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甲午戰爭中中國(滿清)慘敗給日本之後,『救亡圖存』、拯救中國就迅速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訴求、主流觀念。這種訴求和觀念,可以統稱為『救國論』。 正是在救國論的壓力下,甚至可以說是救國壓倒一切的情況下,中國社會開始發生巨變。從短命的戊戌變法,到流於表層的辛亥革命;從全盤西化徹底否定中國文化的新文化運動,再到受俄國影響而引入馬克思主義、組建共產黨;從大躍進、農村合作社、文化大革命,到改革開放。最終,中國成功實現了經濟的崛起,實現了『硬實力』的崛起,從昔日被列強凌辱的對象,變成今天世界『唯二』的新『列強』。
救亡圖存催生的西化浪潮
毫無疑問,救國論是一種偉大的精神和高尚的情懷,也是中國成功實現從昔日之列弱到今日之列強蛻變的基本動力。這種精神和情懷怎麼去讚揚,怎麼去謳歌都不過分。秉持這種救國、愛國情懷的仁人志士和革命先烈,也當然是偉大的,他們偉大的人格和事跡理應載入青史,世代傳揚。 但是,在中國已經成功崛起的今天,回顧和總結中國近現代史的成敗得失,就會很容易地發現,救國論中存在巨大的缺陷,其中還包含着『辱國論』,甚至『滅國論』,是救國與辱國和滅國並存,在經濟軍事硬實力上救國,但卻在文化上辱國、滅國。 也就是說,甲午以來,尤其是辛亥以來,導致中國發生巨變的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從國民黨領導的到共產黨領導的,實際上具備兩面性,在經濟、軍事上的救國性和文化上的滅國性。我們必須能夠識別這種兩面性,意識到這種兩面性的存在,才能正確認識和理解中國近現代史,才能正確認知和理解當下之中國社會,才能真正實現中國全面的、整體的崛起,實現中華民族的真復興。 救國論的根本缺陷在於,把中國整體上當成一個他者,而且是一個虛弱的、落後的,甚至行將死亡的他者,而拯救中國的革命者則是中國之外的另一方,他們是非中國的,也是進步的、充滿活力的。中國是一位衣衫襤褸的乞丐,而拯救中國者則是家境殷實的慈善家。 事實上,如果真正理解整部的中國歷史,就會發現,抵禦外敵入侵,保家衛國,並非近代中國的新生事物,而是在黃帝之後的中國歷史中一直存在,成為中國自身,成為文化自身的核心要素。但是這種抵禦外敵、保家衛國的傳統應該稱之為『衛國論』,與甲午之後出現的『救國論』有本質不同。 中國中就包含着衛國論,中國文化中就包含着衛國論,同時,衛國論也是。家國情懷、保家衛國精神,是中國人的核心精神之一,也是中國文化內核之一。在衛國論中,中國不是衛國者的他者。 黃帝戰蚩尤是在保衛中國,周穆王和管仲齊桓公伐犬戎是保衛中國,衛青霍去病追擊匈奴是保衛中國,岳飛楊家將抗擊北遼是保衛中國,林則徐虎門銷煙,以及由此引發的鴉片戰爭和洋務運動,甚至包括義和團是保衛中國。當然抗日戰爭、抗美援朝更是在保衛中國。 中國與其他任何國家不同,甚至與其他任何文明也不同,其存在在整個人類歷史中是鶴立雞群。中國不僅是一個國家,而且也一個文明。而作為一個文明,中國文明是人類史唯一一個自產生起就一直保持連續存在的文明。
中華文明生生不息
從易經出現的伏羲畫卦時代,一直到當下已經成功實現工業化、經濟化的當下時代,中國文明的精神內核一直存在,支撐着中國的存在和中國歷史的延續。變化的只是外在的技術水平和具體的社會治理方式。 事實上,早在25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孔子已經對中國文明的存在狀態做過深刻總結。他說:『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所損益』,就中國文明在歷史存在中的變化因素,包括社會治理方式、技術水平等;『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則是中國文明在歷史存在中的不變因素、永恆因素,就是中國文明的精神內核,以及基於此精神內核的制度內核。 因此,完整的中國,真正的中國是一定要包含中國歷史的,一定要包含中國文明的精神內核和制度內核的。時代可以變遷、朝代可以迭代、生產方式可以變革、具體的治理方式和社會制度可以變化,但是中國文明的精神內核和制度內核則是永恆的。 有意識地保衛中國文明的內核,包括精神內核和制度內核,就是中國文明的精神內核之一。唯有中國文明形成獨立的『文明格』、『文化格』,而且這種獨立的『文明格』和『文化格』又與獨立的『人格』密切相關,是人格的自然延伸,甚至合二為一,文明格就是人格。 既然中國的文明格、文化格又與人格二合為一,也就意味着唯有中國文明存在獨立的人格。人是什麼?就是心性,就是義理。獨立的人格就是獨立的『心性格』、『義理格』,人是獨立的心性人、義理人。 所謂獨立的文明格、獨立人格,就是不僅文明內核、人格內核是存在的,而是明確意識到其獨立存在,而且有意識地去保障、捍衛其獨立的存在和自由的發揮。如果有外部力量去破壞自己的文明格獨立和文明格自由,去破壞自己的人格獨立和人格自由,那麼所有的具備人格獨立和文明格獨立的中國人,都會起身抗擊,這就是『衛國論』的要義所在。 從『國』的甲骨文本義來看,所指代的正是中國文明的存在狀態,包含着中國文明格,即中國文明內核。中國文明的精神內核和制度內核是什麼?精神內核就是仁義、義理、道義,而制度內核則是基於仁義、道義的原始契約制度。甲骨文『國』的字形就是表達這種契約制度。
仁義道義
【周易 繫辭】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結繩和書契是最早的兩種契約形態,先有結繩,後有書契。這兩種契約形態的機制基本相同,典型的結繩是一對打着繩結的繩子,書契則是刻有契齒文的小木片。『上古結繩而治』就是契約而治,堯舜之前的三皇五帝時代,中國尚無政府,但是卻存在和平有序的社會秩序,通過契約而實現,因此,也可以稱之為契約社會。 從甲骨文看,『國』、『域』、『或』三者同字,其字形含義為,使用結繩的這種契約形態的區域。具體考釋過程這裡從略。也就是說,甲骨文『國』字形所描述的就是契約社會,所側重的就是精神和制度,即中國文明的內核。 因此,在中國歷史中,『國』所指代的就是中國文明,而非現代意義上的所謂的主權國家。現代國家的概念,是近現代的西歐人所搗鼓出來的概念,是基於利益的,基於民族、種族的,所維護的是某個或某幾個民族的狹隘利益,而缺乏中國之『國』所包含文明內核和人格內涵。 然而,甲午戰敗之後,中國在日本的影響下,開始系統性地接受西方文化,其中就包括國家的概念,把現代西方主權國家的概念當成國家的標準。其本來所存在的獨立的文明格、人格內涵,被無情、無知地拋棄;其本來所存在的與中國歷史的緊密聯繫,也被無情、無知地切斷。 一旦,其中的文明內涵、人格內涵被拋棄,其與歷史的聯繫被切斷,將『中國』硬生生地閹割成一個現代西方式的主權國家,那麼國家便成為沒有文明、沒有歷史、沒有人格利益集團,只講赤裸裸的利益,而抵制任何的仁義、道義,抵制任何的心性、義理。 更有甚者,辛亥以來,在日本的影響下,中國興起一股徹底否定中國歷史和文明,主張全盤西化的風氣,其高潮就是所謂的新文化運動。對『中國』中所包含的文明和歷史內涵,就不僅僅是拋棄和切斷的問題,而是徹底否定,甚至惡毒地攻擊。譬如,魯迅說中國歷史就是『吃人』史,將中國遭遇西方列強的原因說成是中國文化的落後,說什麼『落後就要挨打』。 從文明內涵和歷史聯繫上來說,即從『中國』一詞的核心內涵上說,新文化運動以後,中國的確死亡了,但是,中國人都是文明上、歷史上的亡國奴。但是,導致中國滅亡的,並非西方列強,恰恰是打着『救國』旗號的革命家們。 歷史地看,自黃帝以來,中國周期性地遭遇外來文化的衝擊,這些衝擊都是伴隨着武力入侵,因此,周期性抵禦外來的武力入侵和文化入侵,已經成為中國文明的存在方式。鴉片戰爭以來的西方列強對中國的入侵,不過是5000千年來中國歷史的正常延續,不過是眾多歷史循環中的新的一次,眾多武力侵略和文化侵略中的其中一次,僅此而已。 如果真正理解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就會對其延續和存在擁有絕對信心,作為一個文明,中國不可能被任何外來侵略所消滅,套用毛主席一句話就是:任何外來侵略都是紙老虎。 因此,甲午之後所出現的『亡國論』,以及與之相伴的『救國論』,都是偽命題,都是杞人憂天的淺薄無知之論。中國的確遭遇了嚴重的外來入侵,的確遇到很大的麻煩,但是絕不存在亡國的問題,絕不存在拯救中國的問題,而只存在如何抵禦外來侵略的問題。 即只存在『衛國論』,不存在『救國論』,兩者有本質的區別。在黃帝以來的『衛國論』中,中國的核心內涵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保衛中國就是保衛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但是,甲午以來受西方刺激和影響所出現的『救國論』中,中國並不包括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認為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是導致中國即將亡國的根源。 既然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被當成中國亡國的根源,那麼打倒中國文化、割裂中國歷史,就成為『救國論』的革命任務之一。既然中國文化是淪落的,需要被打倒,那麼也只有西方文化能夠拯救中國了,因此,『救國論』必然地包含着文化上的西化,即必然地包含着文化上的『辱國論』、『滅國論』。 也可以說,『救國論』是甲午之後所開發出的一劑西藥,目的是治療中國面對西方入侵時的連續慘敗症。藥效的確很明顯,但是卻有嚴重的副作用。救國論在拯救主權上的中國的同時,卻在殺死文化和歷史上的中國。 但是,以往我們只看到『救國論』的正面療效,而忽視其嚴重的副作用。當中國成功實現經濟和軍事崛起時,救國論所帶來的副作用就愈發明顯、愈發嚴重。 重建文化自信,實現中國的真復興,核心任務就是消除救國論的副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