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之所以打动张祥龙,最紧要的就是忠实于生活经验本身。其它哲学,经验主义重视感觉经验,实用主义重视动态的人生经验,唯理论则重视数学、逻辑、语法的观念经验。而现象学的特点是,朝向事情本身的体验,尽量摆脱已有的现成框架。通过还原,它展现一种生动的整体经验,也就是正在发动和进行,同时也正在思考和表达的经验。 张祥龙将哲学思维区分为冷思和热思。冷思就是西方传统哲学常用的那种事后反思,脱开了正在进行的过程或正在投入的意识,站在另一个更稳定、更冷静的层次上,来理解此过程或意识。所谓哲学是猫头鹰,要等到黄昏才起飞。那是以逻辑上高于现象的方式来理解现象的本质。而热思则在黎明起飞。事情正在发生,对它的理解不离开正在进行着的经验,似乎总在草创、忧困、倥偬之中,经验本身和对经验的思考同步进行。热思朝向事情本身,忠于纯直观,忠于活经验,自然、诚恳、热烈,又不失思想的深度、精微和可领会性。 如果说热思也是一种反思的话,则不是事后的反思,而是与时偕行的当场反思,充满回声与和声。后来现象学发展中有开创性、有大成就的哲学家,像舍勒、海德格尔、萨特、梅洛庞蒂、德里达、勒维纳斯等,都能够在某些方面做热思,感受并参与思想经验的旋涡,不离经验本身而揭示其丰富和根本的含义。主要从这里,张祥龙看到了现象学和儒家哲学及东方哲学可能有着内在的因缘。 关于现象学所讲的经验本身,张祥龙介绍说:现象学讲的事情本身、经验本身,和我们的日常经验是相通的。但有现象学自觉的经验更纯粹、更生动、更有思想深度,而我们平常的经验可能落入某种现有的框架,所以不够充分、不够原本,脱开了生活经验本身的推动、激励和领会。 现象学的经验相比于日常经验有一个变形,恰是变到这个经验的原本状态和自觉状态。日常经验是人的自然经验,里面有构成意义的原本机制包括与这经验偕行的当下的、前反思的对这经验的意识使得它们可能,但人们往往给日常经验附加上了超经验的东西,比如目标、偏见、执着。 而现象学鼓励去掉那些对形成这个经验本身不必要的累赘,让这个经验所天然带有的但是潜伏着的对其自身的当下意识被张大,从前反思意识过渡到后反思意识,以显示出这经验的原发形态。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海德格尔激赏老子这句话。现象学正是要去掉混浊沉滞,要让经验变清,让前反思的对经验自身的意识显露出来,而这个经验的根仍然在水中,在水流的原动境域,所以安下来更有动和生。 胡塞尔曾经认为,可以达到或预设一个纯粹的先验的自我意识,这就超越生活,超越历史和文化。但是胡塞尔后期又讲发生现象学,既然有被动综合,其根在内时间意识之流,那么这个内时间意识怎么能够脱开其具体进行过程,乃至这个过程的着色呢?这个进程一定是在历史中、文化中,在不同民族求生存的具体生活世界中进行。张祥龙说,这就涉及到先验主体性和生活世界的关系。 就生活世界来讲,文化、习俗是不能被现象学还原的意识所忽视的,即便是一个很纯粹的现象学的意识,朝向事情本身的意识、当下的意识,它也一定带有生活世界赋予我们的理解方式,尽管这种方式已经不是一种现成的框架。毕竟不会有一个赤裸裸的当下意识,一个完全孤立于世界的主体意识。但胡塞尔的某些想法又认为,生活世界最终的构造根源还是出自先验的主体性,这又为传统的笛卡尔主义留了那么一个说法。 到了海德格尔,乃至在张祥龙自己看来,人这种缘在(Dasein)的本性是生存的时间性,这种作为人类本性的内时间性,或者叫时机化的、出入交织的时间性所造就的思想,有文化、历史、语言的非对象化的背景作为依托。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讲的时间性有它的先天含义,他也赞同胡塞尔使用Apriori(先天)这个词,这个时间性毕竟不是或不只是经验内容的时间性,而是生存的或正在构造全新可能的时间性,它是一种内在的意义构成方式和过程。
张祥龙·现象学忠实于生活经验本身 同儒家是一对诤友
2004年,张祥龙与友人北岛(左)在德国维尔兹堡 张祥龙感到,说现象学之经验的纯粹性或彻底性,并不妨碍说这种经验的文化性、历史性、语言性;而说它的文化性、历史性、语言性,又不妨碍说这些经验对于人类的内在性、可感通性。既然已经知道名相没有自性,那么尽管我们有各自的名相,也不妨碍沟通的可能。要把现象学用到中国来,这是一个很要害的问题。 时间性,在张祥龙看来,是至关重要的现象学问题,是我们理解构成、理解事情本身的要害。生存时间性是一种最根本的意义构成方式,它是任何原经验都带有的前反思的领会可能。这种互补对生和层层勾连的结构,使意义可能,也使存在可能。它是yuan(元),既是源头之源,又是缘起之缘。 胡塞尔讲的构成,只是假设意识有一个意向构成能力,认为意识的意向行为天然就是主动的,能将感觉材料激活(统握)并投射出一道光束(赋意呈现),把统握出来的意向对象投射到意识屏幕上,我们的知觉一出现,就已经是被意向行为构成的意向相关项或意向对象了。但是他在前期(〖逻辑研究〗时期)没有追究这个构成的更深的前提。如果没有内在时间无时无刻进行被动综合造就的权能场,我们的知觉和意向行为的根本可能性就无从说明了。为什么我们总有感觉材料?为什么我们总能统握出一个东西来? 我的意向综合和你的意向综合为什么会有交集?我们大家统握出来的意向对象很有共通之处,是一种原初的被共同给予,而不只是各人主观的产物。张祥龙认为,这一点恰恰是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区别和联系所在,即胡塞尔发现了内时间意识的本源地位,但没有将它理解为存在本身的不二源头。 胡塞尔在〖逻辑研究〗到〖观念1〗时期,虽然已经提出了时间意识,但主要讲的还是主动意向行为,没有讲或没重点讲更自发的被动意向,没有考虑意义赋予行为的自身缘起。但是考虑胡塞尔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起点恰恰是胡塞尔中后期揭示并强调的时间经验,前反思、前主体、前主动意向的那个原经验世界,那种经验的内在构成结构。 而海德格尔又把这种内时间意识的匿名构成推到了一个更深活、更完整的境界,让它不仅是前反思、前主体、前主动意向的,而且是后反思、后主体、后意向对象的。一切存在向度、一切本质直观,都从人的生存时间发源,而不是源自先验主体性。于是,时机化了的存在本身就获得了正面的终极哲学含义。 讲述如上,张祥龙又谈及萨特:前反思意识中的思想,缘无而在,也就是在对象还不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有意义了,这恰是原构成的特点,还没来得及执着,存在意识就出现了。这才是哲学的源头,而笛卡尔开创的现代哲学的主流,忽略了这个源头,抓住一些由这些意义生成的观念化或对象化的东西来认作源头,漏过了世界现象,漏过了缘在与世界的相互缘起、构成。 还有勒维纳斯,他甚至把时间三维的联系都扯断了,认为有一种过去永远不可能再被召唤回来让它在场,真正的未来也永远并不来到。如此好像是反海德格尔和胡塞尔的时间观,但仔细读,这是抽刀断水水更流,越斩断在场性,意义的生成越纯粹,越有原本的感人性、动人性,越有伦理感通的边际发生力。 在张祥龙看来,现象学的独特之处就是不离实际经验的原发思想纯体验化、境域化、非对象化、非静态反思化、时机结构化、技艺几象化的热思能力的获得,以及热思在经验世界中触机成真的开启。这种经验既然不受理论框架的限定,随之而行的热思就会随着经验本身而构造、生发。他引用孙子的话: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对于张祥龙来说,现象学和儒家如同一对诤友,可能谈论出极其精彩的哲学思想,就像历史上佛家和儒家那样,由此鼓动出儒家复兴的精神契机。这当中,对思想之生动性的要求是惊人的,已有的成果都不是具体的规范,而是一种根本性的提示或路标,它指向活生生的经验本身,帮助我们从中体会出最微妙、最原发的东西。就此而言,张祥龙认为儒家和现象学都是在追求真理,而不是在追求用某个学派自己的行话套话所构造出来的那种道理或信仰。 从现象学与儒家这两个源头活水处,张祥龙能看到那种让人成为人的原初经验的辨识、认同、揭示。他相信这种揭示能够带来非常美好的人类生存形态:人类的拯救不需要到人的本性之外去寻找,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万物之间,人与神灵之间,都有内在的通联,这通联就是人类最内在的经验和意义发生机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