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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查紫陽
清初詩壇大家名家輩出,向稱繁榮,也湧現出來許多詩派,較著者有婁東派、雲間派、虞山派與西泠派等。其中『婁東(太倉)詩派』是一個很有特色的群體,但現有研究一般只把吳偉業作為一個個體看待,對這個詩派的整體特色,卻重視不夠。
『婁東詩派』的首領吳偉業(1609一1671),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四年(1631)會試魁元,殿試榜眼,授翰林院編修等職。入清後始杜門不出,順治十年(1653)出仕,授弘文院侍講,轉國子監祭酒。順治十四年(1657)以繼母喪南歸,遂不出。為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是在當時詩壇與錢謙益齊名且成就最高的詩人。
吳偉業於順治二年(1645)至順治十年(1653)間閒居裏中,恰處仕明與仕清生涯之空白期,遂能集中精力培育詩才,從而開創出婁東派,並且慧眼別具,為這一詩派主要作家『太倉十子』或曰『婁東十子』――周肇、王揆、黃與堅、王撰、王昊、王\、王曜升、顧湄、王攄等十人編纂了一部【太倉十子詩選】,予以稱揚。順治十七年(1660)其弟子顧湄刊刻此選之時,亦即『太倉十子』這一詩群得名之始。吳偉業顯然是要組織起鄉邑弟子詩群立派樹幟,他在【太倉十子詩序】中所謂『今此十人者,自子m(周肇)以下,皆與雲間、西泠諸子上下其可否』云云,明言欲與『雲間、西泠』一較短長,具有很明確的宗派意識。
婁東派與當時其他詩派相似,在成員構成上地域性頗強,本土作家佔去極高的比例。除『太倉十子』之外,此派中著名者尚有郁禾、沈受宏、毛師柱、吳恰⑼跫武、唐孫華、吳兆騫、陳維崧等人。在吳偉業周圍團聚的詩群『太倉十子』以及流風餘韻所及凝集而成的『婁東詩派』,於整體上『大抵師法梅村,故詩皆以綿麗為工,悲壯為骨』(姚瑩【識小錄】),為『瑰詞雄響瓣香m州者』(【晚晴m詩匯】)。這講的是該派的詩學主張。因為太倉也是明代『後七子』領袖王世貞(號m州)、王世懋兄弟的家鄉,就詩的發展史程言,此地正是『七子』詩風在清初承延的一個中心。作為『七子』余脈,『婁東』與同源分流的『雲間』、『西泠』鼎峙而立,構成了清初宗尚『唐音』的一大宗支。而『七子』流風在清代也始終未見中斷,並且到乾隆年間沈德潛立『格調說』,選『別裁集』時又一次高揚而起。可以認為,婁東詩派乃是『明七子』宗風流延至清中葉沈氏之間的重要過渡環節,其存在不宜再受忽視。
有關婁東派在清初的地位及對後世之影響諸問題,當覷定吳偉業『梅村體』三字來作評價分析。我們知道,吳偉業身後,留下了【梅村家藏稿】和其他一些著作。其文學創作即以詩歌為最著,流布也最廣,其詩版刻與箋本之多,在清代詩人中誠屬罕有其匹。吳偉業詩在藝術上大抵以唐詩為宗,具體則視體裁而異。近體詩方面,基本沿明七子遺緒,取徑盛唐,『間有少陵風格』(尚F【三家詩話】)。古體一類,大而言之雖仍是師法唐人,但已從根本上擺脫盛唐牢籠。其中最佳者七言歌行,學初唐和中唐,進而融會貫通,翻舊為新,自成一種『梅村體』,成為了吳詩的靈魂與標誌。吳偉業詩以歌行成就最高,在清中葉已成為一種定評,其中【四庫全書總目】的看法頗得要領。【總目】說:『其中歌行一體,尤所擅長。格律本乎四傑,而情韻為深;敘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為勝。韻協宮商,感均頑艷,一時尤稱絕調。』的確,『梅村體』是在繼承唐人歌行(主要是初唐四傑和中唐的元稹、白居易)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具體而言,吳偉業歌行繼承了四傑歌行的注重用典與講究聲律,同時也繼承了元白歌行長篇敘事之體制特徵。另外,吳氏歌行語言十分華美佚麗,這則是四傑與元白的歌行本所共具之質。
世稱『梅村體』的長篇歌行具有詩史之品格,趙翼於【甌北詩話】中有云:『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輓詞】等作,皆極有關係。』誠是。其中【圓圓曲】一詩寫吳三桂與陳圓圓事跡,公認是吳偉業『梅村體』之詩史風範與哀艷情韻相結合的第一名篇,文長不錄。茲舉目今只見存於【吳越詩選】的梅村【讀楊參軍〖悲巨鹿〗詩】,以見『梅村體』之一斑:『去年敵入王師蹙,黃榆嶺下殘兵哭。唯有君參幕府謀,長望寒雲悲巨鹿。君初出入銅龍樓,焉支火照西山頭。上書言事公卿怒,負劍從征關塞愁。是日寒風大雨雪,馬蹴層冰凍蹄裂。短衣結帶試羊羹,土銼吹燈穿虎穴。橫刀高揖盧尚書,參卿軍事復何如?宣雲士馬三秋壯,趙魏山川百戰余。豈料多魚漏師久,唯當獨鹿遷營走。神策球場有賜錢,征東戲下無升酒。此時偏將來秦州,君當往會軍前謀。尚書贈策送君去,滹沱之水東西流。自言我留當盡敵,不爾先登死亦得。眼前戎馬炮金繒,異日諸公弄刀筆。君行六日尚書死,獨渡漳河淚不止。身雖C落負知交,天為孤忠留信史。嗚呼美人騎馬黃金台,蕭蕭擊築悲風來。乃知死者士所重,羽聲慷慨何為哉!即今看君【悲巨鹿】,尚書磊落真奇才。君今罷官且歸去,死生契闊知何處?』此詩寫明末盧象N苦戰於巨鹿悲壯陣亡及參軍楊廷麟哭悼事,放膽下筆,一氣貫穿,轉換十韻,愈轉愈能產生流轉圓旋的聲韻效應,語言暢朗,情韻豐潤,允稱佳構。
吳偉業的創作在婁東詩群中起到了重大的影響。首先是『太倉十子』,他們宗尚唐音,詩藝上均卓有建樹。論品位,則王攄、許旭、王曜升三人為最高。如王攄的【教坊老叟行】一篇,其中的『寧為漂泊琵琶婦,不向穹廬聽暮笳』、『當時曾說冬青恨,亦有愁魂與共銷』、『乾坤板蕩家何在,骨肉存亡世已非』諸句,則雖乃師梅村亦難道出。促節繁弦,氣韻流轉,足可與吳偉業歌行相媲美。另如周肇【來鶴行】、王揆【喜雨歌】、黃與堅【送江南諸子北上】、王昊【上元行】、王曜升【贈余澹心】、王攄【送文介石先生歸滇南】與【隴頭水】等篇,都很耐讀。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吳兆騫與陳維崧。此二人一出吳江一出宜興,均非太倉人氏,然均曾隨吳偉業學詩。吳兆騫詩在藝術上明顯受到過吳偉業的薰染。其近體像吳偉業一樣大抵步武明七子,姑置不論。而最可注意者,是他的七言歌行,如著名的【榆關老翁行】與【白頭宮女行】等詩,分別通過『老翁』和『宮女』的身世遭遇以及榮辱變遷來反映國家淪亡、明清易代的重大主題,無疑都是學習『梅村體』的成功之作。這種現象,同樣也體現在陳維崧的詩歌創作之中。陳氏創作以詞和駢文最為著名,但也擅長詩歌。在詩歌方面,陳維崧詩十分接近吳偉業,楊際昌在【國朝詩話】裏說陳維崧『歌行佳者似梅村』,指的便是『梅村體』。事實上,陳維崧的不少歌行如【錢塘浴馬行】、【顧尚書家御香歌】,確乎就是極典型的『梅村體』作品。
從吳兆騫與陳維崧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吳偉業的『梅村體』早在清初就已有人在效仿了。到了後來,『梅村體』為越來越多的詩人所嚮往,模擬者紛至沓來,名篇絡繹,佳作迭見。直至清末還有人在寫作『梅村體』的歌行,如王]運的【圓明園詞】、樊增祥的前後【彩雲曲】、楊圻的【天山曲】與【擅青引】、王國維的【頤和園詞】等,無論內容形式,都是依照『梅村體』的模型來進行創作的。
任何流派都應同中見異,否則群體面貌劃一,焉有活力?在從清前期向中期過渡之際,婁東詩派的發展又被注入一種新的因素、灌入一股新的血液,因而得到了新的發展。原因是由於此時的太倉詩群裏湧現出一位名著南北的代表性人物唐孫華。唐氏雖承唐音,但其詩情辭激越,深沉多慨,朝局民隱,發露無餘,深得老杜史詩神髓,但又不廢風華。其成就足可與並世詩人兼密友查慎行並駕齊驅。其【東江詩鈔】中有大量表現民生疾苦的作品,如【發粟行】、【虎丘即目】、【官倉】、【徙邊婦】等篇。當此康熙三十年後的詩壇已盛行『神韻說』的背景之下,能如此不趨時風者實屬難得。如其獨特的反映清代奴隸制度的【廝養兒】:『南人養兒鬻旗下,朝刈薪芻夜餵馬。羝羊可乳烏可白,此生已分歸不得。日月西出河倒流,此生辛苦無時休。一斗黃粱不濟飢,失意動復遭鞭笞。敗簀裹屍棄坑谷,爺娘在南知不知?君家有犬得人憐,朝朝食肉常安眠。為畜翻貴為人賤,物情顛倒容誰辨?自悲生死草管輕,不如作君堂下犬。』『南人養兒鬻旗下』中『南人』兩字很說明問題。元代將人分作四等,南人為最下,清初雖未將人分等第,但從唐孫華筆下自可偵知清初南方漢人地位同樣甚低之隱情。唐氏作為婁東後勁,生新自鑄,予詩注入了又一股特有的生氣脈流,真是位有藝術個性的名家詩人。
清初詩界婁東這一宗唐詩派,在以吳偉業為首的全體詩傑的努力下,取得很不俗常之成績,給文學史留下堪稱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清代宗唐風氣的開拓者,它的存在理應引起我們更大的重視。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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