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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海涛
《诗言志辨》是朱自清先生的一部文学批评论文集。共收《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四篇论文,研究了“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四条诗论两千多年的发展历程。此书是朱先生学术生涯中影响很大也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吴周文在《朱自清论》一文中评价说:“《诗言志辨》是他功力最深的著作,对‘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四方面的诗论,纵向作了精微的考察,理清了它们的来龙去脉和衍变史迹,从而纠正了谬说。”(《朱自清研究论文集》)李广田《朱自清先生的道路》也评论说:“……例如《诗言志辨》,是朱先生历时最久,功夫最深的一部书。”(《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这部论文集是一本小书,但朱先生的治学方法及治学态度却宛然可见。
首先,谈一谈朱先生的选题及处理方式,即小题大做。
先说“小题”,朱先生选的这四条诗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可谓是粒沙,大海中的一滴水,小得不能再小了,中国文学批评史当中有多少这样的批评概念,恐怕很难说得清,但是朱先生做的就是这样的题。其原因当然和他那个时代文学批评的现状有很大关系。他在《诗言志辨》的序言中这样写道:
“西方文的输入改变了我们的‘史’的意念,也改变了我们的‘文学’意念。”
又说“西方文化输入了新的文学意念,加上新文学的创作,小说、词曲诗文评,才得升了格,跟诗歌和散文平等,都成了正统文学。”
“文学史的发展一面跟着一般史学的发展,一面也跟着文学的发展,这些年来我们的史学很快的进步,文学也有了新的成长,文学史确实改变了面目,但是改变面目是不够的,我们要求新的血和肉,这需要大家长期的不断的努力,一般的文学史如此,类别的文学史更显然如此。而文学批评史似乎尤其难,一则一般人往往有种成见,以为无创作才的才去做批评工作,批评只是第二流货色,因此有些人不愿意研究它。二则我们的诗文评断片的多,成形的少,不容易下手。三则我们的现代文学里批评一类也还没有发展;在各类文学中它是最落后的。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是从小处下手。希望努力的结果可能阐明批评的价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见,并坚强它那新获得的地位。”
从这三则材料,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文学批评的现状,一是刚刚取得与诗歌散文的平等地位,还是一个新兴的研究学科;二是人们的观念中并不重视它的存在,对它还有误解,因此缺少一支研究队伍;三是诗文评断片的多,成形的少,支离破碎,现代文学批评还没有发展。正是基于这样的研究状况,朱先生才说:“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就是朱先生搞文学批评研究的基本态度,他的目的是以此来增加文学批评“新的血和肉”。季镇淮在《纪念佩弦师逝世三十周年》一文中评价他的这种做学问的方法道:“朱先生这样研究文学批评史,就方法和精神说,都是科学的。朱先生自谦为从‘小处’下笔,实际这是必不可少的基础工夫。有了这个基础,而后才便于建造批评史的大厦。”范宁对此论述得更详细:“朱先生不止是一位散文家,同时是学者。他对我们诗文评进行过深入的研究。诗文评中有惯用的一套抽象的性状形容词,如什么雄浑呀,清丽呀,神理呀,气味呀,不一而足。这些性状形容词,具体含义令人捉摸不定,感到含混模糊。朱先生说:‘若有人能用考据方法将历来文评所用的性状形容词爬罗剔抉一番,分别确定它们的义界,我们也许可以把旧文学的面目看得清楚些。’(朱自清《中国文评流别论》)其实不仅看清楚中国文学的面貌,而且建立一门学科,一门名副其实的中国文学批评或文学评论。因为每一个性状形容词概括了文学创作的一个方面的特征,所以这个工作是很重要的。”又说:“朱先生在诗文评中用语方面,对一些性状形容词的含义的辨证,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这一工作对于建立科学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是必不可少的,应当后继有人。”(《完美的人格》,三联书店1987年版)从这些论述,我们可以看到朱自清先生做“小题”研究的意义。虽然朱先生这种选题的方式是受了文学批评现状的限制,但小的论题容易把握,易于研究出深度,却是大论题不能比的优点。
下面就来谈一谈小论题的深度,也即“大做”。朱自清为什么能把四个小题做大,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研究中贯穿了“史学意念”。他在该书的序言中明白告诉我们,这四篇论文研究的是四条诗论的史的发展,“这四条诗论,四个词句,在各时代有许多不同的用例。书中便据那些重要的用例试着解释这四个词句的本义跟变义,源头和流派”。一个点本来是很小的,但要从它延伸开去,就会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深度和广度就都具备了。且让我们以《诗言志》为例,看一看朱先生这种方法的具体运用。这篇论文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献诗陈志,主要谈两个问题,一是诗乐不分家的时代,志与政教不分,言志不出于讽与颂,且讽比颂多,献诗是公卿列士的事。二是乐以言志、歌以言志、诗以言志是传统一贯,《诗经》原来全是乐歌,徒歌大都出于庶民,“缘情之作”是为了它们的声调。第二部分赋诗言志,主要谈借诗言志多用于外交,赋诗往往断章取义,颂比讽多。第三部分教诗明志,论及诗与乐分家的历史。从孔子到两汉,演述了诗乐分离的过程,义逐渐被重视,声逐渐被轻视,无教化作用的诗则陈诗以观风。此时代“虽还不承认‘诗缘情’的本身的价值,却已发见了诗的这种作用,并且以为‘王者’可由这种缘情的诗‘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诗言志辨》)。志的意义此时也发生了变化,文中这样写道:“那么‘缘情’作诗竟与‘陈志’献诗殊途同归了。但《诗大序》既说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又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说‘吟咏情性’,后二语虽可以算是‘言志’的同义语,意味究竟不同。《大序》的作者似乎看出‘言志’一语总关政教,不适用于原是‘缘情’的诗,所以转换一个说法来解释。到了韩诗及汉书朝代,看得这情形更明白,便只说‘歌食’‘歌事’,只说‘哀乐之心’‘各言其伤’,索性不提‘言志’了。”(《诗言志辨》)从前三部分我们已可清晰看到两条史的线索,一条是作诗从公卿列士下移至庶民,另一条是诗的主旨有扩大的倾向,“诗言志”的志从关政教到允许表达普通人的感情。第四部分作诗言志,更是从史的角度叙述了志的演变的流程。从吟咏情性到兼指一己的穷通出处,再到德性、诗缘情,至六朝人论诗,一面要表明诗的缘情,一面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后来发展到志情含混更标准化了,“志”含穷通出处、政教、德性等丰富内涵,到现在,有人用“言志”和“载道”来论中国文学的发展。这样,“诗言志”这条诗论在各时代的意义和作用的演变就描画出来了。
正是因为有了“史学意念”的参与,这几个小论题变得厚实有深度了。读朱自清的四篇论文,你经常可以看到“战国以来”“汉兴以来”“东汉时”“到了正始(魏齐王芳)时代”“六朝人”“梁代”“唐代”“直到清代”等等类似的清晰表达时间的字眼,也经常可以看到作者追根溯源的话,如“‘诗教’这个词始见于《礼记》”;“言语引诗,春秋时始见”;“他该算是开山祖师”;“逆气生恶言的见解,春秋末年已经有了”;“郑玄《诗谱序》的四个来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这都是他的“史的意念”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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