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同文』,即语言文字的统一,不仅推动了秦王朝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更重要的是,这一文字统一局面横亘了整部中国史。
● 『行同伦』,其所代表的是衣食住行、风俗习惯和信仰等的相对统一,为构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提供良好的氛围。
● 『车同轨』,用发展辩证的观点来看实际上是政治的一种延续,表现为交通之政的统一,也可以泛指一切以交通为代表的政治上的统一。
自嬴政一统六国始,古代王朝多以儒家经典〖中庸〗所谓『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来弥合不同人群之间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矛盾并借以追求国家的长治久安。我国历史上经历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等统一时期,也经历过春秋战国、六朝、五代等分裂阶段,而始终保持国家之统一和文明之延续,与『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理念和举措有着重要关系。今据时人对三者逻辑关系的理解习惯,试将次序调整为『书同文』『行同伦』和『车同轨』来逐一论述。
『书同文』,即语言文字的统一。马克思在〖路易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指出,人类的文明期『从标音字母(的发明)和文字记录的创作开始』。吕思勉〖中国民族演进史〗指出,团结的源泉『是要追溯到既往的』,而『惟有本族的语言,最适宜于表示既往;惟有本族的语言,最能使人了解既往』。纵观古代中国两千多年历史,秦王朝无疑是第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嬴政不仅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而且统一了文字、度量衡,彻底结束了自东周以来各国纷争、分裂的局面。如果只看到秦二世而斩、王朝生命期仅有十五年便轻视其制度意义的话,那恐怕是犯了历史短视症——因为随之出现的两汉王朝长久兴盛四百年之久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晋书〗所言『汉承秦制』。秦制是历史研究基础中的基础,不止影响了对于汉民族形成具有重大影响的汉制,且持续影响至隋唐、宋元、明清时期。嬴政统一六国文字,不仅推动了秦王朝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更重要的是,这一文字统一局面横亘了整部中国史。其意义之巨大,怎么说都不为过。
文字统一,不仅使得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华文化的传播有了基本的条件,而且无论哪个民族入主中原后,都以宣扬和继承中华文化的正统为荣。如西晋灭亡后,入主中原的匈奴、鲜卑政权以及与宋并存的西夏、金等少数民族政权都是如此。文字不同,各族人民之间的交往与沟通就会变得困难,隔阂在所难免。与此同时,为了更好地实现『书同文』,历代统治阶级都下过大力气,其目的不仅是使汉字成为书写统治意识的载体,也成为规范有序且又丰富多彩的书法艺术,从而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其间、乐而传播之。仅就书法而言,论源流,有真草隶篆;论章法,有揖让进退;论结体,有颜柳欧苏……看上去五光十色。其实,在令人叹为观止的书法艺术中,是有各种或有形或无形的方向指引与规范的:从秦王朝开始,丞相李斯的〖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的〖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的〖博学篇〗就已经成为标准文字的范本,今存的泰山、琅琊台、峄山、会稽刻石或其摹本即可见其端倪;两汉随着简牍、帛书以及西晋以后纸张作为书写工具的出现,不仅兰台、石室、广内等藏书增多,而且随着官学和私学的渐趋发达,书法变得更加规范标准,隶书讲究波磔方折、蚕头雁尾,草书也有章草、今草之别;南北朝时期楷书、草书、行书均大为发展,钟繇、卫瓘、陆机、右军父子,每个光辉夺目的名字背后,都有一种新规范的诞生;唐及武周时期,李世民、武则天、李隆基都酷爱书法,甚至专设书学,讲授〖石经〗〖说文解字〗〖字林〗等,在艺术繁荣现象的背后,规范文字的意义更是不容忽视;至于有宋一代书院盛行,蒙学教育要求儿童习字『一笔一画、严正分明』,明清时期甚至要求『砚无积垢,笔无宿墨』,其文化规范性意义不言而喻。
『行同伦』,其所代表的是衣食住行、风俗习惯和信仰等的相对统一。实现这一点的前提,是人口比例的科学适宜。中国相对强盛的朝代,均较注意人口的管控制度,而管控的主要手段就是大规模的移民。秦汉、隋唐、宋元、明清四大时期,都有较稳定的边疆政策,这些政策或强调高压、或强调羁縻、或强调团结与和亲,又或者是将几种政策结合在一起。以秦王朝为例,为了控制和抵御北方匈奴人,秦始皇派兵30余万攻取『河南地』(今内蒙古自治区阴山以南地区),并西起临洮、东至辽东修建起万里长城;为了开拓岭南,秦始皇二十六年又派兵50万攻打五岭以南地区,使得秦王朝版图扩展到今越南中部;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些区域,又向这些地区派驻了大量的政治(七科谪)与军事性移民。西汉武帝以后继承秦王朝对外用兵政策,一旦开拓了新疆土,立刻派出大量军事性移民,从而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军事屯田。实际上,汉代的军屯,有许多经验值得总结:如汉武帝时期采取招募制,将征调单一士兵的军事戍边制度,改为从内地经济文化比较发达、人口密度大的地区招募无地和少地的农民屯边,同时,国家颁行免税、全家供应粮食、免费提供医药和安顿户口等一系列政策以安抚被招募农民。在这些优惠政策的引领下,汉王朝曾七次成功地完成了向西北边郡大规模移民实边,其中公元前119年一次性将中原地区的70多万平民迁往陇西、北地、河西、上郡等,且这种人口迁徙政策一直延续到东汉时期匈奴南北分裂以前。西汉时期募民屯田的政策,其实质就是在某些重要区域改变定居移民与边民比例的做法,以后的隋唐、两宋及明清时期都继承了这一做法,使得各朝在中央政权安定的情况下,同时也保持了边疆的安定与发展。此外,移民也确保了边疆地区汉文化的发展:秦汉王朝把商人、犯罪官吏等发配到今广东、广西、四川、内蒙古等边远地区,不仅传播了中原文化,发展了地方经济,强化了国家政权在边地的稳固,而且也通过中原移民的迁入,促进了当地的民族融合;中原人特有的姓氏在边疆留下来,有些成为当地的大姓,比如韦、黄、梁等姓在广西就长期大量存在。
在人口比例科学适宜的基础上,『行同伦』的文化浸染作用迅速直接或间接地发挥出来。秦起于周原,用的是周礼,汉承秦制,中原文化以礼为内核,〖礼记·礼运〗载:『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从饮食开始,丧、祭、射、御、冠、昏、朝、聘等礼仪的一致性的结果,谓之『承天之道』可能言过其实,但谓之『治人之情』则是一语中的。因此荀子说:『人命在天,国之命在礼。』而传统文化中的二十四节气等节庆礼俗,背后隐藏的是农耕经济下农事集体劳动的动员令,民众在这样的劳动中凝结成的情感皈依和劳动情谊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从历史上多次大移民的后果看,其重大意义不仅仅在于一般物资与人员的交流和沟通,更在为构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提供良好的氛围。
『车同轨』,用发展的辩证的观点来看,古代的交通实际上是政治的一种延续。『车』在当时不仅仅是先进交通方式的代表,『车同轨』还表现为交通之政的统一,也可以泛指一切以交通为代表的政治上的统一。许嘉璐认为『两轮之间的距离为轨』。车轨相同则车辙也等宽,车同轨实际是道路标准化的一个措施。这种标准化,使得秦王朝耗时十年,形成了以驰道为主、以咸阳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的全国交通干线,适应了其全国范围内土木工程、军队调动、邮传驿递、情报传送等的大量需要;此外,其北通九原的直道,也是可圈可点的国防工程。虽然秦王朝并未因此而巩固其统治,但其速亡,从另一角度来看,也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善于利用其交通便利条件的结果。再以古代西域为例,先有公元前138年张骞出使西域,后有公元前121—公元前104年间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的设立,之后西汉国家才开始在天山南部轮台、渠犁等地驻兵屯田,直至公元前60年(汉宣帝神爵二年)设置西域都护府,从而标志着西域正式成为中央王朝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一切,均始于交通。同理,东晋以后丝绸之路的阻绝,也曾影响了中央王朝对西域的治理。到了隋朝,先有炀帝即位之初派遣吏部侍郎裴矩到张掖、武威发展与西域的互市,后有鄯善(今若羌)、且末(今且末西南)、伊吾(今哈密境内)三郡之设。公元7世纪初唐朝代隋而兴之后,先是伊吾城主率所属七城交通唐朝,后是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诞生。〖册府元龟〗讲述『怀柔远人』的羁縻制度时,记载有唐武德二年(619年)闰二月高祖李渊所颁诏书:『画野分疆,山川限其内外;遐荒绝域,刑政殊于函夏……要荒蕃服,宜与和亲。』这也进一步道出了真相:『车』所借代的古代交通,实为民族发展史上政治统一的重要一环。
不难理解,无论是战争还是贸易,首先始自交通。即以南方土著人群而论,虽因山川险阻,与中原人之间的同化进程甚缓,譬如以今日疆域视之并不特别靠南的湖南,是经秦汉、隋唐四代中央王朝的开拓,至宋朝熙宁年间才彻底安定下来。细思原因,不能不说它实际上与秦朝『灵渠』和隋朝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的开凿息息相关;如果没有秦朝沟通湘江和漓江『灵渠』,秦王朝就不可能以今湖南为跳板而迅速统一两广地区;如果没有隋朝开凿京杭大运河,唐宋时期中国南方就不会先有『苏湖熟,天下足』的局面,而明清时期也难以出现长江中游地区『两湖熟,天下足』的局面。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运河的开凿可以视为是水上『车同轨』的重要形式。而『京杭大运河』的开凿,不仅使得古代都城成功地实现了由东西迁移变为南北迁移的改变,更使得中原移民与南方人的融合途径从此打开。
一切社会现象,都是不断演进的,『易』是常态。中国人口史、移民史告诉我们,『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确实部分地解决了一个地域辽阔的国度政权治理难题,因为三者都趋向于一个目标:融合。最初是黄帝与炎帝部落在中原地区的融合奠定了夏商周三代的基础;之后春秋战国时期,戎、狄和东夷与中原人的融合,又为秦汉王朝的400余年兴盛奠定了基础;而魏晋南北朝时期之所以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能够与中原汉人融合,也是隋唐进一步发展的前提和条件;宋元时期西夏、金人、蒙古人和宋人的融合,又为明清时期国家的进一步繁荣作出了巨大贡献。所以到明清时期,中国境内融合的局面和人口分布的态势已经基本形成。
(作者:高凯 赵鹏璞,单位:郑州大学历史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