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历史上的中华民族,不仅以开放的姿态接纳外来文化,从而丰富自己的文化与文学内涵,同时也以文明大国的文化优势,对东亚国家产生了巨大影响,甚至影响到这些国家历史、文化与文学的建构。这里所辑的三篇文章,张德恒、刘世明的两篇,是关于一个半世纪之前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问题,在对江户时期日本〖春秋〗〖尚书〗研究的梳理中,揭示了中国经典文化作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对日本近代历史与文化的影响。王伟的一篇,主要谈的是『引进来』的问题,是两千多年前中国对外来文化的接纳、吸收,并希求通过对中外文化的交流研究,揭开〖楚辞〗等上古文献中的文化谜团。虽然这些观点还在探讨中,但对我们研究视野的开拓,对推进古代文学与文化的研究,是很有启发意义的。(刘毓庆)
〖尚书〗不仅是中华民族的经典,同时也是东亚诸国家的经典。早在公元六世纪,〖尚书〗即由五经博士段杨尔传入日本。公元718年,日本元正天皇则将〖尚书〗定为大学寮课程的教科书。在日本德川幕府统治下的江户时代(1603—1867),〖尚书〗研究出现高潮。当时著名儒者,如藤原惺窝、林罗山、伊藤仁斋、荻生徂徕、中井履轩、佐藤一斋等,皆有著述。其对〖尚书〗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关于圣王之道的探寻
〖尚书〗自〖尧典〗开篇,终于〖秦誓〗,记载的便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治国理民之道。对此,江户学者极为关注。如古文辞派领袖荻生徂徕曾言:『〖书〗者,帝王之大训也。圣人之言,义莫备焉,道之所在也。夫〖书〗者,义之府也,舍是而何求哉?先王之道与义,折衷于〖论语〗,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尚书学〗)其初,程朱理学盛行,朱子学派讲道学,也谈尧舜禹汤相承传的道统。其后,古学派崛起,则更是要从古经古史中探寻道统的踪迹。如伊藤仁斋、伊藤东涯父子扛着『尊古』的大旗,从儒家经典中寻求儒学的真谛,而荻生徂徕、太宰春台师徒则是将儒家文化上溯到了尧舜禹的原始时代。〖尚书〗中反复倡导的『德』『仁』『敬』『诚』等,也被他们认作为『圣道大义』。然而,日本学者在感受『德』『仁』『敬』『诚』的过程中,却将『忠君』视作了尊王尊圣、恪守道统的第一要义。如林罗山在解读〖尚书序〗『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一句时,便说:『「放」当作「教」,盖古文「放」「教」相肖,传写之误也。太甲不顺,故尹教诫之于桐,而后顺于道。』(〖林罗山文集·示恕靖百问〗)伊尹为臣,岂可流放自己的君主呢?为了强调『忠君』思想,不惜更改经文。再如〖舜典〗『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孔安国〖传〗解释为『二生,卿执羔,大夫执雁。一死,士执雉』,这是指不同级别的人所用的礼物。林之奇〖尚书全解〗就曾说:『皆其所贽之物,量其贵贱轻重,以寓其等差而已,非有义理于其间。』日本冈白驹则说:『雉性不驯,不可生为贽。士执雉,取其守介,死不失节也。』(〖尚书解〗)即将此与忠义之行联系在了一起。这体现了江户时代日本学人及民众的价值取向。重义轻生,美化死亡,忠君死节,变成日本一种普遍的社会信仰,〖尚书〗等中国经典为其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资源和理论依据。
对民本思想的重视
〖泰誓〗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大禹谟〗曰:『不虐无告,不废困穷。』〖五子之歌〗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些思想直接影响了日本学者,以此为理论基础,他们构建了自己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如冢田虎在〖尚书补注·大禹谟〗中说:『政之善者,在导之以德,而所谓政者,以抚养民为本。』冈白驹在〖虞书·尧典第一〗中言:『农者,民之本也。交易者,民事之急者也。』(〖尚书解〗)所谓交易,即是指商业活动。注者把商业对民生的意义与『农』一并提出,这一点的确值得注意。中国的传统经济是重农轻商,而江户学者则农商并重,这是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对〖尚书〗作出的不同理解。如〖盘庚〗篇有『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之句,蔡沈〖书集传〗释为『直戒其所不可为,勉其所当为也』。而日人龟井昱则说:『不敛货财于己,以散之于国,生生自勉也。』(〖尚书考〗)同样,佐藤一斋亦言:『货宝是生生,各自所用,无专以总之于己也。』(〖尚书栏外书〗)他们希望统治者不要独占财货,而是将其施之于人民。此既表达了江户学者对于商业货物的态度,又体现了其对下层百姓的牵挂与同情。重『民本』,必关注『人情』,故中井履轩〖尚书逢源〗说:『事何分大小,人何论圣凡,是人情而已。』中村之钦训解〖西伯戡黎〗时亦言:『天与人一心,民情如此,天意盖可知矣。』(〖笔记书集传〗)农商并重,注重人情,对〖尚书〗中此种思想的发掘,助长并促成了日本町人阶级的兴起。町人,即都市居民,多为工商业者。他们创造的净琉璃、歌舞伎、浮世绘、浮世草子等大众文艺模式,被后人称之为町人文化。
对政治典谟意义的关注
荻生徂徕曾说:『学〖书〗者之可从政也』(〖尚书学〗);猪饲彦博亦言:『此篇(〖尧典〗)所载,为万世帝王为治之本』(〖尚书纂传〗);宫田五溪更是说道:『夫〖尚书〗之传于吾邦也,朝廷立之学官,与我政典并用,而后千岁,无有异论。』(〖古文尚书总辨〗)可见,〖尚书〗在日本被立于学官,起着治国政典的作用。而大槻东阳仿照〖尚书〗文体写出的日本诏令集——〖皇朝尚书和解〗,更可视作是〖尚书〗言政之楷模。当然,政治行为必定会凸显其实用价值。在江户时期,〖尚书〗的这种实践性最先是从日用伦常之处表现出来的。如中村敬甫在〖笔记书集传序〗中说:『大经者,纲常伦理也。』又伊藤东涯在〖古今学变〗中言:『日用彝伦为当务,济世安民为极功。』而帆足万里在注解〖禹贡〗『六府孔修』时亦说:『六府皆民生日用所须,修之令各得其宜也。』(〖书经标注〗)同时在阳明心学(日本当时的阳明学派)的影响下,他们将〖尚书〗完全视作了求心之书。如佐藤一斋在〖朱子不疑古文尚书辨〗中说:『〖咸有一德〗,治心之大训也,废之而天下复有此邪?』又注〖大禹谟〗时言:『独心学醇明,而后灼见情伪,洞察肺腑。』(〖尚书栏外书〗)由此而造就了吉田松阴、高杉晋作、西乡隆盛等一批人物。他们喊着『尊王攘夷』『富国强兵』的口号,以佐藤一斋〖言志四录〗为行动指南,发动了明治维新运动,彻底终结了德川幕府265年的政治统治。
总之,江户时期日本的〖尚书〗的研究,不仅确立了〖尚书〗在日本文化思想上的崇高地位,而且影响到了日本社会风气和日本的发展。
(作者:刘世明,系大同大学文学院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