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禽之辨是儒學的一個重要內容,尤其在孟子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應如何理解傳統儒家的人禽之辨?則是儒學發展中面臨的一個新的理論課題。2016年10月22日,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辦的『孟子思想的當代意義』學術研討會上,與會學者對這一問題展開了深入討論。
復旦大學楊澤波教授指出,傳統儒家討論人禽之辨,旨在強調人有善性而禽獸沒有,善性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屬性。但歷史發展到今天,隨着人們對動物世界的深入了解,發現動物與人的行為有不少相似之處,並非完全沒有『善』的行為。例如,在較為高級的動物中,雌性動物生產後,都有慈愛保護自己『子女』的行為,甚至為此不惜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險與外敵拼殺。動物之間也存在惺惺相惜的情況,一旦遇到同類受到傷害,往往也會前去相救。至於義犬八公的故事,更為廣為人知。與之相反,雖然傳統的人禽之辨將善性作為人所具有的本質特徵,但現實中人往往並非如此,人的狡詐、殘忍遠遠超過了動物,動物之間為了爭得交配權,為了搶占地盤,也會有殘酷的撕殺,但這些行為都比較有限。而人類因為宗教的、經濟的目的而展開的戰爭,其殘酷程度和死傷人數遠非動物界所能比擬,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參戰各國死亡高達5500萬-6000萬人,受傷1.3億人,合計死傷1.9億人。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種族清洗,使近600萬猶太人失去了性命。日本侵略中國,殘酷殺戮中國平民,以活人做實驗,其兇殘程度遠遠超過了動物界內部的撕殺。
楊澤波認為,要重新解釋和走出傳統儒家的『人禽之辨』的理論困境,就必須明確儒家學說系統中與道德相關的三個核心要素:欲性、仁性、智性。其中,仁性指孔子的仁,孟子的良心,也就是傳統中所說的道德本體,『仁性』又包含兩個部分:一是『倫理心境』,一是『生長傾向』。所謂『倫理心境』,就是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在內心結晶而成的一種心理境況和境界。所謂『生長傾向』,就是人作為一個生物天生具有的一個傾向性,這種傾向性保證人可以成為自身,同時也有利其族類的健康繁衍。『倫理心境』來自後天的養成,『生長傾向』則完全是天生的。從『生長傾向』的角度看,動物與人有一致的地方,任何一個動物來到世界,都具有使自己成為自己以及有利於其族類繁衍的傾向性。但是動物不具有倫理心境,不具有智性(準確說是不具有人那樣高度發達的智性),所以它只是順着自己的『生長傾向』發展。雖然這種發展的程度不如人類那樣高,但並不會使這種傾向受到破壞。人就不同了,因為人有智性,智性既能從正面促進仁性的發展,也可以從負面對仁性進行破壞,特別是破壞仁性中的『生長傾向』。人們常說『人做起惡來比禽獸更壞』,道理就在於此。
人大國學院梁濤教授則認為,要理解儒家的人禽之辨必須引入自由的維度。傳統儒家的人禽之辨表面上是說,人有善性,動物沒有善性。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在孟子看來,人雖然有善性,但並不是說人一生下來就被決定了是『善』的了,而是說人有『善』的稟賦,但是『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一個人可以自覺到善,可以去追求善,但也可以不自覺甚至放棄善,這是個人選擇的問題。因此,人有善性只是一方面,人有意志自由,可以做出選擇則更為根本。從這一點看,人是自由的,禽獸是不自由的。討論善惡問題,必須以自由為前提。如果沒有自由,也就無所謂善惡。人有意志自由,可以選擇善,也可以選擇惡,所以可以進行道德評價。而動物的某些『善行』或『惡行』,其實是來自自然本能,而非自由選擇,因此並不是真正意義的善或惡,是無法進行道德評價的,正如我們不能將狼吃羊稱為惡一樣。因此,善以自由為根基,自由以善為目的。因為有意志自由,所以才有道德責任。
梁濤解釋到,傳統儒學存在着自由的維度,只是沒有充分展開。例如,孔子講『性相近,習相遠』,人們在情性上很接近,但積習、習慣則相差很遠。這種『遠』除了外界的影響外,主觀的選擇和努力實際發揮着更大的作用。孔子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其實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喻於義者為君子,喻於利者為小人。君子、小人是個人選擇的結果,而不是生來存在着兩種人。孟子認為,人雖然有心(『大體』),但也有耳目等五官(『小體』),人既可以聽從大體的召喚,也會被小體所引誘,『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既可以選擇善,也可以滑向惡。荀子講『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可以』是可能性,『不肯』則是主觀願望,是個人意志的選擇。『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然而不相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可以相為也』是說人既可以成為君子,也可以成為小人,具有選擇的可能性,但『不可使也』則說明這種選擇是個人性的,是他人無法強迫的。這些都是對個人意志自由的強調。西方漢學家往往批評儒家不講自由意志,雖然不無道理,但並不準確。儒學實際也存在着意志自由的維度,只是沒有使用自由這個概念將其突顯出來而已。梁濤強調,今天重建儒家人性論,重新理解人禽之辨,就必須回到自由的維度,並從這個維度對人性做出新的思考:因為人是自由的,所以一旦選擇了惡,其行為會禽獸不如;而也正因為人是自由的,可以對善的稟賦擴而充之,可以根據善的意願創造出價值世界、倫理世界和道德世界。故天生萬物,唯人為貴!
為此,梁濤引用了前不久去世的我國著名哲學家葉秀山先生的話:我一生的工作,就是要把自由和理性這兩個概念介紹給國人,並希望這兩個概念能在中國文化中紮下根。梁濤認為,這不僅是葉先生的期望,也是中國哲學研究需要面對的重大理論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