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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有富
前几讲已经谈了诗的内容与形式,那么一首诗究竟是怎样写成的?这就牵涉到诗的构思问题,本讲将略作探讨。
什么是诗的构思?诗的构思就是生活的诗化,诗的构思过程就是将生活诗化的过程。苏轼《闻与可画oY谷偃竹记》云:“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清人沈德潜《说诗语》卷下解释道:“写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谓意在笔先,然后著墨也。惨淡经营,诗道所贵。倘意旨间架,茫然无措,临文敷衍,支支节节而成之,岂所语於得心应手之技乎!”他所说的写诗要“成竹在胸”,“意在笔先”,先要想好“意旨间架”,实际上就是指诗的构思。
诗的构思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如何提炼主题,二是如何恰到好处地表现主题。试以李白的《赠汪伦》为例: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大约在天宝十四年(755),李白游安徽泾县桃花潭,受到当地村民汪伦的热情款待,临别时还意外地听到岸边有人唱歌为他送行,深受感动,于是想写一首诗歌颂汪伦的深情厚意,这就是该诗所要表达的主题。如何将汪伦深情厚意表现出来呢?李白就地取材,采用夸张的手法说“桃花潭水深千尺”,还不及汪伦送别我的情意深,这就完美地表现了汪伦的深情厚意。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指出:“若说汪伦之情比於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看来此诗的构思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它在用潭水比喻友情的基础上,又朝前迈进了一步。
如何提炼主题?我们觉得应当注意以下几点:
一、要写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是文学的生命,也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人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如《庄子・渔父》篇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的。”只有表达真情实感的作品才具有长久的魅力,近人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举例分析道: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登要路津?无为久贫贱,R轲长苦幸。”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
写虚假感情最突出的例子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期出现的《红旗歌谣》,该书曾盛极一时,而现在几乎销声匿迹了,因为当中的许多诗都是为完成任务而写的,难免有虚假的成分,如《两只巨手提江河》:“一铲能铲千层岭,一担能挑两座山,一炮能翻万丈崖,一钻能通九道湾,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由于这首伪民歌既无真实的情感,又无真实的艺术形象,当然不能感动人。
毫无疑问,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事情使你爱,使你恨,使你喜欢,使你愁。诗人就应当真实地写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写出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如杨万里的《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泉眼仿佛珍惜泉水,让泉水细细地缓缓地流着;树阴映照在水面上,似乎珍爱晴天柔和的水面:“小荷才露尖尖角”,蜻蜓早就立在上面了,显然它也特别喜欢这初夏新生的植物。一个“惜”字,一个“爱”字,还有蜻蜓喜欢小荷的细节描写,显然都倾注了诗人对这一优美的富有生机的自然景象的喜悦之情。蜻蜓立在小荷尖尖角上的景象也许是偶然的短暂的,但是恰恰被诗人捕捉到了,可谓摄影高手。杨万里三言两语就为我们绘出了一个生动的画面,同时还赋予泉眼、树阴、蜻蜓以感情,使画面上动物、植物,乃至无生命物体相亲相爱,相依相连,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诗人喜悦之情也自然而然地从画面中洋溢了出来。
二、要按准时代的脉搏
上面我们已经说过诗人应当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惟其如此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此外还要注意时代不断地前进,不断地发生变化,我们的情感不可避免地会打上时代的烙印,因此我们在写诗时还应当按准时代的脉搏,诚如艾青《诗论》所说:“最伟大的诗人,永远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最高的艺术品,永远是产生它的时代的情感、风尚、趣味等之最真实的记录。”就拿李白来说,他的许多优秀的诗篇实际上都是他那个时代的情感的真实反映。试读其《子夜吴歌》之三: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子夜歌》在南朝时流传甚广。《乐府诗集》收录了大量的《子夜歌》、《子夜四时歌》。它们都是五言四句,内容均为情歌。李白集中的《子夜吴歌四首》,在《乐府诗集》中被称为《子夜四时歌四首》,显然是学习了《子夜四时歌》的产物,但是有两个明显的变化:一是变五言四句为五言六句,二是增加了平胡虏罢远征的内容。诗的一二两句告诉我们妇女们在秋天的月夜捣衣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三四句将妻子对在西北边塞征战的丈夫的思念之情物质化为杵声,进一步物质化为无边无际的秋风,从而弥漫在整个人间。清人余同之在《西圃诗说》中谈到这首诗时说:“余窃谓删去末二句作绝句,更觉浑含无尽。”他的观点显然是不对的,如果没有这末二句,就内容而言,它就变成了我们常见的写思妇闺怨的普通诗作。清人沈德潜《说诗语》卷下对这两句诗作了充分的肯定,指出:“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吴歌》,本闺情语,而忽冀罢征。”显然这两句诗扩大与提高了诗的内涵。在家庭的安定与祖国的安定不能兼顾时,妇女们把祖国的安定放在第一位,自己则选择了苦苦的等待与思念,并希望平胡虏罢远征,而这正是那个时代妇女的较为普遍的心愿。
三、要善于发现与升华主题
诗的主题,实际上是诗人对生活的感悟。诗人对生活的感悟,可能是顿悟,也可能是渐悟,而顿悟往往又是渐悟的结果。因此在构思过程中,诗人对主题的认识也可能有一个不断提高的过程。陆游《遣兴》说“诗无杰思知才尽”,就说明了提炼主题的重要性,而有些好诗的主题,恰恰表现了诗人对生活具有超乎寻常的认识。如刘禹锡的《秋词二首》之一便写出了新意: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我国地处北温带,四季变化分明,人们对寒来暑往,花开叶落的感受似乎格外鲜明。秋天是气候由热变冷,植物由盛变衰的季节,人们的心理状态往往也随之变化,不由得会感到寂寞而忧伤,如战国时人宋玉之《九辩》一开头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诗的首句总结了人们所普遍具有的这一共同的心理体验,诗人在第二句采用对比手法鲜明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秋天胜过春天。这也造成了悬念,读者迫切地想从下文中了解个中原由。秋天可写的东西很多,作者只选择了无垠的碧霄与排云而上的一鹤,便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作者直干云霄的乐观精神,读了让人神往。类似的例子还有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正如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所说:“读此诗可见诗人高怀逸致。霜叶胜花,常人所不易道出者。一经诗人道出,便留诵千口矣。”
当然,诗人能否从生活中提炼与升华主题,一要投身生活,二要别具只眼,就能发现生活中的美。叶燮《原诗》外篇说得好:“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远奇险,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其《集唐诗序》复云:“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如杨万里的《行圃二首》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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