的钟馗形象不可能受到明代刘溥这首诗的影响,至少刘溥的诗与《皇帝》创作时间不会远。但《钟馗杀鬼图》应当早于刘溥的诗歌,究竟起何于何时无考。各类的钟馗图在日本相当流行,《皇帝》描写的钟馗亦应当受到《钟馗杀杀图》的影响。除了《钟馗杀鬼图》之外,日本的诗人也写到手执利剑的钟馗。《翰林五凤集》写“三尺霜寒四百州”,这里所说的“三尺霜寒”就是指钟馗的剑。
《皇帝》的钟馗是骑马来到皇宫的,伊藤正义注此云:“钟馗骑马之事不详。但有《钟馗骑虎图》,在驴雪的诗中云:‘乞降南山白额侯,威风凛凛有谁俦。入明皇梦除虚耗,三尺霜寒四百州。’见于《翰林五凤集》卷六十。”[⑪]其实除了钟馗骑虎图外,还有钟馗骑驴图。
《钟馗骑驴图为周可大宪使赋》
阴风萧萧吹发寒,老馗夜踏山雨残。
恨生不作中执法,誓死肯负唐衣冠。
骊山梦破一回首,上帝毋烦六丁走。
魑魅都归鞭策中,赢得骑驴袖双手。[⑫]
这是明代程敏政的诗作,是《钟馗骑驴图》创作的。这首诗更有趣的是“骊山梦破一回首”一句,这句写了唐玄宗梦见钟馗的故事,钟馗是骑驴来为唐玄宗驱鬼。显然钟馗为唐玄宗驱鬼的图中,有钟馗骑驴的画面。但这首诗的创作时间也较近于《皇帝》,《钟馗骑驴图》也比程敏政的诗歌出现得早。《皇帝》的钟馗外在形象与《梦溪笔谈》记载的故事不同,这说明《皇帝》还参考了其它有关钟馗题材的文学与绘画作品,尤其是钟馗画像在中国和日本相当流行,成为了《皇帝》构思中的启发点,也被吸收进《皇帝》的文本之中。
如果认为《钟馗骑驴图》是钟馗骑马形象形成的原因,那么应当在日本的绘画史上必须找到钟馗骑驴画的痕迹。那么日本的绘画史上究竟有没有出现过钟馗驴的绘画呢?下面的这幅画是日本画家的《钟馗骑驴图》。
这两幅都是室町末期的画家云溪永怡创作的。云溪永怡是雪舟的弟子,雪舟1468年来过中国,必然是雪舟将中国的《钟馗骑驴图》带回了日本。云溪永怡在雪舟处看到过《钟馗骑驴图》,并以此为底本创作了《钟馗骑驴图》。云溪永怡的《钟馗骑驴图》中的钟馗骑驴持剑,这与《皇帝》中的钟馗形象一致,不同之处只是没有骑马,而是骑了驴。有趣的是云溪永怡也创作了《钟馗骑虎图》,骑虎图的钟馗没有持剑,而是手中拿了一个类似扫帚的东西。《皇帝》中的钟馗骑马佩剑的形象,与《钟馗骑虎图》无关是显而易见的。中国绘画史上也有出现过钟馗骑驴的各种绘画画作品,画中的钟馗也是佩剑骑驴,头上戴着帽子。虽然骑驴的动作有所不同,但是基本形象是相同的。
《皇帝》与《杨贵妃》不同,《杨贵妃》是以爱情为主题,《皇帝》则有双主题。钟馗杀病鬼是作品的主题,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爱情也是作品的主题。作品借助杨贵妃患病的故事,一方面表现了李杨二人的爱情,另一方面表现了无常的思想。两个主题是李杨的爱情与钟馗杀鬼故事组合的结果,两种故事组合之后,两个故事原有的主题仍然带入了新组合后的故事。
前文已经考察了《皇帝》将两种故事组合起来的痕迹,可是作者一定要将两种故事组合为一体的理由又在哪里呢?其实作者仅以《梦溪笔谈》记载的唐玄宗患病的故事进行创作,也无不可。谣曲《钟馗》就是完全以钟馗为主人公的作品,与李杨的爱情故事完全没有关系。既然《梦溪笔谈》中的故事是整个作品的基盘,作者一定要将李杨爱情拉入钟馗杀鬼故事的原因,是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将两种故事组合起来的真正动力应当来自于《长恨歌》的过度影响。《长恨歌》在日本文学中的影响极为深远,《皇帝》也是《长恨歌》过度影响的产品。《皇帝》并不是一个很长的谣曲,但在篇幅不算长的文字之中,作者大量地引用了《长恨歌》,甚至某种程度上给人以过度引用的感觉。作品以《长恨歌》的诗句开始,前后引用《长恨歌》的诗句与词汇十几次,这说明是《长恨歌》爱情故事的魅力,使作者将杨贵妃也拉入了钟馗与唐玄宗的故事,由此形成了新故事,创作了《皇帝》。
二、明皇镜与青金镜
《皇帝》整体构思的一个关键之物就是明皇镜。明皇镜具有着特殊的功能,能够照见病鬼,钟馗正是借助明皇镜才捉住了病鬼。作品多处描述了明皇镜。
唐玄宗:今日想起来,那老者曾言,且把明皇镜取出,置于贵妃枕边者。
大臣:圣上所言极是,公卿一同去取得明皇镜,立于贵妃枕边几帐。
齐唱队:暮晚天昏乌云来,暮晚天昏乌云来。劲风阴凄凄,汗毛皆立令人惧。镜中现鬼影,实是真奇妙。[⑬]
明皇镜是举足轻重的道具,但学术界对明皇镜来自何处,还没有明确的研究结论。明皇镜应当是明皇之镜的意思,也就是唐明皇的镜子之意。作品的语境也表现了这种意思,因而唐玄宗的大臣们去取明皇镜。伊藤正义也以为“明皇镜”就是“明皇之镜”[⑭],这种理解应当是正确的。明皇镜从文字上也可以理解为是镜子的专有名称,但在中日文献之中并无作为专有名词的记载。唐玄宗确实有一面神奇的镜子,伊藤正义指出《太平广记》记载唐玄宗有水心镜。《太平广记》记载:“唐天宝三载五月十五日,扬州进水心镜一面,纵横九寸,青莹耀日。背有盘龙,长三尺四寸五分,势如生动,玄宗览而异之。进镜官扬州参军李守泰曰:……”[⑮]李守泰进献的水心镜虽然是宝物,但并无能够照出鬼影的功能,其功能是能降大雨。水心镜的功能与《皇帝》的明皇镜不同。此外伊藤正义还举证了几条其他的资料:一是《西京杂记》中秦始皇的照胆镜,二是佛经《十王经》中的“净颇梨镜”,三是百练镜等。伊藤正义举证的镜子都有各自的特别功能,但都没有照鬼的功能。这些举证的资料与明皇镜的功能最为接近的是《西京杂记》中的照胆镜:“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⑯]照胆镜亦载于《太平御览·服用部十九·镜》卷七百十七。照胆镜如同现今的透视,能够照出内脏,还能照出忠诚与否。然而照胆镜也不能照出鬼影,与《皇帝》中的镜子不同。照鬼影的镜子在中国题材的谣曲不只是出现在《皇帝》,还出现于谣曲《王昭君》。王昭君与老单于死后变成了鬼,鬼影出现在镜子之中,使王昭君父母能够见到王昭君。由此可见照鬼影的镜子是中国题材的谣曲中的重要道具,有关《王昭君》的研究也没有注明此镜的出处。伊藤正义举证的佛经《十王》中的镜子,也与《皇帝》较近,因为谣曲经常引用各种佛经。佛经也时常记载各类镜子,“观释中释经犹如明净镜随其面像现内外无所有业性亦如是之文云。镜有三种:谓如来藏镜,锭光颇梨镜,海印镜也。如来藏镜与所现像是一体故不可分也。若取去像镜亦随破,是故吾身即如来藏,不可别取故。若知业果是如来藏镜中之像,则六道因果即不生也。然若得镜时所现之像如冰泯也,以熟教之中本末无二。如水与波无别。然而波是能依,水是所依故,得水之时波息水现故也。海印镜中所现像者,吾五尺身具三世间无别住处,故云无住。即此无住亦云不动,既不动无侧之吾身故,从何处转何处耶?此所现像正即镜体故,得镜之时像不泯也。”[⑰]无论是伊藤正义举证的颇梨镜,或如来镜、海印镜,都是没有照鬼影的功能。由此来看《皇帝》中的明皇镜来自于佛典的可能性也不大。
在中国文化之中,镜子具有着特别的意义,出现过各种各样的镜子。提到照鬼镜、照妖镜之类,马上就会想起《西游记》等作品。但在《西游记》之前早已出现过有关能够照出鬼影的镜子。
钓影山去昭河三万里,有云气,望之如山影。丹藿生于影中,叶浮水上。有紫河万里,深十丈,中有寒荷,霜下方香盛。有降灵坛、养灵池、分光殿、五间、奔雷室七间,望蟾阁十二丈,上有金钟(镜),广四尺。元封中,有祗国献此镜,照见魑魅,不获隐形。[⑱]
这是《洞冥记》的记载。唐代虞世南的《北堂书抄》根据《洞冥记》也记载了照鬼镜,与《洞冥记》文字稍异:
《洞冥记》曰:望蟾阁上有青金镜,广四尺。元光中,波祗国献此青金镜。照见魑魅,百鬼不敢隐形。[⑲]
这里描述的青金镜没有称之为明皇镜,但具有着与明皇镜完全相同的功能。唐代徐坚的《初学记》[⑳]也记载了青金镜。杜牧《题桐叶》诗云:“江畔秋光蟾阁镜,槛前山翠茂陵眉。”[21]记载青金镜的文献也不算少,但从文献流传的广度来说,最重要的文献是《太平御览》,《太平御览》也有相同的记载。青金镜的传说在唐宋时期已经相当流行,并非是偶然出现的传说。各种文献都记载青金镜是由波祗国所献,但这恐怕也是传说而已,不可能是事实。《洞冥记》记载的钓影山本身就已经是超现实的世界,这超现实世界中的各般事物也都不是现实之中可见之物。有趣的是《太平御览》中还有一条关于金镜的记载:“又曰方丈山池泥百炼成金镜,色青,可照魑魅。”[22]这里所说的金镜也能够照见鬼影,只是这个金镜不是出于钓影山,而是出于方丈,而方是古代日本的异称之一。青金镜的传说在日本应当早有流传,九世纪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已经记载《洞冥记》传入了日本,日本照鬼镜的传说应当源于《洞冥记》。
除了青金镜能够照见鬼影之外,唐代还有照妖镜。李商隐《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一旦鬼瞰室,稠迭张羉罿。赤羽中要害,是非皆怱怱。生如碧海月,死践霜郊蓬。平生握中翫,散失随奴僮。我闻照妖镜,及与神剑锋。寓身会有地,不为凡物蒙。伊人秉兹图,顾盼择所从。而我何为者,开怀捧灵踪。……”[23]此诗中的照妖镜不会被凡物蒙敝,可以照到妖鬼。朱鹤龄注释照妖镜云:“一作照妖鉴。《博物志》:身毒国镜如八铢钱,旧传此镜照见妖魅,佩之为天神所福。”[24]照妖镜出于身毒国。明代茅坤以照妖镜喻辩奸:“荆川尝论《韩非子·八奸篇》,谓是一面照妖镜,余于老泉此论亦云。”[25]无论是照妖镜,或者照鬼镜,其道理都是相同,只是名称不同而已。
谣曲《皇帝》与《王昭君》都以照鬼镜作为整个作品构思的要点。照鬼镜没有直接出现于两个作品的题材本事,中国文学中的唐玄宗、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和王昭君的故事,都没有写到照鬼镜。但《皇帝》与《王昭君》将照鬼镜引入于作品之中,并作为了情节发展的重要契机,应当与汉代《洞冥记》的青金镜有关。谣曲作者完全有可能接触到有关照鬼镜的记载,明皇镜与青金镜名称不同,但明皇镜功能的构思应当是受到青金镜的启发。
[①] 可参看张哲俊《中日古典悲剧的形式——三个母题与嬗变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②] 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天时部·画钟馗》卷六
[③] 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下·补第十一卷一件中》
[④] 伊藤正义校注:《谣曲集·皇帝》中,P73
[⑤] 伊藤正义校注:《谣曲集·皇帝》中,P75
[⑥] 陈鸿:《长恨歌传》,《白居易集·感伤四》卷第十二(第一册),P235
[⑦] 宋·黄庭坚:《山谷别集·题跋·杨贵妃病齿图赞》卷十
[⑧] 明·唐桂芳:《白云集·题杨贵妃病齿图后》巻七
[⑨] 伊藤正义校注:《谣曲集·皇帝》中,P77—78
[⑩] 《历代题画诗类·神鬼类》巻六十六
[⑪] 伊藤正义校注:《谣曲集·皇帝》中,P77
[⑫] 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巻七十二
[⑬] 伊藤正义校注:《谣曲集·皇帝》中,P76
[⑭] 参见伊藤正义校注《谣曲集·皇帝》中,P76
[⑮] 《太平广记·器玩三·李守泰》卷二百三十一
[⑯] 《西京杂记》卷三
[⑰] 《法界图记丛髓录》卷一,日本《大正新修大正藏》第四五册,P0728b
[⑱] 《洞冥记》卷一。“金钟”当为“金镜”,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三十九亦转录此文:“望蟾阁十二丈,上有金镜,广四尺。”
[⑲] 唐·虞世南撰、明·陈禹谟补注:《北堂书钞·照鬼》卷一百三十六
[⑳] 唐·徐坚:《初学记·政理部》卷二十
[21] 《全唐詩·杜牧》巻五百二十一
[22] 《太平御览·服用部十九·镜》卷七百十七
[23] 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巻三下
[24] 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巻三下
[25]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辩奸论》巻一百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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