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策略——規之以正
從這段記載看來,戰國時代雖然已經很亂了,但是比起現在世界各國,用武力征服了人家,接着就併吞佔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所以齊宣王也還是蠻可愛的,竟然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
這件事發生在周顯王三十六年,齊宣王十年之間,也正是蘇秦身佩六國相印的後期。燕國的國君文公死了,他的兒子易王繼位,齊宣王是乘人國喪而去趁火打劫的。
齊國派兵去打燕國,在短期間內,齊國很快就把燕國打敗了,齊國獲得全勝,佔領了燕國十個城池。齊宣王徵求孟子的意見,問孟子說,有人建議我到此為止,不要把燕國併吞。也有人建議我,現在就把燕國並吞下來算了。以我這萬乘之國的齊國,而去攻打萬乘之國的燕國。在相等的國力之下,竟然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把燕國打敗了。這種勝利,似乎非人力所能為,看樣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國拿下來,就是違背了天意,上天會降下災難的。我看還是把燕國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以為怎樣?聽聽你的高見如何。
孟子告訴他說,假如你把燕國佔領了,燕國的老百姓很高興、很願意的話,就不妨佔領下來。古代曾經有這樣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佔領了燕國,而燕國的老百姓不高興,不願意的話,那就不要佔領,古代也有這樣的歷史經驗,像周文王就始終沒有起兵伐紂。
後世的說話,標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暫且推開王道精神不談,只從謀略的觀點來看,實際上是文王看得很準,在他那個時候,時機還沒有成熟,在他自己手裏來不及了。況且姜尚(太公)七十多歲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時已經九十多歲,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兒子手裏,紂王還不能反省轉變的話,那麼,一切的機緣成熟,才能一舉成功。所以他把這個事業,留給兒子去完成。
這個歷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勸進,取漢獻帝而代之,曹操說:『我其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說,讓我兒子去干吧!
孟子接着又針對這次齊國伐燕國的戰役對齊宣王說,如果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在相等的國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時間,就打敗了對方。而對方的老百姓們,拿了吃的、喝的,來歡迎你的部隊。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們的內政大亂了,老百姓們一心想要避開水深火熱般的暴政,所以歡迎你去解救他們。假如你去了,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麼行呢?原來的統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這樣,只不過是換一個暴虐的『手』而已。——這個『運而已矣』的『運』字用得很妙,可以作『換一手』解釋,也可以解釋為『也會輪到你遭遇同樣的失敗下場』。這『運』是運轉,有如佛家說的輪迴果報。
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書上的記載,孟子當時卻是另外一種說法。因此,這件事成為歷史上的一個大疑案了。
據【戰國策】的【燕策】記載,孟子對齊宣王所說取不取燕國的話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
但是【史記·燕世家】卻說,孟子這些話是對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說的。
蘇秦口辯輕取十城
但據後世考證,本書上這一次的對話,應該是孟子對齊宣王說的話。至於『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的話,大致確定是孟子對齊清王說的話。孟子第二次再到齊國,也就齊宣王當政的時代,而且居留在齊國的時間也比較前一次長久,或者有此一說?
燕齊兩國之爭,也是歷史上的大事。這一次的戰役,齊宣王雖然也徵詢了孟子的意見,但到底沒有採用,結果還是取了燕國十城。
燕易王沒有辦法,就來找蘇秦理論了。他說:『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公)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親),今齊先伐趙,次伐燕,以先生之故,為天下笑。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
蘇秦被燕易王這一責問,慚愧難受到了萬分,他便很肯定地說:『請為王取之。』——我一定可以為你燕國收復這十個城市的失地。
於是蘇秦便轉到達齊國來見齊宣王。他首先向齊宣王朝拜,慶祝他打燕國的勝利。隨後站起身來,便仰起頭,對着齊宣王故做弔喪式的悲悼狀態。齊宣王看了他的舉動,莫名其妙,就說:你何以這樣舉止失常,一忽兒向我慶祝,一忽兒又那麼悲傷?
蘇秦說:燕國雖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齊宣王只顧眼前的利益,侵略了他十個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你便與西陲的強鄰秦國,結了不解之仇了。『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強秦制其後,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烏啄之類也。』燕國好比一隻飛行的孤雁,獵人看了,當然忍不住要射擊,殊不知這隻孤雁的後面,就跟着一隻強有力的大猛鴛。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機以保護弱小為名,來侵略你了。你這樣做,不是太危險了嗎?
齊宣王一聽,臉都變青了,趕緊請教,該怎麼辦?
蘇秦說:『古之善判事情,轉禍為福,因敗為功。』你肯採納我的意見,馬上歸還從燕國搶來的那十城失地,燕國無故而收復你慷慨還他的十城,必然歡喜得不得了。同時秦國心裏也很明白,知道你是為秦、燕有岳婿的關係,而賣了一個面子給他,所以歸還了燕國的失地,當然也很高興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謂『棄強仇而立厚交也』。
齊宣王立刻接受蘇秦的意見,甘願吞下這包瀉藥,馬上歸還了燕國的失地。其實孟子的意見,比起蘇秦的理由來,崇高而偉大,深謀而遠慮,只有更好,沒有更壞。為什麼齊宣王聽不進去?蘇秦一說,就立刻變色呢?因為孟子說的目標,是要齊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義的王道精神,所以齊宣王聽了,認為是讀書人的迂腐之見而已。蘇秦說的,是動之以眼前的利害,懼之以可怕的後果,人的眼光見地到底是短視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長遠的大利實在無法去想像。
不過,由此也可見兩個要點:一是辯士、說客的作風,與真儒聖賢的態度,截然不同。二是無論善惡、是非的動機如何,要想說得動人,聽得進去,臨機應變的妙用,實在是不簡單。所以韓非子一再強調『說難』,說話不容易啊!
其實,孔孟聖人的仁義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個人的頭腦。而利害權謀的運用,好比手足(手段)的運用,所以蘇秦之輩,在當時的遊說策辯,也非偶然,不是只憑一張嘴隨便說說的。後來宋代司馬光論史,曾經說過:
齊地廣而民眾,負滄海以臨中夏,重以威宣之賢,國家富強。及潘王驕汰,不可盈厭,自取顛沛。苟無田單,齊不國矣。凡游士言從橫者,雖更相傾覆,要之合者從,六國之利也。齊為三晉,燕楚之根抵。三晉燕楚為齊之藩籬。秦雖強暴,百有餘年,不能一諸侯者,以其表裏相鈎帶也。及齊王建用後勝之謀,信秦間之言,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國,五國已亡,而齊並為虜,理勢然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