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園與治道
這裡當然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有一天,齊宣王問孟子,據說文王有一處可養鳥獸的皇家大園林,方園達七十里,有這回事嗎?
這在當時已經是考古的問題了。當然齊宣王沒有親眼見到,不知道有沒有這件事,我們現在也無法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因為古代的度量衡,和現代的度量衡有所不同。而當時孟子答得很高明,他說在古書上是記載了這樣的事。
齊宣王接着又問,有那麼廣闊麼?大概孟子認為機會來了,又趕緊抓住機會說,那時的老百姓,還認為文王的這處皇家花園大小了呢!
齊宣王說,我的森林花園,方圓不過是四十里,和文王的比較起來,範圍已經小得多了,可是我的老百姓們,還覺得太大了,這是什麼道理呢?
好了,孟子就事論事,發揮起來了。他說,文王的森林花園,雖然方圓七十里,比你的大得多,可是百姓們可以去裡面割草、砍柴,也可以到裡面打野雞、捉兔子。他開放了這座森林花園,和老百姓共同享用。老百姓們嫌它太小,不是很合情理的嗎?
可是我到貴國來,在還未進入你的國境之前,就先打聽了你們齊國的大禁。當時就聽說,在都城外百里的郊關之內,你有一處森林花園,方圓是四十里。如果有人在這四十里方圓內,殺死一頭小鹿,就和犯了殺人罪一樣,是要抵命的。那麼你這方圓四十里的王家林園,對百姓來說,豈不好比是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大陷阱嗎?老百姓們覺得四十里方圓太大了,可不也是合情合理的麼?
這一段談話內容,和前面他與梁惠王立於沼上談靈台之樂的意義是一樣的,不必重複解釋了。
但這一段中,有句名言,我們要注意的,那就是『問國之大禁』這句話,也就是後世說的『入國間禁,入鄉隨俗。』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措施,尤其近代交通工具發達,超音速的交通,減少了旅途上使用的時間,等於縮短了空間的距離,於是人與人的接觸愈益頻繁。因此,在現代所謂『人際關係』上,問禁與隨俗,更是十分重要的。我們在進入一個國家之前,一定要先了解這個國家的法令;去一個地方時,也一定要先弄清楚這個地方的風俗習慣;到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要尊重當地的法令和習俗,不要做出違逆的事來。對異國如此,對他鄉客地如此,最好對於一般團體也如此。假如你帶了一包豬肉鬆走進一所清真寺去,那就犯了莫大的忌諱。對於個人也應注意到,例如某人精神有問題,見不得紅色,而你穿了一件大紅衣服去看他,結果一定很糟糕。擴而大之,對於某些行業,也要注意其禁忌。比如坐舊式的船,在船上吃過飯後,把筷子擱在碗上,就犯了大禁忌。我們這樣注意自己的行為,一則是對人的禮貌和恭敬,次則是減少自己的麻煩和困擾,甚至減少失敗的因素。可惜許多年輕人都忽視了孟子這句話,認為是幾千年前的陳舊思想。
另外讓人感慨的是,從孟子那個時代開始,一直到清朝兩千多年來,中國歷代的帝王,都是尊儒家孔孟之學。但他們只是要求別人遵孔孟之學,盡力巨之道,以立身處世。而他們自己,卻忘了為君之道。在這一方面,都和梁惠王、齊宣王樣,甚至比獨享園林還過分的事,也照做不誤。真是『教化自教化,帝王自帝王』,直到孫中山先生領導了革命,推翻滿清,取消帝王專制政體,建立了自由民主的中華民國,這才取消了宮廷的林園。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肢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枯,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個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外交策略——大小之間
這開頭一段,也是一個大問題,孟子所提出的,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外交思想的兩大原則。至少在過去,中國的外交思想不出這兩大原則。
齊宣王提出來問孟子,對於與鄰國的邦交,有什麼好的辦法,好的策略。孟子說:大致可以分成兩種原則。一種是『以大事小』,這是仁者的風範。雖然自己的國土大,國力強,但是仍舊願意配合領土比他小、國力比他弱的小國的政策。像在歷史上,夏朝的時候,湯以毫為都城,地大人眾,國力強盛。而夏朝的另一諸侯,贏姓的葛國,在領土、人民、財力上,都不及湯。葛的故城,在現在河南省葵丘縣東北,在地理位置上和湯為鄰。當時的湯伯雖有專事討伐的特權,但葛在夏朝諸侯的等級上也稱為葛伯,政治地位不下於揚,所以揚在國交上,對葛仍然是尊敬的,順服的,絕對不因自已的權勢大,而去欺凌力量弱小的葛國。
更近一點的史實,在商朝的末期,西方的昆夷——即犬戎,那是以犬皮作為戰衣,乘壞車的國家,和在西岐的文王接壤。而文王當時所治的周國,不論文化、經濟,都非常發達,廣土眾民,聲望又高,不知道要比犬戎強盛多少倍。可是文王為了行仁政,絕對不以兵戎相見,為了行仁政,不忍動武,雖然犬戎經常有粗暴魯莽的侵犯行為,而文王還是忍讓着,不願意生靈塗炭,以免苦了老百姓。
孟子再舉出第二個外交原則:『以小事大』,這屬於明智之舉。他也舉出兩個當時的史例,一個是周太王的例子。商朝末期時,姬周諸侯,由太王當政,這時周國正在積極圖治,而北方自五帝時期以來,就常常在邊界上生事的獯鬻——也就是後世匈奴的一支,這一支游牧民族非常強悍,常常犯邊鬧事,周太王為了致力於內政,為了在安定中求進步,不去和匈奴力爭,而採取退讓的態度,以免擴大戰爭,影響了內政的建設。
第二個例子,是吳越兩國的史實。越王勾踐被打敗了以後,只好對吳國俯首稱臣,一切聽從吳王夫差的命令,還獻上絕代佳人供他娛樂,討他歡心,以便能夠回到自己的故國。他回國後,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而後終於雪恥復國。這都是明智的外交原則。自己力量不夠的時候,就順服強者以圖生存。
他舉了仁與智為出發點的兩大外交原則以後,又對齊宣王作進一步的闡述。以大事小的外交原則是『樂天』的,以小事大的外交原則是『畏天』的。
這裡所說的『樂天』『畏天』的天,當然不是愚夫愚婦心目中的天老爺。不是討天老爺歡心的『樂天』,或者怕上天打雷的『畏天』等愚妄迷信。這裡的『天」』,在『天人合一』的哲學上,是包括了人事在內。如果作詳細的解釋,會是一篇很長很長的文章。限於時間和篇幅,姑且勉強作個簡單的解釋。以現代名詞來說,就是非人力所可違反的定理;拿我們中國的詞彙來說,就是天理。
那麼以自己的大國之尊去配合小國,就是順應『天地生萬物』的樂天心理,不願意欺負弱小;至於以弱小的國勢臣服於強國大族,不敢得罪大國,就是敬畏天理。否則,天地間的定理,不會容許你成功如願的。最後,孟子進一步說,凡樂天的,效法天地的博愛精神,不以強壓弱的大國,結果一定四海歸心,可以保有天下;而弱小的國家,如果能夠畏天道,服從強者的領導,不懷叛逆之心,那麼就可能保住自己的國家。他並且引據【詩經】來支持他的理論,他說,【詩經·周頌·我將】篇中記載着『畏天之感,於是保之。』這個『威』字的含義,是指時代的大趨勢。孟子引用這句話,是對智者的外交政策而言。意思是說,必須以敬畏謹慎的心理,因應國際上自然的大趨勢,把握時間的契機,以維繫自己的生存。
孟子說到這裡的時候,齊宣王不讓他說下去,在中間打了岔,插進來說,孟先生,你講的這些理論,太偉大了,太高深了。暫時不談這麼高遠深奧的哲理,就目前的現實問題來說——換言之,他不喜歡再聽孟子那些大道理,什麼是畏天戒慎一類理論,他心裡對當時的國際看法,正是認為強權就是公理。因此便直截了當地說,我有一個毛病,我這個人愛好武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