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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新雷
无锡惠山东麓的寄畅园,俗称“秦园”,原是秦观后裔秦金的别墅,初名“凤谷行窝”,创建于明武宗正德年间(1506―1521)。到了明神宗万历二十七年(1599)秦手里,取王羲之《兰亭诗》“寄畅在所因”的句意,改园名为“寄畅”。清初顺治年间,秦的曾孙秦德藻请当时叠石专家张南垣之侄重新设计,造就了匠心独运的园艺精品。全园面积不大,但却运用了高超的借景手法,开拓了视野。它南对锡山,可以望见山上的龙光塔;背靠惠山,峰岚叠嶂尽入眼底。一园能借得二山,扩大了园林的空间,妙趣横生。
游客从园门进来,迎面是一座花厅,厅外奇石为屏,曲径通幽;茂林在上,清泉在下。园中有池,碧波荡漾,名为“锦汇漪”;池上有桥,由七块花岗岩连接而成,称为“七星桥”,直通涵碧亭、清响扉(月洞门)、知鱼槛、郁盘廊。池西有鹤步滩,其上松、竹相间,榉树参天。又有九狮台,层层垒石,下引“天下第二泉”之水,经石罅流入池中,琮琮有声,构成了“八音涧”的胜景。池东有厅堂茶室相连;壁上嵌存了明代文学家王登和屠隆在万历二十七年各自撰写的《寄畅园记》碑刻,记载了秦氏依山造园的史实。王登(1535―1612)的《寄畅园记》说:
寄畅园者,梁溪秦中丞舜峰公(指秦)别墅也,在惠山之麓。环惠山而园者,若棋布然,莫不以泉胜,得泉之多少与取泉之工拙,园由此甲乙。秦公之园得泉多,而取泉又工,故其胜遂出诸园上。园之旧名曰凤谷行窝,盖创自其先端敏公(指秦金),一转而属方伯(指秦梁),再转而属中丞公,皆端敏族裔也。中丞公既罢楚开府归,日夕徜徉于此,经营位置,罗山谷于胸中。……其户北向,署曰“寄畅”。寄畅者,用王内史诗,园所由名云。折而西为扉,曰“清响”,用孟襄阳诗”竹露滴清响“,扉之内皆(指秀竹)也。下为大陂,可十亩,青雀之舳,蜻蛉之舸,载酒捕鱼,往来柳烟桃雨间,烂若绣缋,故名“锦汇漪”,惠泉支流所注也。长廊映竹,临池数百武曰清,尽处为梁屋,其上中稍高曰“知鱼槛”。
据此可考,明代建园时的锦汇漪、知鱼槛、水榭长廊等名胜,至今都还存留着。近年来又修复了王氏《园记》中提及的凌虚阁、卧云堂等古迹,斐然可观。
据《无锡金匮县志》记载,清代康、乾二帝每次南巡,必到寄畅园游赏,题咏甚多。现存康熙御笔“山色溪光”和乾隆御笔“玉戛金”两块石匾,犹镶嵌在园门与花厅之间的院墙上。乾隆认为“江南诸名胜唯惠山秦园最古”,曾赋“轻棹沼寻曲水湾,秦园寄畅暂偷闲,无多台榭乔柯古,不尽烟霞飞瀑潺”等诗句,而且还下令把园景绘成图纸携归北京,在清漪园(颐和园)东隅模仿寄畅园建造了“惠山园”(嘉庆十六年改名“谐趣园”)。
明清文人题写寄畅园的诗文很多,如万历年间东林书院主讲人高攀龙的《寄畅园诗》云:
春风霭然至,令我思山中。选胜入名园,幽情浩无穷。回廊南北,阿阁东西通。曲池泻清泉,高岗面崇峰。
而康熙九年(1670),余怀联系秦观(号淮海)的文采风流写了《寄畅园宴集放歌》:
淮海风流是千古,河阳移种花千亩。座间宾客应属别,独我凌波向南浦。
当时园主秦松龄(1637―1714)酷爱昆曲,在园内培养了一个家乐班子,聘请曲师徐君见教习,招待四方宾客。余怀在《寄畅园闻歌记》中生动地描绘说:
太史留仙(秦松龄字留仙)则挟歌者六七人,乘画舫,抱乐器,凌波而至,会于寄畅之园。于是天际秋冬,木叶微脱;循长廊而观止水,倚峭壁以听响泉。而六七人者,衣青衣,五丝履,恂恂如书生,绰约若处子,列坐文石,或弹或吹。须臾歌喉乍转,累累如贯珠,行云不流,万籁俱寂。余乃狂叫曰:“徐生徐生(指曲师徐君见),岂欺我哉!”六七人者,各道姓名,袖低眉,倾其座客。至于笙笛三弦,十番箫鼓,则授之李生,李生亦吴人。是夕分韵赋诗,三更乃罢酒。次日复宴集宪使家,六七人又偕来各奏技。余作歌贻之,俾知徐生之言不谬。良辅(指昆曲音乐家魏良辅)之道,终盛于梁溪(无锡之雅称),而留仙父子风流跌宕,照映九龙(惠山又名九龙山)、二泉间者,与山俱高,与水俱清也!
由此可见,寄畅园又成了昆曲发展史的见证之地。
出寄畅园南门,正对愚公谷(郭沫若题匾),再进二泉门,便是闻名寰宇的“天下第二泉”,泉上是宋代苏轼和秦观等涉足的“漪澜堂”。据苏轼《游惠山》诗所记,宋神宗元丰二年(1075)四月十二日,苏轼、秦观和参寥同游惠山。经过二泉,留下了“还将尘土足,一步漪澜堂”之句。秦观也写了唱和诗三首,题为《同苏子瞻、僧参寥游惠山三首》,其三云:
楼观相复重,邈然阅深樾。九龙吐清泠,曾未绝。罂驰千里,真珠犹不灭。况复从茶仙,兹焉试葵月。岸中尘想消,散策佳兴发。何以慰遨嬉,操觚继前辙。
诗中描述九龙山清泉像珍珠一样名贵,引动了远近游客以瓶汲水,争相品茗。因“天下第二泉”是唐代茶仙陆羽品定的,所以秦观表示要追踪茶仙之后,以二泉之水试煮“葵月”(形如圆月的团茶)。这记录了秦观到无锡惠山的游踪,也就是秦观墓之所以坐落在惠山之巅的原由。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官至国史院编修,扬州府高邮县人。他是宋代著名的婉约派词家,其《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古今传诵的抒情名句。北宋徽宗元符三年(1100),秦观在广西藤州逝世后,其子秦湛(字处度)曾扶榇归葬高邮故里。政和六年(1116),秦湛任职常州通判,卸任后卜居武进新塘乡,因无锡惠山是乃父生前跟苏东坡同游共赏之地,便将父柩迁葬于惠山之巅。据《锡山秦氏宗谱》记载,秦湛之子秦南翁一支即繁衍于常州府无锡县,明代建造寄畅园的园主,就是秦南翁的后人。
自宋元以来,惠山秦观墓历经沧桑,其确切位置长期湮没,甚至以讹传误。如道光十七年(1837)王敬之刊本《淮海集》所附《重编淮海先生年谱节要》误记为:“处度通判常州,迁葬先生于无锡惠山西三里之璨山。”《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十二予以辨正说:“国史院编修赠龙图阁直学士秦观墓在惠山第一峰,子湛常州迁葬于此,旧志称墓在璨山,误也。”1926年《重辑锡山秦氏宗谱》第一世秦观小传的按语说:“公墓旧谱沼元王仁辅及《陵谱》之讹作璨山,今墓在惠山之三茅峰下,非璨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无锡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经过实地查勘,发觉第一峰、第三峰之说都不对,实际上秦观墓是在惠山二茅峰与三茅峰之间的南坡支脉蔡龙山上,这讯息见载于1983年2月《无锡文史资料》第五辑。
199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淮海集笺注》(2000年重印),笺注者徐培均先生在该书第1752页写到,他在1985年清明后访秦观墓,“于惠山二茅峰南麓得之,距主峰电视塔约二百余公尺,有碑题作‘秦龙图墓’,久经风雨剥蚀,字迹漫漶,依稀可辨。墓地隐于荒山蔓草中,现已由无锡市以不等边石块砌成馒头型坟墓,围以缭墙”。他把拍摄的秦墓照片影印于该书卷首,但从影印件看,秦墓旁有一座二层楼的洋房,与他所说“墓地隐于荒山蔓草中”的景况不合,令人生疑。为了探明虚实,近三年来我三上惠山,在高峰野林中找到了秦观墓,确考墓旁并无洋房,特予澄清。
经调查,攀登惠山的路径有东南西北四条,均须翻山越岭,费时费力,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我选择了从寄畅园经二泉亭上山的蹬道,是由于从秦园到秦墓顺理成章,而且具有文史渊源的内在联系。我步出秦园以后,由二泉亭跑到景徽堂。沿着堂后登山的古道,经过半山亭棋盘石,爬上头茅峰到达二茅峰。二茅峰上建有广播电视塔,塔下设有茶社,供游人休憩。从二茅峰向三茅峰方向看去,见到山中有一条新辟的爬山大道,道旁有亭翼然,旁立巨石,上书“二茅坪”三个大字。由此西行二百米左右,看到路边有两块标示碑,一块刻有蔡龙山秦观墓的介绍文字,另一块则是2002年新立的江苏省重点文物保护的标示碑。碑后南坡便是二茅峰的支脉蔡龙山,循着林间探望,终于见到了秦观的坟墓。我想起宋人张理的《秦太虚墓》诗云:
九峰朝暮云,摇落少游坟。野蔓碑全没,晴庵磬亦闻。洞偏泉路细,松折鹤巢分。高视太湖近,云涛鸥起群。
从墓前眺望,可以隐约地见到太湖,波光云影,风景秀丽。
据《光绪无锡金匮县志•艺文志》收录南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戴溪写的《重修淮海先生墓记(一作祠堂记)》所述,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朝廷追赠秦观为龙图阁直学士,所以在墓园中建有祠堂和碑亭,碑上刻有追赠的诏书,亭中还立有诗石,石上刻了黄庭坚《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赞扬秦观的诗句:“东南淮海惟扬州,国士无双秦少游,欲攀天关守九虎,但有笔力回万牛。”由于山高路远,年久失修,到南宋末年已亭倒碑倾,诗石和祠堂等古迹早已荡然无存。至今只有坟堆尚在,坟前的青石墓碑是清代嘉庆十年(1805)秦氏后裔重立的。碑高一米余,宽七八十公分,厚二三十公分,正面镌刻楷书“秦龙图墓”四个大字。1984年由无锡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为坟堆修葺砌石,又重建墓园,园墙东西相距二十米,呈椭圆形。园中由无锡市人民政府于1986年建立了“秦观墓”的文物保护标示碑,在山林中开辟了缭绕的墓道,与爬山大道相通。我在现场上下查勘,墓旁根本没有洋房,足见《淮海集笺注》卷首附印洋房的秦墓照片有失误(见图一),可能是影印者把秦墓和洋房的胶卷混在一起洗印,合成了半真半假的影像,以至于出现了太虚幻境式的差错。我经过实地考察后特此指出,并将新近实拍的秦墓照片(见图二)随文公布,以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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