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中國原生農耕文明發祥地應在長江流域,屈家嶺、石家河時期相繼進入銅石並用時代和青銅時代,出現以雲夢大澤和江、漢、澧諸水為樞紐的連城邦國與交換貿易網絡,開啟東亞最早的文明化進程。
學界一般認為中華文明起源於黃河流域,二裏頭就是夏都,而所謂鄭州商城、偃師商城是商王朝早期都邑,位於武漢附近的盤龍城不過是商人南土。筆者搜集資料,循着資料探索,則得出不同認識。
長江流域開啟文明進程
中國原生農耕文明發祥地應在長江流域,這是稻作文化的故鄉,尤在長江中游最早形成國家文明。自舊石器時代晚期以來,至新石器時代,其文化發展一脈相承至青銅時代早期,致力於發展稻作農業生活方式。在屈家嶺、石家河時期相繼進入銅石並用時代和青銅時代,出現以雲夢大澤和江、漢、澧諸水為樞紐的連城邦國與交換貿易網絡,開啟東亞最早的文明化進程。
筆者通過閱讀文獻,發現屈家嶺、石家河文明面貌符合堯舜和夏王朝的傳說和歷史階段,此乃屈原描述其祖國——楚史中的堯舜時代和夏王朝。考古研究表明:天門石家河城或為夏王朝都城。距今3800年左右發生國家結構的演變:幾個大城的神權中心變弱,包括以石家河為“中央”的勢力也衰落,而其東鄰更靠近銅礦的地區,出現更大的中央集權政體,這可能以盤龍城為代表。考古資料所反映的石家河沒落而盤龍城崛起,或許正是商湯克夏故事中所隱藏的“現實”,即盤龍城文化或為傳世歷史神話中所載湯商王朝的歷史階段。
湯商的核心位置在江漢地帶,但其所代表的文化和影響力的北界到達鄭洛。因此,二裏頭、鄭偃也屬於該文化脈絡,後者是先楚文明的北界城邦,而非一般認為的“中央”。
有學者認為,筆者建構了一個新的源自長江中游的一元史。但筆者所表述的卻是多元歷史,並分析其主要成分,多種文化的形成年代和對集合文明的貢獻。稻作、青銅器、馬車,從多元到集合的歷史過程,都是筆者討論的要點。亦有學者認為,盤龍城年代晚而二裏頭、鄭偃年代早,將其相比較是關公戰秦瓊,這種說法無視科學事實。碳14檢測表明,二裏頭一至四期年代大約為公元前1750—前1530年,鄭邑始建於公元前1500年之後。盤龍城始建於四期,城濠內出土碳14標本的年代分別為公元前1711±81、前1617±73年,其年代相當於二裏頭早中期,早於鄭邑,而盤龍城二期文化面貌與二裏頭早期相似,年代卻比二裏頭一期早約150年,所以“二裏頭文化”的發祥地應該在江漢。此外,在長江中游地區,公元前3000多年前已出現20餘座史前城址,最大的石家河城面積達120公頃,其所在聚落面積達8平方公裏以上。中國其他地區迄今發現的史前城址年代大多在公元前2400年以後。比其晚1000餘年的二裏頭城面積僅12公頃,聚落面積約3平方公裏。
殷商文明奠定中華文明基礎
盤龍城文化時期,西北地區、黃河上中游文化的國家化程度最低,雖然有本地青銅文化,但因族群流動率高或其他因素,直至殷商末期和西周時期,其影響力和權威才漸成氣候。東北地區夏家店下層文化是另一系青銅文明,以戰爭技術為主。西北、東北族群經常到中原掠奪,殷商建都前最關鍵的戰線在黃河南遊。鄭偃城邦因此成為重要的邊界區,也是南北貿易、行軍路線經過之處;它們作為南方農作區抵抗北方族群的前線而具有戰略意義,也因此獲得長江中游的資源。
直至距今3400年前,掌握馬車技術的北方族群來到殷墟建都,打敗盤龍城而自立為“商”,逐步將“湯商”的故事與自己的家譜合併,以此強調屈原所謂之“殷宗”政權的正統性,以及對於本土政權的傳承。自此,原本存在於江漢流域的古老文明,湮沒於後世文獻中。殷商王族佔領中原的歷史,相當於加喜特人佔據巴比倫、喜克索斯人佔據古埃及,有着共同的世界史背景。
殷商在各地文明基礎上,以多元及整體化的上古帝國文明面貌出現,開啟新的歷史階段,並為此後中國“一體”格局的形成奠定基礎。這個同樣自稱為“商”的政權,統一系統化的祭禮結構,又結合各地信仰、文化。殷商時期,雖然很多地區仍保留其獨特的文化及信仰,但上古帝國的上層文化呈現出廣泛的一致性以及深刻的同化程度,在極為寬廣的地域、跨國家的文化中,可以發現同類禮器、相近的祭禮方式等。即使殷商周圍的國家,也深受其影響,成為將來跨國多元文化間彼此同化的基礎。
王國維認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但今天考古與甲骨金文研究的資料皆顯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商建國。西周早期政治與文化傳承自殷商。傳世文獻來自西周晚期以來官方筆錄者,而不是遵照史實。自然條件和一手考古資料顯示:洛陽不可能是上古農耕文明的中央,早期歷史在長江流域發生,多元文化的集合發生於殷商,此後黃河南遊才成為南北多類文明結合的“中央”。
從可靠資料入手探尋文明起源
研究“問題”只能始於對材料的觀察,理論、範式或任何解釋模型不等於事實本身。如果一開始就只認定一種認識框架,然後只在這個框架中獲取史料、觀察思考,其結果只會自我強化這一框架,以致臻於荒謬而不自覺。所以,從着手研究開始,筆者對任何理論或觀點都無偏向,甚至忘掉所謂的常識和教條,不做任何預設,近乎從一張白紙開始。
筆者以史料為依據,並不斷進行田野研究,從新石器晚期到夏商,所見資料都儘可能收集和閱讀;不斷從中讀出新的認識,一條條線索匯聚在一起,綜合起來,否定或肯定,相互衝突或相互支持,最後豁然開朗。搜集所有史料,從無先知的角度比對,讓史料自由表達,在此基礎上思考、尋找內在關係,以此復原立體的社會生活與歷史脈絡。研究起始時無法知道結果,也不排除研究失敗的可能性。一手資料為先,考古提供一手資料,文獻是從後代撰寫者的角度來敘述。最近流行的方法是用考古材料證明文獻,這不僅是中國,聖經考古亦如此,但這種做法只能加強神話,無助於進一步了解史實。
筆者研究伊始,並沒有考慮傳世文獻的內在矛盾,從考古探索新路之後,發現文獻記錄與考古發現毫無矛盾,反而可以從文獻看出歷史的蛛絲馬跡。筆者以為,夏商歷史和神話的形成,至少經歷四重遮蔽和扭曲。首先,殷周王族以勝利者的姿態將南方先楚文明的故事與自己的家譜合併,以此強調其政權的正統性。其次,西周晚期至秦之前形成的歷史記載,將早前的口碑用文字加以記錄並留下烙印。再次,秦漢以來帝國意識形態的形成,傳世文獻經典化的過程再次扭曲歷史文獻的記載,造成思想史的鴻溝。最後,當代學術從後期文獻看歷史和決定文明的中央區,產生新的神話並寫到教科書裏。
一些宏觀研究極少考慮到不同文化細節,筆者則重視詳細比對每一細小材料,從內在了解不同文化後,才從宏觀角度觀察大歷史過程。對於中國文明起源問題,前人已從不同角度進行了研究,但很少有完整的論述。原因在於現今專門學科分工日漸加深,從事學術研究者逐漸失去對問題進行整體性研究的能力。在現今考古學界,研究史前儘量不碰夏商周,研究夏商周者亦多缺乏史前知識,而歷史是一脈相承的,不宜切斷,也不宜只限於區域研究。
(原文題目:郭靜雲 中華文明起源新論——長江流域是中原文明發祥地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台灣中正大學歷史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