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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雁南飞

[儒家代表人物] 孟子旁通——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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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4 | 顯示全部樓層
乱世流亡图的文学

 再看下面一段,孟子指出当时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也即如后世所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状况。这是一段反面文章。我们从这一小节中,又看到了孟子说话的高明技巧。他是以当代各国社会中的病态,反面地刺激梁惠王,以激发他行王道的政治。
 孟子在这里,用“狗彘食人食”,及“途有饿革”不到十个字,描写春秋战国时的乱象病态,虽然深刻而悲痛,但是,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也许无法在这寥寥几个字中,体会到战国时代各国的悲惨情形。
 在一九三七年,即抗战开始的那一年,许多人进入四川,就亲眼看到一个个饿死的人,躺在道路的旁边,尸体的头上差不多都裹了一块白布,更增添了悲凉的气氛。(当时四川百姓有如阿拉伯、印度的风俗,喜欢在头上包块白布,如古代所称的“缠回”一样。)那都是当年四川军阀们,为了争权夺利,连年内战,为四川造下的恶果。他们打仗争权,所需的经费,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榨取而来,真是弄到民穷财尽。他们榨取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征收,将老百姓的财物,单方面的强征硬取而去;一种方法是加租税,把租率提高到无法再高了,就有所谓预收。据说在一九二六年北伐前后,四川的军阀们收税,竟然预收到一九六一年的税了。这是当时一个天大的笑话,在军阀们制造的这个天大的政治笑话后面,隐藏了多少老百姓的眼泪和血汗!以四川这样的天府之国,那么富庶的地方,弄到路有饿莩,原因就是军阀的穷兵黩武,以致民穷财尽。
 在历史上,这一类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的,尤其是在战乱的时候为甚。像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李景(原名李景通,后改名李璟,又改名李景),史称南唐史主,他在国用不够的时候,就拼命增加赋税,除了提高税率以外,还增加税目,各种苛捐杂税都来了,名目繁多,简直难以计数。甚至老百姓家里的鸡、鸭、鹅等家禽,同时生下两只蛋,也要征税。到了春夏之间,老百姓庭前门外种的杨柳,当柳絮随风满天飞舞的时候,竟然还要收柳絮税。老百姓在重重赋税压力之下,再也无法负荷,敢怒而不敢言的时候,自然就形成了“予及汝偕亡”这种深深的怨恨。
 像这样为扩张自己的权力,乱用民力的君主,往往在生活上贪图享受,耽于声色,每在宫中养些优伶戏子,唱戏作乐。这些伶人当然与民间较为接近,比较了解民间的疾苦,有时就在歌舞上,以幽默、滑稽的方式,将老百姓的心声,在皇帝面前反映出来。所以当李中主征税征到双鹅蛋及柳絮上面去的时候,就有一个伶人演戏时高唱着:“惟愿普天多瑞庆,柳条结絮鹅双生。”这两句深刻的讽刺,成了名句而流传千古,幸而李景故装糊涂,当时没有追究严办。
 从孟子说的“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这两句话,就知道当时魏国所谓的公府,梁惠王和他的高级干部、大臣豪门们的生活是相当糜烂奢侈,而老百姓却相当穷困。
 如果移用孟子这两句话来形容今天的美国,也有点相像。美国人养狗,有狗医生不说,还有特制的狗衣狗帽,以及狗的美容院,为狗理发修毛。平日有专门喂狗的罐头食品,其中牛肉、鸡肉都是上等货,不次于落后地区人们的食物,近来还有狗饭店,专门为那些“天之骄犬”准备它们喜欢吃的东西。在美国虽然很少听到饿死人的事,可是失业的问题却很严重。
 孟子对梁惠王指出了魏国当时的不良政风,更加强了语气说,这样狗食人食的情形,你不做一番检讨;路上饿死了人,你也没有开仓发粮去救济。透过这两句话,我们就知道,魏国的政治的确不好。所以孟子就针对梁惠王自夸移民输粮的话,加强了语气说,在这样狗食人食,途有饿莩的情形下,你还自夸河东凶年移民河内,把河内粮食送到河东就是德政。对于死了的人,你还说是天灾,是凶年造成的,并不是政治不好。这种说法,和用刀杀了人,而后说不是我杀的,是刀杀的,又有什么两样?
 最后,孟子说,你不必把这些造成人民痛苦的责任,推到天灾荒年上去。如能自己检讨,承认在政治上还没有真正为民谋福利,然后向王道的政治上去努力,那么就可以使天下归心,大家都会拥护你,钦仰你,到你魏国来的人民自然就多了。
 读了这段记载,又使人想到五代的一些故事。在唐末以后,乃至于历代变乱的时候,中原的知识分子和高阶层人士,多向南方逃到广东、福建一带避乱。唐人诗所说的“避地衣冠尽向南”,就是这一阶段的事。唐末有一个藩镇王审知,在福建拥兵割据,他的后代曾自称闽王。王审知倒很有大量,收罗了这些自北边逃来的文人名士,都在福建落籍,名诗人韩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当时目睹唐末的现况,所作的诗中曾有“千村冷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的句子,这是何等凄凉的景象(在古代,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节,禁火三天,全国都不举烟火,没有炊烟)。走遍了上千的村落,像是在寒食节的日子,看不见人烟,而郊野的山花,依然开放,却没有人去欣赏,又是多么落寞。光是这诗人笔下的风光,就够使人酸鼻的了。
 在明代张式之抚闽的时候,亦有“除夕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的诗句,描写战乱的景象。
 至于五代诗人杜苟鹤的诗,就是把战乱中的百姓苦难,刻画得更详尽而深刻了。在这里介绍他十首时世吟中的两首,就可见其一斑:
 夫因兵乱守蓬茆,麻芒裙衫鬓发焦。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摇。其二云:
 八十衰翁住破村,村中牢落不堪论。因供寨木无桑拓,为点乡兵绝子孙。还似升平催赋税,未曾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落日西山哭倚门。
 用文艺的眼光看,这两首七律,不但是诗中有画,而且画中有泪又有血,可不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时,所说“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的放大么?这正如清末日据时期台湾诗人王松的诗说:“不合时宜知多少,生逢乱世做人难。”
 谈到五代的诗,又令人想起五代时冯道的典故来。冯道这个人,后代批评他无耻。指责他自称儒者,竟然“有奶便是娘”,前后做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朝代十个皇帝的官。
 但是深入地仔细研究冯道的诗文以及他为官时的作为,当可知道,在他心目中,五代时的那些君主,都是不值得去尽忠的。他之所以历代为官,目的并不在于贪图富贵,而是怕五代那些外族皇帝乱来,毁了中华文化。为了保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才不得已厕身于那乱世中的宦途,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题和后世的误解而为官。
 这并不是故意捧他,而是有事迹可寻的。像后唐的明宗皇帝李嗣源,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各方来的奏章他都不会看,要叫别人读给他听。这位老粗皇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全国丰收,自然很高兴,也不再粗里粗气,一副不像皇帝的样子了,懂得斯斯文文,从从容容和冯道谈起国内丰收、四方无事的乐事。
 这时冯道并没有一味圆滑、锦上添花地顺着明宗说话,他却对明宗说:“我以前在先帝庄宗幕府做事的时候,有一次奉命出使到中山去,经过井陉县。那里的地形非常险恶,路况又不好,崎岖不平的,我深恐摔下马来跌死了,所以两手紧紧地抓住缓绳辔口,两腿用力夹住马身,小心翼翼地走,才侥幸没有出事。等走过了这段险路,到达平坦大道上的时候,心理上放松了,手脚也放松了。可不料在这平坦大道上,却狼狈地摔下马来,跌了一大跤。所以我想到,身为一个国家领导人,从事天下国家大业的时候,大概更要时时留意。”
 他就这样浇了明宗一头冷水。这盆冷水当然不敢直泼,以免惹祸,于是拐了许多弯子,也可见他用心良苦。
 这位不识字的皇帝,倒蛮有器量的,听了冯道的反调,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认为冯道的话很有道理,甚至有一点向冯道讨好的意味,接着问冯道说:“今年虽然丰收了,老百姓的粮食够吃了吗?”这种态度和刚刚志得意满的味道不同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可是冯道还是没有阿谀奉承的话,他还是讲实际的情形和正确的道理。所以他说:“农家在歉收的凶年,很可能会饿死。如果是丰收,则所谓谷贱伤农,谷米多了,卖不出高价,还是吃亏受损。所以无论是丰收或歉收,农民的生活都是很苦。我记得进士聂夷中曾经有这样一首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首诗虽然句子很白话,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可是委婉地写尽了种田人家的实在情形,在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农民是最辛劳也是最困苦的,这是身为人主不可不知道的。”
 明宗听了他这些话,大为高兴,立刻命令旁边的人,把聂夷中的这首诗记录下来,并且要常常朗诵给他听。
 我们引述这些历史故事以后,对于孟子这几句精炼的话,才能够有深刻的认识,而了解他在中国文化政治哲学中的重要性,就不会觉得孟子的话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了。
 同时,把历史和经书综合起来研究以后,我们更可以发现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的一大缺失,就是农田水利问题。直到现代,还没有获得彻底圆满的解决。如冯道所说“丰凶两病,惟农家为然。”的农村情形,自汉、唐、宋、元、明、清历代中,除了各有一段极短时期例外,农村都是如此困苦,未获解决。
 只有现在三十年来,积极改良土地,建设水库水坝,再加配肥等等措施及农技,才免除了凶年歉收的现象。丰收中又实施了以高市价的标准价格,收购余粮,避免了谷贱伤农的弊病。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的善举;但农村经济受到现代工商业发展的冲击,新的问题又复不断产生,因此有关当局仍须继续努力。二郎神和都江堰
 而过去几千年来,农田水利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尤其黄河的河患,往往造成千百里地田园庐墓为废墟。耕种的田地,住的房屋,乃至于祖宗的坟墓都保不住,这又和孟子所说的中国政治哲学的“养生丧死无憾”的原则违背了。造成这种弊害的,水利不兴的原因尤重。
 我国自大禹治水以后,三代以下近两三千年以来,时有水患,而以黄河长江两大河流为烈。黄河的水利,根本就没有治好过;长江的水利工程,有所成就的,也只有上游川西的一段地方,就是远在秦始皇时代治好的都江堰。那是在四川青城山下,灌县县治旁边的一个峡口,名为灌口,也就是杜甫诗中“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所谓的“玉垒”和“离堆”等名胜地区所在。此地筑有一座水坝,在坝上有一座二郎庙,庙中所供的神像,并不是《封神榜》小说中的二郎神杨戳,而是秦昭王时,蜀中太守主持建筑都江堰的李冰父子。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5 | 顯示全部樓層
 说到李冰父子,现在让我们看看清人钱茂所撰《历代都江堰功小传》中对他们的简述:
  秦 李冰
 李冰,战国时人。知天文地理,隐居氓峨,与鬼谷友。时张若守蜀,与张仪筑城不就,兼苦水患,乃荐冰代若。
 冰营郡治,致神龟,凿离堆,以避沫水之害。壅江作堋,穿郸检两江,别支流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收其利。又引溉田畴,以万亿计。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镌石定水则,傀无失度。作大堰以扼蓄泄咽喉,称都安堰。即今都江堰。蜀以此无饥谨,号天府焉。
 冰复导洛通山洛水,与郸别江会新津大渡,穿广都盐井诸陂池,凿南安溷崖,以杀沫水,世咸飨其利,都江堰乃其较著者也。
 其作堰,破竹为笼,以石累其中,或镇以石牛石人,设象鼻鱼钩护岸。有石刻《深淘滩,低作堰》六大字,尤心传之妙者,历代尊其法,食其德,立饲致祭,元至顺元年,封圣德英惠王。
 至国朝,封敷泽兴济通祐王,载在祀典。
 李二郎 王囗
 二郎为李冰仲子,喜弛猎,史轶其事,名字无考,世传种种异迹,荐绅先生难言之。可征者,谁作五石犀,以压水怪,穿石犀溪于江南,命日犀牛里,与其友七人靳蛟。又假饰美女,就婚囗囗,以入祠劝酒。或谓即冰为牛斗刺杀江神事傅会之,详见《水经注》。
 然考亭朱子云:二郎与文昌,分踞蜀境,是二郎克迪前光,以得全蜀人心者,固有在也。元至顺元年,封英烈昭惠灵显仁枯王。
 国朝封承绩广惠显王。
 王囗事轶,蜀典姓源韵谱,谓与李冰同时人。方氏通雅作王囗,谓与冰同穿二江,其他无闻焉,或亦冰之良佐也。
 原来灌口这个地方,河床有一个弯道,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这条江上游源头的雪山上,整个冬天的大量积雪开始融化,雪水自广阔的雪山山脉数以百计的峰头,滚滚而下,汇集到灌口这个隘口时,更是波涛汹涌,声若雷鸣。气势之雄,力量之大,和今天石门水库放水时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不作适当的措施,那么灾害之大,当不止四川一省,可能遍及下游各地,与黄河的水患,互相比恶了。
 早在几千年前,李冰父子就想出了“深淘滩,低作堰”之六字真言,以抛流笼的办法,建筑这座都江堰,使这里的洪水不致泛滥。
 所谓流笼,是用青竹,剖开以后,浸过桐油或石灰,增加它的纤维拉力,以及防水渍的腐蚀力。再将这种处理过的青竹,编织成长数丈,直径一米多,有六角形空洞(俗称胡椒眼)的竹笼,然后把大大小小圆形——近似鹅卵的石块(俗称鹅卵石),填到这竹笼内,就做成了流笼。
 把这种流笼,坝作江岸,作有规则的排列,而堆积成水坝。当洪水冲来的时候,遇到这种流笼,汹涌的水势,就被阻挡,但又从笼与笼之间以及笼中鹅卵石之间的空隙通过,于是就收到了减缓水势的适度效果。堰堤水坝便安全不致被冲毁,也无堤脚被淘空的危险。只是每年要检查一下,发现了腐朽的流笼,就要更换新的。
 这座都江堰,就这样从秦代到现在,使用了几千年,堰堤不坏,功能不减。抗战时期,曾有德、英、法、美等许多西方国家的现代水利学者、堤坝专家们,到都江堰共同参观研究,认为常换流笼太麻烦,于是提出计划,以他们的现代力学方法,改建水泥坝。不料还是不行。一下子就垮了,唯有恢复原状,用几千年前李冰父子的老办法。这种流笼,我国现代的水利工程人员,目前还在沿用。但是这种流笼,如果用在黄河,就失去效用。因为黄河的流水混浊,带有大量的泥沙,流过流笼时,泥沙沉淀停滞在石缝间,很快就被淤塞起来,就失去减缓水势的功用,而终被流水冲垮。
 这历史上唯一成功的河渠水利工程,也反映出我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在经济建设方面,工商发展方面暂且不说,我们这个以农立国的国家对于农田水利的问题,则始终没有解决。
 引申到这里,我们透过孟子这简炼的几句话,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悲剧性的一面,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而一直未做到孟子所说的“使民养生丧死无憾”的程度。同时我们也了解,这“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提出来的民生问题。而现在世界各国,各种政治思想哲学,都以解决民生问题为主。民生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乃至共产主义也好,不管他们提的什么主张,何项办法,总不外乎解决民生问题。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目标。当然,现在的民生主义,也就是上继孔孟所提出来的中国文化大同世界的理想。但看今日的实际情形,大同理想的实现,还有待我们各方面更多的努力。
 杀人和吃人的譬喻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草。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车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这段文章的记载上,显示出来,梁惠王大概受了孟子的影响,每谈一次话,态度就好转一次。这次的谈话,比以前几次更好得多了。他一开口就说:“我愿意虚心地专诚向你请教,听取你孟先生的意见。”所以他也没有提出什么问题来发问,只是希望孟子给他一些意见,今后治国该怎么办。这种态度,看来的确是虚心而诚恳的,存心要向孟子请教。
 孟子见他那样诚恳,所以答复梁惠王的话,也是诚恳地讲实在话,一点没有虚伪客套。他以问为答地说:“一个人用棍子去打死人和用刀子去杀死人,有什么分别么?”孟子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所以梁惠王可以不加考虑地立即答复孟子:“当然没有什么分别啊!”虽然用的凶器不同,但杀人的居心,和杀死人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有什么不同呢?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孟子谈话的高明了。真是剥茧抽丝,逐步层层深入。等到梁惠王肯定了他的这个问题以后,冷不防,话锋一转,逼进一步问道:“好了,你既然说用棍或用刀,都是一样杀人。那么我再请教你,用刀和用暴虐不良的政治杀人,是不是就有所分别了呢?”
 孟老夫子这一逼,可把一个梁惠王逼得转不过弯来了,也许当时被问得愣了一下,梁惠王心里总不肯承认在施行不良的暴虐之政的。但是因为自己身为施政的一国之王,只好眨眨眼,摇摇头说:“当然也没有什么两样啊!”
 好了,两个问题一转折,把梁惠王扣住以后,正文来了。孟子于是说:“那么,现在的君主们,厨房里存放着许多肥美的肉类,马厩里养育壮硕的马匹。可是老百姓却吃不饱,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在城外郊野,还有人饿死在路旁。这种情形对照一下,可不等于是纵容驱使禽兽去吃人吗?”
 今天在富庶社会中过安定日子的人,或者体会不到这种景象的悲惨,而认为冰柜里多存一些肉,养上几匹马,又算得了什么?殊不知,在古代没有冰箱,也没有冰柜,而内府中的人多得很,储存的肉类不能不多,但是存久了会变质发臭,就只好扔掉。这就是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至于养马,现在大家都坐汽车了,不知道养马的耗费。以前养一匹壮马,比十个人的生活费还多。要给它好的豆料、鸡蛋,还要喝酒,有时候是上好的名酒。那种跑马场的赛马,还要喂整枝的人参。战马当然也要吃得很好,“马无夜草不肥”,夜晚要派人去遛马,还要给马洗澡,真是一笔大耗费。现在有些人不买汽车,因为汽车每个月的油料和保养费太高了,但比起养马来,泡车的耗费又小得多。何况当时的诸侯,并不是光养一匹马,而是养许多马。大夫干部们也养许多马。还有成千上万的战马呢!了解了这些情形,计算一下所需的费用,那么就知道孟子所说的“率兽食人”一点也不假了。
 孟子这几句话,反映了春秋战国当时政治和社会状况的大概,同时巧妙地指责了梁惠王与他下面的这些大臣和干部。另段“率兽食人”,也等于说你梁惠王的这些大臣们,和猛兽差不多,你如今就好比带了一批野兽,在那里吞食老百姓的骨肉啊!所以他又劝梁惠王说:我们看到禽兽互相残杀,弱肉强食的时候,都会非常厌恶,憎恨他们,巴不得杀掉他们。而我们民族文化,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你是一国的君主,也等于是全国老百姓的父母,应该像对自己儿女一样,去爱护照顾老百姓。可是,你现在实施的政治,还免不了好像带了一群猛兽去吃人似的暴虐,那么老百姓又怎么不感到厌恶,你又怎么算得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孟子始终是遵奉孔子的学说的,最后他还是引用孔子的话来作结论。
 在这里,先要提出一个题外话来研究一下。原文上,孟子引用孔子的话时,是用“仲尼曰”三个字,为什么不用“孔丘曰”或“丘曰”呢?我们知道,孔丘是孔子的姓名,仲尼是孔子的字。依古礼对长辈,是可以称字或号的,甚至于对同辈的人,也只称字号而不称名的,绝对不能连名带姓一起叫。孔子是春秋时人,孟子是战国时人。时间上,孟子已经是晚辈了。而孟子是子思门人的学生,子思又是孔子的孙子,所以孟子比孔子当然是再晚又晚辈了,所以他应该尊称孔子的字号。即如在《礼记》中子思称孔子,也称仲尼,这是中国的古礼。但是到了后来,渐渐变成对长辈不能称字号了。尤其是对自己的父亲或祖父,直接称号,反倒要让人觉得大逆不道了。
 孟子在这次谈话中,把孔子的话举出来,他说:“孔子曾经说,第一个制作陶泥人用来陪葬的人,不会有后代吧!”因为他虽然没有用活人去陪葬,但所做的陪葬陶泥人和活的人一样,在心理上,还是存了以活人陪葬的想像——正如许多标榜素食的人,跑到素食馆里,大吃素鸡素鸭。诚然,所吃到的仍旧是豆腐、豆皮、豆干、面粉之类,如果心理上存了吃鸡吃鸭的念头,就和吃荤没有两样。既然这种用代替品假设,而存有一点活人陪葬的心理念头都是不可以、不应该的,又怎么可以活生生地使老百姓们饿死呢?
 实际上孟子是指责梁惠王上梁不正下梁歪。领头在那里率兽食人的,就是他梁惠王。只是不便直接指责,才引用孔子这个“始作涌者”来隐喻,指责梁惠王领导无方,自己王府里那么奢侈,领导大臣们也竞相浪费,而老百姓们则无饭可吃,竟然饿死。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6 | 顯示全部樓層
 梁惠王念苦经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惮、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被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他们这一次的谈话,司马迁在《史记》中《魏世家》梁惠王的一段,曾经稍稍提到过一点,语意一样,文字不同。在这里,梁惠王提起晋国。大家应该记得,原韩、魏、赵三国的祖先,历代都是臣事晋国的,后来他们分了晋国的土地,而自己独立称王。现在他又自称是承接了晋国的传统,晋国就等于是他们的祖国。因此梁惠王对孟子从他的祖国谈起。
 他说:“我的宗主国在晋文公的时候,曾经称霸诸侯,历史上的强盛情形,你老夫子是知道的。但是到了我这一代,说来真惭愧,倒霉得很,在西方割地七百里,求和于强秦,在南方又常受楚国欺凌侮辱,一直受他威胁。像这样的国耻,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愿意为这些为国牺牲的先烈们雪耻。请问你,我应该怎么做才好?”梁惠王提到他祖先的光荣历史。其实从春秋大义来说,魏是叛晋的,谈不上光荣。不过当时在中原一带,三晋的确是相当强盛的。这些且不去管它,我们从历史上可以知道,这次梁惠王对孟子所提出来的,正是他那个时候的中心问题。魏国当时为政的重心所在,就是为了雪耻图强。梁惠王先后对邹衍、淳于髡这些谋士的恭敬礼请,也都是为了雪耻图强。当时的各国,走富国强兵的路线,大多也都是为了雪耻图强。这是战国时代,国际间一种共同的情况——相当于个人的冤冤相报。在循环报复的思想下,绵延了几百年的国际战乱,这是值得注意的。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6 | 顯示全部樓層
  仁政之道
 对于梁惠王的宏图,孟子告诉他,只要有百里的小小领土,如果做得好的话,也一样可以成为国际上的领导国家,可以达到以王道统治天下的目的。他继续告诉梁惠王治国之道,要用王道仁政的精神,不要用存心去统治别人的霸道思想。所以,他要梁惠王第一步实施仁政,其次要注重教化。
 怎样施仁政?孟子对梁惠王列举了几点施仁政的作法。当然,这只是仁政的作法,不是仁政的最高目的。
 孟子列举仁政的要点,第一是省刑罚。刑与罚是法治上的两种精神,有所不同,但却是相辅相成的两个重点。孟子这里告诉梁惠王,对于刑罚的施为,应该以省略为上,不可太苛重。法治并不是和王道完全相反的,法治也是王道治国的治术之一,不过在王道的精神之下,法治要简明,不可繁重严苛。王道是要以仁义为本的。
 后世儒者有的只讲仁义,主张不要刑罚,有的法家主张治国不能用仁义,都是失之于偏。所以唐代的学者赵蕤,在他所著的《长短经·政体》篇中,对于严刑罚,曾引孔子的话,作了这样的评议:
 孔子曰:上失其道,而杀其下,非礼也。故三军大败,不可斩。狱犴不治,不可刑。何也?上教之不行,罪不在人故也。夫慢令谨诛,贼也。征敛无时,暴也。不诚责成,虐也。政无此三者,然后刑即可也。陈道德以先服之,犹不可;则尚贤以劝之,又不可;则废不能以惮之,而犹有邪人不从化者,然后待之以刑矣。袁子曰:夫仁义礼智者,法之本也;法令刑罚者,治之末也;无本者不立,无末者不成。何刚?夫礼教之法,先之以仁义,示之以礼让,使之迁善,日用而不知。儒者见其如此,因谓治国不须刑法。不知刑法承于下,而后仁义兴于上也。法令者,赏善禁淫,居理之要。商、韩见其如此,因日治国不待仁义为体,故法令行于下也。故有刑法而无仁义,则人怨,怨则怒也;有仁义而无刑法,则人慢,慢则奸起也。本之以仁,成之以法,使两道而无偏重,则治之至也。故仲长子曰:或秦用商君之法,张弥天之网,然陈涉大呼于沛泽之中,天下响应。人不为用者,怨毒结于天下也。桓范曰:桀纣之用刑也,或脯醢人肌肉,或刳割人心腹,至乃叛逆众多,卒用倾危者,此不用仁义为本者也。故曰:仁者法之恕,义者法之断也。是知仁义者乃刑之本。故孙子曰: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此之谓二。”
 赵蕤所引用孔子及各家的话,对于王道政治中,刑罚与仁义道德的关系,相辅相成的功能,体用本末的作用,实在可以视为孟子这里“省刑罚”三个字的阐扬。也是王道精神并不排斥刑罚,以仁义为本,以刑罚为用,而辅仁义教化之不足的最好说明。由此我们也可以了解孟子动辄称仁义。但是对梁惠王说仁政,只说“省”刑罚,而不说“去”刑罚的原因。所谓“治国不须刑罚”,那只是秦汉以后腐儒们的迁阔之见。
 孟子指出仁政的第二个措施,是“薄税敛”,减轻国家的经常税赋,减轻公府的公费、规费和临时的稽征。像秦始皇造阿房宫、宋徽宗之造艮岳,征用民财,就是敛,征用民力,就夺时。老百姓这一些额外的负担和经常的税赋,都要减轻,否则的话,征敛太多太重,则等于杀鸡取卵。弄到民穷财尽,路有饿莩,则无从征敛。能够薄税敛,则藏富于民,国家自然富足,国库自然充裕。现代的名词,所谓“培养税源”,也就是薄税敛的道理。
 仁政的第三个重要措施,孟子提出“深耕易耨”四个字。这是农业技术上的两件事。“深耕”就是将泥土耕得更深一些。如此使植物吸收更多养分,成长得更好。“易耨”,耨就是江南一带所谓的耘田,又叫作芟草。秧苗插下去以后,过一段时间——大多在谷雨之后,要把秧苗四周长的杂草除去,以免消耗浪费了土地中的养分,使秧苗长得更好。在台湾,我们常在季春时节,看到农民跪在水田里,两手在地上划圈圈一样,把秧苗四周的杂草压到土里,不但却除了杂草之害,这些杂草又可腐化成有益的肥料,这就是耨。而所谓“易耨”,应该包涵了轮作的意思。同一块土地每年种同样的庄稼,会长得不好;如果轮换一下,今年种稻,明年种菜,那么两种植物都会长得比较好,这是古人早有的常识。农业方面是有许多技术的,这里因为古代文学的精简,只用四个字来代表农技。所谓“不夺农时”,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要教老百姓把握时空、勤于耕种,改良农业技术来增加生产。
 综合以上三点,王道政治的重点,第一是法治,第二是财政,第三是经建。孟子说在法治上做到了省刑罚,财政上做到了薄税敛,农业建设上做到了增加生产,便可使社会安定、丰衣足食,然后进一步再提高教育水准。
 在少年人、青年人空闲的时候——正如《论语》中孔子说的“使民以时”——在最适当的时间,也就是前面所说“不夺时”,不在农忙时耽误耕作的空闲时间,教化少壮青年,具有孝、悌、忠、信的修养与行为。在个人的品德上,对父母尊长,能够善尽孝道;对兄弟姊妹,同辈朋友,能发挥友爱的精神;对人对事,能殚智竭虑,做得最适当,能够言而有信,不虚伪诈欺。人人如能如此知耻,自立自强,在家的时候,这样孝友父兄,到了社会上,能以这种品德待人处世,那么就形成了孝、涕、忠、信的大家庭。各个家庭如此,便成了孝、涕、忠、信的社会。扩而充之,就是孝、悌、忠、信的国家。
 到了这个时候,不必拿兵器去作战杀人,在文化战、政治战上,就已经打了一个大胜仗。如果必要打仗时,你纵然教老百姓拿了木棍,去挞伐秦国、楚国这些具备坚甲利兵的国家,他们也会勇敢地涌上前去。
 孟子告诉了梁惠王施仁政的作法之后,又返过来,从另一面分析当时邻国敌国的国情,告诉梁惠王说:“现在他们这些国家,都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乱用民力。不问农忙不农忙,说打仗就随时征调老百姓去打仗,使老百姓不能耕田生产,无法过农业社会的安定生活,弄得人人家园破产,上不能奉养他们的父母,致使他们的父母也冻死饿死。强迫出征,和兄弟妻子就因此而离散。像这样,等于把自己的百姓扔到水里淹死,推进深坑泥淖活活埋了。”
 这种征役之苦,后世在唐代杜甫的《兵车行》和《石壕吏》等诗中,有详细的刻画,这是大家都能熟诵的。在明末,一名进士杨士聪的凶年四吟中,也有深刻的写照,其中两首写道:
 名将重威信,过师从枕席;平日少抚练,临戎增叹喷;贼焰既已炽,调发杂主客;强者太狰狞,弱者不任革;缘村掠民蓄,孰操自完策;贫民无立锥,更复遭奇厄;谈笑借汝头,聊以充斩馘。
 杀运珍生人,轻细如蠓蠛;兵荒已半死,岂堪罹病孽;春来渐多疫,什九剧绵囗;蠢凶既草萎,良谨或兰折;道路续新鬼,亲属累死别;贫民无棺敛,委弃空痛结,横尸陈道衢,端为鸟鸢设。
 这两首诗的文艺境界如何,且不去讨论,但说得是相当沉痛的,例如:“谈笑借汝头,聊以充斩馘。”是说借用老百姓的脑袋,造成自己的功绩,等于满清时代所说的,大人的顶子,是血染红了的(隐喻清朝大官们的红缨帽)。其余如“横尸陈道衢,端为鸟鸢设。”这就是穷兵黩武的结果,一副悲惨世界的画面。如今百余年来,我中华民族即经常在此浩劫的笼罩下,国家多难,人民不幸,实令人不胜慨叹!
 还有前面引用过的一位五代朱梁时诗人杜苟鹤,也有两首诗感慨这种“陷溺其民”的暴政所造成的社会状况。他在赠朋友张秋浦的诗中写道:
 人事旋生当路县,吏才难展用兵时。农夫背上题军号,贾客船头插战旗。把“夺其民时”的情形,写得入木三分。
 又在一首题为《旅泊遇郡中乱》的诗中写着: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折为修寨木,荒坟掘作囗城砖。郡侯逐去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孟子早已说过,你这些拼命扩张武力的邻国,把社会弄成这个样子,陷溺其民。如果你实施了仁政,法治上了轨道,财政经济充裕,国民教育水准提高了,人人自立自强,然后再去征伐邻国,自然就天下无敌了。所谓“仁者无敌”,不要对仁义治国的最高原则怀疑,不要犹豫,走向仁义的大道吧!
 “仁政”——这个孟子的主张,在现代也还得细细地看的,如果能够施行“仁政”,使人人明白国耻,心情也没达到国强民富,则自然是“仁者无敌”,最后必能致胜的。
 孟子和梁惠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到这里告一段落。从他们两人数次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孟子是始终奉行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孔子的学说思想,推行仁义,讲求仁政,期望天下太平,人民的日子过得好。对于当时那些策士,所谓纵横家、谋略家等游说之士,如苏秦者流,为求取功名富贵,讨好君主们扩充权力的心理而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一套主张,他不是不知道的,而是知而不为,不愿那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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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品与器识的评鉴
 可是孟子运气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王亦曰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去施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梁惠王死了,新王——梁襄王即位,这时孟子即将离开魏国,因为新王上台,一切情形也就不同了。下面就是孟子和这位新王见面后的情形: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美。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熟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这一段文章,写得真好,不要说在古文中,很少有这样生动、幽默的作品,就是在现代用白话文来写,也很难写得如此活龙活现,而又恰到好处。在字里行间,体会一下,蛮好玩的。
 魏国的新王——襄王即位了,第一次召见孟子,孟子去了,可是两人见面谈话的情形和内容,没有作客观的直接记述,只说孟子见了襄王以后,出来了。然后由当事人之一的孟子对别人说:这位新王,一眼看上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像个皇帝。“望之不似人君”这句话,成了名言,成了大家的口头话。几千年来,直到今天,大家常会借用这句话去批评别人,每个人都可以体会一下,当借用这一句话去批评别人时,自己的心理、情绪上,是什么状况,那一种心理状态也是颇为复杂、微妙而难以形容的。
 孟子又补充一句说:等到接近他时,再仔细地看看,他一点谦虚之德都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我们知道一个越是有德的人,当他的地位越高,临事时就越是恐惧,越加小心谨慎。尤其当时的魏国,在战略地理上,处于四战之地,强邻环伺,而又已经打了几次大败仗,正是国势不振的时候,他应该知道,这个国君是不好当的。别说是这样一个国际现势,就是天下太平,身居如此高位,也该诚惶诚恐才对,可是梁襄王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孟子说他“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不但一国君主应该戒慎恐惧,就是一个平民,平日处世也应该如此,否则的话,稍稍有一点收获,就志得意满。赚了一千元,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这就叫做“器小易盈”,有如一个小酒杯,加一点水就满溢出来了,像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大作为的。
 这两句话,是孟子叙述他观察梁襄王以后所得的印象,好像是替梁襄王看相。当然,这个看相不是看眼睛如何?鼻子如何?运气又怎样?这是一般江湖术士的看相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对于“识人”的学问,有好几部书。汉末有刘劭的《人物志》。最近的有清代曾国藩的《冰鉴》。《人物志》,可视之为看相的书,也就是识人之学。所谓“形名”之书,也可看作是现代研究人事管理,不可不读的书。里面是讨论人的器宇、器度、神态等问题。其实说到看相,中国很早远在战国时代就有。在汉代有一个著名的相人者名叫许负,名声普闻朝野,看相看得很准。当然,也有一些是献媚的小人,对人说些好听的话,一味地阿谀奉承,这是另外一回事。但从一个人外在的言默举止,而看他的内在品德修养,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以现代的名辞来说,就是品质问题。现代的工业产品,要加强品质管制,就是每一种产品,有它一定程度的规格,这种规格,就是起码的品质。产品有一定品质,出厂前要用科学方法,精密仪器鉴定,超过标准规定的是优良品质,不及的就是不良品质,必须淘汰。人也有各人的品质。人之所以成功,自有他器度,有优良的品质。而看人的器度好坏,也如同鉴定东西品质好坏,从外形上即可看出一样,从人的言默举止之间,即可看出此人之气质如何。如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等对帝王人物的评语,就是对器度的描写。如形容汉高祖的隆准、龙颜等等,表面像龙的那个样子,鼻子高高的,下面大大的像一颗独蒜头,嘴巴阔到耳根边,睁大了两个眼睛,好看不好看呢?不去管他。也有人说明太祖朱元璋的相很像猪,指现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张朱元璋画像是假的,而在庐山天池寺的一张才是真的。我看过庐山天池寺那一张被指为真的明太祖画像,真的就像一个猪头,所谓五岳朝天,嘴唇特厚。在我看来,庐山那张是假的,故宫那张是真的才对,否则一个皇帝长成那个猪头样子,实在难看!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是讲历史故事的闲话。
 另外在历史上有两件关于人的器度的故事。也足以证明人的器度,的确是他的内涵修养气质的表现。晋朝著名的奸雄,也是历史上一位半成功的人物——桓温,他代蜀打到了川东,在白帝城看到了几堆砌起的石头,据说是诸葛亮当年作战时,依奇门遁甲,克敌制胜而摆下的八阵图。这时桓温自认为了不起,觉得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因而表现出一副很自豪的态度,便向身边一名在年轻时候、曾经跟随过诸葛亮的老兵说:“你是跟过诸葛丞相的,今日你看看我和诸葛公比较起来怎样?”这位老兵最初连声说:“差不多!差不多!威风差不多,可是……”顿了一下,他又叹了一口气说:“我跟过诸葛丞相许多年,可是诸葛丞相死后,这几十年来,又看了这许多人,可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诸葛丞相。”桓温听了这位老兵的结论,脸都发白了。
 桓温平日就很自我欣赏他的雄姿、风度、气质,认为和晋宣帝、刘琨他们的气质不相上下。他征伐了秦国回来的时候,收买了一个年纪大的女仆人,查问之下,这个女仆人,以前就是刘琨的女仆,自然是熟识刘琨的。这个老女仆一见到桓温的时候,就禁不住流下眼泪饮泣起来,同时对桓温说,“您很像刘司马”。桓温听了她这句话,正中下怀,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还不自满足,再把帽子戴戴好,衣服拉拉平,弄得更端端正正,又问这个女仆,“你再仔细看我,到底像刘司马——像到什么程度?”这个女人一面仔细看他,一面说:“您的面貌很像,就是面皮薄了一点,不像他那么福泰;眼睛也很像,可惜小了一点,再大一点就好;嗯,胡须的样子很像很像,可惜您是红胡子,不像他的乌亮;整个身材也差不多,奈何您不及他高;声音也像,但是您的声音有点娘娘腔。”这个老仆妇,奉命评头品脚,谈了老半天,说得什么都像,可是什么都差一点,都不像。把一个桓温气得摘下帽子,脱了袍子,干脆跑去蒙头大睡,好几天都不快活。此外,例如许劭看曹操,便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操问裴潜说:“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卿以备才如何?”裴潜说:“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二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这些有关历史人物的评鉴,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旁观者清的智慧之语,当然不是全仗看鼻子、眼睛等五官相法而论人物的。
  也是一相法
 大人物的情形如此,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气质。有这样一则笑话:清朝末年,国库空虚,于是鬻官卖爵,设立捐班,定下价格,捐多少钱,便可做多大的官,以资敛取。当时有一个发了横财的船夫,捐了一大笔钱,得了一个七品顶戴,也在礼部学了礼,大概用苦功学了一段时间,在场面上也能摆出一副官架子来了。可是有一次,和一些同一阶层的官员们在一起吃饭,这位捐班出身的大人,在拿起筷子来夹菜之间,仍不改他在船上吃饭时的习惯,右手拿的筷子往左掌心一戳,把两根筷子,弄得齐平。他的这个小动作,被同席的人看见了,一一猜就知道他是捐班出身,而且以前可能以是作船夫的。这还是小事。饭后大家坐下来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位进士出身的清廉县知事,穿的一双靴子破了,但他仍毫无愧色地伸在前面摆开了八字脚。这位捐班的船夫看见了,于是说,某大人!你的靴子破了。这位县知事听了不但没有难为情,反而举起脚来说:“我这靴子的面子虽然破了,可是底子好得很。”这是一句双关语,意思是说:我这县官的底子,是凭学问考来的,不像你老哥这个官儿是用钞票买来的,所以羞红了脸垂下头去的,反而是这位笑别人破靴子的船夫。这就是气质的不同了。
 可是看人的气度,有时也是不简单的。像这位船夫大人在手心里齐筷子,是很明显的所谓职业的习惯性动作,但也有时一些似是而非的外表,那可就要别具慧眼来辨别了。像《吕氏春秋》说的:
 相玉者,患石似玉。相剑者,患剑似吴于将。贤主患辨者似通人,亡国之君似智,亡国之臣似忠。
 识人如辨物,那一种似是而非的赝品,最会把人难倒,玉和石,是很容易分辨得出来的。但是遇到一块很像玉的石头,那么珠宝店的专家,也感到头痛了。至于评断宝剑也是一样,普通的生铁所铸,锋刃不利的,一望而知。但是样子很像什么干将、莫邪的古代名剑,也会令古董商人头痛。物因如此,对人的认识就更难。因为人是活着的,是动的,会自我巧饰,所以一个很贤能的君主,也怕遇到那种耍嘴皮子能说善道的辩士,弄得不好就误认他是有真才实学的通人,予以重用而终于误国。历史上更有许多亡国之君,看来非常聪明;一些亡国之臣,看来非常忠心的。例如大家最崇拜的诸葛亮,也把马谡看走了眼,而自叹不如刘备的知人。
 鉴识人,见其器度困难,即使是从言默举止有了认识,也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个性。在苟说的《申鉴》中,有一段讨论到气度的反面个性说:
 “人之性,有山峙渊停者,患在不通。”一个稳如山岳,太持重的人,做起事来,往往不能通达权宜。“严刚贬绝者,患在伤士。”处世太严谨刚烈,除恶务尽的人,往往会因小的漏失而毁了人才。“广大阔荡者,患在无检。”过分宽大的人,遇事又往往不知检点,流于怠情简慢,马马虎虎。“和顺恭慎者,患在少断。”对人客客气气,内心又特别小心谨慎的人,在紧急状况下,重要关键处,则没有当机立断的魄力。“端悫清洁者,患在狭隘。”做人方方正正,丝毫不苟取的人,又有拘拘缩缩,施展不开的缺点。“辩通有辞者,患在多言。”那种有口才的人,则常犯话多的毛病,言多必失,多言是要不得的。“安舒沉重者,患在后世。”安于现实的人,一定不会乱来,但他往往是跟不上时代的落伍者。“好古守经者,患在不变。”尊重传统,守礼守常的,又往往会食古而不化,死守着古老的教条,于是就难有进步。“勇毅果敢者,患在险害。”现代语所谓有冲劲,有干劲的人,在相反的一面,又容易造成危险的祸害。
 所以认识了一个人的气度,同时还要看他这一种气度在反面有什么缺陷,那么“事上”也好,“用下”也好,才能达到知人善任的目的。
 孟子一见到梁襄王,就说他“望之不似人君”。这是孟子的善于识人。历史上的确有许多不像皇帝的职业皇帝,尤其是生下来就是太子的人,常有不像样的。野史的资料,记载朱元璋统一全国以后,有一次拿起元朝后代皇帝的画像来看,他说:“左看右看,只像是个牛医,哪里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相。”牛医就是兽医的意思。清代最后一个皇帝宣统,有许多人是见过的,他的照片,大家差不多都看过,虽然清秀,但却带着点“我见犹怜”的味道,的确也是“望之不似人君”的一种典型。
 从“望之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这两句话,就知道孟子的心目中,已经认为这位魏国新王是扶植不起来的,这时也已经注定了孟子将要离开魏国的命运。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7 | 顯示全部樓層
  天下定于一
 孟子告诉别人——也可能是告诉他的学生,这位魏国新王,还有更妙的事。梁襄王见到孟子,既没有寒暄,也没有礼貌,招呼也不打一个,连“叟”都不史一下了。忽然间毫不客气地、冒冒失失、没头没脑地捅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怎么定天下?”于是孟子只好答复他:“定于一。”
 这一个“一”是什么?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原则?一个战略?或一个国家?到底是“一”个什么?好比佛家参禅的话头,看不出一个确定的意义,你爱怎么想就怎么去想吧。!
 可是这位“不见所畏”的公子哥儿想的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就是我襄王自己。所以马上接口问孟子:“哪一个人可以定天下?”这时孟子就他的话告诉他:“只有那个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够定天下。”这时候襄王才明白,孟子所说定天下的人,并不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欢杀人的人。
 不杀人的人就能定天下。如果在现代这个时代,我们依文释义,这句话似乎就不通,没有道理。你我不要说不喜欢杀人,即使杀一只鸡也害怕,难道就可以定天下?果真如此,则人人可以定天下了。当然,我们不能作这样的解释。孟子这句话,是指当时那个时代的君主而言。在战国时代的人主——民众的家长,是可以随自己的喜恶,任意杀人,有绝对的杀人权利,没有权能分别的法令,没有绝对合理的规章,人主不必守法,可以生人,也可以杀人。所以孟子这句话,是对当时有杀人特权的人主们而言。
 梁襄王说:假如一个人主不杀人,那有谁和他在一起肯来帮忙他呢?大概战国时代,各国君主,都以杀人为务,以杀人来立威,使人畏惧,因为怕被杀而跟着走。自幼在这种人主可以随意杀人的观念下长大的梁襄王,听孟子说不杀人可以定天下,感到意外,所以才问出“孰能与之”这句话来。
 孟子听到这个无知的问题,还是开导他,告诉他:“假如今天有一个爱护百姓,不随意杀人的人主,则天下的人都会和他在一起。”孟子还怕他听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开导他说:“您对于田地里禾苗生长的情形,是一定知道的。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时候,如果久不下雨,田地干旱,稻子没有水分滋养,眼看就要枯萎了。正当这个时候,炎阳高照的万里晴空中,突然涌来弥漫着水汽的云层,接着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来,很快地,那田地里本来已经垂头弯腰,快要枯萎的稻子,就又有了生气,欣欣向荣地伸直了禾杆,生气勃勃地复活成长起来。像这股充沛的滋润力,是自然的法则,又有谁阻挡得了呢?”
 可慨叹的,孟子这个枯苗的比喻,恰好就是乱世败政——如战国时代人生境况的写照。
 在古代历史上,碰到乱世的时代,人命真如枯苗草营,有野心的诸侯们,大都是走“残民以逞”——满足私欲的路线。读了《孟子》这一节书,由乱离人命如草管枯苗,使人联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诗句——“杀人如草不闻声”这沉痛的描述。
 接着孟子又说:“今天那些统领人的人主们,各国的国君们,没有一个不是好大喜功,杀人如麻而无动于衷。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义的国君,能够施行仁政,体恤百姓,不随意杀伐征战的话,那么天下的老百姓,一个个都会伸长了脖子仰望着,期待着这位君主的领导。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现了这样的君主,发生了这样的情形,那么百姓们就会像往下冲的巨流般地归向他。这股自然的趋势,哪里是人力所能阻挡得了的呢?那么这个不好杀人的君主,当然就可以统一天下了。”
 这一节,等于孟子的日记,是他自身的历史笔记。当他快要离开魏国之前,非常倒霉不得意,梁惠王虽然谈不拢,结果还是谈得差不多,至少是可以谈,现在这位新王根本“望之不似人君”,谈也不必谈了,只有卷起铺盖走路了。
 在这一节记载里,虽然梁襄王的问话不好,而且问得没有礼貌,没有意义。可孟子答复他的话,都是至理名言,是真正的道理。凡是想要作为一国之主的,就要具备这样的胸怀和器度。相反地,也解释了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理由。梁襄王没有这种抱负,那么就不能令人见了产生肃然起敬的心理,他的器度、胸襟,都没有那种令人愿意臣服为他辅助的气势。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8 | 顯示全部樓層
 孟子与苏秦的对照
 孟子自从那次见了梁襄王,出来对人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以后,就离开了魏国。这应该是梁惠王刚刚去世,襄王即位那一年的事情。梁襄王二年,苏秦大约就在孟子之后,又到了魏国,并且以合纵之说,说动了梁襄王,参加了苏秦所主张的六国合纵以抗秦的计划。当然,精确的考据很难说。
 这次苏秦访问魏国,和梁襄王谈话的经过,《史记》和《战国策》都有记述,内容差不多,但是《战国策》的记载比较详细而精彩。现在引用到这里,我们可以对照起来,作一些研究。
 苏子为赵合纵说魏
       ——《战国策》原文
 苏子(即苏秦)为赵合纵,说魏王(惠王嗣。时襄王二年)曰:大王之囗(古地字),南有鸿沟(即狼荡渠,在河南荣阳东,南至陈入颖,宋以前汁河是其道,今谓之贾鲁河;自荣阳经河阴开封等县,南至商水县,合于汝水)、陈、汝(汝水出今河南嵩县南山,东北过伊阳、临汝,又东南经郊县、宝丰、襄城、郾城,又东南为涡河,旧时自郾城南至西平、上蔡、元季水溢为害,于涡河截其流,约水东注,而西平上蔡之水,仍名为汝水。稗地不至陈,盖夸之。)南有许、鄢(即鄢陵)、昆阳、邵陵(即召陵)、舞阳(今县,为汝阳道,故城在县南)、新妻阝(故城在今安徽阜阳县东南)。东有淮(魏地不至淮,盖夸言之。)颍(源出河南登丰县。东南流,经开封、许昌等县,合大沙河,又东南入安徽阜阳,合小沙河,至寿县入淮)、沂、黄、(上者下火)枣(故城在今山东菏泽县西)、海盐、无囗(《史记》——无海盐字,囗作胥,索隐——地阙),西有长城之界(自郑滨洛以北,至固阳。秦魏之界也。今陕西华县西鹿阝西南有故长城,即六国时遗址),北有河外(《史记》索隐——河之南邑,若曲沃、平周等地。案今河南郊县有曲沃故城,战国魏地,非晋都曲沃也。平周,邑名,在今山西介休县。)、卷(魏邑,在今河南原武县。)、衍(故衍城,在今河南郑县北。)、酸枣(故城在今延津县北)。囗方千里,囗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臣窃料之,大王之国,不下于楚。
 然横人(主张连横的人)谋王,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国患,不被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
 且魏,天下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言为秦筑宫,备其巡狩而舍之,故谓之帝宫。),受冠带(谓冠带制度,皆受秦之法。),饲春秋(谓春秋贡秦,以助秦祭祀。),臣窃为大王愧之。
 臣问越王勾践(允常子)以散卒三千,禽夫差于干道(即于隧,吴王夫差自刎处,今江苏吴县西北万安山,一句秦余杭山,一名阳山,又名四飞山,山之别阜日隧山,即其地也。吴王代齐后,与晋会于黄池,于是越王袭吴。时敬王三十八年。至元王三年,越灭吴。)。武王卒三千人,革车(兵车)三百乘,斩纣于牧之野(即今牧野,在今河南淇县南。)。岂其士卒众哉?诚能振其威也。
 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史记》作武士,武卒也。《汉书·刑法志》——魏士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二十余万,苍头(谓以青巾裹头,以异于众)二十万,奋击(军士之能夺击者)十万,厮徒(炊烹供奉杂役)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劫于辟臣(邪僻之臣)之说,而俗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效(献也)质,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臣,非忠臣也。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囗,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扶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之熟察之也。
 《周书》曰:绵绵不绝,缓慢(《史记》作蔓蔓,谓蔓延也)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纵)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肃侯语)使使臣献愚计,奉明约,任大王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阐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苏秦以合纵发起国——赵国的名义来到魏国游说,实际上是为他自己争取功名富贵。他可不管梁襄王像不像人君,一开头,就从魏国的地理形势说起,细说魏国的战略地势,还带上几分夸张,把魏四周的疆界,说得很热闹,并说到魏国人民有如何的多,大吹其牛,给魏襄王戴高帽子。这也就是孟子与苏秦所以不同之处。所谓谋士、说客、纵横之士,都是给别人戴高帽子的,竟然说魏国不下于楚,其实当时南方的楚国,在领土的幅员,地理的环境等各方面,都比魏国强大得多。
 接下来,把梁惠王、梁襄王父子下面的大臣,都骂了。他说他们“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这几句话很严重,等于说梁惠王这些干部都不尽忠。苏秦的这一着非常厉害,他这一骂,把梁襄王下面那些想发表意见的人,一下子就堵住嘴了。
 可是对于梁襄王,他还是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继续送上去。“天下之强国也”、“天下之贤主也”,大拍马屁。反正天下事,干错万错,马屁不错。和现代的推销员一样,千方百计也要把顾客说服。而说服之道,戴高帽最安全,也最有效。马屁拍完,在对方听得浑浑淘淘的时候,另一手来了,他立即一个耳光上去,说梁襄王有这么大一个强国,竟然想奴颜卑膝地向人低头,这岂不是太可耻了!
  苏秦的权谋
 这时,苏秦又举过去历史上吴越之战的故事,同时分析魏国的国力,作为申述他合纵主张的基础。我们不要以为苏秦第一次游说失败,回到家里,读了几年《阴符经》,就把学问读出来了。如今大家从小学读到大学,读了十六年的书,走入社会,找一份七、八千元的工作还不容易。苏秦这里所举魏国的国力,绝对不是他关在房子里,窗帘都不拉起来,头悬梁,锥刺股搞出来的。他在这段时间里,搜集情报,把国际间各国的实力,都弄得清清楚楚,了若指掌了。所以我们大家读书不要读成书呆子。苏秦第一次出来游说的时候,的确还是书呆子,但是第二次出来游说时,就大不相同,各国国防上的机密情报他已清楚得很了。
 同时我们了解当时魏国是这样的情形,而孟子见梁惠王时却要他们行仁义之道的仁政,这就好比对一个衰病的老年人,要他不必吃补药、打补针,他一定不肯依着去做,是一样的。
 苏秦在梁襄王面前,如数家珍地陈述了魏国当时的局面和战备详细数字,接着又骂他下面的那些大臣、干部们,说梁襄王身边这些亲信的人,都是辟佞之臣,只是会讨好、拍马屁,不会谋国的奸臣,而不是忠臣。苏秦以一个外国人,跑到魏国,居然敢在魏国君王的面前大骂他的亲信大臣,我们就要从这里了解到他当时的背景。
 苏秦第一次游说的时候,虽然已花了家里很多钱,有车、有马、有裘,打扮得很像个样子,颇壮行色,但到底是单枪匹马,脑袋是提在手上的,弄得不好,随时会丢掉的。可是这次的苏秦,胜过以前不知多少倍了。他是先说服了赵王接受他的合纵计划,然后是代表赵国去说服梁襄王的。这时的苏秦,不但身边带了一大批助手和卫士,而且还有赵国作后盾,所以他说话的态度就不同了。义正辞严地指魏国的大臣们,以人主之地,与外国结交,贪求近功,不顾后果。其实这些话都是骂梁襄王的,只是他身为一个外交官、一个谋略家,自然不便,也不会去面对面地骂一个他要说服笼络的君主。于是就把这些话、这些责任完全转嫁到这个国家的干部身上,使对方有一个转身的余地。
 苏秦的这一着,是骂得相当厉害的,他所指的“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这些话的评语,也正和前几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的情形完全一样。其实呢?苏秦他自己不也正是“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吗?由此看来,天下的是非,大多数只能暂时保留一时一地,很难永远成为“公是公非”。
 然后,他再引经据典地,说出《周书》的理论。在当时可以说没有出版事业,书籍都是刻在竹片上,非常稀少而珍贵。苏秦引经据典,暗示了他自己很有学问,读过一般人不易读到的书,一方面表示他的计划是有根据的,最后说出他六国纵亲的计划,礼貌地请梁襄王作决定。
 那么,孟子形容为“望之不似人君”的这位梁襄王,听了苏秦这番话以后怎样呢?自己责备自己不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高明的意见,立即签约,全力支持到底。
 不过,后来苏秦死了,张仪也来见梁襄王,提倡连横之说,又是另外一套理论,反过来驳倒苏秦的说法。这两篇文章,如果办报纸、杂志,正是社论体结构上的好蓝本。
 我们读书,是为了引古以证今,也可由今而鉴古。单看这一篇《战国策》中的文章,记载苏秦说魏国梁襄王的故事,当时情形,是不是完全一样,不得而知。但后代的记载,大部分是不会太离谱的。看了这篇文章,就知道当时是很热闹的了。
 由这篇文章,可以了解魏国在梁惠王、梁襄王那个时代,也就是孟子到魏国的那一段时期,魏国所处的国际地位和战略环境,它的历史背景,以及当时的国内情形。了解这些以后,我们可以用现代的立场,去体会一下梁惠王、梁襄王在战国那个时代中,如果采用孟子所提出来行仁政的王道精神,是不是行得通?
 当然,孟子对梁惠王所建议的,只是政治哲学上的最高原则,并不像苏秦、孙子等兵法家、谋略家那样,提出立即可以付诸实施的,如“合纵”、“连横”一类的具体办法。不过话得说回来,假定梁惠王或其他国君,接受了孟子这项政治哲学的最高原则,像鲁国接受了孔子的意见,并给予权位一样,那么孟子有了权位以后,自然会提出具体的办法。因此,我们不要随随便便就把“书呆子”这顶帽子往孟子头上戴。
孟子的机锋转语
 尽管孟子说(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这段《孟子》记述的文字来讲,其中含有中国传统文化上政治哲学两个大道理,必须特别留意,不可只为了一句“不似人君”的评语,就轻轻地盖过去,认为孟子对梁襄王的问题,并没有用心去答复。其实他说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诚恳的教化对人,又是一回事。
 第一个问题,当然就是梁襄王提出的“天下恶乎定”,这个定天下的问题。他问的是如何“定”天下,并不是说如何“安”天下。就中文的含义来讲,这一个“定”字与“安”字,用在这里,就大有分别了。如照曾子所著《大学》一书的观念来讲,“定而后能安”,也是有它程序上不同之差别。
 我们只要了解了前面梁惠王所说,他自己国家的处境,和他个人心理上的烦闷,便可知道梁襄王父子当时在战国互相吞并局势上的困难和不安。再看一看《战国策》上所记载苏秦说梁襄王的一段,对于魏国当时情势上的分析,便可知道梁襄王问孟子的“天下恶乎定”的问话,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他问孟子这个问题时的诚心和态度而已。
 我们大家都很欣赏《三国演义》上所描写刘备三顾茅庐问计于诸葛亮的一幕,此景此情,也正是梁襄王当时的写照。只是刘玄德冒着寒风大雪,三顾诸葛先生的茅庐之中,他所表现的诚恳和谦卑,首先便具备了一副“君人之度”、“有容德乃大”的卓越风范,不得不使那高卧隆中的诸葛孔明,为了感遇知己,而为他破格出仕了。
 梁襄王所问的如何能定天下,这正是周秦以后千余年来,生当乱世,每一个具有武力,具有野心者的初心动机,也就是所谓霸业思想的原动力。天下一定,便可化家为国,“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巨。”家天下的威权,便从此建立。刘邦做了皇帝以后问他的父亲,我挣的财产比哥哥多吧?李世民要起义,他的父亲李渊对他说,希望你这一举,便能“化家为国”。这些观念,也都是由一个“定天下”的观念而来。
 孟子深深知道这种心理的错误,所以他不从如何“定天下”的霸业思想上去答复梁襄王的问题。他要从王道的思想上去诱导梁襄王行仁政开始。所以从表面看来,便大有牛头不对马嘴,所问非所答的味道,自然就不能投当时人主们的喜好了。由于古文写作,重在浓缩简化,对此要点语焉不详。因此我们在此加以申论,才能把孟子弘扬传统王道学术思想的精神,更明显地表达出来。
 第二个问题,便是孟子所提出天下“定于一”的重心。孟子只是说天下定于一,并没有说只靠一人来定,或者说定在哪一个“一”上。这句话看来真是相当含糊,因此也难怪梁襄王为之茫然,于是颠倒了它的逻辑,跟着便问:“孰能一之?”哪一个人才能一定呢?因此,孟子只好将错就错,他知道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很难懂得这个高深的政治哲学,于是把它向当时时代病,极其需要的一剂消炎药上去引导,希望他施行仁政,所以就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其实,天下真正好杀人的并不多。不敢杀人,与不好杀人的人很多。难道那些不好杀人的便都能统一天下吗?这个道理,上面已经约略讲过,不必重复讨论。
 如果要认真讲来,古文写作的文法和逻辑,实在是很认真的。只是古今文法运用不同,就显出它的逻辑也有点矛盾。尤其古代由于印刷不发达,所以古文尽量要求文句简练,一个字往往代表了一个观念,含意又深又多,于是后世就难得读懂了。
 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一试他们写史稿作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这便是古今文字不同的一例,再看第一个人的文句,就好像明代一般文字的句法。第二人的,好像宋代的句法。其实,时代愈向后来,思想愈繁复,文字的运用也就愈多了。
  定于一
 如孟子这一段中,一句“定于一”的答词,非常有趣,而且内涵深远,是对中国政治哲学的至高原则而言,既不是指一个人,或一件事,更不是说某一种方法,当然也不是光指仁或义。因为仁和义,也只是政治行为之一,是实施一种政治思想的高度道德行为而已。所以“不嗜杀人”,也是针对当时好作乱好杀伐的政治风气,一种高度道德性的政治行为。在战国当时,或任何一个混乱的时代中,这是值得天下归心的作为。如果以现代民主思想的眼光来看,那是不必说的当然道理。除非好杀成性的暴力主义者,或是今天国际政治上闹笑话的非洲阿明,那就不足道了。
 可是这句“定于一”的答话,一听进梁襄王的耳朵里,他脑子里的观念反应,却一变而成为“天下可定于一个人的手里”了!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再问出哪个能够一统天下的问题来,你看这是多么有趣的误解,使孟子再也无法发挥“定于一”的高度哲学理论,只好随着他所能了解的方向,一变话题,转而为“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的答案了。
 我的口才不好,对于这句话在逻辑上的分析,或许不够清楚,同时又不肯引用翻译式西方逻辑那些名词和术语来表达,只好凭诸位高明,自己去体会其间会心之处。但在此可以引用唐代禅宗大师们的一个故事,作为参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光十四州。”就是唐末一位有名的诗僧贯休,他为越王钱鏐所作的名句。钱鏐看了很高兴,但是要他把十四州改一改,变成四十州。他不肯,便说,州也不能添,诗也不能改。因此他和钱鏐处不来,便千里迢迢跑到四川去依靠蜀主王建,写出“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平山的的来”的千古名句。有一次贯休自己作了一首很得意的诗,其中有“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的两句名言。他拿去看当时有名的禅宗大师石霜禅师,认为是自己明心见性的悟道之作。石霜看了诗,便放在一边,转过来问他:“如何是此心啊?”这一下,问得贯休和尚哑口无言,无法对答。石霜禅师便说:“你不知道,就问我。”贯休不觉脱口问道:“如何是此心呢?”石霜禅师一笑而答说:“能有几人知。”你看,懂了这个逻辑运用的关系,便同样可以了解孟子这一节天下“定于一”,和梁襄王问答的要点了。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8 | 顯示全部樓層
  儒道同源的一统天下
 说了这些闲话,我们再回头来讨论这个中国政治学上“定于一”的问题。讲起来,实在牵涉太多,也太难。不但孟子指出“定于一”,我们且把后世自称为正统儒家们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话搬出来看看,他同样也有中国政治哲学有关“一”的思想。老子曾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天下平。”老子这个得一以天下平的“-”,和孟子劈头而来的“定于一”,是不是一个模子,如出一辙呢?实在值得慎思,明辨。
 综合起来,这个“一”的问题,如果和专讲内圣外王之学的《大学》《中庸》的内圣之学相提并论,那么《大学》的“明德”和“慎独”,以及《中庸》的“中和”和“诚明”串通一气,发而挥之,岂非又是一部专论吗?虽然,孟子这里的“一”,也可以说是一个中心思想——实行仁政的王道。
 但再引申为外王之学来讲,那么,孟子所讲天下“定于一”的道理,便可认为是中国历史哲学的不二法门,必须要“天下统一”或“天下一统”,才有长久的安定。我们只要仔细研究秦、汉以后历史,凡是不得统一的时代,它的祸乱也始终不得平静。这已成为中国历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则。因此自孟子以后,影响两千年中国历史上的帝王政治,都是循着孟子这个论断的观念去立足的。甚至反动的人,也都是拿它来做口号。
 不管是正的或反的,假借为号召的或真心为国家天下的,对于这个“定于一”的理论,当然都无可非议。事实上,凡是真理,自然便是不二法门,当然无可非议。可是两千年帝王专制政治,到处都是假借孔孟之学的大盗而兼神偷,真如庄子所谓连仁义之道也被他们偷盗而用了。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孟子只说了一句天下“定于一”三个字,他并没有说定于一人啊!而历代的帝王们,却生吞活剥地把“定于一”三个字,硬生生地拉到定于一人,而且一定是定于我了。你看这有多滑稽!
 现在问题不要扯得太远,免得与讲孟子的本意大相迳庭,暂时到此打住。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孟子这段对话中机锋转语的关键,不要随便忽略。
 在我们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里,有一个中心思想——“邪不胜正”——这是一项真理,已成为家喻户晓、人人能道的至理名言了。但是自古以来,在任何时代,行正道都是非常艰难的。孟子始终想要行正道,所以他的理想很难实现。不过,如果说苏秦这派人所行的是邪道,而究竟邪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很难下定论。他们的主张,只是针对当时的利害而来的。摆在眼前的现实利益,不管智、愚、贤、不肖,大家都容易看见,人人能取得,如果立刻见效,大家都乐意去做。而孟子所提倡的王道仁政,是大利,是远利,是百年大计,甚至更远在百年后。今天耕耘的人,自己不一定享受得到它的成果。
 人不论为国、为家、为自己,都是希望自己看到,享受到自己努力的成果,这也是人情之常。对照一下孟子与苏秦两人,对魏国君王所提的意见,以及所获的迥然不相同的结果,很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总是急功好利的。对此,也只好付之一叹了!
 关于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话,并非说他没有人样,只是不像可以当大君的神态。很可能他是南唐李后主、蜀主孟昶一流人物,风流潇酒,可以成名士,不能做人君。据晋武帝司马炎时代挖出梁襄王坟墓的出土资料,在他葬的墓穴中,还藏有相当可观的古典经书,由此可见他也是个读书种子。例如三国时代的江夏刘表,还是位《易经》专家呢!讲到这里,想起我幼年的一位老师作的诗:“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做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梁襄王可能也是这个类型的人,不适宜于做人君。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8 13:09 | 顯示全部樓層
  仁爱的推广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手哉?”曰:“可。”
 本来在《孟子》这本书里,所以把他见梁惠王、梁襄王父子最后的谈话,放在最前面,是因为这些谈话,是孟子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所以放在最前面,以显示其重要性。孟子见齐宣王是在见梁惠王之前的,不过这种孟子年代时间上的争议,历来就很分歧不一,各有各的考据理由,也实在很难确定。我们在这里特别再提醒大家一下。在本章后段再讲齐宣王,等于现代小说写作法中的所谓倒叙法。
 齐宣王见了孟子以后,开始就问:在春秋时代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曾经先后称霸于天下,他们是怎样能够做到天下的盟主?这其中的道理,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的答复,可并没有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理由何在,因为他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一系的学生,一生都遵奉孔子的学说,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学术立场上说话。他说孔子的弟子们,从来没有说过关于齐桓公、晋文公他们称霸的事情,因此后世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过我的前辈们告诉我这些事,假如你齐宣王一定想要知道如何领导天下的话,又何必一定要了解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道理呢?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称霸而已,真正想治好国家,名称普闻于天下,何不谈谈称王于天下的王道。
 这里我们知道,孟子是一直强调施行王道的。不过我们读了“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这几句话,就囫囵吞枣吃下去,不咀嚼一下,好好作一番理解和体会,那一定会食而不化,成为笑话了。如果真的如此。孔子。三千弟子不谈,就以七十二贤人来说,连桓文之事都不。知道,岂不太孤陋寡闻,太不渊博了?何况孔子正当春秋时人,一部《春秋》是孔子自己著作的,书里尽多的是谈桓文之事的地方,孔子这些学生,岂有连老师所著的书都不读的道理?这可成为大笑话!
 老实说,这时的孟子是有意逃避,不愿意和齐宣王谈霸道,只是想对齐宣王说他的王道政治,这也可以看到孟子之所以为孟子,儒家标榜的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那么方正,不转一点弯,假如纵横家者流,一定先顺着齐宣王说一番桓文的道理,接着说一番王道的道理,比较一下两者的利益,最后劝他行王道,而孟子则一圣就圣到底,直言无隐地说了。
 齐宣王不像屠户
 于是,齐宣王问孟子,那么我行德政,讲究德行,就可以王天下了吗?这里齐宣王只称德。在古代——秦汉以前,“德”与“道”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所以在那时以前的古书上,这两个字大多是分开来,到了后世,才把道德两字合在一起用,而成为“道德”一统的概念了。这里齐宣王以修德、行德政为问,而孟子仍没有作正面的答复,只是告诉齐宣王,你如果能够保护老百姓,爱护老百姓,就可称王,没有人可以抵抗你的。齐宣王进一步又问,像我这个样子来说,你孟先生看看,可以做到保护老百姓的仁政吗?孟子说当然可以。
 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齿乞)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右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欤?曰:何可度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国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加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齐宣王听见孟子说他可以做到保民而王天下,反问孟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可以?齐宣王也许听了这句话,相当高兴,希望多听几句好听的,或者没有自信,以为孟子是顺口说说的,所以追问一句。但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而且举事实为证。
 他说,我曾经听见你一位臣子——胡(齿乞),和我谈起,说你齐宣王有一次坐在庙堂上面,有一个人牵了一头牛经过下面,被你看见了,问他把牛牵到哪里去。他告诉你是牵去杀了取血涂钟(古代铸钟要用畜牲的血去涂祭。)。你听了他的报告后,命令把那头牛放了,你说看到那头牛发抖的样子,像一个没有犯罪而被送去杀头的人,十分可怜,实在不忍心杀他。于是那个牵牛的人向你请示,是不是新铸的钟不必再涂牲血了。当时你又说,这怎么可以不涂血呢?另外换一只羊好了。
 我所听到的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齐宣王说,有这回事啊!孟子就说,凭了你的这种“不忍见其觳觫”的心理,扩充开来,就可以实行王道。虽然你的老百姓们说你小器,舍不得杀那么大一头牛去取血涂钟,才换一只较小的羊去杀。可是我知道并不是牛较大,羊较小的原因,而是你不忍心。
 齐宣王说,你说得对。诚然我的老百姓误会我是因为那头牛太大舍不得杀,而换一只小一点的羊。但是你是知道的,我齐国固然没有统一天下,不能说大,可也并不是太小的国家,还不至于连一头牛也吝啬得不肯杀。实在是因为我看见那头牛发抖,像一个没有犯罪的人被牵去杀头一样很可怜,心里不忍,才换了一只羊的。
 孟子接着说,你也不必怪你的老百姓误会你吝惜一头牛,是因为牛比较值钱。事实上牛比较大,羊比较小,你用小的羊去换大的牛,价钱上有显著的差别,他们又怎么知道你是另有原因呢?话又说回来,假如你是为了看见牛发抖而不忍杀他,于是另外换了羊,可是,羊同样是一个生命呀,这又怎么说呢?老百姓又怎能理解呢?
 这一说,齐宣王听了,不禁笑起来:真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啊?不过说真的,我当时绝对不是因为牛大,比较值钱,舍不得杀才换羊的。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就难怪我的老百姓们误会我是小器了。
 接下来,看到了孟子的答话,就知道孟子的高明,因为在当时君主时代,齐宣王不忍杀牛的这一片好心,老百姓不但不领情,反而说他小器,万一弄得不好,这位国君因此一发怒,又不知道会枉杀几个人,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作一疏解。
 其次,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所提出的意见,施行王道的仁政,所以在这里,以幽默式的轻松的口吻,把话锋一转说道,这也是一件小事,老百姓的这种误会,对你不会有什么损失或妨害的,这正是你的仁术(注意,孟子只说他是仁术,并没有说他是仁心。这个“术”字,读书时不要轻易放过)。因为当时你只看到牛发抖,没有看到羊流泪。作为一个君子,只愿意看到禽兽活生生的样子,不忍心看到它被杀的惨状。如果听到它们被杀的惨叫声,就不忍吃他的肉了。所以说君子远离庖厨,就是这个道理呀!也就是和你的羊换牛的心理完全一样啊!
 可是,君子远庖厨这句话,被后世曲解了。近代的年轻人,当太太要他到厨房里帮个小忙的时候,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太太请原谅!孟老夫子说的,“君子远庖厨”,我要做君子,你的先生不能是小人哪!于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等太太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这是笑话。可是后世把古人的名言曲解,并拿来做胡作非为的藉口的事例,实在不少,这且不去说它。
 樓主| 雁南飞 發表於 2009-11-19 09:47 | 顯示全部樓層
行为心理
 在《孟子》这一节里,涉及到一头牛的问题。中国古代,凡是谈到君主帝王,大多都以龙来作比拟。这次孟子和齐宣王见面,而大谈其牛,这是历史上较为有趣的事。然而这次谈话中,讨论的是齐宣王不忍杀一头牛而改杀羊的事情。这件事在后世学者研究孟子思想时,列为重要的问题之一,经常特别予以讨论的。从这件事上,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两个学说问题:第一是仁爱心理的心理行为问题;第二是领导人行仁政的方法问题,亦即古代帝王,以及现代民主国家、政治领导人行仁政的方法问题。
 先说心理行为问题。针对孟子对齐宣王的这段谈话而言,当时齐宣王看出了一头牛被杀前发抖,而不忍宰杀的时候,告诉他,这就是人类仁慈心理的根本。
 这种仁慈心理,在平时看起来,似乎人人都具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假如真正研究心理学,不论政治心理学,或者宗教心理学,齐宣王这个以羊易牛的故事,可以用一句后世人人引用,大家都知道的俗语——“妇人之仁”来形容。因为女人容易掉眼泪,只要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就难过掉泪。我认为,古人说“妇人之仁”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人们的慈悲,不要走小路线,要发大慈悲,具大仁大爱,所以才用妇人之仁——看见一滴血就尖声惊叫的“仁”来作反面的衬托。实际上妇人之仁,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正如齐宣王看见一头牛发抖不忍宰杀,扩而充之,就是大慈大悲,大仁大爱。只可惜没有扩而充之而已。
 一般的妇人之仁,如果扩而充之,就是仁之爱,那就非常伟大了。且看不同宗教中的几位代表人物,就可知母性仁爱的伟大。佛教里最受欢迎的是观世音菩萨,虽然在佛经的原始记载上,他是一位男性,但是他却常以女身出现,而后世人们也都喜欢膜拜他以女性姿态出现的化身。代代相传,如今他已成为母性慈爱的象征。天主教的圣母玛丽亚,是伟大母爱的表征。至于道教标榜的则有瑶池圣母。尽管人类不少宗教的教规、教条、教义,都是重男轻女,但最后还是推崇女性的伟大。看来蛮有意思的。
 谈心理行为的修养,齐宣王看到牛发抖,不忍心宰杀。我们在路上看到,一条狗、一只猫被打死或被车碾死,围上一堆人,欣赏名画似地观看,甚至有的还拍手。如果一定说这些人是坏人,那也未必。他们在另外某些事上,却又很仁慈。人的心理经常在变化,很难从某一件事上就遽然断定他是仁慈或者不仁慈。有的人有其飞惯,也许他会杀猪,不喜欢杀牛。譬如印度教徒,绝对不杀牛,但却杀猪;伊斯兰教徒则不吃猪肉,但他们杀牛杀羊,吃牛羊肉。
  对牛谈心
 中国历史上关于牛的故事也蛮多的,五代时的另一位才子皇帝——前蜀的后主王衍,他的醉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是胜炙人口的名句。他爱好文学也喜欢看戏,自己还会唱戏,常有一些伶人在他身边玩乐。南唐中主——李憬也有此同好,有一次他正玩得高兴,见原野上一头牛,悠闲地吃着草,画面很美,他顺口就称赞那头牛很肥。晚唐以后的伶人——现在叫作明星的,有一些真是了不起的。这时他身边有一位伶人李家明,听见他称赞这头牛以后,就立刻作了一首咏牛的诗:“曾遭宁戚鞭敲角,又被田单火燎身;闲向斜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无人。”
 四句中,三句说到牛的典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秦国的名相宁戚,在他未发迹以前,曾经替人放过牛,也许在他牧牛的生活当中,磨练了自己,也许在牛的身上得到过什么启示,而结果成为名臣。反过来说,牛对宁威是曾经有所贡献的。次句田单的故事,用火牛阵,一举而复国,牛的功劳可大得很。第三句指眼前的这条牛,可就可怜了,在日落黄昏的斜阳下吃草,吃的却还是枯草,连嫩草都没得吃。最后一句就厉害了,“近来问喘更无人”,这是汉代名宰相丙吉在路上,遇到杀人事件,他理也不理,后来看见一头牛在路边喘气,他立即停下来,问这头牛为什么喘气。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关心牛命,而不关心人命。丙吉说,路上杀人,自有地方官吏去管,不必我去过问,而牛异常的喘气,就可能是发生了牛瘟,或者是其他有关民生疾苦的问题,地方官吏不大会注意,我当然就必须问个清楚。由于他细察垂询牛喘的事,于是名声流传,而称他为好宰相。
 李家明的这首诗,等于是说当时的南唐,可惜没有像丙吉这样的贤相。这是李家明对李憬的一种讽谏,另一面看,也就是李中主身边的这位伶人,很大胆地把当朝在位的大臣都骂了。他想促使这个风流才子型的皇帝,收收心,好好当政。
 我有一天吃西餐,当牛排端上来的时候,曾经想到上面这首诗,因此也作了一首诗,题名《吃牛排有感》。说来供大家一笑:“曾驮紫气函关去,又逐斜阳芳草回。挂角诗书成底事,粹身碎骨有谁哀。”老子出函谷关,没有交通工具,只有坐在牛的背上。又隋唐之间的李密,早年时,家贫好读,曾骑在牛背上读书。他每次出门,便把书本挂在牛角上,这就是后世挂角读书的典故。这一天,当我看到大家吃牛排时,油然生起了对牛的感激之心。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风行保护动物的运动,成立动物保护会,利用电影、书刊,以及各种传播工具,广为宣传提倡,可没见人成立一个敬牛会。为什么要敬牛?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吃牛肉,喝牛奶,穿牛皮等等。可是除了印度尊牛为圣牛,尊得太过份之外,全人类就没有人感谢牛所给予的恩惠。看来似乎是可以替牛掉一滴同情之泪。
 同时想到,曾经有一位老兄讲过一则颇有深意的笑话。他说世界上爱好吃牛肉,戴尖顶高帽的民族,都是喜欢征服别人的。反之,不吃牛肉,戴平顶帽的或圆顶帽的民族则比较爱好和平。他说,你如果不信,就去研究一厂世界历史看看。这话虽幽默,确也有些道理,不过有一个很大的例外,戴平帽的日本人,曾经对我们发动了这么一次重大的侵略战争。
 另外,在好的一面,如佛教或其他宗教、学说,他们谈修养时,也常常谈到牛。四川峨嵋山上,有一座佛教的寺庙,命名为牛心寺。我问庙里的和尚,这寺名的来历,他说是因为这座庙前面的溪水中,有一块大石,被称为牛心石,所以这座庙宇,就据以命名为牛心寺。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佛教中常常谈到牛,如禅宗的大师们,就好几位都是谈牛说法的。
 因为佛学中本来就有拿牛来比喻心性的故事,所以唐代著名的禅宗大师百丈和尚,有一次答复他的弟子长庆禅师时,便用牛作比喻。长庆问他:“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百丈说,你这一问,“大似骑牛觅牛”。长应又问,那么,假如“识得后如何?”百丈说:“如人骑牛至家。”长庆又问:“未审始终如何保住?”百丈说:“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会犯人苗稼。”因此长庆便悟到了此心即佛的要旨,再也不向外面去乱找什么佛法了。后来长庆禅师教化别人,也常用牛的故事作譬喻。
 因此,在宋元以后,禅宗里出了一位普明和尚,把心性的修养,比如牧牛,从一头野牛修到物我双忘,分作了十个步骤。第一是“未牧”,好比恣意咆哮、随意践踏禾苗的野牛。第二是“初调”,已经穿上了鼻子随着人意牵着走。第三是“受制”,不再乱走,牛绳子可以放松一点。“回首”是第四,癫狂的的心境比较柔顺了,但是还要牵着鼻子走。“驯伏”第五,可以自然收放,不必牵了。“无碍”第六,可以安稳不动,不必让人费心。“任运”第七,牧童可以睡大觉了。“相忘”第八,牧人和牛两无心。“独照”第九,到了无牛的境界,人的一切妄心已除。最后“双泯”,则人也不见,牛——心也不见。
 还有最妙的比喻,无过于著名小说《西游记》的牛魔王。大家都知道,《西游记》是阐述修道的一部小说,其中的孙悟空,是表征努力改过,有意向善的人心。而牛魔王,是孙悟空的拜把兄弟,代表了到处乱跑,不易驯伏的狂野之心。因为牛魔王厉害,又是天将,所以孙悟空遇到他也没有办法。牛魔王固然厉害,更厉害的是牛魔王的太太铁扇公主。她厉害的是嘴巴里一样法宝,在牙缝里藏有一把芭蕉扇,这把扇子就是她的法宝。拿出来放大的时候,上可以遮天,下可以盖地。这还不算,更厉害的是,她用这把扇子,正面一扇,天下就清凉起来,反面一扇,全世界就着起火来。所以牛魔王两夫妇如果一合作,孙悟空就赶快逃,深怕一身猴毛都给烧掉。
 《西游记》里这类故事,也就是心理行为的分析,可惜孟子当时,《西游记》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出来,否则的话,他如果看了《西游记》,对齐宣王说牛的故事,要说得更有趣。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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