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31 21:52
【导读】
本篇围绕如何评价儒学展开论辩。御史认为,孔子和儒家对改变现实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孔子维护君臣大义,但他的弟子冉求、子路却当了季孙氏家臣,孔子讲男女之礼,但他却通过奸臣弥子瑕去见卫灵公夫人南子,这些都说明孔子言行不一。对此文学指出,孔子和儒家无法改变现实,是因为他们手中没有权柄;孔子见南子,其本意是为了拯救乱世。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经学成为汉家意识形态,但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身为汉朝官员的御史,却肆无忌惮地攻击儒学,诋毁儒家祖师孔子,这一现象表明,即使在儒学定为一尊之后,它也没有化为整个汉家的思想,汉朝思想统治远不如想象中那样严密。
【原文】
御史曰:『文学祖述仲尼,称颂其德,以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修道鲁、卫之间,教化洙zhū、泗之上,弟子不为变,当世不为治,鲁国之削滋甚。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kūn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当此之时,非一公孙弘也。弱燕攻齐,长驱至临淄,湣王循逃,死于莒而不能救;王建禽于秦,与之倶虏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
【译文】
御史说:『文学宗奉、称述仲尼,称颂孔子之德,以为从古到今,未曾有过孔子这样的杰出人物。然而孔子在鲁国、卫国之间宣讲儒道,在洙水、泗水之上从事教化,弟子并不为之变化,当世并不为之变为大治,鲁国削弱越来越厉害。齐宣王褒奖儒学,孟轲、淳于髡kūn之徒,接受上大夫的俸禄,不任实职而专门议论国家大事,齐国稷下先生大约一千多人。那个时候,并非只有一个公孙弘。弱小的燕国进攻齐国,乐毅率兵长驱到齐国都城临淄,齐湣王弃城循逃,死于莒地而不能拯救。齐王田建被秦国俘虏,齐国儒生与齐王一起被俘而不能保存齐国。照此看来,儒家安定国家尊奉君主,是不曾有过实际效果的。』
【原文】
文学曰:『无鞭策,虽造父不能调驷马。无势位,虽舜、禹不能治万民。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故轺yáo车良马,无以驰之;盛德仁义,无所施之。齐威、宣之时,显贤进士,国家富强,威行敌国。及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骈piǎn如薛,而孙卿适楚。内无良臣,故诸侯合谋而伐之。王建听流说,信反间,用后胜之计,不与诸侯从亲,以亡国。为秦所禽,不亦宜乎?』
【译文】
文学说:『没有马鞭,即使是造父也不能协调四马拉的车。没有权势地位,即使舜、禹也不能治理万民。【论语•子罕】载孔子说:「凤鸟不飞来,黄河不出现画图,我这一生要完了吧!」因此用一匹马拉的小车,无法奔驰;圣德仁义,无处施行。齐威王、齐宣王时期,举荐贤能,进用才士,国家富强,威震敌国。到了齐湣王,继承发扬齐威王、齐宣王两代遗留的功业,向南攻克楚国的淮北,向北吞并强大的宋国,征服十二个诸侯国,向西挫败赵、魏、韩三晋之国,打退强秦的进攻,燕、赵、韩、魏、楚五国宾服听从,邹国、鲁国的君主,泗水边上的诸侯都入朝称臣。可是齐湣王无休无止地夸耀战功,老百姓忍受不了他的统治。诸位儒生劝谏,齐湣王不愿听从,于是各自分散,慎到、捷子逃亡而去,田骈到了薛地,而孙卿入楚为兰陵令。齐国内无良臣,因此诸侯合谋讨伐齐国。齐王田建听信谗言,误信秦国的反间计,采用国相后胜的计谋,不与山东诸侯合纵,导致亡国。他被秦国所俘虏,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原文】
御史曰:『伊尹以割烹事汤,百里以饭牛要穆公,始为苟合,信然与之霸王。如此,何言不从?何道不行?故商君以王道说孝公,不用,即以强国之道,卒以就功。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故马效千里,不必胡、代;士贵成功,不必文辞。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圆,故饥于黎丘。今晚世之儒勤德,时有乏匮kuì,言以为非困此不行。自周室以来,千有余岁,独有文、武、成、康,如言必参一焉,取所不能及而称之,犹躄bì者能言远不能行也。圣人异涂同归,或行或止,其趣一也。商君虽革法改教,志存于强国利民。邹子之作,变化之术,亦归于仁义。祭仲自贬损以行权,时也。故小枉大直,君子为之。今硁kēng硁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即晋文之谲jué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耻辱以存亡不足称也。』
【译文】
御史说:『伊尹以宰割烹饪来事奉汤,百里奚以喂牛结交秦穆公,开始是偶然遇合,获得信任之后,伊尹与商汤、百里奚与秦穆公才成就了王道或霸道事业。这样,什么言论不听从?什么思想学说不能施行?因而商君用王道游说秦孝公,孝公不听用,商君就用强国之道来游说,最终成就功业。邹衍用儒家学说游说当时诸侯,不为诸侯所用,他就以阴阳变化、五德始终的理论去游说,最终得以扬名。因此马只要日行千里,不一定非要匈奴、代地所产。士人贵在能够成功,不一定非要华美的文辞孟轲只知道坚守唐虞三代旧的道术,不知当时要务,因而在梁、宋受困。孔子只能方不能圆,因此在黎丘挨饥受饿。如今近代儒生勤于修德,不时陷入困窘,说不困窘就不行。自周王室以来,到现在有一千多年,你们所称颂的只有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如果讲起道理就一定要参照文、武、成、康其中的一个,拿人们所比不上的圣王而加以称颂,如同跛脚人能谈论远方却不能行走一样。圣人殊途同归,有时行走,有时停止,但最终的趋向是一致的。商君虽然改革法律修改教化,但他的志向在于强国利民。邹衍的著作,讲阴阳变化之术,但最后归于仁义。宋国国相祭仲自我贬损以行使权变,这是特定时势的产物。因而小弯曲大正直,君子是可以做的。如今你们固执地坚守儒家一家之说,像尾声那样行事,如此看来,晋文公通过诡诈手法主盟诸侯来尊重周王室不足称道,管仲蒙受耻辱来保存亡国也是不值得称赞的。』
【原文】
文学曰:『伊尹之干汤,知圣主也。百里之归秦,知明君也。二君之能知霸主,其册素形于己,非暗而以冥冥决事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何其苟合而以成霸王也?君子执德秉义而行,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孟子曰:「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势,不能一朝居也。」宁穷饥居于陋巷,安能变己而从俗化?阖庐杀僚,公子札去而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鲁公杀子赤,叔眄miǎn退而隐处,不食其禄。亏义得尊,枉道取容,效死不为也。闻正道不行,释事而退,未闻枉道以求容也。』
【译文】
文学说:『伊尹求合于汤,是因为他知道汤是一位圣明的君主。百里奚归附秦国,是因为他知道秦穆公是一位明君。伊尹、百里奚二人能知道商汤和秦穆公,他们的决策是平时在心里就已经想好的,并不是在昏暗之中糊里糊涂地决定大事。【论语•子路】载孔子曰:「名分不正就会语言不顺,语言不顺就导致事情办不成。」怎么能随便迎合以成就霸主和帝王大业呢?君子执持道德,遵守道义而行动,在仓促之间不忘道德仁义,在颠沛流离之间不忘道德仁义。【孟子•告子下】载孟子曰:「在当今之朝做官,不能改变社会恶俗,即使拥有千辆兵车的权势,这官一天也不能做。」宁愿住在陋巷穷困饥饿,怎么能改变自己而随从世俗变化呢?阖hé庐派刺客杀死吴王僚(liáo),公子季札离开国都,到延陵去隐居,终身不进入吴国都城。鲁宣公杀死公子赤,叔眄miǎn退位隐居,不食鲁宣公俸禄。亏损仁义而得尊位,用不正当手段取得上司欢心,这样的事宁死也不能做。我只听说过当正确道路走不通时,辞职退隐,没有听说过用不正当手段求得上司欢心。』
【原文】
御史曰:『【论语】:「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从也。季氏为无道,逐其君,夺其政,而冉求、仲由臣焉。【礼】:「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适卫,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子路不说。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礼义由孔氏,且贬道以求容,恶在其释事而退也?』
【译文】
御史说:『【论语•阳货】载孔子说:「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孔子有这样的话,但他的行为却跟不上。季孙氏行为无道,驱逐鲁昭公,夺取鲁国政权,而孔子弟子冉求、仲由却做了季孙氏的家臣。【礼记•坊记】说:「男女之间不直接交接东西,不互相碰杯喝酒。」孔子到卫国,通过卫灵公宠臣弥子瑕去见卫君夫人南子,子路不高兴。』弥子瑕,是花言巧语的奸佞之臣,孔夫子依靠他打通关系,这是不正当的。男女之间不打交道,孔子去见南子,这不符合礼的要求。礼义本来是由孔子传授的,可是他却违背道义来求得诸侯欢心,哪里看到他辞职退隐呢?』
【原文】
文学曰:『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烦乱,贤圣之忧也。是以尧忧洪水,伊尹忧民,管仲束缚,孔子周流,忧百姓之祸而欲安其危也。是以负鼎俎、囚拘、匍匐以救之。故追亡者趋,拯溺者濡。今民陷沟壑,虽欲无濡,岂得已哉?』
御史默不对。
【译文】
文学说:『天下不太平,各诸侯国不安宁,这是英明君王的忧虑。上面没有英明的天子,下面没有统管一方的诸侯领袖,天下烦忧混乱,这是圣贤的忧虑,所以尧忧虑洪水,伊尹忧虑民众,管仲被囚禁,孔子周游列国,都是忧虑百姓的祸患,希望转危为安。因此伊尹背负鼎俎求见商汤,管仲被拘囚而忍辱负重,孔子周游列国志在救世。因而追赶逃亡的人要快跑,拯救落水的人要湿衣。如今民众陷入沟壑之中,即使想不湿衣,怎么能办得到呢?』
御史沉默,不再应对。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