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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 第二讲 约会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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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受學 發表於 2012-5-4 13:5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王兆鹏

  文学史上有很多很偶然、很有趣的现象。我有时候为朱淑真打抱不平,朱淑真在宋代是一点名气也没有。现在看来她的作品跟李清照比起来最多差一个等级,或者差半个等级。如果说李清照是一流词人的话,朱淑真至少是二流或者一流半。李清照在宋代可以说是名满天下,而朱淑真呢,除了魏仲恭把她的作品搜集成书,写了一篇序外,在宋代的文士阶层,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和影响,现存的资料里很难看到人们对朱淑真的任何评论,哪怕是否定性的只言片语。
  李清照就不同了,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家庭非常显赫,她的丈夫赵明诚是著名学者,她父亲李格非,名列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也是文坛大腕级的人物。苏门前四学士之中,晁补之和张耒都表扬过李清照。现在文艺界的人想出名,都要靠宣传,一经媒体炒作和包装,准保出名。宋代文士,有一种出名的途径,就是“名家印可”。有文坛的大腕或社会名流说某人好生了得,此人就会一夜成名。张耒和晁补之都说李格非的姑娘了不得,有才气,那李清照的名气自然也就提升了。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是宰相。宰相的儿媳妇,人家能不关注吗?李清照娘家和婆家的背景,让她想不出名都不行。所以李清照很幸运――这只就文学的影响力和知名度而言,她后半生的遭遇另当别论。李清照生前的文名比朱淑真不知要大多少倍。但在身后,李清照跟朱淑真比起来,又算不幸了。在宋代,她的作品有好几种版本传世,有一卷本、三卷本、五卷本、六卷本、七卷本和十二卷本,可谓畅销一时,备受欢迎。但是到了元代以后,这些版本统统失传,以致于明末毛晋刻李清照词集的时候,只搜罗到她的十几首词。我们现在读到的李清照诗词集,都是清代以来学者们相继整理的本子。目前李清照的作品集,最可靠的应是王国维的公子王仲闻先生编的《李清照集校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李清照传世的词作,比较可靠的有50来首。不过,这些词作可都是精品,堪称“精品现象”。苏东坡、辛稼轩等大词人流传下来的词作很多,苏东坡有362首,辛弃疾有629首,但并不是篇篇精彩,有些词作质量很是一般。词史上有两位词人,一个是李清照,还有一个是李后主,他们传世的词作几乎都是精品。李后主传世的词作,可靠的也只有30多首,但每一首都相当精彩。文学史上有很多现象,你要仔细去琢磨和思考,非常有趣味,有些也不大好解释。李清照的作品,在宋代传播那么广,那么受欢迎,为什么一到元代以后就全部失传?而魏仲恭编的朱淑真诗词集是一线单传,居然还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是什么缘故,我现在也说不好,是偶然还是必然?我也解释不了,你们去思考思考。
  朱淑真的《清平乐》就讲到这里。下面我们讲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大家已学过宋代文学,应该对周邦彦有一定的了解。北宋词坛上,从流行的广度、受大众欢迎的热度而言,他是仅次于柳永的。如果按照现在时兴的排行榜来给北宋词坛上流行的词手排名,那么第一名应是柳永,第二是周邦彦,第三是秦观。这三位在大众心目中可说是“天王级”的人物。柳永的歌词,一直到北宋末年还在传唱,流行了将近100年,北宋最后一位宰相何栗就是柳永的狂热Fans。金兵攻陷汴京前夕,何栗在宰相办公室里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哼着柳词。苏东坡在后世地位很高,但在当时流行乐坛上影响并不大,他的很多词作都不好歌唱。比如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人们喜欢读,但没有记载提到有人唱的。周邦彦的歌词一问世,就大受追捧。到了南宋,周邦彦受欢迎的热度仍然没有“退烧”。强焕在《片玉词序》说,在周邦彦任溧水县令80年后,强焕来溧水任职,闲暇时宴请嘉宾,歌者唱的词,仍是以清真词为首选。所谓“暇日从容式燕嘉宾,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词为首唱”。陈郁《藏一话腴》外篇卷上也说:“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甚至南宋灭亡以后,在元大都也还有人唱清真词。现在歌坛的刘德华,当红了一二十年,已很难得。而宋代的周邦彦据守流行词坛200多年,实在是了不起哟!
  我们再看他的这首《少年行》,写的是约会场景,非常有情调。环境是在夜间的室内。你可以想像两位主人公是一对恋人,也可以想像是狎客和妓女。“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写的是一位温柔多情的靓妹,用锋利的“并刀”来切橙子,招待客人。并刀是山西太原产的刀,就像现在的王麻子、张小泉刀剪之类,是当时的名牌货。“吴盐胜雪”,很讲究、很精致的盐,吴地产的盐,像雪一样白。因为新橙加一点盐作佐料,就没有那么酸,变得比较甜了。“纤手”,鲜嫩雪白的小手,像水葱儿似的,白白嫩嫩的。切个刚上市的橙子,招待心上人,够多情的。下面是写环境。不同的词,表现手法是有差异的。有的是先写见面的环境,而这里是先写见面的动作,招待他,然后写环境。用新橙招待,并用考究的刀来切碎,并放上精致的盐作佐料,体现出女主人公的细致与多情,让男子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十二分的感动,于是先写这个印象最深的细节。就像晏几道《临江仙》词写与小苹初见,对她的“两重心字罗衣”印象最深一样。“锦幄初温”,室内的锦绣帘幕垂挂。刚刚生起火炉,那时候没有空调,小火炉让人感觉很温暖。白居易《别毡帐火炉》诗说:“复此红火炉,雪中相暖热。”“兽烟不断”的“兽”是指什么?对,香炉。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有“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金猊”是镀金的猊形的香炉。“兽烟不断”,你要想像这屋里很暖和,红烛高照,香炉上袅袅飘起了烟雾。拍MTV让你做导演的话,你要拍香炉的烟在袅袅的缭绕,你还仿佛闻到了沁人的香味。这环境多优雅呀!“相对坐调笙”,两个人坐着弹琴吹笙,情调多么高雅呀!时间过了很长以后,女子多情而又关切地低声问道,“向谁行宿?”“谁行(háng)”是哪里。用武汉话说:哪里去住~?“城上已三更”,现在已经三更天了,你不走了吧?“马滑霜浓”,外面的路滑不好走,霜又厚又重,天气很冷,你还不如今天晚上就在我这歇宿吧。“不如休去”,不走了吧。“直是少人行”,你一个人出去,多孤单啊。理由一个接一个,既显关心,又委婉地表达了请男子留宿的深情。下面你可以做进一步的联想,男子也许被她的真情打动就留下了,也许不得不离开而忍痛离去了。这首词写约会,情调虽然香暖,但纯洁高雅。通过简短的对话,凸现女子的多情、温柔和体贴。虽然亲昵,但很健康。
  读了上面几首词以后,我们可以看出词的另一个特点。词本来是抒情的,是配合音乐而产生的一种歌曲。词的抒情性应该比诗歌来得更纯粹、更强烈。但词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也逐渐增强了叙事性。以上这几首词,都可以说是具有比较鲜明的故事性。词体,特别是小令,更多的是用比兴的手法,用暗示象征等手段来抒情,像这种讲故事的词,在唐宋词中不是很多。而且唐宋词里的叙事性,也常常表现得不像这样直接,它是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来潜在地叙事、隐性地讲述。我很早就注意到词的叙事性,想写一篇文章,结果被一个朋友抢了先机。他是中山大学的张海鸥教授,他写的《论词的叙事性》,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上。过去我们更多地关注词的抒情性,而他这篇文章主要谈词的叙事性及其特点。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读一读。
  词的这种潜在的叙事性,也就是用词来叙写故事,在词中隐含故事,对我们当代的歌曲创作也有一定的启发性。比如前些年流行的那首歌曲《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似乎讲的是“文革”期间知青下放的事。这歌词本身没有讲故事,只是描绘小芳姑娘长得漂亮,“辫子粗又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给了“我”一种什么样的安慰。似乎有故事,但它没有讲故事。如果它吸取借鉴唐宋词中这类约会词的特点,也许能把这个故事讲得更鲜明生动。虽然故事是潜在的,但又让人能想像得到,这会增强歌词的艺术魅力。
  
 樓主| 山東受學 發表於 2012-5-4 13:52 | 顯示全部樓層
  上面讲的这几首词,基本上都是用白描手法。在文人词里,这种手法的开创者应该是韦庄。唐五代文人词,影响最大的,除他之外是温庭筠。但温庭筠词更多的是用比兴的、象征的手法,通过环境的烘托描写来抒情。而韦庄词注重白描。我们看看他的一首《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这不是约会词。我举这一首,只是想说明近似的表现手法。他把时间地点都写下来了,看起来很直白,但是让人刻骨铭心。“四月十七”,是他离别的那个日子。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可以写“三月初一,正是去年今日,上课时”。词也有细节的描写,“忍泪佯低面”,是害羞,同时也是怕对方知道。分别的时候,忍着泪,低着头,皱着眉头,是怕对方伤心,眼泪搁在眼眶里不让它出来。用此来表现对方的多情与体贴。自从离别以后,魂断了,“只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韦庄出生在晚唐,唐朝灭亡以后,他到前蜀,即四川,当了宰相。他有一个爱姬,非常漂亮,被当时的小皇帝王建看见给抢走了。有人说他这首词就是怀念爱姬的。这表明韦庄的爱情词是有具体的对象的。
  和韦庄的追忆去年今日不同,张先的《更漏子》却是现场实况直播。且看张先的《更漏子》:
  锦筵红,罗幕翠。侍宴美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
  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
  张先是北宋比较高寿的词人,活到八十多岁。这首词是写宴会上发生的一个恋情故事。“锦筵红,罗幕翠”,写宴会环境的华美。“红”与“翠”,色彩鲜艳夺目,对比强烈。“侍宴美人姝丽”,侍宴的一位歌女,长得非常漂亮。词写美人,一般不出现“姝丽”这样评价性的语句,大多是通过形体装扮的描写让读者去体会她的美丽。张先的词,常常是有名句而无完篇,有的句子写得很好,但全篇不是很浑成。有时直接地评价美的程度,会缺乏一种动人的魅力。就像讲笑话,讲笑话的人如果先说这个笑话很好笑,结果讲出来后未必好笑。因为听者期望值很高,觉得肯定很好笑。等到听过后也不过如此。讲笑话,要出其不意。写词也是如此。与其说“侍宴美人姝丽”,还不如说她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就像汉乐府里《陌上桑》写秦罗敷的魅力一样。当然他下面也有描写。这位侍宴美人是怎么样的一位可人儿呢?年仅十五六,宋代的女孩子都比较早熟。“十五六,解怜才”,解风情,她懂得爱才。也可能是词人自作多情,觉得美人爱才子。“劝人深酒杯”,咱俩“感情深,一口闷”,女孩子对他特别中意,劝他多喝几杯。她长得如何呢?“黛眉长”,“黛”是画眉的颜料,眉毛画得细长。“檀口小”,樱桃小口红红的,搽了口红。看上去秀气动人,直让人热血沸腾。“耳畔向人轻道”几句,富有戏剧性。女孩子向他劝酒的时候,偷偷地说:“柳阴曲,是儿家。”在柳树旁边,就是我家。你别忘了啊,我家门前还有一个特别的标志,有一株红杏花呢,有空别忘了来看我啊。女孩子的主动、多情,寥寥数语就传神地表现了出来。才子听罢,一定是激动万分。当然,这需要我们去补充和想像。张先善于写歌筵中听众和歌女情感的交流,也擅长写歌女的才艺,给人一种强烈的现场感。
  我们今天是把唐宋词当作一种纯粹的文本来阅读。而在唐宋时代,人们不是读词,而是听词,就像我们今天听流行歌曲一样。词在当时是一种综合的艺术,既有文学性,又有漂亮的歌女演唱,还伴奏着音乐。也就是说,词在当时是一种融合了歌舞表演、音乐、文学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所以当时听歌比我们现在读词更富有艺术感染力。而听歌常常不是一个人在屋里,像看书式的独自欣赏,而是众人在一起,这有一种氛围,即所谓的“现场感”。我们现在看球赛或歌舞演唱会,在现场的感受,跟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的感受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在案前读词跟几个朋友在现场听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张先的词常常能把现场感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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