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道自秦而降矣,三代之兴也,皆以德义,秦之起也,也由诈力,六国之德亦无甚异于秦,而秦最雄鸷,乃得以并六国,一天下。而始皇骄矜气盈,自以功高三皇,地广五帝,李斯等臣又谀之,乃合三皇五帝之号称皇帝,曰始皇帝,其为自大也。
逆取而不顺守,去仁恩,继行刻法,又废谥法以禁议。故贾生论秦亡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出于《丹书》,曰:“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仁得之,以仁守之,轩辕殷周是也,祚近千岁;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晋宋是也,祚及百年三百年。
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秦隋是也,不过二世。隋朝三十六年,秦最促,十三年而亡,兼六国,杀人不计其数,仅载白起所杀近百万,多用阴谋权诈,无信于天下,隋之所不及,及为天子,焚书坑儒,毁先王之道,又隋之不能为也。始皇身死两年,而秦已乱,天下皆反矣。强权之不可恃,仁义之不可悖,有如是哉!
第二篇
秦废封建而置郡县,古今大变也。李斯以为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今天下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乃安宁之术也。封建郡县皆有流弊,封建之流弊至于七雄虎争,为战国两百年之战乱,而郡县之弊至于蒙古女真满洲等夷狄窥盗华夏,相较郡县,封建之弊为小。
封建之流弊,内乱耳;郡县之流弊,乃夷狄猾夏,天地之祸也!民国虽革帝制,而犹袭郡县之制也,惟无帝王世袭耳。毛太祖曰:“百代皆行秦政法。”至本朝循而不革,毛早年欲求湖南自治,而后当道,乃为中央集权,惟许数少民自治。封建虽有流弊,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以封建与郡县比,则封建其选也。封建须复矣!然所立之封建又与古之封建不同。宋明张横渠、吕晚村等大儒皆主复封建。
封建利于各地方发展,扩大华人势力,传播华夏文化。秦废封建,中国凝滞而少进。今立封建,选本地人为省长,非有国家大事,省长可以独管地方,不受中央牵制。古之封建,封邦建国,诸侯世袭,今之封建,分省自治,而无世袭。今之省长如古之诸侯,一省有危,他省救之;外国入侵,一省当之!如北狄侵燕,齐桓公率诸侯救之;匈奴入寇,李牧以一赵国之力却之。而后秦汉一统,以天下之重而疲弊于匈奴之防,何也?宋更以亡于蒙古,蒙古之横扫欧亚,所向无有当者,宋之亡,亦无足怪。独怪明之亡,亡于数十万人口之满洲!圣人岂不欲廷万君,一合宇内,而立封建,分为数十国者,何也?分者,非分裂华夏也,乃为相救,各尽其力自由发展,而不受中央无谓之牵制,其他地方之拖累。诸侯之强者可以独当强虏,诸侯之弱者赖诸侯之强者,而免于为夷狄所灭。封建非分裂,为分布,为民族维万世之安也。
譬如父母将数子随身,不如使数子出外各自成家立业。管之过严,不放松,欲穷俱穷,欲亡俱亡,岂不悲哉!若分散各地,无能力者或至贫弱,有能者则致富强,贫弱者有难,富强者救之,而非合于一起,并受其难,而无相救者也。有合有分,以文化合之,以材力分之。周虽大行分封,春秋诸国相争,而终相认同类,当夷狄入侵,则共御之。分者,非分其种也,分其权而便各地自由发展也。惟李定国一战斩杀满清两名王,收复两广之地,震惊鞑虏,而可惜受孙可望牵制,收复大业垂成而复败。呜呼!郡县之制,太过统一,虽有雄豪,亦难展其才,而备受牵制,以败其功!若岳飞、韩世忠等将为一方诸侯,亦不至受女真之辱,亡于蒙古也。
周之封建之弊至于战国,失于诸侯世袭耳,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不农,为不公。秦革其制,以其私而成天下之公,故后世循之,然独揽大权于皇帝,天下之公成矣,而皇帝之私极矣。今复封建,取古封建各地方自由发展,独立捍土御外之利,而去其世袭之弊。不亦可乎?古之主郡县者以诸侯世袭易为乱驳之,今为此制,尚何不可也?人心不合,虽统一天下,犹分也,秦之统一集权,岂不强哉!而人心不合,天下不二十年,复大乱。宋明之统一,强矣,而其衰也,并天下而授之夷狄!
或曰:诸侯禅让乎?抑由中央选定继承?曰:不也,有地方自由选举,中央唯纠其不合理之选举。如周之诸侯任偏私废长立幼,天子下令正之。多迁汉人于少民较多之地,以防少民为乱。外迁,不内徙,外迁以扩张汉人势力,内徙则酿胡人乱华之祸也。曰:天子权力亦当有限与。曰:王船山曰:“置天子于有无之间。”天子名位尊,而分权于各诸侯,相辅,无为而治,周天子以齐地分太公,齐地有夷狄来争,太公逐之,后齐由百里之邦成数千里大国!地本不大,由诸侯自由发展,乃由小地发展成独当一面之大国,岂非封建之利哉!尊其名,而防篡弑之祸,分其权,以防君主专制之弊。尊其名,以凝聚人心,不使分裂;分其权,以独立发展,不受牵制。所合者,人心也;所分者,材力也。
周之分封也,周伐殷而代之,不以天下为己私有,分功臣子弟,地虽分,而实合也,各诸侯同心扩张华夏疆土,当周室有难,同心救之,驱逐犬戎,当他国有难,同心救之,以逐北狄。当其盛,各扩其疆;当其衰,共御外侮!岂如宋明之末,天子守国门,而无勤王之师;地方有难,而无相救之帅。致天子或俘或死,京城为夷狄所陷,地方纷纷沦丧,而天下尽亡胡虏。孰能救之,孰能驱之?郡县之制,乃至于此,可不深思耶?
且封建之世,太平久,战乱少,三代皆数百年而乱,汤之伐桀,一旦而定之,武王之伐纣,一战而安天下之民,拔乱反正如此之速。郡县之世,太平多不久,战乱多,朝之更易也频繁,久不过三四百,岂如殷周之长?短则数十年,甚于战国之乱。英主百战方定天下之乱,而死者过半。郡县固统一耶?封建至于战国之乱两百年,春秋虽争,而战祸浅,用兵少,伯者维持,率诸侯尊王,郡县则自汉之统一三百年而乱,一百余年,晋定之,数十年复乱,五胡乱华,南北分裂两百余年,至隋而一之,数十年复乱,唐太宗定之,百年之后,又有安史之乱,至后藩镇夷狄割据,夷狄为患,宋不能制,举天下而亡于蒙古,皆三代所未有也,明季闯献之乱,建虏之侵,死者数千万,祸民更烈于战国,何谓郡县之优于封建哉!李斯之议,逢君之私,欲成君之独裁,岂有公天下之意?法皆有弊,人难皆贤,禹汤之圣王,而后有桀纣之暴,夏商之法未变,而夏商亡矣。
周之分封,以藩屏王室,其后疏远,相攻如仇,子孙之不肖,岂可咎文武子弟之分封哉?秦始皇废封建,行郡县,乃身死不久,子之亲亦相残矣。周之君也,未有如桀纣之暴也,幽王不幸罹犬戎之祸而犒京沦,平王东迁,弃西歧于秦,而王室弱,不能复振,此其失也,失于幽平,不可怪文武周公之失策也。而幽王死于犬戎,秦晋救周难,驱逐犬戎,犬戎不能入华为主也,岂如晋之怀愍死于匈奴,宋之徽钦虏于女真,中原遂丧于夷狄而不可复之为惨哉!四夷交侵,桓文尊王攘夷,扫孤竹,夷赤狄,大张赤县神州之威。祖逖、岳飞虽怀忠愤,沮于庸主具臣,不能如秦晋之驱逐;桓温、刘裕亦有雄心,难望桓文之尊攘。秦制矫枉过正,难维长久之安,不免夷狄之患,比于殷周,岂不远哉!圣人之创制,为长久之治,为民族维万世之安,固非后世法家可比也。 全集请查阅以下淘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