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儒家中,荀子是繼孔孟之後的另一位儒學大師,是先秦儒學的集大成者,也被西方學者認為是一位世界級的哲學家。荀子其人,質樸明敏,耿介自信,為正理平治致其思,為濟世拯民勞其神;荀子之學,根本六經,枝葉諸子,為迂闊故常求其切,為天下紛紛理其亂。對於【荀子】這樣一本經典,我們究竟應該怎麼閱讀?梁啓超曾經這樣說過,『讀【孟子】之益處在發揚志氣,讀【荀子】之益處在鍛煉心能,二者不可偏廢。』牟宗三也說過類似的話,意謂『悟道尊孟軻,為學法荀卿。』站在今天的立場,閱讀【荀子】一書,我們覺得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考慮。
首先是客觀理解的問題,用淺白的話來說,就是先要弄清、弄懂【荀子】文本所說的意思。這雖是老生常談,俾之無甚高論,但卻非常重要,因為若文義理解不當,以錯指錯,舌底翻瀾,則所說愈多,去意愈遠。這一點對於閱讀【荀子】而言似乎尤為重要,因為在先秦儒典中,【荀子】一書,古訓尤多;同時,編簡爛脫,衍奪篡偽,錯雜於文中。相比較於【論語】【孟子】而言,荀書向被認為最為難讀。為此,閱讀【荀子】時,適當參照相關的注本就顯得相當必要。荀子雖為戰國時人,但其著作最早則為西漢的劉向所整理,唐代的楊倞第一個為【荀子】書作注。迨至清中葉,【荀子】的校勘、訓詁才大盛,相繼出現汪中、盧文弨、謝墉、郝懿行、王念孫等校釋大家。王先謙集清儒校勘訓詁之大成,作【荀子集解】,成為最權威的解本。此後有關【荀子】注釋的書數量不少,但較為著名的則有梁啟雄的【荀子簡釋】、北大【荀子】注釋小組的【荀子新注】、張覺的【荀子譯註】、王天海的【荀子校釋】以及台灣學者熊公哲的【荀子今注今譯】、李滌生的【荀子集釋】等。
閱讀【荀子】需要適當參考各注釋本,但我們也要注意,注釋本也常常只是一家之言。遇到難點難題,讀者若是獨沽一味,只參照某一本注釋,也難免會出錯。尤其當涉及到對荀子思想的性質、特點的一些文本段落的理解時,多參照其他的一些注釋本,加以比較鑑別,並上升到荀子的思想系統中做一全盤的分析,然後給出自己的判斷,當是一個比較妥帖的做法。舉例而言,王先謙的注本雖最為權威,但其間亦時有誤解或誤導之處,如在注釋【天論】篇『所志於陰陽者,已其見知(和)之可以治者矣』一句時,引王念孫注『陰陽見其和而聖人法之以為治』,如果我們把此處的『陰陽』理解為『天行有常』的一部分,那麼,王念孫『聖人法之以為治』的解釋就有可能把荀子的主張了解成『法天主義』,但荀子明確主張『天』無可取法,關鍵在於人『應之』的方式,故云『無君子則天地不理』。所以,北大本【荀子新注】便不取王念孫的解釋,而謂『對於陰陽變化的認識,是要根據已看到的陰陽和諧的現象進行調理』;而李滌生的【集釋】也謂『對於陰陽所要知道的,只限於它所顯現的寒暑調和變化,這樣就可以據以修治人事了』,這兩本的注釋顯然在思想系統上更符合荀子的主張。由此可見,閱讀【荀子】,要儘可能地參照各本注釋,並從荀子思想的整體中作出判斷,以便獲得較為客觀的理解。
其次,閱讀【荀子】,需要將具體問題的研究與時代的共同課題的把握相結合,這一點涉及到對【荀子】一書的問題意識的了解。元代劉塤在【隱居通議】中說『古人作文,俱有間架,有樞紐,有脈絡,有眼目』。所謂問題意識,即是一本書或一篇文章的『眼目』。那麼,荀書的問題意識究竟是什麼?說起【荀子】,人們最容易想到其性惡論與孟子性善論的差異,或謂一者重禮,一者重仁等,這種想法當然合乎情理也有理論意義。不過,孟荀皆面對着天下大亂、重建秩序的共同課題,因此,如何將具體論點之『異』與時代課題之『同』結合起來,便更容易讀出荀子思想的用心與特色。事實上,孟荀之異雖然表現在各種具體的觀點上,但其問題意識卻是從如何化解秩序重整的時代課題中引申出來的。換言之,對同一課題的疏解,孟荀之異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方法之異。如此看來,性善、性惡,言仁、言禮等,並不是孟荀的問題意識,孟荀的問題意識乃是治道的實現問題。例如,孟子對重建政治秩序的思考完全取資於個人自足的內在仁心,所謂『舉斯心加諸彼』而天下可運於掌;荀子則着眼於人類社會所存在的『欲多而物寡』及其所必然導致的『爭、亂、窮』的特殊狀況,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孟子藉道德天性以重建秩序的主張,堅持以客觀化的『禮』為架構來整頓政治秩序。但孟子言仁,荀子言禮,人們卻常常將仁與禮皆作為道德概念來理解,這不是說一點道理都沒有。不過,孟子的仁固然是一道德哲學的概念,而荀子的禮卻首先是一政治哲學的概念,兩者在性質上是有差別的;而且就因應所面對的時代課題而言,荀子作為政治哲學概念的『禮』顯然在理論上更具合理性,因為荀子言禮的首出意義是為了去亂止爭,為了『出於治,合於道』而形成的一套社會政治秩序的制度設計,故云『禮義生而製法度』(【性惡】),又云『隆禮貴義者,其國治』(【議兵】)。在荀子看來,秩序之建立和貞定非徒出於個人內在的惻隱之仁心,而必有賴於安頓社會人群之法式,此法式即是荀子所說的『禮憲』,亦即作為『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的制度或法冊,故荀子必云『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勸學】)翻閱整本書,【荀子】對孟子的批評,無論是【非十二子】的『三無』之說,還是【性惡】篇的『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之論等,大凡皆着眼於重建秩序的方法方面。這樣看來,閱讀【荀子】,我們既要考究荀書中具體的問題與觀點,也要牢牢把握其立言指事的目的與宗旨;既要有細處的分析,也要從大處着眼,抓住其念茲在茲的根本問題。用一句簡潔的話來說,就是先要弄清楚他『為何說』,然後再了解他『如何說』,這樣我們才能達到對荀子思想的同情的了解,避免只見枝葉,不見森林的毛病。
又次,閱讀【荀子】也需要注意到荀子作為先秦儒家的總結者或集大成者所表現出來的思想特點。應該說,在中國儒學史上,真正稱得上『總結式』大儒的人其實並不多,而荀子應當是其中的一個。所謂『總結式』大儒,其思想必有明通之識見,有出入百家而又平章百家的氣度和氣概。事實上,歷史發展到荀子,先秦時期有關『古今』『禮法』之爭,『王霸』『義利』之辯,『天人』『名實』之論等,皆已經到了一個總結的階段,而荀子顯然恰如其分地承擔了此一任務,並對此作了認真的總結。所以,今天我們閱讀【荀子】,也應當有與荀子當年相應的心態,那便是批判與吸收。
【荀子】一書,有其確定的儒家立場。在世衰道喪,百家異說之間,或是或非,盈盈而無定準的現實面前,荀子以將聖之資,紹明儒學,通過對諸子百家的辯難與批評表現出強烈的道義擔當,這一點與孟子非常相似;但荀書又顯然不是一孤獨的靈魂閉門造車、冥思苦想的結果,而是對當時的各家各派相互批判、吸收,而後才成的一家之言。荀子『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辨』表現出學術上智、仁、勇的德慧,而他所主張的『兼聽之明』、『兼覆之厚』,賢而能容罷,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乃所以撐起其作為先秦儒學集大成者的根本原因。舉例來說,孟荀對於墨子的主張皆有強烈的批評,孟子斥墨子的『兼愛』為無父、為禽獸,言近謾罵;而荀子則更偏向於從學術上指陳墨子理論的不足;不僅如此,【荀子】一書對墨子所說的富國、富民、尚賢、尚同、節用等觀念不僅未加一概反對,還多少加以吸收。對其餘各派荀子的態度亦復如此。又如,就儒家一派而言,閱讀【孟子】,我們較難發現其有類似『自然狀態』的描寫,而荀書對此卻有較成型的論述,但荀子之所以有此創發,實與他對墨、道、法諸家之相關理論的批判、吸收與綜合密切相關。
最後,我想指出的是,今日閱讀【荀子】,我們固然要心懷同情與敬意,但是,我們也應該在與【荀子】的閱讀與對話中,保持反省與質疑的態度。沒有批判的閱讀,其所成者只能是抱殘守缺,或食古不化。與【荀子】『保持距離』,便是為理性的批判與反省空出地盤。例如,我們強調【荀子】一書的問題意識和中心主題在於如何在一個崩解離亂的世界中重建『正理平治』的政治秩序,所以,荀子汲汲於『以先王之制為法』,凡言凡事,不合先王之道,即為奸言奸事,皆在打擊之列,至是而開以政攝教、以言獲罪之流弊。荀子所描繪的先王之治的世界固然美輪美奐,但其背後卻是以恐怖和絞刑架為後盾的。假如我們不能看到這一點,那麼,我們對【荀子】的閱讀便不能連接歷史,參與現實,通向未來。
綜上我們從『客觀理解、問題意識、總結者的思想特點以及敬意與批判』四個方面談了我們當如何閱讀【荀子】,這些方面似乎都是從大處着眼。『大』常常與『無當』相連,但孟子也曾說過『先立乎其大,則小者不能奪』。我想,在面對【荀子】一書時,孟子的說法作為一種閱讀方法也是非常合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