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啓超1899年在【自由書】中寫道,中體西用的思想嚴重束縛了中國人,是甲午戰敗的根本原因,他相信這個思想不三十年將化爲灰燼,爲塵埃。其灰其塵,偶因風揚起,聞者猶將掩鼻而過之。
馬勇評『中體西用』·近代中國爲何跛足走向世界
然而,一百多年過去了,中國並沒有完全放棄中體西用路徑依賴。這究竟蘊含著怎樣的道理,當然不是梁啓超這樣徹底否定所能解釋的,因爲中體西用雖說只是一個概念,但其前後期並不都是同一個意思。 中國是在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打擊之後被迫踏上世界一體化道路的,之所以兩次被打方才覺悟,而不像其他後發國家面對西方工業文明迅即擁抱,主要原因還是因爲中國文明底蘊太深厚了。文明傳統原本是個積極因素,到了這個時候反而成爲前進的包袱。 在十六世紀之前很長時間,中國文明確實有資格傲視全球。但當英國工業革命發生後,人類進入另外一個階段,巨大的產能過剩迫使工業資本尋求海外市場,中國被迫捲入世界一體化,其實就是被硬拉著從農耕文明走上工業文明。 然而那時的中國並沒有人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認爲,中國的落後只是暫時的、局部的,中國只是在科學技術上不如人,要論精神文明,中國人三綱五常名教倫理遠邁西洋。所以那時稍有眼界的中國人如馮桂芬,雖然承認中國的失敗,但認爲這種失敗並不說明問題,他耐心勸告大家以中國倫常名教爲原本,輔以西洋諸國富強之術。這就是中體西用發生之初的情形。
馬勇評『中體西用』·近代中國爲何跛足走向世界
馮桂芬 顯而易見,中體西用在近代中國早期具有進步意義,這種思想就是勸告中國人不要怕西方思想文化的負面影響,相信中國文明在與西洋文明充分接觸後,一定能夠重構一個新體系。這種勸說對於減弱反對者的壓力,相當有效,這些反對者不由自主地想,既然堅守了倫常名教,那就學點奇技淫巧吧。 中國走向世界的歷程就這樣開始了,雖說勉強,但經過十多年時間,還是非常有效。中國的科學技術獲得新的活力,經濟實力也獲得相當提升。 中體西用爲中國打開了一道方便之門,但這種做法確實也遺留了相當問題。到了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思想界已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再滿足於中體西用這種模式,他們認爲應該隨著新經濟、新技術成長,逐步加大向西方學習力度。他們漸漸意識到,西方的成功並不僅在科學技術,更不僅在堅船利炮,西方的強大有本有源,這個本源就是西方的機制、體制爲其發展提供了可能與保障。這些思想者在1870年代就建議清廷適度擴大中體西用的內涵,逐步將西方發展最本質的東西包容進去,比如西方的法律體系、議會體制等,都是可以嘗試的東西。 經濟的成長加大了朝廷的傲慢,西方化思想並沒有撼動朝廷既定原則。中國在經濟增長的同時並沒有隨之調整不太適應的政治架構,近代中國第一次現代化就這樣跛足發展著。更詭異的是,因爲跛足,所以高速。政府獨家主導,沒有民間或其他力量牽制干擾,中國在十九世紀晚期呈現超常規發展速度。短短三十年,中國就製造了人間奇蹟,重建昔日輝煌,在軍事、經濟增量可衡量指標方面,中國都呈現比較好的記錄。 然而,洋務新政三十年的增長是虛假的、畸形的,這種增長實際上只是一個巨大的自欺欺人的泡沫。1894年,中國在持續三十四年增長且不曾回調的情況下,與東鄰日本短兵相接,戰爭還沒有正式開始,雙方還沒有像樣過招,清軍全面潰退,中國不得不簽訂【馬關條約】,割地賠款,受盡屈辱。
馬勇評『中體西用』·近代中國爲何跛足走向世界
甲午戰後,中國有了一次很好的檢討機會。中國人在巨大屈辱面前坦然認輸,一切歸零,重新開始,很快走上維新道路。維新云云,其實就是向曾經的敵人日本明治維新學習,重走日本過去幾十年走過的路。 轉向東洋應該是中國在甲午之後的正確選擇,學習日本不是因爲同文同種同屬亞洲,而是日本在過去三十年走出一條與中國極不相同的富強路。然而,或許中國所要學的只是日本,日本不僅國小民少,而且在過去一千年歷史上長時期是中國文明的學生,於是維新時代剛剛開始,南溪贅叟竟然於1895年4月在【萬國公報】發表【救時策】,在近代中國第一次明白表述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概念,將先前幾十年原本只是一種模糊的認識體系化。此後,不論是辦學堂,還是辦實業,都一定要分出個東、西,分出個體、用。 按照嚴復的看法,文化體系從來都是一個完整且不可人爲分割的,中國要學西方或學東洋,要麼完整接受,要麼全盤排拒,因爲中西各有體用,分之則並立,合之則兩亡。然而嚴復的呼籲並沒有改變現實,直至日俄戰爭結束,日本在十年時間打敗中俄兩個大國的事實終於警醒了中國人,在這之後,方才放棄中國本位立場,坦然踏上世界一體化的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