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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国文学网 摘 要:王昌龄《出塞》诗中的“龙城”与南北朝诗人笔下的“龙城”和其他唐人诗中的“龙城”一样,只是用典,借指边关边城,既非实指匈奴龙城,亦非实指前燕龙城,更不是卢龙之误。“卢龙”一辞在唐诗中先是虚实并用,后来逐渐由今典演化为故典,与“龙城”一样是借指边关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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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出塞二首》之一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千古传颂的唐人绝唱,迄今有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即“龙城”何所谓?
清人阎若璩《潜邱札记》谓:“王少伯《出塞》诗:‘但使龙城飞将在’,遍阅《文苑英华》凡十数本并同。惟宋椠本《王荆公百家诗选》‘龙’作‘卢’。或者颇以为疑,来质余。余曰:‘卢’是也。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匈奴号曰‘飞将军’,避之不敢入塞。右北平,唐为北平郡,又名平州,治卢龙县。唐时有卢龙府、卢龙军,杜氏《通典》:‘卢龙塞在县西北二百里。’其土色黑,山如龙形,故名。若‘龙城’,见《汉书・匈奴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崔浩曰:‘西北胡皆事龙神,故曰大会处为龙城。’所以,唐窦威《出塞》:‘潜军度马邑,扬旆掩龙城。’杨炯《从军行》:‘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即王少伯又《从军行》:‘去为龙城战,正直胡兵袭。’则‘龙城’明明属匈奴中,岂得冠于‘飞将’上哉?”[1]卷3自此说出,后人或是之,或非之,或另辟它说,或并列二说。
陈友琴《关于“龙城飞将”》一文[2]286,郁贤皓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3卷王昌龄《出塞》诗注[3]52,均以阎说为是。沈祖《唐人七绝诗浅释》[4]45、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5]87则依据阎说而径改“龙城”为“卢城”。
认为阎说似是而非者有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6]367及李云逸《王昌龄诗注》[7]130。
马茂元《唐诗选》[8]130、马茂元、赵昌平《唐诗三百首新编》[9]86、富寿荪《千首唐人绝句》[10]81、顾青《唐诗三百首(名家集评本)》[11]501均以为是合用卫青袭取匈奴龙城、匈奴称李广为“汉之飞将军”二典。
黄肃秋、陈新《唐人绝句选》[12]33、孙琴安《唐人七绝选》[13]28则并列“龙城”即“卢城”和兼指卫、李事二种说法。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14]793、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15]329皆注龙城为匈奴祭祖、祭神之地。
李永祥《唐人万首绝句选校注》谓:“汉北平郡,辖境相当于后之营州,营州州治为龙城,故谓李广‘龙城飞将’。”[16]139
孙其芳《“龙城”试解》一文则“疑此龙城为‘陇城’之讹……。龙字,或以为诗人因同音而讹。”[17]
另外,今人编辞典[18]506,注唐诗[19]卷132,凡遇“龙城”一辞,几乎无例外地用匈奴龙城来作解释。
以上诸家解说,可概括为这样几种:一、王昌龄诗中龙城指匈奴祭天之所;二、李广不曾至匈奴龙城,故王诗中的龙城与李广无关;三、后世龙城县曾为汉代右北平之辖地,故王诗中的龙城与李广有关;四、将卫青进攻匈奴龙城与李广镇守右北平的事迹合而为一;五、唐之卢龙城与汉之右北平同属一地,而李广又曾为右北平太守,故“龙城飞将”应依《王荆公百家诗选》作“卢城飞将”;六、李广是汉陇西成纪人,“称陇城,犹如称成纪也”,故“龙”为“陇”之讹。
综合来看,显而易见的是无论作哪种解读,都要把“龙城”坐实为某地,且其论据又仅限于一二首诗,未能通观众多见于南北朝隋唐时期诗歌作品中的“龙城”与“卢龙”。
南北朝时,龙城、卢龙等地名已见于诗歌作品中,而见于唐诗中的则更繁多。对于这么多诗篇中出现的龙城、卢龙等,岂可皆以诗人误认“卢龙”为“龙城”来解读,或皆以合用卫青与李广之事典来解读,或皆以版本文字之误来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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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弄清南北朝隋唐这一时期诗作中的“龙城”及“卢龙”何所谓,得先弄清此二地的设置沿革。
《通典》卷178《州郡》:“营州今理柳城县。……秦并天下,属辽西郡。二汉及晋皆因之。慕容皇光以柳城之北,龙山之南,所谓福德之地也,乃营制宫庙,改柳城为龙城,遂迁都龙城,(注:《晋书》卷109《慕容皇光载记》:“……筑龙城,构宫庙,改柳城为龙城县。……[晋成帝]咸康七年,皇光迁都龙城。”)号新宫曰和龙宫。后燕慕容宝、北燕冯跋,相继都之。后魏置营州。……[隋]炀帝初州废,置西辽郡。大唐复为营州,或为柳城郡。”据此,唐代营州即汉代辽西郡之地,而汉代右北平郡在辽西郡之西,龙城最早设于前燕慕容皇光时。又据《隋书》卷30《地理志》辽西郡条、《旧唐书》卷39《地理志》营州条,至隋文帝开皇初年,改龙城县为龙山县,开皇十八年又改为柳城县,唐代仍因之。再据《晋书》卷14《地理志》:“慕容垂子[慕容]宝迁于和龙,……[冯]跋僭号于和龙。”《魏书》卷106上《地形志》:营州治所为和龙城,辖县有龙城。可见,作为县名则称为龙城县,作为城名则称为和龙城,也称作黄龙城。(注:《宋书》卷76《朱修之传》:“鲜卑冯弘称燕王,治黄龙城”。卷97《夷蛮传・东夷高句丽国》:“先是,鲜卑慕容宝治中山,为索虏所破,东走黄龙。义熙初,宝弟熙为其下冯跋所杀,跋自立为主,自号燕王,以其治黄龙城,故谓之黄龙国。”)这都很清楚地显示出龙城县和龙城在十六国及北朝时期的沿革变迁,然至唐代,就成为古地名了。其地当在今辽宁朝阳,位于辽河流域西部。
《通典》卷178《州郡》:“平州今理卢龙县。……秦为右北平及辽西二郡之境,二汉因之。晋属辽西郡。后魏亦曰辽西郡。隋初治平州,炀帝初州废,复置北平郡。大唐因之。领县三:卢龙汉肥如县。……卢龙塞在城西北二百里。”据此,唐代平州跨越汉代“右北平及辽西郡之境”。又据《隋书》卷30《地理志》北平郡条、《旧唐书》卷39《地理志》平州条、《新唐书》卷39《地理志》平州北平郡条,隋文帝开皇年间,改汉辽西郡肥如县为卢龙县,唐因之,为平州治所,并有卢龙府,天宝年间又置卢龙军,是通向塞外的门户。这对唐人来说,无论是作为行政区划的卢龙县,还是作为军事防区的卢龙府、卢龙军,都是新地名。其地当在今河北卢龙,紧邻辽河西部地区。
既弄清了地理上的沿革变迁,再来看唐代以前见于诗歌作品中的“龙城”、“卢龙”,就可以发现这样一种现象:两晋宋齐及北魏以前的诗作中未见此地名;(注:案《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魏诗》卷2温子升《凉州乐歌二首》之二中的“龙城”,或指龙桑城,俗名龙城,在今甘肃岷县一带,见《水经注》卷2《河水》;或指龙夷城,在今青海乐都一带,见《初学记》卷8《州郡部・陇右道》。又《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周诗》卷1王褒《从军行二首》之二中的“卢龙”是指在今河北喜峰口附近一带卢龙塞,而非卢龙城,见《三国志》卷1《魏书・武帝纪》、卷11《魏书・田畴传》。)梁陈以后的诗作中只见“龙城”及其异称“黄龙”;在唐诗中则是“龙城”与“卢龙”二者俱见,并有一个清晰的趋向,即唐前期多见“龙城”,少见“卢龙”,中期以后,“卢龙”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现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和中华书局影印本《文苑英华》,将南北朝时期诗歌中所见“龙城”、“黄龙”等地名的相关诗句依次列出。
昔随张博望,辞帝长杨宫。……季月边秋重,严野散寒蓬。日隐龙城雾,尘起玉关风。[20]《梁诗》卷8何逊《学古诗三首》之三
忽值胡关静,匈奴遂两分。天山已半出,龙城无片云。汉世平如此,何用李将军。[20]《梁诗》卷10吴均《战城南》
扬鞭渡易水,直至龙城西。[20]《梁诗》卷10吴均《渡易水》
黄龙暗迢递,青泥寒苦辛。[20]《梁诗》卷11吴均《咏怀诗二首》之一
遥看白马津上吏,传道黄龙征戍儿。[20]《梁诗》卷15萧子显《燕歌行》
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20]《梁诗》卷19萧子晖《陇头水》
边秋胡马肥,云中惊寇入。……月晕抱龙城,星流照马邑。[20]《梁诗》卷20梁简文帝《陇西行三首》
虽弭轮台援,未解龙城围。[20]《梁诗》卷21梁简文帝《赋得陇坻雁初飞诗》
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20]《梁诗》卷25梁元帝《燕歌行》
长相思,望归难,传闻奉诏戍皋兰。龙城远,雁门寒。[20]《陈诗》卷5徐陵《长相思二首》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西望龙城阵云起。[20]《隋诗》卷1卢思道《从军行》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 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20]《隋诗》卷4杨素《出塞二首》
龙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21]《文苑英华》卷197薛道衡《出塞二首》
细味以上诗语,可以得出这样几点认识:第一,没有哪首诗中的“龙城”是指匈奴祭天之所,再联系“龙城”一辞不见于两晋宋齐及北魏以前诗作之事实,说明诗人们接受的十六国之后的“龙城”,而由初设(公元341)至南朝梁人诗中首见之时,已有200年了,是个历史地名;第二,很难看出诗中的“龙城”及其异称“黄龙”具有实指某地之意,都是借指或泛指所处的辽西之地,甚至出于艺术夸张的需要而不顾地理方位;(注:案《颜氏家训集解》卷4《文章》云:“文章地理,必须惬当。……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В美玉之瑕,宜慎之。”清人卢文弓召注曰:“案:陇在西北,黄龙在北,白马 在西南,地皆隔远,水焉得相及。”王利器先生加案语曰:“所侈陈之地理,皆以夸张手法出之,颜氏以为文章瑕В未当。”对这种写法,古今人仍有误解者。如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21《李太白诗误》条云:“李太白诗:‘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按《史记》言……乃知汉与匈奴往来之道,大抵从云中、五原、朔方。明妃之行,亦必出此。……而玉关与西域相通,自是公主嫁乌孙所经,太白误矣。”(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道光十四年黄氏家刻本,1985年版,第1595页。)又如唐人上官仪《王昭君》一诗有句曰:“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刘南扬先生《唐诗通论》评说:“玉关即玉门关,金河,今名黑河,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咏王昭君而言玉关,误矣,其后李白《王昭君二首》之一亦同此误。”(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58页。))第三,诗中往往以处在华北、西北地区的边关要塞与“龙城”相对,如用玉关、天山、轮台、马邑、雁门来与“龙城”作对句,都是一东一西,说明当时人把玉门关、雁门关一带看做是中原与外裔在中西部地区的分界线,而把龙城一带看做是中原与外裔在东部地区的分界线;第四,早在南北朝诗人的笔下,就将“龙城”与李广牵连起来,且为“飞将”冠上“长安”字样,说明当时的诗人并不以“龙城”代指右北平。综合来看,南北朝时期诗歌作品中的“龙城”,是诗人在创作以边塞生活为主题的诗歌时,舍弃原始本意,仅取它在地理位置上具有出入东北边境所必经过的这一点,并形成一个艺术化、典故化的地理概念,即借指边城边关,或泛指边塞边境。故在解读时,不可将其拘泥或坐实为某一具体地点,否则,就会重蹈像颜之推等人那样的对艺术作品误解的覆辙。既然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在作品中对“龙城”作如此用,那对唐人来说,已是约定俗成的典故旧事,如以上所录的吴均《战城南》、吴均《咏怀诗二首》之一、梁简文帝《陇西行三首》之一、《赋得陇坻雁初飞诗》、梁元帝《燕歌行》就被收在供创作诗文用典的《艺文类聚》等类书中,当诗人要用典故时,便从中拈取,以示出处有据,并不会先考证一番后而用之,此亦古代文学创作史上使用典故的一条通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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