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斌:怎樣讀【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以下省稱【世說】)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經典之一。這是一部真正的奇書,全幅記錄了漢末至晉宋之交士族名士的言行與精神風貌,涉及政治、軍事、經濟、哲學、宗教、文學、美學等幾乎所有的領域,加上『記言則玄遠冷峻,記事則高簡瑰奇』(魯迅語),故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和文學價值,備受歷代讀者的喜愛。有些書可以陪伴一時,有些書則能陪伴一生。【世說】就是一部能陪伴你一生的書。 【世說】初看有趣好讀,多數故事也不難懂,其實,要弄清故事的來龍去脈,了解人物之間的關係,理解他們的言行舉止、風度韻致的審美意義,並不很容易。更有一些隻言片語,不成故事,不知背景,十分難解。可以肯定,【世說】簡略語言的背後,還有不少未發之覆。對於一般讀者而言,【世說】的字詞訓詁、職官、天文、術數、名物方面的知識,可以藉助目前流行的【世說】通俗讀物就可解決,不必過多注意。但【世說】的主要內容,它的經典意義何在,是必須要理解的。古今【世說】研究者一般認為,【世說】之名源於漢代劉向的【世說】。劉義慶【世說】既然很早就稱為『新語』或『新說』,那麼,它與舊【世說】相比,必定是一部新經典,有新內容、新思想、新精神。顯而易見,理解【世說】之『新』在何處,是讀懂【世說】的關鍵。 約略言之,【世說】之『新』,首先是記錄、刻畫了一群新人物。記錄漢末之後的名士言行,刻畫並讚賞他們的風韻神貌,是這部新經典的核心內容。【世說】全書三十六門,其中【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夙惠】【豪爽】【容止】【傷逝】【棲逸】【任誕】【簡傲】等重要篇目,都與人物品題及鑑賞有關。追溯人物品題的風氣,古已有之,至漢末大為流行。兩漢儒學占統治地位,選拔人才採用察舉和徵辟,道德操守和學問高明,是評價人物的全部標準。在【後漢書】中,道德高尚或經學高明的人物為鄉論讚許,並獲得仕進之途,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世說】也記錄了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人物,例如【德行篇】說:『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李元禮的志節風度,顯然屬於孔子所說的『士志於道』的儒家理想人格。【世說】所記的漢末人物大致有二類,一類如陳寔、荀淑、陳蕃、李膺、范滂、鄭玄,都屬於道德人格的范型。一類如徐孺子(稚)、黃叔度(憲)郭林宗(泰),識鑒清明,遠離政治,超世絕俗,堪稱魏晉人物的先驅,標誌着新士風的萌芽。劉義慶編【世說】,往往始於漢末人物,這有深刻用意,意在揭示魏晉新風多源於漢末,體現出清晰的歷史發展觀念。所以讀【世說】,不能忽略漢末大名士的人格範型。所謂魏晉風流,並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由漢末的人文精神變化而來。 由兩漢道德范型的人物品題,轉變為個性至上的人格鑑賞,是魏晉人文精神發生的最大契機。前者注重人物的道德、節操、學問,後者讚賞人物的個性、氣質、風度、神韻。這一轉變的根本原因是漢魏之際的社會巨變,儒家思想失去統治地位,道家、刑名家思想中興,以及隨之而來的玄學興起。由此思想解放,個性得到尊重,士風發生極大的變化,人文精神煥然一新。【世說】中的【雅量】【識鑒】【品藻】【棲逸】【任誕】諸篇,集中反映了魏晉人物鑑賞的風氣之盛,以及所謂『魏晉風流』的內涵。胸襟灑落,神韻悠然,性無喜怒,寵辱皆忘,高情遠致,識量清遠,處變不驚,舉止閒雅,棲遲衡門、放浪形骸……皆是魏晉風流名士的特徵。人稱【世說】是名士的教科書,此書最有趣味,最令人遐想的地方,就在於記錄並刻畫了眾多的風流名士,這些新時代的新人物表現出來的奇情異彩,令後人驚嘆不已。 【世說】之『新』,其次是記錄的學術之新,思想意識之新。兩漢經學鼎盛,至漢末社會大動亂,經學自身也走到小言破道,繁瑣僵化的地步。社會坍塌,禮教鬆弛,經學無用,思想解放,士風通脫,這一系列的變化,促使學風從質直趨於抽象,從繁瑣趨於簡約。魏末思想家何晏、王弼、鍾會、裴徽、荀粲等,或會通儒道,或校練名理,魏晉玄學興起了,學術新思潮洶湧澎湃。【世說】中的【文學篇】,詳細描述了魏晉思想界的嶄新局面,尤其是兩晉清談,最具學術史和思想史的性質,有着無上價值。讀【文學篇】,可以具體了解中古學術史上不少重要的論題以及理論分歧。比如鍾會撰【四本論】畢,可知才性四本指才性同、異、合、離;何晏與王弼清談,可考見清談的基本形式;王弼詣裴徽,可知他如何會通儒道;殷浩見佛經說:『理亦應在阿堵上。』證明東晉名士已為佛教哲學征服;殷浩、孫盛、劉惔共論【易象妙於見形】,可知東晉【易】學不同派別的爭論……至於魏晉名士殫精竭慮、互爭勝負的理論較量,以及評說優劣長短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魏晉人喜好哲思和辯論的風氣,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見。然而,如何評價魏晉清談,不僅在當時,甚至在後世都有嚴重的分歧。批評者以為清談祖尚浮虛,導致西晉滅亡,稱王弼、何晏之罪深於夏桀商紂。讚美者以為西晉亂亡,非莊老之罪。平心而論,西晉滅亡的主因是王室內部的爭鬥,與清談無關。亡國的責任,也不能讓哲學家來承擔。清談對哲學、藝術、文學的貢獻巨大,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美學風格,不能以儒者之見一筆抹殺魏晉清談。如果能結合中國經學史、玄學史讀【世說】,就會對魏晉清談的理論貢獻有更清晰的認識。 【世說】之『新』,再次是審美觀念之新。在儒家禮儀和兩漢經學的束縛下,漢代整體的美學風貌是樸拙、飽滿、溫潤敦厚,漢賦和古詩十九首是傑出的代表。魏晉時期思想解放,個性高揚,人的生命與情感得到肯定與讚美,美學觀念遂發生重大變化。從兩漢質直、古樸、莊重、繁縟之美,轉變為魏晉的玄遠、空靈、簡淡、清朗之美。宗白華曾說:『自然美和人格美,同時被魏晉人發現。』又說:『「世說新語時代」尤沉醉於人物的容貌、器識、肉體與精神的美。』(詳見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載【美學散步】)確實,人格美和自然美是【世說】最重要的兩個美學概念。上文言及的魏晉風流,本質是新型的人格美感。【世說】品藻人物用語繁多,常見清、簡、遠、真、神、朗、通、雅等字,與這些字搭配,又形成清通、清真、遠志、遠意之類的詞,這些品藻用語實質上是不同的人格審美範疇,所指意義很抽象,可見魏晉人物審美已臻精細的程度。對於這些品藻用語,須要細細辨析和體會,方能理解不同人物的美感差異。 【世說】描述的自然美,則表現魏晉人發現並欣賞山水美的愉悅。山水美發生於漢末,至魏晉由於隱逸風氣的盛行,道家自然哲學的影響,以及江南明媚多姿的地理環境等諸多原因,枕石漱流,遊目騁懷,遂成為名士的生活方式之一種。新亭風景、曲阿後湖、吳興印渚、山陰道上、天台瀑布……,『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由眼前的山水實景,體會玄虛之道的生動和無處不在。尤其是王子敬的讚美:『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忘懷。』於山水一往情深,千年之下猶令人感動不已。魏晉山水美的發現並形之於吟詠,孕育了中國文學的奇葩——山水詩和山水散文。 【世說】之『新』不能盡言,以上所談,應當是最重要、最值得細讀的地方。此外,讀【世說】,還須重視文本的選擇與追尋文本原意的正解。 宋劉義慶【世說】問世後不到百年,梁劉孝標作注,引書多達四百餘種,補充資料,辯證是非,學術價值極高,後人無不推崇備至。故劉孝標註和【世說】原文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但現今翻譯、解釋【世說】的有些通俗讀物,捨去劉孝標註,只解釋【世說】原文,這是不妥當的。事實上離開了劉孝標註,【世說】的不少故事都不甚了了,難以解讀。 讀者應該選擇嚴肅的、有專業水準的【世說】注釋本。目前流行的有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楊勇【世說新語校箋】、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龔斌【世說新語校釋】,各有特色,可以採用。 【世說】既好讀,又難讀。好讀指多數故事生動有趣,難讀是有的故事敘述簡略,不知事件的背景,對於其背後的意義更覺茫然。即使是【世說】的研究者,不解或曲解也是常見的。讀【世說】淺嘗輒止,滿足於故事的趣味性,也未嘗不可。不過,一個有品位的讀者,應該了解故事的真相,追尋故事背後的『言外之意』和『韻外之致』。要達到這樣的境界,積累中古時期的各種人文知識是必須的。自然,這對讀者的要求比較高了。但是,難道我們不該期待有追求、善思考的讀者嗎?【世說】有一則故事說: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當我們翻開【世說】,豈不是就像簡文入華林園嗎?會心處不必在遠,紙上的魏晉名士,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便有洛下、江左想也,覺魏晉風流,自來親人。讀【世說】,就是要有『會心處』——了悟、會意【世說】的精妙處。有沒有『會心處』,同是否細讀文本有關,也同讀者的悟性有關。而悟性源於知識結構的相對完備,源於通識古今的能力,也與思想是否自由,情性是否真率有內在的關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