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揆初】第六集代序 / 張朋朋 薛俊武先生的【漢字揆初】是一套根據甲骨文來探索漢字起源、形成的專著,現在已出到第六集。 研究漢字起源、形成的開山鼻祖是漢代許慎,其著作是【說文解字】,但許慎所根據的材料主要是小篆、籀文和六國古文,不是殷商時期的甲骨文,而殷商在周代之前,甲骨文才是漢字的源頭,因此,清末在發現甲骨文後,中國文字學研究理應出現一個像薛俊武先生這樣重新審視許慎的著作及其理論並深入探索漢字起源、形成的高潮,但這一高潮並未在中國出現,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中國漢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在中國學者1899年發現甲骨文前,一場改革漢字的運動正在中國醞釀。1892年盧戇章出版【一目了然初階】率先提出要把漢字改成像西方一樣的『拼音文字』。1911年辛亥革命後,在中華民國元年召開的中央教育會議上通過了『採用注音字母案』。1918年錢玄同在【新青年】上發表【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提出要改革漢字。1923年在【國語月刊】特刊『漢字改革號』上錢玄同、趙元任、黎錦熙等發文提出『要謀漢字之根本改革』,『非拼音不可』。北伐勝利後,國民政府教育部公佈了趙元任、黎錦熙設計的『國語羅馬字方案』。與此同時,瞿秋白等人在蘇聯寫成『中國拉丁字母』草案,隨後在國內蘇區和解放區推行。1954年新中國成立了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制定了文字改革總方針,即『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並組織專家通過分析普通話語音研製出一個拉丁字母文字方案,取名【漢語拼音方案】。因使用這個文字方案的人必須會說普通話,而中國人講多種方言和語言,於是文改會的另一項任務就是推廣普通話。統一語言需要時間,所以不能馬上改用『拼音文字』,暫時還得使用漢字,於是文改會的第三項任務就是簡化漢字。 粉碎『四人幫』後,雖然否定了十年文化大革命,但沒有否定中國的文字改革。因此,文革後,文字改革委員會更名為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意思是不馬上改用『拼音文字』,但要繼續做文字改革工作以實現終極目標,於是他們把推廣普通話、簡化漢字和使用【漢語拼音方案】三大任務寫入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也就是說,他們在法律上把漢字判了死刑,但不立即執行,想緩期執行。這就是漢字的危機和目前的處境。 當年進行文字改革的理由是認為中國之所以貧弱,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是因為漢字落後和漢字難學造成的。眾所周知,改革開放前三十年,推行用拉丁字母研製的漢語拼音方案和簡化漢字,中國並沒有強盛,文盲也並不比使用繁體字的台灣和香港少,而且國家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今天中國之所以走上了富國強兵之路,那是因為國家改革開放和發展市場經濟的結果。可見,國家強弱與漢字無關,而且利用電腦呈現漢字的方式甚至比拉丁字母文字更便捷,因此,『漢字亡國論』『漢字落後論』『漢字難學論』都不攻自破了。按理說,像對待『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一樣,今天該是給漢字平反,該是否定文字改革,該是撥亂反正的時候了,但令人遺憾的是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並沒有給漢字平反,並沒有否定文字改革,並沒有撥亂反正,這到底又是為什麼呢? 這是因為中國文字改革的理論是從西方引進的語言學,而從事中國文字改革的專家都是中國著名的語言學家。中國社科院語言所第一任所長羅常培就認為『新的拼音文字方案必須在語音學的科學理論指導下進行設計,才會是科學的、完善的文字』。【漢語拼音方案】就是由中國語言學家根據西方語言學理論研製的,而西方語言學是建立在西方傳統的文字觀基礎上的。因為中國語言學家認為西方傳統的文字觀是不容質疑的公理,所以他們很難承認他們在中國所從事的文字改革工作是錯誤的。 什麼是西方傳統的文字觀?這種文字觀是不容質疑的公理嗎? 西方傳統的文字觀認為『文字是語言的符號』。這種文字觀源於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因為西方文字是拉丁字母文字,而拉丁字母是通過分析語音創造出來的,西方學者認為字母表示語音中的音素,認為字母是音素的符號;幾個字母拼合成的字表示的是幾個音素的拼合,所以就認為『文字是語言的符號。』因為西方傳統的文字觀認為拉丁字母文字是『表音文字』,所以就認為『代表語言,也就是能讀出來,這是文字的本質』,也就是說,字音是文字的本質,認為『文字是用「形」通過「音」來表示「意」的』。文字是用於讀寫的,於是西方語言學家就認為『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 索緒爾(F.Saussure,1857-1913)被稱為西方現代語言學之父,他認為『語言和文字是兩種不同的符號系統,後者唯一存在的理由是在於表現前者。語言學的對象不是書寫的詞和口說的詞的結合,而是由後者單獨構成的』。索緒爾認為『文字表現語言』,他把文字當成了語言的照片,認為『我們一般只通過文字來認識語言』。可見,索緒爾並沒有否定西方傳統的文字觀,只把『表示』換成了『表現』,而且強調語言學不研究文字,採用了比亞裏士多德更為極端的說法。另外,索緒爾還認為文字分兩種體系,拉丁字母文字是『表音文字』,而漢字是表意文字,他明確指出『我們的研究將只限於表音體系』,也就是說,不包括漢字。 某些西方語言學家認為『表音文字』是先進文字,表意文字是落後文字,是人類早期使用的難以書寫的文字,將來一定會進化到『表音文字』,根據表意文字無法研究語言,所以表意文字不在西方語言學的研究之內。因此,中國發現甲骨文後並沒有給中國語言學家帶來驚喜,反而給中國語言學家提供了漢字是古老落後文字的證據,更增強了他們要把漢字改成拉丁字母文字的信心。 因此,要給漢字平反,要否定中國的文字改革,要撥亂反正,要重新制定中國的語言文字法,首先要搞清楚西方傳統的文字觀是不是正確的?到底是不是不容質疑的公理? 我認為,西方的文字觀是不正確的,因為這種文字觀沒有揭示文字的本質。 人類有了語言,為什麼要創造文字呢?因為語言是聽覺的,語言的傳播受到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語言一發即逝,在沒有錄音機的時代,語言所傳遞的信息不能傳給後人,而且在沒有廣播和電話的時代,人只能近距離接收和感知語言所表達的意義,所以人們就要創造一種視覺符號使語言所表達的意義能突破時空的限制,從而促進信息的交流以及教育的發展和科學技術的進步,使人類社會進入了文明時代。 人類之所以要創造符號,之所以能使用符號,是因為人類有接收和感知符號的器官。語言是由人的聽覺器官來接收和感知的,而文字是由人的視覺器官來接收和感知的,語言和文字是兩種具有本質區別的符號,語言是聽覺符號,文字是視覺符號。視覺符號的本質是有可視的形體,因此,文字的本質是字形,世界上一切文字都有可視的字形,這是文字的共性。拉丁字母A B C D E等也是有形的視覺符號,由少數字母拼寫的大量字,如word、book、good等也有可視的字形,都是有形的視覺符號。『音』是無形的,『拼音』是拼不出有形的文字的,所以拉丁字母文字和漢字一樣都是拼形文字,只不過拼形方式不同。哪有什麼『拼音文字』?哪有什麼『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 西方傳統的文字觀認為『文字是用「形」通過「音」來表達「意」的』,也就是說,字形不表示意義,如下圖: 西方傳統的文字觀對語言和文字之間關係的看法也是錯誤的。因為符號都是表示意義的,語言是以『音』示『意』的聽覺符號,文字是以『形』示『意』的視覺符號。人有聽覺器官和視覺器官以及大腦的聽覺認知和視覺認知能力,人通過聽覺器官感知語言表示的意義,是通過視覺器官感知文字表示的意義,所以盲人不具有讀寫文字的能力,但具有聽說語言的能力,聾啞人不具有聽說語言的能力,但可以具有讀寫文字的能力,正常人認識了字形所表示的意義,不讀出字音(默讀),就是把字音讀錯了,也可以看懂文章,而只知文字的讀音,但不知字形所表示的意義,就是把文章讀出來也還是看不懂文章。人看到文字讀出音來,是因為文字字形和語音建立了聯繫,所以學過文字的人看到字形可以讀出語音,也可以把語言寫成文字,這是兩種具有本質區別的符號系統通過人腦進行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的現象,因此,語言和文字之間的關係,如下圖: 西方語言學家所提出的『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的定義也是錯誤的。因為語言是聽覺符號,能夠記錄語言的是錄音機,認為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就把文字當成錄音機了,而文字不是錄音機,是不能記錄語言的。另外,書寫文字只是呈現字形的一種方式,中國古人在沒有創造出筆和紙這種更便捷的呈現漢字的方式之前是用刀在甲骨上刻畫的,打字機和計算機出現後人類已經不只是書寫文字了,還可以在鍵盤上打字。因此,『書寫符號』的提法沒有揭示文字的本質,文字的本質是字形,呈現字形的方式可以變化,但字形不變。中國語言學家認為文字是書寫符號,認為漢字筆畫多,書寫難,就改革漢字,簡化漢字,而不是去研究改進漢字的呈現方式。結果,簡化漢字改變和破壞了漢字字形系統,這極大地降低了視覺符號可以突破時空限制的功能,使大陸中國人看不懂古書了,削弱了大陸中國人的閱讀能力,而且使海峽兩岸以及全球華人不能『書同文』了。 西方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的『文字表現語言』的文字觀更是錯誤的。索緒爾把文字當成語言的照片,把文字和語言看成是照片和物體一樣的表現關係是錯誤的,因為有形的物體可以照出照片,但無形的語言是不可能照出照片的,所以文字的字形怎麼可能是語言的照片呢?文字怎麼可能表現語言呢? 索緒爾認為語言學只研究語言,不研究文字,這就更錯了。聽覺的語言一發即逝,而視覺的文字可以超越時空的限制,文字的創造和使用使一個民族從野蠻進入文明社會,如果古希臘沒有文字,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人的思想能傳到今天嗎?西方能有文藝復興嗎?西方的教育和科學技術能有今天的成就嗎?從傳承文化和普及教育的角度看,文字的功能比語言重要得多,怎麼能只研究語言,不研究文字呢? 其實,今天不少西方學者已經在反思西方的文字觀了,法國著名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德裏達(J.Derrida)在【論文字學】(De La Grammatologie)一書中對西方傳統的文字觀和索緒爾的文字理論進行了批駁。他認為文字不是語言,文字獨立於語言,文字學應該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創造文字科學和文字哲學是一項必要而艱巨的任務。
論文字學
英國牛津大學教授羅依·哈裏斯(Roy Harris)在2000年出版的【反思文字】(Rethinking Writing)一書中也對西方傳統的文字觀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認為亞裏士多德的『文字是語言的符號』的觀念和索緒爾的『文字表現語言』的說法都是錯誤的。他認為文字的發明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象徵,認為中國人創造了漢字,早已從野蠻進入了文明社會,他不認為西方文字比漢字高級,認為拉丁字母文字和漢字沒有本質區別,只是字形不同。因此,他提出應該建立一個文字符號學。 【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是一套西方出版的反映全球最新科研成果的非常權威的辭書,早期的版本也是把文字定義為『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但最新的版本對文字的定義進行了重大修改,把文字定義改為:人類用來進行交際的視覺符號系統,它與語言單位的意義和語音有約定俗成的聯繫。這說明現代西方人的文字觀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 綜上所述,西方的文字觀是錯誤的,文字不是語言的符號,而是以『形』示『意』的視覺符號。 我認為,中國的文字改革就是西方的錯誤理論中國化的結果。漢字今天的處境,從學術層面分析,中國語言學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中國文字改革的核心成員和骨幹力量都是中國著名語言學家,中國沒有這批接受西方文字觀的語言學家,是不可能開啟和實施文字改革的。西方語言學作為一門學科已由這批語言學家全面移植到了中國,雖然今天這批語言學家都已作古,但他們所引進的西方錯誤的文字觀還在我們的大學傳授,今天中國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接受西方錯誤的文字觀的學者和教師群體,而且他們的學生也已進入了政府部門,繼續掌握着國家語言文字工作的領導權和話語權,這就是為什麼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今天,中國已走上富國強兵之路,『漢字亡國論』『漢字落後論』『漢字難學論』都已不攻自破了,但我們國家的有關部門還不否定文字改革的根本原因。 我不反對改革開放,不反對學習和引進世界上先進的學說和科學技術知識,但主張在向外國學習時,我們要有選擇,先進和正確的學說,我們要學習,要引進,但對落後和錯誤的學說,我們要敢於否定和拒絕,引進錯了就要勇於改正。改革開放三十年使我們認識到我們中國不是都落後西方,比如文字學,西方學者今天才認識到要建立文字學,而我們祖先早就建立了。因此,我們對自己祖先所創造的文化不應全盤否定,而應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使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能為世界文明的發展做出新貢獻。 薛俊武先生利用早於篆書字形的甲骨文來研究漢字的起源,從研究方法上來說,這和許慎是一致的,許慎也是反對利用漢代隸書來解說字義,而是主張使用早於隸書的篆書字形來研究漢字。我認為這種研究方法是正確的。 我相信西方錯誤的文字觀將逐漸被人們所認識,中國的文字改革終將被否定,漢字不僅不會被拉丁字母文字所取代,反而會出現一個像薛俊武先生那樣深入研究漢字的高潮,我期待這一天能早日到來。 2016年5月30日北京語言大學寓所 作者:張朋朋先生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曾在巴黎東方語言學院、瑞士日內瓦大學、英國倫敦大學和美國耶魯大學等國外多所大學任教或講學。 著述:【文字論】【集中識字】【部首三字經】【漢語語言文字啟蒙】又名【字啟蒙】(與法國白樂桑先生合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