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老学庵笔记》中的秦桧家族群像

  : 白振奎

　　陆游（1125―1210）是南宋著名的诗人。他一生最大的业绩是谱写了几千首爱国抗金的雄壮诗篇，成为激励中华儿女同仇敌忾、保家卫国的宝贵精神财富。与诗歌相映成趣，陆游还在晚年创作了《老学庵笔记》，以轶闻趣事的形式记载了当时仁人志士的抗金活动，揭露了秦桧专权误国和迫害正直士人的罪行。值得注意的是，书中以灵活多样的笔法，幽默生动的语言，描画了权相秦桧祸国殃民的丑行及其家族成员（儿子、孙女、妻族）为非作歹的斑斑劣迹，前后多达十七条，构成了一组“秦桧家族群像”。这组群像表达了陆游的爱憎，传达了百姓的呼声，同时又在客观上向后人昭示了权奸危害作恶的各种伎俩，有很高的文学和史料价值。
　　
　　一、专制独裁者――秦桧画像
　　
　　秦桧是秦氏家族的中心人物，也是这组画像的中心人物，故陆游浓墨重彩，着力尤多。陆游本人与秦桧曾有过纠葛。绍兴二十二年（1153），陆游二十九岁时到临安参加进士考试，名列第一，然而在第二年的复试中，却因他名列于权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之前，又因喜论恢复，与秦桧意见不合，遂被黜落第，长期遭受压制，直到秦桧死后第三年，才被起用。这样，无论是从政治原则还是从个人遭际，陆游对秦桧都没有什么好感。77岁时陆游还作诗曰：“太平翁翁十九年，父子气焰可熏天。”（《剑南诗稿》卷四五《追感往事》）陆游对秦桧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诗中的“太平翁翁”指秦桧，是时人对他的谀称。
　　但是，我们不应该把陆游对秦桧的憎恶，看成是出于个人恩怨，而首先应该看作是正义与邪恶之间的势不两立。如笔记第一卷就直言：“张德远诛范琼于建康狱中，都人皆鼓舞；秦桧之杀岳飞于临安狱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老学庵笔记》卷一）涉及大是大非，语言简洁、明快，态度不容置疑。关于秦桧的精彩记载，择要如下：
　　秦丞相晚岁权尤重，常有数卒，皂衣持挺立府门外，行路过者稍顾视馨，皆呵止之。尝病告一二日，执政独对，既不敢他语，惟盛推秦公勋业而已。明日入堂，忽问曰：“闻昨日奏事甚久。”执政惶恐，曰：“某惟诵太师先生勋德，旷世所无。语终即退，实无他言。”秦公嘻笑曰：“甚荷。”盖已嗾言事官上章。执政甫归，阁子弹章副本已至矣。其忮刻如此。（《老学庵笔记》卷八）
　　这则故事以一个简单的片断，生动地刻画了独裁者秦桧阴险、嫉妒、狡诈的性格和嘴脸，读后令人不寒而栗。当时，秦桧的地位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越是专制的独裁者就越担心权力的失落，秦桧则尤甚。秦桧生病告假一两天，傀儡执政被皇帝单独召见，怯于秦氏的无形的淫威，见到皇帝只是推赞秦桧的功绩。但就这样，还是触犯了秦氏的忌讳，认为对自己的权力构成了侵犯。“闻昨日奏事甚久”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其实暗藏杀机。执政小心做答，秦桧嘴上说“甚是感谢”，其实早已暗示自己的走狗上书弹劾执政了，必欲罢免而后快。陆游这里用了一个“嗾”字，极其精彩。“嗾”，为召唤狗的象声词，主人指使狗，只需“嗾”一声，狗便摇尾听命，一往无前。看来，秦桧对待自己的心腹，正以自己豢养的走狗相待。
　　说到弹劾，这里还要补充一下，秦桧、秦绺缸永潜肺奸，创制了一种权力迫害以舆论先行的新手法。事见载于《老学庵笔记》卷六：“秦桧之当国时，谏官御史必兼经筵，而其子缫嘣谘伞Ｒ庥搏击者，辙令缬诰筵侍对时论之，经筵退，弹文即上。”秦缂热乌晒儆值Ｈ位实鄣挠前侍讲，老子秦桧想要迫害谁，儿子秦缭谖皇帝讲经时就先放出风来，造成舆论压力；讲经完毕，秦缰甘褂史台的弹劾文也就随之呈上。这种高效的迫害手法可谓秦桧父子的新发明吧！
　　据《宋史•奸臣传》秦桧本传记载，秦桧把持朝政十九年间，执政更换凡二十八人，都是柔佞驯服之辈。秦桧还暗中收买内侍及太医，窥伺皇帝的动静，郡国之事皆出之于桧手。秦桧死后，皇帝才将真相告诉别人。由此可见，秦桧不仅操纵了政府，还在事实上控制了皇帝；不仅自己的儿子是其走狗群中的一员，他更使众多的政府顶级高官成为其俯首帖耳的走狗！这就正如《宋史》秦桧本传所言：“桧两据相位者，凡十九年……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以诬陷善类为功。”对于研究政治史之学者来说，这一段独裁历史引人深思。
　　如果说上述两例是正面描写，《老学庵笔记》第一卷中，还用反衬法凸现、刻画了秦桧的专制独裁者的形象：
　　毛德昭名文，江山人。苦学，至忘寝食，经史多成诵。喜大骂剧谈，绍兴初，招徕，直谏无所忌讳。德昭对客议时事，率不逊语，人莫敢与酬对，而德昭愈自若。晚来临安赴省试，时秦桧之当国，数以言罪人，势焰可畏。有唐锡永夫者，与德昭遇朝天门茶肆中，素恶其狂，乃与坐，附耳语曰：“君素好敢言，不知秦太师如何？”德昭大骇，亟起掩耳，曰：“放气！放气!”遂疾走而去，追之不及。
　　故事令人感叹陆游传神写照的文字功夫。毛德昭这样的名士，内心中并无坚实的人格支撑，只是耍小聪明以貌似强悍无畏的形象，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为将来的考试高中打下舆论基础。短文尤其精彩的是，将毛德昭与当朝太师秦桧联系起来，当毛德昭听到“秦太师”二字，顿时“大骇，亟起掩耳，曰：‘放气！放气！’遂疾走而去，追之不及”。这一连串的动作、情态描写，看似漫不经心，实乃神来之笔，从一个侧面传达出秦桧的专制独裁给当时士人造成的精神印痕。秦桧前后专权十九年，大兴文字、口舌之狱，迫害正义力量，使天下士人三缄其口。秦桧的名字，在当时就是专制与迫害的代名词，是检验时士人格操守的试金石。
　　
　　二、穷奢极欲者――儿子秦缁像
　　
　　据《宋史》桧本传载，秦缡乔罔砥尥跏系闹蹲樱王氏无子，遂抱为己子。秦桧对养子秦缡尤缂撼觯为其进学、升官铺平道路，父子于是在朝廷中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本传载：“（桧）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尤及门。”秦绺多地继承了乃父贪婪的一面，“缱澡肀政无日不锻酒具，治书画，特其细尔”。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对此也有相同的记录，两则材料可以相互印证。秦缣袄泛颓钌菁欲的特点，《老学庵笔记》卷三予以生动的描画：
　　王黼作相，请朝假归咸平焚黄，画舫数十，沿路作乐，固已骇物论。绍兴中，秦缫喙榻鹆攴倩疲临安及转运司舟舫尽选以行，不足，择取于浙西一路，凡数百艘，皆穷极丹之饰。郡县监司迎饯，数百里不绝。平江当运河，结彩楼数丈，大合乐官妓舞于其上，缥缈若在云间，绱χ自若。
　　焚黄，古时品官新受恩典，祭告家庙祖墓，告文用黄纸书写，祭毕即焚去。后亦称祭告祝文为焚黄。故事以王黼焚黄“画舫数十”，与秦绶倩苹舫“数百”、迎饯“数百里”、彩楼“数丈”加以对比，触目惊心地凸现秦缜钌菁欲、暴殄天物的新贵形象，两相比较，王黼的炫耀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绱χ自若”，极见其毫无赧色，安然享受。相信陆游行文之际，内心的感受决不会平静如水，但落笔时那份淡定、那份冷静令人称奇，可见作者化解内心情绪的工夫。对比映衬手法的运用，增强了事件的形象性、生动性，可见作者的精心设计。
　　陆游并不能总是保持从容的心态，故在为秦缁像时也时或于字里行间喷发愤怒的激情，如下面一则故事：
　　王性之善读书，……既卒，秦绶绞哑涓钙焰熏灼，手书移郡，将欲取其所藏书，且许以官其子。长子仲信，名廉清，苦学有守，号泣拒之曰：“愿守此书以死，不愿官也。”郡将以祸福诱胁之，皆不听。缫嗖荒芏岫止。（卷二）
　　文中，“秦绶绞哑涓钙焰熏灼”一句，明显地流露出对秦桧父子的憎恶态度。秦缈岚书画、碑刻，看似高雅、风流，但强取豪夺的手法难掩其卑劣无耻的流氓心理。
　　

　　
　　三、仗势扰民者――孙女小童夫人画像
　　
　　“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句话用在秦氏家族的第三代身上同样适用。桧孙秦埙应进士举，省试、殿试皆为第一。这并不是说他的水平有多高，而是借着他爷爷的权势，一路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染红了自己的“顶戴花翎”――“未几，埙修撰实录院，宰相子孙同领史职，前所无也”。陆游正是绍兴二十三年和秦埙一同参加进士考试，而成为权力政治的牺牲品。不仅如此，“桧从子l、~，姻党周夤、沈兴杰皆登上第，士论为之不平”（以上皆出自《宋史》桧本传）。权力政治造成的牺牲品何可胜数？
　　《老学庵笔记》记载了秦桧孙女崇国夫人因丢失宠猫而扰民的一则故事，为其孙女画了像：
　　其孙女封崇国夫人者，谓之童夫人，盖小名也。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乃已。（卷三）
　　关于此事，《西湖游览志》卷四亦有记载，只不过结局略有不同：“府尹曹泳因嬖人以金猫赂，恳乃已。”更在令人心酸的苦笑中增添滑稽意味。六七岁小女孩丢了一只宠爱的狮猫，官府全城搜寻，竟至逮捕百姓，可以想见柳宗元《捕蛇者说》中描写的官吏“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的混乱场面。仗势扰民，此可谓造极，以致《山居新话》的作者元人杨r评论此事道：“权势所在，一至于此，可不叹乎！”
　　四、鸡犬升天者――内亲王子溶画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秦桧当权，不仅儿子、孙子、孙女跟着受益甚至为非作歹，就连秦桧的妻子王氏家族的成员也随之飞扬跋扈、仗势欺人。《老学庵笔记》第五卷为妻族王子溶也画了一幅像：
　　秦太师娶王禹玉孙女，故诸王皆用事。有王子溶者，为浙东仓司官属，郡宴必与提举者同席，陵忽玩戏，无不至。提举者事之反若官属。已而又知吴县，尤放肆。郡守宴客，初就席，子溶遣县吏呼伎乐伶人，即皆持往，无敢留者。上元吴县放灯，召太守为客，郡治乃寂无一人。又尝夜半遣厅吏叩府门，言知县传语，必面见。守醉中狼狈，揽衣秉烛出问之。乃曰：“知县酒渴，闻有咸齑，欲觅一瓯。”其陵侮如此。守狼狈，遣人遗之，不敢较也。
　　秦桧妻族成员王子溶，虽然官职不大，却可以戏弄上司、挟制郡守，文章通过他的几件小事，刻画了他的流氓无赖形象，足见权力的影响无处不在：郡守宴客，他反客为主，叫县吏喊来乐队；他请太守吃饭，郡衙倾府而出，无人敢滞留；他半夜派人敲开郡守的大门，竟然是酒醉欲觅咸齑，郡守竟不敢有一句怨言。这个王子溶，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离开了秦桧，他一钱不值，没有任何人会买他的账；但因为他是秦桧的内亲，只要秦桧一口气在，他就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抓紧一切机会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秦桧为相十九年，其党羽、其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全国，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指鹿为马、自行废立。这就可见，权力必须有限制，这个限制包括他方权力的制衡及任期上的限制。如果说，中国古代的文官制度，在权力制衡上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有一些措施，而对高级官员权力任期的限制则缺少关注。
　　陆游生活的年代，比起秦桧晚不少，但仍属耳目相接。《老学庵笔记》之撰述在秦桧死后三、四十年，离赵构死去也近十年，秦氏气焰早熄，于无所顾忌时，陆游犹能不囿恩怨、不加詈辞，于“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李慈铭《桃花圣解庵日记》），其史料价值就值得重视。这与其历任史官（枢密院编修官等），应诏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修《南唐书》等养成的史家素质密切相关。
　　作者选取的十几则故事，每篇均以寥寥百字，穷形尽相地写出秦桧祸国殃民及其家族成员穷奢极欲、擅作威福的罪恶现实。专制独裁者不会错过每一个榨取人民血汗、满足自我贪欲的机会，这里所展示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而已，大量惊心动魄的事实可能已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雨打风吹去。我们不妨将其看作是陆游“以少总多”写法的一例。
　　陆游以一组群像描画了秦氏家族权力网络上的各色人物，如桧子秦纭⑺锱崇国夫人、妻族王子溶，但不言而喻，他的批判目光是直指罪魁祸首权奸秦桧的。每一则故事或在前、或在后，交待故事主角擅作威福的权力基础，如“秦绶绞哑涓钙焰熏灼”、“秦太师娶王禹玉孙女，故诸王皆用事”、记述桧孙女崇国夫人丢猫扰民故事后随即跟上“其子纾十九年间无一日不锻酒器，无一日不背书画碑刻之类”几句，无不是为了强化罪恶与权力之间的关联。这些人物，无不是“拉大旗作虎皮”，仗势欺人而已。试想，秦桧孙女小童夫人，不过是一个童稚未脱的小姑娘，竟能逼得临安府尹围其团团转，并曲尽媚态地求情说好话，不就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已然被异化成了权力的符号了吗？所以，陆游为秦桧家族画像，说到底，还是为秦桧画像，各色人物的丑恶嘴脸和变态性格，最终还是应该折射到秦桧的画像上去，算到秦桧的账上去。这就好比一个电影中的大场面与为大场面服务而设计的几个分镜头之间的关系。当然，陆游的批判也止于秦桧而已，至于秦桧擅权误国的最终根源，囿于历史的局限，陆游并不可能给出正确的答案。这就需要后来者进行深入的思考了。
　　(作者单位：上海财经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