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阐微: 朱子《大学章句》云:“大学,大人之学也。”此处之大人,亦称为成人,非指一般生理伦常上的大人,长辈,更指道德上的成熟。一个人,只有道德上有所成就,才配称得上大人。《易经•乾•文言》将“大人”定义为得处处合中庸之道的圣贤,上面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另据《孔子家语•颜回篇》记载, 颜渊曾向孔子请教成人的德行是怎样的,孔子回答,除了充分理解性与情,心与物的关系,掌握天道,还要实践人道,二者圆融一贯,才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上面说:“颜渊问于孔子曰:‘成人之行若何?’子曰:‘达于情性之理,通于物类之变,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原,若此可谓成人矣。既能成人,而又加之以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若乃穷神知化,德之盛也。’”《说苑•辨物》有类似记载,且表达得更为清晰,上面说:“颜渊问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达乎情性之理,通乎物类之变,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源,若此而可谓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义,饬身以礼乐。夫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 本节开宗明义,讲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三个大学之道的基本宗旨,即后世所谓的“三纲”。 三纲实际上分为两大部分,一是讲天道的德,二是讲人道的善。《性自命出》说:“道,心术为主。”所以接下来即将治心之术,止、定、静、安、虑、得,一以贯之,也是从人道始,终于天道、天理——这是儒门心法的普遍次第。 朱熹不知儒家修行次第,受禅宗影响,以为当自“明明德”始,最后到“止于至善”,简直是颠倒因果,竟至误学人八百年。文中“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的“在”字,是要我们一层层去推究下手处。朱熹《大学章句》中错误地写道:“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 印顺法师对此评论道:“程、朱着重了人人以修身为本的大学,所以撇开政治理想,以明明德为显发己心的明德;然后推己及人叫新民;而后自明与新他,达到至善的地步。这也许是可以这样解说的,以明明德为先,止于至善为后(这是受了禅宗影响的新说)。但探求大学的本义,必须注意‘在’字,一定要着落到知止于至善为下手处,才能与下文相呼应。”(释印顺:《我之宗教观》,中华书局,2011年10月,第47~48页。) 下文“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联系后文,我们知道“止”是达及仁、敬、孝、慈、信诸善行;“得”是得理义,天理,也是一种大智慧;“安”是安乐。文章也是讲智慧,安乐、德行三位一体的根本大法,与《五行》所论异曲同工。 学人若能践行,当受用无穷! 经文: 大学之道[1],在明明德[2],在亲民[3],在止于至善[4]。知止而后有定[5],定而后能静[6],静而后能安[7],安而后能虑[8],虑而后能得[9]。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10]。 译文: 大学内圣外王的大道,在于发扬光明正大的天道,在于亲爱民众,在于做到使善无微不至。在社会生活中,知道了职分该做的才会心存定志,心存定志才能心少妄念,心少妄念才能身心安乐,身心安乐才能思虑周详,思虑周详才能得其理义。万物都有本末,凡事都有终始,知道了用心的一般规律,就接近于大道了。 注释: [1]大学之道:西周王太子八岁入小学,十五岁入大学。公卿长子、大夫嫡子,十三岁入小学,二十岁入大学。其余众子则十五岁入小学。当时国都大学教授的是内圣外王的学问。《礼记•学记》论大学之道可与本篇相参证。上面说:“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学至触类旁通,临事不惑的“大成”圣贤境界(《白虎通义•圣人篇》云:“圣者,通也。”),方可“化民成俗”,进而实现“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一平天下;朱熹在《大学章句序》开篇讲:“《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郑玄云:“《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 [2]明明德:郑玄注:谓显明其至德也。郭店楚简《五行》篇云:“德,天道也。”整句的意思是发扬光明正大的天道之意。 [3]亲民:朱子《大学章句》改“亲”为“新”,失《大学》本义远矣。因为儒家重仁,而仁的核心意义就是亲民,若改为“新民”,岂不怪哉。郭店楚简《五行》篇论仁时,讲得特别清楚,上面说:“中心悦焉,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攸爱人,仁也。”这段话大意是说,心中充满喜悦会感染到兄弟,兄弟们也会更容易互相接近。互相接近且诚于待人,就会亲近。亲近笃信,就是兄弟之爱。首先是爱父亲,随后再推及他人,这就叫做仁。 [4]止于至善:郭店楚简《五行》篇云:“善,人道也。”“止”,与“过”相对,引申为做到。郭店楚简《语丛三》中有:“善日过我,我日过善,贤者唯其止也以异。”这里的“至善”指的是至小的善,因为积小善方能成大德,才能达到至高的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四者是层层递进的逻辑关系,明明德方能成就大学之道,新民方能明明德,止于至善方能亲民;与子思氏之儒高度相关的郭店楚简《语丛三》中有“德至区者,治者至无间”(意为:德发展到了细小之处,统治者会无微不至),“至无间,则成名”(意为:统治者无微不至,就会成就大名),“未有其至,则仁治者莫得善其所”(意为:德没有泽及小处,那么以仁为治者就不能使其地善风流行。)综上所述,“止于至善”的意思是说,做到使善无微不至。 [5]知止而后有定:此承上文“止于至善”而言。朱子《大学章句》:“止者,所当止之地。”详而论之,就是后文所说的:“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定,即“定志”的简称,《性自命出》开篇即去:“凡人虽有性,心亡奠(定)志。” [6]定而后能静:静,朱子《大学章句》:“静,谓心不妄动。” [7]静而后能安:安,朱子《大学章句》:“安,谓所处而安。”帛本《五行》说释云:“安也者,言与其体偕安也者也,安而后能乐。” 这里有安乐之意。 [8]安而后能虑:《墨子•经上》:“虑,求也。” 《经说上》:“虑:虑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斜视——笔者注)。”朱子《大学章句》:“虑,谓处事精详。”《黄帝内经•灵枢•本神篇》云:“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9]虑而后能得:得,朱子《大学章句》:“得,谓得其所止。”这种解释过于肤浅。思孟学派言思虑之得,指思虑后得之于心,所得者,理义也。在孟子•告子上》中,孟子论及思虑之所得甚详,上面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文意:耳朵、眼睛的官能是不思考的,所以为事物所蒙蔽,它们与事物相接触只是受到诱导罢了。心的官能是思考,思考便有所得,不思考便无所得。)“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文意:口对于滋味有相同的嗜好,耳对于声音有相同的听觉,眼对于容貌有相同的美感。讲到内心,唯独就没有相同之处吗?内心的相同之处是什么呢?是理,是义。圣人先得知了我们内心的相同之处,因此理义愉悦我们的内心犹如猪肉、牛肉偷悦我们的口味一样。) [10]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朱子《大学章句》:“本、始,所先。末、终,所后。”这里的本末、终始是指“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一修学次第而言,郭店楚简《五行》篇所论更为细致,且分智与圣,人道与天道两个层面。上面说:“君子亡中心之忧则亡中心之智,亡中心之智则亡中心之悦,亡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亡德;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无中心之圣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总之,都是在阐述天人之际的根本大法,即智慧,安乐、德行三位一体。后儒于子思氏一派的核心观点不明,故解释起《大学》来显重驴唇不对马嘴,总有隔靴搔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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