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的統一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要課題,運用考古資料分析、探討秦統一,大體始於西北大學陳直先生1963年【秦始皇六大統一政策的考古資料】的發表。1973年底,王世民先生發表【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歷史作用——從考古學上看文字、度量衡和貨幣的統一】,根據新收穫考古資料對秦統一的問題進行了更深入的論述。伴隨著1975年湖北雲夢睡虎地發現秦簡的快速刊布,相關研究也有新的推進。不過總體上運用考古資料開展的秦統一研究成果基本還是集中在貨幣、長城、刻石、度量衡等方面,宏觀分析相對較少。
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學術總結中,隨著1999年徐萍芳先生【考古學上所見秦帝國的形成與統一】、2001年趙化成先生【秦統一前後秦文化與列國文化的碰撞與融合】、2003年滕銘予先生【秦文化:從封國到帝國的考古學觀察】的相繼發表,從考古學上獲得的秦統一認識有了巨大的提高。徐萍芳先生指出,『秦祚短暫,考古學上證明秦統一的事業是到漢武帝時才逐步完成的』;滕銘予先生也認爲『秦文化在漢文化的形成中,實在是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從文獻的記載看,秦朝的歷史僅16年,欲通過對較長時段發展演變擅長的考古學方法來進行分析,就有一些不容忽視的困難。比方說,如很多人已指出的,像劉邦、張良這樣秦統一前出生、歷秦之兩世、漢初仍然活著的人,當時肯定不少。那麼,他們在生產生活中所形成的今天可用來研究的考古學文化,是戰國文化、是秦文化,還是漢文化,就很難區分。從考古學上對秦統一這個文獻記載較明確的短暫歷史事件的進程和影響開展研究,自不能如史前考古一樣通過某些特定器物的發展演變來進行。那麼,開展文獻中有關秦統一前後具體可物化行爲舉措的考古學資料收集與分析,就大體是從考古學上再探索秦統一問題的基本方向。
據司馬遷記述,雖然在統一後秦朝首都咸陽的地位並未改變,但實際上咸陽的中心卻有著明確的南移。如始皇『二十七年,……焉作信宮渭南,已更命信宮爲極廟,象天極』。在統一的次年於渭河以南營建了象徵『天極』的信宮,而渭北咸陽一帶則漸變爲安置舊國宮觀及戰爭所獲人財物之地,『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
首都中心的南移,在始皇三十五年得到最終確定。【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是年『始皇以爲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爲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爲闕。爲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這座被秦始皇寄予厚望和著力營建的朝宮雖因秦祚甚短而未能建成:『阿房宮未成;成,欲更擇令名名之』,使我們無法如對後代朝宮那樣開展其建築具體布局及相關問題的探討,但它依然是可以從考古學上開展秦統一研究的最核心遺存。
過去,我們習慣性認爲,在現位於陝西省西安市西郊灃東新城三橋街辦的阿房宮遺址所在地營建統一國家的朝宮,是因這裡原有高地,利於在『因高就基』的考慮下修建高大宏闊的建築,便於用巨大的台基來襯托一統王朝的偉大。不過隨著2015年以來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與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聯合組成的阿房宮與上林苑考古隊在阿房宮考古勘探工作的持續和深入,我們意外地在巨大的阿房宮台基之下發現,在營建阿房宮之前,這裡不僅沒有高地,反而存在著一個深1~2米左右、南北400米、東西在900米以上的較大池沼。這個發現意味著,當秦始皇決定在此建朝宮後,負責營建的將作大匠,須先將設計地塊內的原池沼排乾,在改造既有水網和進行大量的基礎處理後,才能開展台基建設。爲何秦始皇要在這樣一個不適於建設大型宮殿的地方規劃和營建統一王朝的朝宮,我們必須進行認真的思考。阿房宮的選址原因,應該是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
從【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看,在『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的具體描述外,有關阿房宮的擇址主要應考慮兩方面內容:1.『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的記述表明,秦始皇在現遺址所在地的上林苑中建設朝宮,似乎是在延續周王朝的『文脈』『王脈』或『國脈』;2.『周馳爲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爲闕』的記述表明,阿房宮與南山之間有著天然的對應關係。在秦漢社會中,闕是天子正門外的必然標誌。秦以南山之巔爲朝宮闕的描述,顯示的是秦始皇在朝宮的設計上應存在一條南北向軸線。過去因阿房宮未成,使得包括我們在內的研究者,一直對這條文獻記述的秦朝的朝宮軸線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
從2015年以來阿房宮考古勘探的發現看,朝宮建於池沼上位置顯示的明確而強烈的、非此不可的地址選擇——迫使我們必須探討秦始皇建朝宮的選址問題。在這樣的考慮下,我們以阿房宮北牆中部寬厚牆體的東西向中心爲基點,向南進行了長距離的軸線探尋,發現阿房宮向南正對灃河的秦嶺出山口—灃峪口,『表南山之巔以爲闕』的記述應信而有徵。
此後,我們將這條軸線繼續向北延伸,發現其恰好正對關中平原北部前沿的最高峰嵯峨山。進一步的測量顯示,這條南北長79.3公里的嵯峨山—阿房宮—灃峪口秦朝宮軸線,西距汘河入渭的秦西門137公里,東距渭河入黃的秦東門135.6公里(【史記正義】引【三輔舊事】云:『始皇表河以爲秦東門,表汧以爲秦西門』),近乎將關中平原一分爲二——阿房宮建設在關中平原最寬闊的地方——在『汘河口—渭河口』軸線上向東、向西都不可取。在南北軸線上,阿房宮北距嵯峨山51.5公里、南距灃峪口27.8公里,阿房宮—灃峪口的長度相當於全軸線的0.35(阿房宮遺址東西1270米、南北426米,寬長比1∶0.335),接近於南北軸線的黃金分割點。據【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在秦統一之始,『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爲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數以六爲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爲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爲水德之始。』這樣看來,當三十五年始皇決定營朝宮於渭南時,居然在所擇定的位置恰有一池沼的情況就實乃『天意』——向北、向南都不可取。至此我們可基本確定,秦始皇首先應是在對關中平原進行大範圍地址審擇後才定朝宮於此。
據【史記·秦始皇本紀】,就在三十五年營建阿房宮時,秦始皇又『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爲秦東門』。據此,我們將前述『汘河口—渭河口』東西軸線向東延伸至東海上朐(今連雲港)一帶,並向西穿過秦人老家西縣到達秦的西境。而另據始皇三十三年『使蒙恬渡河取高闕』的文獻,我們將『嵯峨山—阿房宮—灃峪口』軸線向北延伸至傳高闕所在的包頭一帶,向南則一直延伸至南海之濱的欽州灣口。在看似隨意的軸線繪製後,我們非常驚訝地發現,不僅在東西軸線的東端和南北軸線的南端均是一個幾乎相近的喇叭口地貌,而且阿房宮又恰好處在貫穿秦朝的東西、南北向軸線的近乎三分之一的位置——與前述阿房宮在關中南北軸上的比例幾乎完全一致。
這些驚人的數據,顯示出的不僅是秦人有著我們所不知和被忽視的大地測量——其實早在1975年譚其驤先生在馬王堆漢墓帛書地圖發現後就已指出秦漢時實際的測繪技術要遠高於後人想像。而且更重要的是,秦始皇統一後『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史記·蕭相國世家】),其對統一國家有著我們難以想像的整體認識和規劃——無論秦郡縣的設置,還是直道、馳道、關隘的建設,都應是在這一體認識的基礎上不斷展開的。秦始皇在選址阿房宮時所體現出的對國家整體的把握與控制,可能直到唐代才有所超越。
(作者:劉瑞 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