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该谈谈学者的使命了。 说到这一题目,我处于一种特别的地位。诸位先生,你们全部,或者你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已经选择了科学为你们生活的职业,而我也是如此;你们为了能够被体面地视为学者阶层,想必都竭尽了你们的全部力量,而我过去就是这样做的,现在也还是这样做。我作为一个学者应该同初当学者的人们谈谈学者的使命。我应当深入地研究这个题目,并且尽我的所能去解决它;我应当毫无差错地阐述真理。当我发现这个阶层的使命很可敬,很崇高,并且在一切其他阶层面前显得很突出时,我能不违反谦虚精神,不贬低其他阶层,不给人以自命不凡的强烈印象,而规定这一使命吗?但我是作为哲学家讲话的,而哲学家有义务严格规定每一个概念。在哲学体系里恰好涉及到学者的使命这个概念,我能表示反对吗?我绝不会违背已知的真理。已知的真理永远是真理,谦虚也属于真理,如果违反了真理,谦虚就成了一种假谦虚。首先,你们要冷静地研究我们的题目,好象它同我们毫无关系一样,把它当作一个来自我们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的概念来研究。你们要把我们的证明弄得更精确些。你们不要忘记,我想在适当的时机以同样大的力气阐明的事实是:每个阶层都是必不可少的;每个阶层都值得我们尊敬;给予个人以荣誉的不是阶层本身,而是很好地坚守阶层的岗位;每个阶层只有忠于职守,完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才受到更大的尊敬;正因为如此,学者有理由成为最谦虚的人,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目标往往是遥远的,因为他应该达到一个很崇高的理想境界,而这种理想境界他通常仅仅是经过一条漫长的道路逐渐接近的。 『人具有各种意向和天资,而每个人的使命就是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一切天资。尤其是人有向往社会的意向,社会使人得到新的、特别的教养,得到为社会服务的教养,使他得以非常轻易地受到教养。在这件事情上,绝不能预先给人作出规定,规定他应当完全直接在自然状态中发展自己的全部天资,或是间接通过社会发展这种天资。前一种规定是困难的,而且不能促使社会进步;因此,每一个个体都有权在社会中给自己选择一定的普遍发展的部门,而把其他部门留给社会的其他成员,并指望他们能使他分享他们的教养的优点,同样,他也能使他们分享他自己的教养。这就是社会各阶层互相区别的起源和法律根据』。 这就是我迄今所作的几次讲演的结论。全面衡量人的全部天资和需求(不是他单纯人为地想出来的需求)是按照完全可能的纯粹理性概念划分各个不同阶层的基础。对于培育任何天资,或者说,对于满足人天生的、基于人的本能的任何需求,一个特殊的阶层是可以作出贡献的。这个问题我们暂且放到以后去研究,以便现在先来研究我们最感兴趣的问题。 如果有人提出,按照上述原则建立起来的社会是否完善的问题——任何社会都是没有任何领导而借助于人的自然意向建立起来的,都是象我们在研究社会起源时所看到的那样,完全自发地建立起来的——我说,如果有人提出这个问题,那么,在回答它之前必须先研究下列问题: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一切需求的发展和满足,也就是一切需求的同等发展和满足是否有保障?如果有保障,那这个社会作为社会就是完善的;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社会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按照我们的上述考察,这是不可能达到的——而是意味着它也许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它必定越来越接近于自己的目标。如果这是没有保障的,那么,这个社会虽然可以侥幸沿着文明道路前进,但这是靠不住的,因为它同样也可以由于不幸而倒退回去。 若要担保人的全部天资得到同等的发展,首先就要有关于人的全部天资的知识,要有关于人的全部意向和需求的科学,要对人的整个本质有一个全面的估量。但这种对于整个人的完整的知识,本身就建立在一种应当发展的天资的基础上,因为人总是有求知的意向,特别是有一种认识他所极需做的事情的意向。但发展这个天资需要人的全部时间和全部力量;如果说有那么一种共同的需求,迫切需要一个特别的阶层予以满足,那么这个需求就正是需要人的全部时间和全部力量的那个需求。 但是,只有关于人的天资和需求的知识,而没有关于发展和满足这种天资和需求的科学,这不仅会成为一种极其可悲的和令人沮丧的知识,而且同时也会成为一种空洞的和毫无裨益的知识。谁向我指出我的缺陷,而不同时指出我怎样补救我的缺陷的手段,谁就是对我非常不友好;这种人引起了我的需求感,但没有使我能够满足这些需求。他似乎宁愿把我置子象动物那样的无知状态!简短地说,那种知识不会成为社会所要求的知识,而且为了那种知识,社会应当有一个占有这种知识的特殊阶层,因为那种知识并不以类族的完善为目标,并不借助于这种完善以达到其应有的统一的目标。所以,那种需求的知识应当同时与手段的知识统一起来,只有凭借这些手段需求才能得以满足;而这种知识理所当然属于同一个阶层,因为一种知识缺了另一种知识就不可能成为完全的,更不可能成为有用的和生动的。头一种知识是根据纯粹理性原则提出的,因而是哲学的;第二种知识部分地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因而是历史哲学的(不仅仅是历史的,因为我应当把那种只能从哲学上认识的目的同经验中给予的客体联系起来,以便有可能把后者视为达到前者的手段)。这种知识应当有益于社会;因此,事情不仅在于一般地知道人本身有哪些天资,人借助于何种手段可以发展这些夭资;这样一种知识可能依然完全徒劳无益。这种知识还应当再前进一步,以便真正提供预期的益处。大家必须知道,我们所处的社会在一定的时代处于哪个特定的文化发展阶段,这个社会从这一阶段可以上升到哪个特定阶段,社会为此应当使用哪种手段。现在,我们诚然能够以一般的经验为前提,在任何特定经验出现以前,从理性根据中推知人类发展的进程,能够大致指明人类要达到一定的发展水平,应当经历哪些个别阶段;但是,光凭一种理性根据,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指出人类在一定时代中实际所处的阶段。为此,我们必须询问经验,必须用哲学眼光去研究过去时代的各种事件,必须把自己的目光转到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情上,同时观察自己的同时代人。因此,社会所必要的这后一部分知识就是纯粹历史的。 上述三种知识结合起来——它们若不结合起来,就无济于事——构成了我们所谓的学问,或者至少应当称为某种专门的学问;谁献身于获得这些知识,谁就叫做学者。 并非每个人都应当在这三种知识方面掌握全部人类知识;这大多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如果非要这样做,就会一事无成,就会浪费一个社会成员的一生——这或许对于社会有益——而对他自己毫无所获。各人可以为自己划出上述方面的个别部分,但每个人都应该按照以下三方面研究自己的部分,即哲学方面、历史哲学方面以及单纯历史方面。我今天只是粗略地提示一下我在另一个时候还要进一步阐述的思想,以便在目前至少可以用我的论证来使人相信,研究一门精深的哲学,只要这门哲学是精深的,就决不会使获得经验知识成为多余,相反,这门哲学可以令人信服地证明经验知识是不可缺少的。获得所有这些知识的目的已如上述,即借助于这些知识,保障人类的全部天资得到同等的、持续而又进步的发展。由此,就产生了学者阶层的真正使命:高度注视人类一般的实际发展进程,并经常促进这种发展进程。各位先生,我正在克制自己,以便暂时不让我的感觉专注于当前提出的崇高思想。冷静地进行研究的道路还没有完结。但我还是应当顺便指出那些想阻挡科学自由发展的人真会干得出来的事情。我说『会干得出来』,是因为我怎么能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一类人物呢?人类的整个发展直接取决于科学的发展。谁阻碍科学的发展,谁就阻碍了人类的发展。而谁阻挡了人类发展呢?他会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的时代和后代面前呢?他用一种比上千人的声音还高的调门,用行动,向他的世界和后代震耳欲聋地呼吁: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周围的人们不应当变得更聪明和更优秀,因为在他们粗暴的发展进程中,不管我怎么抵抗,至少还是会被拖着往前发展,而这正是我所痛恨的;我不愿变得更文明,我不愿变得更高尚;黑暗与撒谎是我天生的爱好,我愿使尽最后力量,不使自己放弃这个爱好。人类可以放弃一切;在不触动人类的真正尊严的情况下,可以剥夺人类的一切,只是无法剥夺人类完善的可能性。这些人类的敌人阴险地,比圣经给我们描写的那种敌视人类的东西还狡猾地思考着,盘算着,在最神圣的深处搜寻着他们向人类进攻的突破口,以便把人类毁灭在萌芽之中;这个地方他们终于找到了。——人类情不自愿地厌恶自己的形象。——现在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研究上来吧。 科学本身就是人类发展的一个分支;如果人类的全部天资应当获得进一步发展,科学的每一分支也应当进一步得到发展。因此,每一个学者,以及每一个选择了特殊阶层的人,都本能地要求进一步发展科学,特别是发展他们所选定的那部分科学。这种愿望是学者本来就有的,也是每一个从事专业的人所具有的,但学者的这种愿望要大得多。他应当用心观察其他阶层取得的进步,推动其他阶层进步,他本身难道就不想进步吗?他的进步决定着人类发展的一切其他领域的进步;他应该永远走在其他领域的前头,以便为他们开辟道路,研究这条道路,引导他们沿着这条道路前进;难道他就甘心落后吗?如果落后,他就从此不再是他所应当成为的人了;因为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所以他就会什么都不是了。我不是说每个学者都应当使自己的学科真的有所进展;要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呢?我是说,他应当尽力而为,发展他的学科;他不应当休息,在他未能使自己的学科有所进展以前,他不应当认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只要他活着,他就能够不断地推动学科前进;要是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前,他遇到了死亡,那他就算对这个现象世界解脱了自己的职责,这时,他的严肃的愿望才算是完成了。如果下列规则对所有人都有意义,那么它对学者来说就更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个规则就是:学者要忘记他刚刚做了什么,要经常想到他还应当做些什么。谁要是不能随着他所走过的每一步而开阔他的活动的视野,谁就止步不前了。 学者的使命主要是为社会服务,因为他是学者,所以他比任何一个阶层都更能真正通过社会而存在,为社会而存在。因此,学者特别担负着这样一个职责:优先地、充分地发展他本身的社会才能、敏感性和传授技能。如果学者已经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必要的经验知识,那他就会具有特别发达的敏感性。他应当熟悉他自己的学科中那些在他之先已经有的知识。要学到这方面的知识,他只能通过传授——不管是口头传授,还是书面传授;但只凭纯粹理性根据去思考,他就不可能发展这些知识。他应当不断研究新东西,从而保持这种敏感性,并且要尽力防止那种对别人的意见和叙述方法完全闭塞的倾向,这种倾向是经常出现的,有时还出现在卓越的独立思想家那里。之所以要尽力防止这种倾向,是因为谁也不会有这样高的学问,以至他总是不需要再学习新东西,不需要有时研究某种非常必要的东西;而且也很少有人会这样无知,以至他不能向学者传授一点后者所不知道的东西。传授技能总是学者所必需具备的,因为他掌握知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社会。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应当训练这种技能,总是保持这种技能的作用。至于用什么手段,我们到适当时候再研究。 学者现在应当把自己为社会而获得的知识,真正用于造福社会。他应当使人们具有一种真正需求的感觉,并向他们介绍满足这些需求的手段。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探求某种确实可靠的东西,他应当同他们一起,去做他必须亲自进行的深入研究。要是这样的话,他就该把所有的人都造就成象他自己可能成为的那种伟大学者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适当的。别的领域也必须加以研究;为此,还存在着一些别的阶层;如果这些人也应当把自己的时间献给学术研究,那么学者也就很快不成其为学者了。学者究竟怎样才能够和应当怎样传播自己的知识呢?不相信别人的诚实和才能,社会就不能存在,因而这种信任深深地铭刻在我们心里;单凭自然界赐予的特别恩惠,我们具有的信任永远不会到达我们最迫切需要别人的诚实和才能时所能达到的那种程度。当学者获得他应有的信任时,他才能指望这种对其诚实和才能的信任。此外,所有的人都有真理感,当然,仅仅有真理感还不够,它还必须予以阐明、检验和澄清,而这正是学者的任务。对于非学者来说,给他指明他所必需的一切真理,这是不够的;但是,如果这个真理感不是伪造的——这种情况恰恰是经常由那些自命为学者的人造成的——那么,经过别人指点,他承认真理,即使没有深刻的根据,也往往就够了。学者同样也可以指望这种真理感。因此,就我们迄今所阐明的学者概念来说,就学者的使命来说,学者就是人类的教师。 但是,他不仅必须使人们一般地了解他们的需求以及满足这些需求的手段,他尤其应当随时随地向他们指明在当前这个特定条件下出现的需求以及达到面临的目标的特定手段。他不仅看到眼前,同时也看到将来;他不仅看到当前的立脚点,也看到人类现在就应当向哪里前进,如果人类想坚持自己的最终目标而不偏离或后退的话。他不能要求人类刚刚瞥见那个目标,就一下子走到这个目标跟前;人类不能跳越过自己的道路。学者仅仅应当关心人类不要停顿和倒退。从这个意义上说,学者就是人类的教养员。在这里,我要明确指出,学者在这个事情上也和在他的所有事情上一样,是受道德规律支配的,这一规律显示着自相一致。学者影响着社会,而社会是基于自由概念的;社会及其每个成员都是自由的;学者只能用道德手段影响社会。学者不会受到诱惑,用强制手段、用体力去迫使人们接受他的信念;对这种愚蠢行径,在我们这个时代已不屑一提;但是,他也不应当把他们引入迷途。何况他这样做对自己也是一种过失,无论怎样人的职责应当高于学者的职责;因此,这样做对社会同样也是一种过错。社会的每一个体都应当根据自由选择,根据他认为最充足的信念去行动;他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中都应当把自己当作目标,也应当被社会的每个成员看作这样的目标。谁受到欺骗,谁就是被当作单纯的手段。 提高整个人类道德风尚是每一个人的最终目标,不仅是整个社会的最终目标,而且也是学者在社会中全部工作的最终目标。学者的职责就是永远树立这个最终目标,当他在社会上做一切事情时都要首先想到这个目标。但是,谁不是善良的人,谁就无法顺利地致力于提高人类道德风尚的工作。我们不仅要用言教,我们也要用身教,身教的说服力大得多;任何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得以有好榜样,都要归功于社会,因为榜样的力量是靠我们的社会生活产生的。学者在一切文化方面都应当比其他阶层走在前面,他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花多少倍的力量啊!如果他在关系到全部文化的首要的和最高的方面落后了,他怎么能成为他终归应当成为的那种榜样呢?他又怎么能想象别人都在追随他的学说,而他却在别人眼前以自己生活中的每个行为同他的学说背道而驰呢?(基督教创始人对他的门徒的嘱咐实际上也完全适用于学者: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分子;如果最优秀的分子丧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类拔苹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所以,学者从这最后方面看,应当成为他的时代道德最好的人,他应当代表他的时代可能达到的道德发展的最高水平。 各位先生,这是我们共同的使命,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幸运的是,学者还由于自己的特殊使命,必然要做人们作为人,为了自己共同的使命而应该做的那些事情——不是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别的事情上,而是花在人们过去必须珍惜时间和精力去做的事情上,把对于别人来说是一种工作之余的愉快休息当作工作、事情,当作自己生活里唯一的日常劳动来做。这是一种使人身体健康和心灵高尚的思想,你们之中每个不辜负自己使命的人都会具备这种思想。我的本分就是把我这个时代和后代的教化工作担当起来:从我的工作中产生出未来各代人的道路,产生出各民族的世界史。这些民族将来还会变化。我的使命就是论证真理;我的生命和我的命运都微不足道;但我的生命的影响却无限伟大。我是真理的献身者;我为它服务;我必须为它承做一切,敢说敢作,忍受痛苦。要是我为真理而受到迫害,遭到仇视,要是我为真理而死于职守,我这样做又有什么特别的呢?我所做的不是我完全应当做的吗? 各位先生,我知道我刚才说得太多了:我也很明白,一个丧魂落魄、没有神经的时代受不了这种感情和感情的这种表现;它以犹豫忐忑、表示羞愧的喊声,把它自己所不能攀登的一切称为狂想,它带着恐惧的心情,使自己的视线避开一幅只能看到自己麻木不仁和卑陋可耻的画面,一切强有力的和高尚的东西对它产生的影响,就象对完全瘫痪的人的任何触动一样,无动于衷。这一切我都知道,但我也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说话。我对青年人说,他们的年纪已经使他们能防备这种完全的麻木不仁,而我想同时以一种大丈夫的道德学说向他们的灵魂深处灌输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直到将来也能使他们防止这种麻木不仁。我完全坦率地承认,我正是要从天意安排我去的这个地方开始,做出某种贡献,在讲德语的地方,向一切方面传播一种大丈夫的思想方式,一种对崇高和尊严的强烈感受,一种不怕任何艰险而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的火般热忱,而且只要我能够,我就继续这样做下去。因此,当你们离开这个地方,分散到各地去的时候,不管你们生活在什么地方,我都总有一天会听说你们是大丈夫,这些大丈夫选中的意中人就是真理;他们至死忠于真理;即使全世界都抛弃她,他们也一定采纳她;如果有人诽谤她,污蔑她,他们也定会公开保护她;为了她,他们将愉快地忍受大人物狡猾地隐藏起来的仇恨、愚蠢人发出的无谓微笑和短见人耸肩表示怜悯的举动。过去,我抱着这个目的说了我已经说的话,将来我还要抱着这个最终目的说我将在你们当中要说的一切。 (本文选自〖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