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面對著一枚枚楚簡、秦簡和漢簡上古奧、神秘的文字,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這些無異於天書;但對於您而言,卻好像充滿著無窮的樂趣。這些楚簡主要有哪些內容? 劉紹剛:楚簡都是兩千三百多年前的竹簡,也就是說,是孟子、荀子、莊子那個時代的竹簡。在這些竹簡里,有流傳至今的文獻【老子】【周易】【緇衣】【五行】,有【尚書】的佚篇,更多的是失傳已久的文獻,像【孔子詩論】和一些戰國時期的儒家文獻、戰國時期的歷史、諸子的文獻,更發現了諸如周文王的『遺囑』【保訓】【耆夜】中【周武王致畢公詩】以及諸多的先秦文獻,用李學勤先生的話說,這些文獻連司馬遷、班固都沒有見過!對於中國歷史、學術史、古文字學等各類學科的研究,都有極其重要的價值。 面對著這些前人留下來的竹書,解讀其中的字句、體會其意味,如同與古人在對話,與先賢在無聲地交流。 記者:這些楚簡的發現,除了學術價值以外,在書法藝術上應該也有極高的價值吧?楚簡文字在篆、隸、楷、行、草中屬於哪種書體?它的藝術魅力在哪裡? 劉紹剛:如果非要給楚簡在五種書體中找一個歸屬,只能歸於『篆』,因爲凡是秦以前的文字,包括金文、甲骨文,現在談書法的人都只能歸到『篆』裡面。但如果準確一點說,它應該叫『古文』。古文在中國的文字和書法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種字體。【說文敘】中說新莽時期的『六書』,第一就是古文,主要來源是『孔子壁中書』,這是漢代發現的一批戰國簡。公元241年(三國魏齊王曹芳正始二年)刻【三體石經】,古文也是排在篆隸之前的字體。直到晚清時期編寫的金文字典【古籀彙編】,其中的『古』就是指古文。 楚簡在書法藝術上也有非常重要的價值,首先是使人們認識的文字大大增多了。過去用古文字進行書法篆刻創作,最令人頭疼的就是字少,很多詩詞名句在秦以前的文字中找不到。現在隨著大批楚簡的發現和研究的深入,我們認識的古文字數量增多了,有的一個字就有幾種異體字,這就使書法創作的素材豐富了許多。 大家知道,古代書法的經典,流傳下來的就是墨跡和拓本兩種。甲骨文、金文、刻石、碑帖這些拓本大部分是『黑紙白字』的。過去墨跡的東西是非常珍貴的,像我們知道的『二王』的作品,大概都是唐代的摹本或臨本。過去乾隆皇帝得到王羲之、王獻之的唐摹本,專門在北海蓋間小屋,叫什麼?三希堂,三件非常珍貴稀有的東西。爲什麼墨跡的價值更高?因爲墨跡不像拓本經歷過二次加工,又有鏽蝕或歲月造成的殘泐。墨跡更能反映出用筆的痕跡。我們現在見到的楚簡,是公元前二三百年的,那比『二王』的墨跡要早多了。 楚簡發現之前,我們所能見到的古文,無非就是戰國時期的金文等銅器銘文,再就是【三體石經】以及【汗簡】【古文四聲韻】上面的字體。而楚簡的發現,讓我們見到了以前的書法家從未見過的各種古文的結體和用筆,像郭店簡【老子】的質樸簡約、【成之聞之】【尊德義】以側鋒用筆營造出的流暢飄逸、【語叢】剛柔相濟的『垂針』,還有清華簡中【保訓】【良臣】中鋒用筆所顯現的厚重堅實、上博簡【孔子詩論】的精到,都是以往的古文中沒有見過的。 記者:您對學習楚簡書法有什麼心得?是不是把這些精美的楚簡文字臨摹下來,就是一幅書法作品了? 劉紹剛:學習楚簡書法,分臨摹和創作兩類。臨摹楚簡,與臨摹晉唐以來的碑帖不同。晉唐碑帖大都是名家之作,臨摹應該一點一畫都忠實原作,而楚簡的臨摹則不同:楚簡的書手有高低之分,書寫時的狀態不同,有的工整,也有的草率,偶爾抄手還會有筆誤,不像在青銅器鑄刻銘文那麼準確、謹嚴。所以臨摹楚簡,應該參考戰國青銅器的銘文,首先把字形結構寫準確。其次,楚簡的筆法多種多樣,要有選擇地吸取,不能依樣畫葫蘆。中國書法藝術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些審美習慣,對於不符合傳統審美要求的東西,應該審慎地吸取。還有一點,楚簡是書寫在竹簡上的小字,我們今天是在極富滲化力的生宣紙上寫字,字形也大了許多,必然也需要在造型和筆墨上有所改造,所以臨摹楚簡的過程,應該是一個在藝術上再創作的過程。 記者:用楚簡的文字創作,對創作的內容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要求?我看到您寫的作品【孔子論學八體書二種】,在內容上有怎樣的選擇? 劉紹剛:書法是藝術創作,本來沒有什麼要求,但使用古文字進行創作,還是有一點講究。比如標語口號不寫,世俗俚語不寫,文辭不雅不寫。用古文字寫,有幾個人能看懂?沒意義。用古文字創作,最好是文字和內容能和諧一致,比如用西周金文寫【尚書】,我用金文寫周武王詩『樂樂旨酒』,用楚簡寫屈原、老子、莊子的句子,用西漢的『古隸』寫西漢的詩句。我前幾年寫的【見賢思齊】和【上善若水】兩個系列的作品,就是選擇了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的內容,從先秦諸子中選擇一些有代表性的詞句,用戰國秦漢的文字書寫的作品,對弘揚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文化也有一定意義。 當然這也不是說除了先秦的句子,後代的文辭就不可以寫,比如大家都喜愛的唐宋詩詞等,也是我們經常寫的內容。不管寫什麼內容,寫的字和詩詞內容的風格應該儘量一致,根據詩詞的內容,選擇書法風格或流暢飄逸,或凝重質樸的字,這是考量書法家『字外功夫』的。像徐悲鴻請人治印,刻『八十七神仙殘卷之居』,請蔣維崧先生刻,因爲蔣先生的印文雅;而刻『吞吐大荒』,就得請齊白石刻,齊白石的藝術風格適合刻這樣的詞句,大氣中有幾分霸悍。這就是什麼人適合刻什麼印,這個道理放在寫字上也同樣適用。 記者:古文字書法在整個書法領域有多大的發展前景,它會成爲書法創作的主流嗎? 劉紹剛:在中國書法史上,從王羲之開始,楷書、行書、草書一直是主流,篆書、隸書只算是支流。 古文字書法的起步比起篆隸來就更晚了。金文從宋代發現,到晚清吳大澂、丁佛言之後才算有了金文書法。20世紀初甲骨文發現後,羅振玉、董作賓等人開始用甲骨文進行書法創作,容庚、商承祚、蔣維崧、徐無聞等前輩在古文字書法上都有各自的貢獻,在當代書法界的地位也在逐步提高。 古文字書法的門檻比較高,因爲書寫者必須要懂古文字,而能夠欣賞的人,也必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古文字知識。所以古文字書法很難普及,更不會成爲書法領域的主流。劉向【新序】中有這樣一段話:『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爲「陽陵採薇」,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爲「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數十人而已也。引商刻角,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是其曲彌高者,其和彌寡。』古文字書法應該就屬於後者,是只有少數人才能創作和欣賞的藝術。 記者:既然知道古文字書法屬於小眾藝術,您爲什麼還痴迷於此呢? 劉紹剛:藝術無所謂大眾小眾之分,小眾的藝術也有它生存的意義。像古琴、崑曲都是小眾的藝術,沒有前些年的吉他、迪斯科那麼『流行』,更不像廣場舞那樣普及,但卻是第一批中國的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古文字書法確實是小眾的藝術,但它的價值並不會因爲受眾少而降低。 記者:古文字書法對您來說,有什麼獨特的魅力,能讓您數十年爲之努力、堅持不懈呢? 劉紹剛: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大學演講時說過這麼一段話:『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於新發現……今日之時代可謂之「發現時代」,自來未有能比者也。』徐悲鴻20世紀40年代在北平與業師蔣維崧等朋友吃飯時,也說過這麼一段話:現在有兩樣東西我們應當超過古人,一樣是烹飪,一樣是篆刻,因爲材料比以前多了。 一位是國學大師,一位是藝術大師,兩個人同樣對新材料如此重視,也說明新材料不管是對學術還是對藝術的發展,都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從20世紀後半葉開始,大量的戰國、秦、漢簡牘帛書不斷被發現,古文字研究的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這種『眼福』、機遇,是值得前輩書法家羨慕的。然而要把這些新發現通過書法表現出來,換句話說,就是要寫出這個時代才可能出現的作品,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的老師蔣維崧先生生前就多次說過:要寫出對得起這個時代的作品。我一直記著老師的教誨,努力爲書法藝術貢獻出自己獨到的新作。 在喧囂的都市中,遠離燈紅酒綠的喧鬧,遠離低級趣味的娛樂,忘掉世俗的紛擾、物質的誘惑,在一個角落裡,靜靜面對著一枚枚古人留下的簡牘,體味著其中深奧的內容,欣賞著那兩千多年前的書手留下的墨跡,仿佛穿越了時空。一旦有了新的領悟,掂一支狼毫,研一池新墨,古老竹簡上的文字,在潔白的宣紙上仿佛復活了,既保留了古意盎然,又增添了幾分新趣。這種好似與古人對話的感覺,是難以與外人道來的一份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