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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文史网 这一问题,与前节所述个别枢轴时代文明的渊源一样,都涉及历史演变长流的分合。历史长流的任何一点,既是上承无数的因,也是开启下游无数的果,正如柴束拦腰一扎,两端都是分歧百出,难以究诘于一丝一线。
最后,雅斯贝斯指出,近代开始的科学文明,是人类历史上另一次重大发展,其意义不逊于当初枢轴时代之开启鸿蒙。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这一命题已经不言可喻。科学时代文明,其主要动力是科学家求“真”的动机,然后随波经过科技结合,改变了人类生活形态,其影响将是一个全世界性人类文明的涌现。这一发展,自然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其意义绝不下于人类第一次发展的超越意识。
现在全人类困惑之处,则于求“真”之外,如何延续求“善”求“美”的超越意识?以及如何开创与之相关的价值?人类社会生活,必有群居。许多个别的个人,当有一套群居的价值,规范其彼此互动的方式,庶几能互济合作,而不致冲突排斥。这些规范,各大文化系统都已在枢轴时代逐渐界定其基础,衍生、阐释发展为整套的伦理、道德以及法律。这些文化系统,因其基本立论颇有差异,由基本点引伸的价值观念及规范也有所不同。在人类社会势将“定于一”的前夕,如何将各文化系统间观念格逆不能相容之处,求取共同机关,当是我们必须严肃思考的课题。
举例言之,基督教与回教两大文化系统,都主秉持独一真神观念。两个文化系统的冲突很难在短期内解决。又如,中国文化系统的“个人”是社会网络中一个结果,在社会空间中有其歧出的关系丛,而在时间轴线上,也有其承前启后的位置。相对而言,基督教文化的“个人”,理论上只与真神之间有“k─我”关系,此外即是独来独往。这两种不同的“个人”观念,引发了今日常见“人权”内含的争辩。同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同文化系统也有不同的认知,并且由此发展出不同的价值观念。
全球人类文化,如何与过去的主要文明相衔接,不应当是由某一个文化系统独占,排斥其他文化系统,并任其消灭。同时,现代科学文明中,是否也可有某些立论的基本之处,足以由此阐释引伸为人类共处及人类生存于天地之间的共同价值观,并由此建构、规范,当是我们必须深思的大问题。
初步的构想,科学工作者在探索知识的过程中,有其一定的职业习惯。为了求真,科学家必须持严谨的态度,锲而不舍,循一定的逻辑,观察与思考,科学家不能因为一己好恶而窜改数据或资料。凡此诚敬,正符合于儒家道德的“忠”。科学家常有存疑之心,不得武断,更不得护短,这是儒家“恕”字的内涵。孔子将忠恕合解为“仁”,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由“仁”出发,则整个儒家道德系统,都可由这一人性的根本点引伸发挥。于是,科学家的职业习惯,可以转化为职业道德。并进一步,职业道德即可普化为一般道德,则人与人之间,人与人群之间,人与自然之间,诸般伦理与规范,也不难建构了。
在“美”的方面,“真”也有转化的余地。科学家寻求知识,总盼能成系统,而不是一堆散乱无以组织的材料。越是有解释力的知识系统,可能越是简单。例如爱因斯坦的理论系统,即是简单的一个算式。近世极有贡献的天文物理学家K陀罗色伽,曾屡次表示,他的理论,实际上即在追寻美学的干净俐落。杨振宁先生称赞狄拉克(P. Dirac)的研究犹如明澈的秋水。凡此都是科学家从“真”中寻见了“美”,其境界其实也不让于文学家、音乐家与艺术家对“美”的追寻。
如果在科学文明的时代,我们能建构一个真、善、美互通的超越观念系统,则这一波人类发展,将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上,占有重大的转轴作用。
作者: 许倬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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