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论美,本来如对美食,无所偏爱。而且,自然动物界,雄性大多美于雌性,故〖诗经〗〖楚辞〗中谈到美人,皆泛指男女,就已是对女性同胞极大的尊重了。 〖战国策〗甚至讲了一个邹忌的故事,说城北徐公,是『齐国之美丽者也』。而邹忌俊伟,形貌昳丽。窥镜自照,自觉亦甚美,故问妻妾:『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妻妾都说:『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后来见到徐公才知自己确有不及。 一、被女人独占的美 故而审美一事,渐次分途。女人忙着争奇斗艳,歌舞妆严,以魅惑自己及男人;男人只能被赶着去干粗活,例如去决斗、去屠龙、去救美之类。 此事在中国,大抵出现于春秋时期。与顾颉刚、余英时他们谈的『文武分途』(指古代贵族掌握兵权,故士都是武士,后来士养尊处优,渐不习武,才出现平民以军功上升,文武于是分途的情况)是同一时期相关的重要文化现象,可惜诸公未甚注意女权之扩张也。 怎么说此事与女权扩张、社会变动有关呢?因为这就是春秋末期礼崩乐坏之一端。孔子当年之所以愤而出走,就是由于齐国送了『女乐』给鲁王,把鲁王迷得晕乎乎的,顾不上礼乐祭祀。 之前的音乐舞蹈虽盛,但根本精神与作用是『礼』。女乐歌舞更胜,其内在逻辑却是『情欲』,巧用性征,启情窦、惑灵明,故乐酣而不和,只是乱或添乱。其道相反,无怪乎孔子一见,就要避走;魏文侯听惯此等迷情惑性之乐,再听雅乐便昏昏欲睡了。 美权已失,从此礼崩乐坏,更是一蹶不振,男人缺席或越来越不受重视,歌舞遂尽作女儿态矣。以致清末梁启超只好大力推崇陆放翁,说他的诗『诗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二、在舞乐艺术中另谋生路的男子 关于美和歌舞艺术愈来越女性化的问题,我在日本京都办书法展时曾〖题舞踊图〗说过:古人歌舞,得名不问男女,渐则独重女声,而士大夫所作歌词,亦尚婉媚,以便女子。 此风在唐已然,更甚于六朝也。 若五代,则冯延巳外孙陈世修〖阳春录〗云:『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讌集,多运藻思,以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其所谓歌者,便多女郎。 风气所被,即大小周后亦不免。故〖南唐书〗云:『以后好音律, 因亦耽嗜废政事。』甚者,〖清异录·释族〗竟谓后主宫中歌舞不足,以致微行娼家,乘醉大书石壁曰:浅斟低唱、倚红偎翠大师;鸳鸯教主,传风流教法。则赫然后世柳三变也。歌舞女郎之移情,可以概见。 或有男子而歌,则李廌〖品令〗调之曰:『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 字如贯珠。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足见歌台舞榭,念奴既娇,须眉无用武之地矣。 日本歌舞,颇衍唐风,大端固与吾国甚似而亦有所差异,非渐集于女子,而是男女分途发展也。女乐盛于欢场,男子舞则渐艺术化。室町时期观阿弥、世阿弥父子发展猿乐为能乐,可为代表,与京都大坂酒宴歌舞,两途也。
舞踊图
余尝谓中土男女于文艺皆未分化,日本则有之。女性口语用词及文书写作乃至书道艺事,盖皆如是。舞踊为其一端耶? 这里说的是:我国歌舞,春秋以后,大趋势是女性化。日本则分化了,女乐盛于欢场,男子舞则渐渐纯艺术化,如『猿乐』发展为『能乐』即是。 这看起来是中日之差异,而其实亦透露了我国歌舞的另一路发展轨迹。 能剧,是草根与贵族雅文化的结合。一部分吸收了中国的『散乐』传统,有杂技、庶民生活和滑稽表演等,属于『狂言』;另一部分则为面具舞,有浓厚的宫廷艺术色彩,称为『能』。装束繁复、脸上覆着面具的能乐师,低沉迂回地吟唱着谣曲,迈着沉缓凝重的舞步,暗郁深沈的气氛甚至会让观者敬畏,来源其实即是我国的宫廷雅乐传统。 也就是说,在世俗音乐歌舞被女人独霸以后,日本的歌舞男只能朝雅化和草根化发展。中国情况也一样。但我们不是能乐这般,将草根化与宫廷雅化合而为一,成为一个新剧形式;而是雅乐仍维持其传统型态,以礼维贯朝庙乐章;然后在底下进行男女分途,俗乐基本上已被女乐统治,政权及公共性音乐则发展出军乐。 三、重建雄性、原始、气力型的军乐及其失败 周朝出现女乐、礼崩乐坏之后,军乐其实是个重建的体系。其中,鼓吹曲辞是短箫铙鼓的军乐。横吹曲辞,是用鼓角在马上吹奏的军乐。 『鼓吹』的兴起,据说跟班壹有关。他是秦末以牧起家的富豪,因避战乱而到北方边境,发财致富后,『出入游猎,旌旗鼓吹,以财雄边』。汉初鼓吹则叫『短箫铙歌』。若在马上演奏,称为『横吹』或『骑吹』;作为皇帝仪仗的,叫做『黄门鼓吹』。有鼓、铙、笳、角、排箫等。 笳和角最早都是游牧民族乐器。笳可能是用芦叶卷起来吹的,后来把芦苇制成哨子,装在没有孔的管子上吹也叫笳。角,最初是天然的兽角,后来改为竹、木、革、铜等。骑吹则是队伍右上方第一人手持旄旗。居中的一人击提鼓,鼓树在马的项背上。下面一个人双手捧排箫吹奏。后排的第一人持锤击铙。左下方的一个也在吹排箫。总之,均与胡人脱不了干系。 西汉宫廷所用鼓吹曲调,就是李延年根据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胡曲』改写。故〖古今乐录〗云:『横吹,胡乐也。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长安,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之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给以边将万人将军服之。』 军歌,理所当然是鼓舞士气的。像〖上之回〗那样,高唱『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才是正宗。故历史如此发展,可以理解为:民族精神靡丽柔曼、女性化了以后,引进的胡人雄性原始气力,以调和之。 然而,英雄难过美人关。战伐鼓吹,箫鼓笳角,威武雄壮的音声,很快又发生了变异。 反战的呼声,如『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鸟可食』这样的,女性的『战争好可怕呀』思维,愈来愈多。 其次是暴露战争的荒谬,与女乐同样出现于战场:美人帐下犹歌舞,战士军前半死生。如刘克庄〖军中乐〗所说:『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将军贵重不据鞍,夜夜发兵防隘口。自言虏畏不敢犯,射麋捕鹿来行酒。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 再则是以鼓吹曲直接去唱爱情,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军歌,于是仅成为空洞的仪式化音乐,在尔后的音乐史上亦无有什么地位。 四、〖韶〗〖武〗尽美,协和阴阳 这时,我们就要回头去看雅乐。 借助胡人原始雄性隐喻而创建的军乐,意在平衡阴阳,调整歌台舞谢女性化的趋向,礼失而求诸野,但最终失败了。 原因并不在艺术上阳刚毕竟不敌阴柔,或中原文化本乏雄强之气,需要从胡人文化方面予以补充。而是因为这个走势走错了。 礼崩乐坏,乃失礼所致,故为女乐所败。秦汉以后,既不导之以正,反而更扬偏锋以相争,胡风、戾气、美人战士,相激而争,礼乐大序大和的精神,不唯不能恢复,反而愈发争斗添乱,还想成功,宁非笑话? 其实原先雅乐体系中就有发扬蹈厉、彰显武德的。 〖大武〗在其中最为典型,乃诗、歌、舞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故事是武王伐纣,形式是手持武器干戈的战舞。这种舞,在原始舞蹈中已有『刑天氏之乐』等,〖大武〗则概括了战争过程以及班师。 〖周礼春官〗说它作为宗庙之乐,祭祀祖先。〖礼记·乐记〗载,共六段(六成)。第一段:表现战前的准备,乐舞开始,先有一段长长的鼓声作引子,舞者持兵器屹立待命。有击鼓、舞蹈、造型、歌唱。第二段:战争和胜利,有队舞和独舞,灭了商朝。第三段,继续向南方进军;第四段,平定南部疆土。第五段,周公、召公分疆治理。第六段,表现对周天子的尊崇,舞队重新集合,列队向武王致敬。 孔子曾评价说:这个舞,艺术上足以跟韶乐并驾齐驱,尽美,只不过韶乐歌颂尧舜禅让,文化意义比打仗更为高远罢了(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虽然如此,〖武〗整体贯穿的仍是偃武修文,带有鲜明的礼乐文化特征。第五首〖时迈〗最长,讲统治者要以美德治理天下。 这是六代乐中周乐的代表,后世祭孔,亦以〖韶〗〖武〗为蓝本,文武兼备。 五、祭孔乐舞,文武兼备 故〖韶〗〖武〗之乐后世渐渐失传,规模仅存,存于祭孔。 帝王祭孔,始于汉高祖刘邦。用乐祭孔,始于汉章帝:作六代之乐,命儒者讲〖论语〗。 可见那时祭孔仍用六代乐,隋代开皇二年制祭孔专用乐章,却是古雅乐之继承,但开了新局。 唐代,祭孔乐章增至七首。〖旧唐书·志第十〗载皇太子亲释奠乐章五首,又有『享孔庙乐章二首』,注明『太乐旧有此词,不详所起』。玄宗年间追谥孔子为『文宣王』,祭祀乐舞也提升如天子。〖贞观礼〗和〖大唐开元礼〗且记载当时形成了〖十二和〗乐制和文舞、武舞。 宋朝以后,重文轻武,文庙舞六佾,多重文舞,武舞辄缺。清朝〖清史稿〗云:『惟先师庙祗文舞六佾』,可见一斑。只有顺治帝元年所定祭天地、太庙、社稷、孔子之〖中和韶乐〗,初献用武舞,亚献、终献用文舞。
各地祭孔几乎都看不到武舞
所以时至今日,各地祭孔几乎都看不到武舞,已经不会了。尚武精神不存,佾舞大雅竟渐与女乐趋同,与娱乐圈妖娆作态的『花美男』烟视媚行相呼应矣。
尚武精神不存,佾舞大雅竟渐与女乐趋同,与娱乐圈妖娆作态的『花美男』烟视媚行相呼应矣 ...
台湾新北市祭孔之所谓武舞,拿根棍子,乱走乱跳,乱戴竖冠,不知所云。
台湾新北市祭孔之所谓武舞,拿根棍子,乱走乱跳,乱戴竖冠,不知所云。想不到连台湾也这样,祭孔之礼,真要 ...
想不到连台湾也这样,祭孔之礼,真要亡了吗?
这则是马戏团企划的祭孔,女乐杂沓,但有现代人的骄狂,自诩焕然一新
这则是马戏团企划的祭孔,女乐杂沓,但有现代人的骄狂,自诩焕然一新 这时再看韩国的『释奠大祭』,便令人爽然若失。⏤⏤这个被联合国评为世界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存最完整、影响力最大、规格最高的祭孔仪式』,是仍有武舞的。刑天舞干戚,仍可彷彿〖大武〗之遗风。 不过,韩国这就是正宗吗?也未必!唐代开元礼的文舞武舞,宋代改了两次:一是宋仁宗『亲制郊庙乐章二十一曲,裁成颂体,告于神明,诏宰臣吕夷简等分造乐章,参施群祀』;二是徽宗令大晟府议颁新乐,有大观三年释奠六首、大晟府拟撰释奠十四首。 韩国祭孔,宣称的即是用大晟府新乐。而实际上大晟府拟撰释奠十四首,终宋一朝未尝启用。韩国也不可能用。开元礼,他们同样未曾恢复。故今日我等若能再振『我武维扬』之风,自不必感叹友邦已着我先鞭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