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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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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一回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

    善惡一時忘念,榮枯都不關心。晦明隱現任浮沉。隨分饑餐渴飲。
    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蹬蹭破禪林。風動必然寒凜。
  卻說那孫大聖引八戒別了沙僧,跳過枯松澗,逕來到那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真個也景致非凡。但見:
    迴鑾古道幽還靜,風月也聽玄鶴弄。
    白雲透出滿川光,流水過橋仙意興。
    猿嘯鳥啼花木奇,藤蘿石蹬芝蘭勝。
    蒼搖崖壑散煙霞,翠染松篁招彩鳳。
    遠列巔峰似插屏,山朝澗繞真仙洞。
    崑崙地脈發來龍,有分有緣方受用。
  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八個大字,乃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那壁廂一群小妖,在那裡掄槍舞劍的跳風頑耍。
  孫大聖厲聲高叫道:「那小的們,趁早去報與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牙迸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場,屣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聞此言,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裡,關了兩扇石門,到裡邊來報:「大王,禍事了。」
  卻說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選剝了衣服,四馬攢蹄綑在後院裡,著小妖打乾淨水刷洗,要上籠蒸吃哩。忽聽得報聲禍事,且不刷洗,便來前庭上問:「有何禍事?」小妖道:「有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帶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在門前要甚麼唐僧師父哩。但若牙迸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場,屣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這是孫行者與豬八戒,他卻也會尋哩。我拿他師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卻怎麼就尋上門來?」教小的們把管車的推出車去。那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兒來,開了前門。
  八戒望見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往那廂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裡。」只見那小妖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著五個看著,五個進去通報。那魔王問:「停當了?」答應:「停當了。」教取過槍來。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著兩個擡出一桿丈八長的火尖槍,遞與妖王。妖王掄槍拽步,也無甚麼盔甲,只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著腳,走出門前。行者與八戒擡頭觀看,但見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塗朱一表才。
    鬢挽青雲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戰裙巧繡盤龍鳳,形比哪吒更富胎。
    雙手綽槍威凜冽,祥光護體出門來。
    哏聲響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電乖。
    要識此魔真姓氏,名揚千古喚紅孩。
  那紅孩兒怪出得門來,高叫道:「是甚麼人在我這裡吆喝!」行者近前笑道:「我賢姪莫弄虛頭。你今早在山路傍高吊在松樹梢頭,是那般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馱著你,你就弄風兒把我師父攝將來。你如今又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趁早送出我師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親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象模樣。」那怪聞言,心中大怒,咄的一聲喝道:「那潑猴頭!我與你有甚親情?你在這裡滿口胡柴,綽甚聲經兒?那個是你賢姪?」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曉得。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弟兄時,你還不知在那裡哩。」那怪道:「這猴子一發胡說!你是那裡人,我是那裡人,怎麼得與我父親做弟兄?」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是也。我當初未鬧天宮時,遍遊海角天涯,四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稱為平天大聖,與我老孫結為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稱為覆海大聖,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稱為混天大聖,做了三哥;又有個獅㾩王,稱為移山大聖,做了四哥;又有個獼猴王,稱為通風大聖,做了五哥;又有個狨王,稱為驅神大聖,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稱為齊天大聖,排行第七。我老弟兄們那時節耍子時,還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聞言,那裡肯信,舉起火尖槍就刺。行者正是那會家不忙,又使了一個身法,閃過槍頭,掄起鐵棒,罵道:「你這小畜生,不識高低,看棍!」那妖精也使身法,讓過鐵棒道:「潑猢猻,不達時務,看槍!」他兩個也不論親情,一齊變臉,各使神通,跳在雲端裡,好殺:
    行者名聲大,魔王手段強。一個橫舉金箍棒,一個直挺火尖槍。吐霧遮三界,噴雲照四方。一天殺氣兇聲吼,日月星辰不見光。語言無遜讓,情意兩乖張。那一個欺心失禮儀,這一個變臉沒綱常。棒架威風長,槍來野性狂。一個是混元真大聖,一個是正果善財郎。二人努力爭強勝,只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與孫大聖戰經二十合,不分勝敗。豬八戒在傍邊看得明白:妖精雖不敗陣,卻只是遮攔隔架,全無攻殺之能;行者縱不贏他,棒法精強,來往只在那妖精頭上,不離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時間丟個破綻,哄那妖魔鑽進來,一鐵棒打倒,就沒了我的功勞。」你看他抖擻精神,舉著九齒鈀在空裡,望妖精劈頭就築。那怪見了心驚,急拖槍敗下陣來。行者喝教:「八戒,趕上,趕上。」
  二人趕到他洞門前,只見妖精一隻手舉著火尖槍,站在那中間一輛小車兒上;一隻手捏著拳頭,往自家鼻子上搥了兩拳。八戒笑道:「這廝放賴不羞。你好道搥破鼻子,淌出些血來,搽紅了臉,往那裡告我們去耶?」那妖魔搥了兩拳,念個咒語,口裡噴出火來,鼻子裡濃煙迸出,閘閘眼,火焰齊生,那五輛車子上火光湧出。連噴了幾口,只見那紅焰焰大火燒空,把一座火雲洞被那煙火迷漫,真個是熯天熾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當,這一鑽在火裡,莫想得活。把老豬弄做個燒熟的,加上香料,盡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說聲走,他也不顧行者,跑過澗去了。
  這行者神通廣大,捏著避火訣,撞入火中,尋那妖怪。那妖怪見行者來,又吐上幾口,那火比前更勝。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紅。卻似火輪飛上下,猶如炭屑舞西東。這火不是燧人鑽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煉成真三昧火。五輛車兒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徹通靈。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長空萬物榮。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鎮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煙火飛騰,不能尋怪,看不見他洞門前路徑,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門首看得明白,他見行者走了,卻才收了火具,帥群妖,轉於洞內,閉了石門,以為得勝,著小的排宴奏樂,歡笑不題。
  卻說行者跳過枯松澗,按下雲頭,只聽得八戒與沙僧朗朗的在松間講話。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這獃子,全無人氣。你就懼怕妖火,敗走逃生,卻把老孫丟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說著了,果然不達時務。古人云:『識得時務者,呼為俊傑。』那妖精不與你親,你強要認親;既與你賭鬥,放出那般無情的火來,又不走,還要與他戀戰哩。」行者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濟。」「槍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濟。老豬見他撐持不住,卻來助你一鈀,不期他不識耍,就敗下陣來,沒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該來。我再與他鬥幾合,我取巧兒撈他一棒,卻不是好?」
  他兩個只管論那妖精的手段,講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著松根,笑得騃了。行者看見道:「兄弟,你笑怎麼?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陣?這樁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眾毛攢毬。』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師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績。」沙僧道:「我也沒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笑你兩個都著了忙也。」行者道:「我怎麼著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槍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勢,故不能取勝。若依小弟說,以相生相剋拿他,有甚難處?」行者聞言,呵呵笑道:「兄弟說得有理,果然我們著忙了,忘了這事。若以相生相剋之理論之,須是以水剋火。卻往那裡尋些水來,潑滅這妖火,可不救了師父?」沙僧道:「正是這般,不必遲疑。」行者道:「你兩個只在此間,莫與他索戰,待老孫去東洋大海求借龍兵,將些水來,潑息妖火,捉這潑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會得。」
  好大聖,縱雲離此地,頃刻到東洋,卻也無心看玩海景,使個逼水法,分開波浪。正行時,見一個巡海夜叉相撞,看見是孫大聖,急回到水晶宮裡,報知那老龍王。敖廣即率龍子、龍孫、蝦兵、蟹卒一齊出門迎接,請裡面坐。坐定,禮畢,告茶。行者道:「不勞茶,有一事相煩:我因師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經,經過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號聖嬰大王,把我師父拿了去。是老孫尋到洞邊,與他交戰,他卻放出火來。我們禁不得他,想著水能剋火,特來問你求些水去,與我下場大雨,潑滅了那火,救唐僧一難。」那龍王道:「大聖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該來問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龍王,主司雨澤,不來問你,卻去問誰?」龍王道:「我雖司雨,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幾尺幾寸,甚麼時辰起住,還要三官舉筆,太乙移文,會令了雷公、電母、風伯、雲童。俗語云:『龍無雲而不行』哩。」行者道:「我也不用著風雲雷電,只是要些雨水滅火。」龍王道:「大聖不用風雲雷電,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著舍弟們同助大聖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龍王道:「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閏、西海龍王敖順。」行者笑道:「我若再遊過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龍王道:「不消大聖去,只我這裡撞動鐵鼓、金鐘,他自頃刻而至。」行者聞其言道:「老龍王,快撞鐘鼓。」
  須臾間,三海龍王擁至,問:「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廣道:「孫大聖在這裡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進見畢,行者備言借水之事。眾神個個歡從,即點起:
    鯊魚驍勇為前部,鱯痴口大作先鋒。
    鯉元帥翻波跳浪,鯁提督吐霧噴風。
    鯖太尉東方打哨,鮊都司西路催征。
    紅眼馬郎南面舞,黑甲將軍北下衝。
    鯕把總中軍掌號,五方兵處處英雄。
    縱橫機巧黿樞密,妙算玄微龜相公。
    有謀有智鼉丞相,多變多能鱉總戎。
    橫行蟹士掄長劍,直跳蝦婆扯硬弓。
    鮎外郎查明文簿,點龍兵出離波中。
  有詩為證。詩曰:
    四海龍王喜助功,齊天大聖請相從。
    只因三藏途中難,借水前來滅火紅。
  那行者領著龍兵,不多時,早到號山枯松澗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煩遠踄。此間乃妖魔之處,汝等且停於空中,不要出頭露面。讓老孫與他賭鬥,若贏了他,不須列位捉拿;若輸與他,也不用列位助陣。只是他但放火時,可聽我呼喚,一齊噴雨。」龍王俱如號令。
  行者卻按雲頭,入松林裡,見了八戒、沙僧,叫聲:「兄弟。」八戒道:「哥哥來得快啞。可曾請得龍王來?」行者道:「俱來了。你兩個切須仔細,只怕雨大,莫濕了行李。待老孫與他打去。」沙僧道:「師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會得了。」
  行者跳過澗,到了門首,叫聲:「開門!」那些小妖又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紅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燒了他,故此又來。這一來切莫饒他,斷然燒個皮焦肉爛才罷。」急縱身,挺著長槍,教:「小的們,推出火車子來。」他出門前,對行者道:「你又來怎的?」行者道:「還我師父來。」那怪道:「你這猴頭,忒不通變。那唐僧與你做得師父,也與我做得按酒,你還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聞言,十分惱怒,掣金箍棒,劈頭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槍,急架相迎。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好殺:
    怒發潑妖魔,惱急猴王將。這一個專救取經僧,那一個要吃唐三藏。心變沒親情,情疏無義讓。這個恨不得捉住活剝皮,那個恨不得拿來生蘸醬。真個忒英雄,果然多猛壯。棒來槍架賭輸贏,槍去棒迎爭下上。舉手相掄二十回,兩家本事一般樣。
  那妖王與行者戰經二十回合,見得不能取勝,虛幌一槍,急抽身,捏著拳頭,又將鼻子搥了兩下,卻就噴出火來,那門前車子上煙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飛騰。孫大聖回頭叫道:「龍王何在?」那龍王兄弟帥眾水族,望妖精火光裡噴下雨來。好雨!真個是:
     瀟瀟灑灑,密密沉沉。瀟瀟灑灑,如天邊墜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懸浪滾。起初時如拳大小,次後來甕潑盆傾。滿地澆流鴨頂綠,高山洗出佛頭青。溝壑水飛千丈玉,澗泉波漲萬條銀。三叉路口看看滿,九曲溪中漸漸平。這個是唐僧有難神龍助,扳倒天河往下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勢。原來龍王私雨,只好潑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潑得?好一似火上澆油,越潑越灼。
  大聖道:「等我捻著訣,鑽入火中。」掄鐵棒,尋妖要打。那妖見他來到,將一口煙劈臉噴來。行者急回頭,煼得眼花雀亂,忍不住淚落如雨。原來這大聖不怕火,只怕煙。當年因大鬧天宮時,被老君放在八卦爐中鍛過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燒壞。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煙。那妖又噴一口,行者當不得,縱雲頭走了。那妖王卻又收了火具,回歸洞府。
  這大聖一身煙火,炮燥難禁,逕投於澗水內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氣攻心,三魂出舍。可憐氣塞胸堂喉舌冷,魂飛魄散喪殘生。慌得那四海龍王在半空裡收了雨澤,高聲大叫:「天蓬元帥、捲簾將軍,休在林中藏隱,且尋你師兄出來。」
  八戒與沙僧聽得呼他聖號,急忙解了馬,挑著擔,奔出林來,也不顧泥濘,順澗邊找尋。只見那上溜頭翻波滾浪,急流中淌下一個人來。沙僧見了,連衣跳下水中,抱上岸來,卻是孫大聖身軀。噫!你看他蜷跼四肢伸不得,渾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滿眼垂淚道:「師兄,可惜了你,億萬年不老長生客,如今化作個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這猴子佯推死,嚇我們哩。你摸他摸,胸前還有一點熱氣沒有?」沙僧道:「渾身都冷了,就有一點兒熱氣,怎的就得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條性命。你扯著腳,等我擺佈他。」真個那沙僧扯著腳,八戒扶著頭,把他拽個直,推上腳來,盤膝坐定。八戒將兩手搓熱,仵住他的七竅,使一個按摩禪法。原來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氣阻丹田,不能出聲。卻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須臾間,氣透三關,轉明堂,沖開孔竅,叫了一聲:「師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為師父,死也還在口裡。且甦醒,我們在這裡哩。」行者睜開眼道:「兄弟們在這裡?老孫吃了虧也。」八戒笑道:「你才子發昏的,若不是老豬救你啊,已此了帳了,還不謝我哩。」
  行者卻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龍王在半空中答應道:「小龍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遠勞,不曾成得功果,且請回去,改日再謝。」龍王帥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話下。
  沙僧攙著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時間,卻定神順氣,止不住淚滴腮邊。又叫:「師父啊!
    憶昔當年出大唐,巖前救我脫災殃。
    三山六水遭魔障,萬苦千辛割寸腸。
    托缽朝餐隨厚薄,參禪暮宿或林莊。
    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傷?」
  沙僧道:「哥哥,且休煩惱。我們早安計策,去那裡請兵助力,搭救師父耶。」行者道:「那裡請救麼?」沙僧道:「當初菩薩吩咐,著我等保護唐僧,他曾許我們:叫天天應,叫地地應。那裡請救去?」行者道:「想老孫大鬧天宮時,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這妖精神通不小,須是比老孫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天神不濟,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須是去請觀音菩薩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駕不起觔斗雲,怎生請得?」八戒道:「有甚話吩咐,等我去請。」行者笑道:「也罷,你是去得。若見了菩薩,切休仰視,只可低頭禮拜。等他問時,你卻將地名、妖名說與他,再請救師父之事。他若肯來,定取擒了怪物。」八戒聞言,即便駕了雲霧,向南而去。
  卻說那個妖王在洞裡歡喜道:「小的們,孫行者吃了虧去了。這一陣雖不得他死,好道也發個大昏。咦!只怕他又請救兵來也。快開門,等我去看他請誰。」
  眾妖開了門,妖精就跑在空裡觀看,只見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著南邊再無他處,斷然是請觀音菩薩。急按下雲,叫:「小的們,把我那皮袋尋出來。多時不用,只恐口繩不牢,與我換上一條,放在二門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賺將回來,裝於袋內,蒸得稀爛,犒勞你們。」原來那妖精有一個如意的皮袋。眾小妖拿出來,換了口繩,安於洞門內不題。
  卻說那妖王久居於此,俱是熟遊之地,他曉得那條路上南海去近,那條路去遠。他從那近路上,一駕雲頭,趕過了八戒,端坐在壁巖之上,變作一個假觀世音模樣,等候著八戒。
  那獃子正縱雲行處,忽然望見菩薩。他那裡識得真假?這才是見像作佛。獃子停雲下拜道:「菩薩,弟子豬悟能叩頭。」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經,卻見我有何事幹?」八戒道:「弟子因與師父行至中途,遇著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他把我師父攝了去。是弟子與師兄等尋上他門,與他交戰。他原來會放火,頭一陣,不曾得贏。第二陣,請龍王助雨,也不能滅火。師兄被他燒壞了,不能行動,著弟子來請菩薩。萬望垂慈,救我師父一難。」妖精道:「那火雲洞洞主,不是個傷生的,一定是你們衝撞了他也。」八戒道:「我不曾衝撞他,是師兄悟空衝撞他的。他變作一個小孩兒,吊在樹上,試我師父。師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來,著師兄馱他一程。是師兄摜了他一摜,他就弄風兒,把師父攝去了。」妖精道:「你起來,跟我進那洞裡見洞主,與你說個人情,你陪一個禮,把你師父討出來罷。」八戒道:「菩薩呀,若肯還我師父,就磕他一個頭也罷。」妖王道:「你跟來。」
  那獃子不知好歹,就跟著他,逕回舊路,卻不向南洋海,隨赴火雲門,頃刻間到了門首。妖精進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進來。」獃子只得舉步入門。眾妖一齊吶喊,將八戒捉倒,裝於袋內,束緊了口繩,高吊在馱梁之上。妖精現了本像,坐在當中道:「豬八戒,你有甚麼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經?就敢請菩薩降我?你大睜著兩個眼,還不認得我是聖嬰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賞賜小妖,權為案酒。」八戒聽言,在裡面罵道:「潑怪物!十分無禮。若論你百計千方,騙了我吃,管教你一個個遭腫頭天瘟。」獃子罵了又罵,嚷了又嚷,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沙僧正坐,只見一陣腥風,刮面而過,他就打了一個噴嚏道:「不好,不好!這陣風凶多吉少,想是豬八戒走錯路也。」沙僧道:「他錯了路,不會問人?」行者道:「想必撞見妖精了。」沙僧道:「撞見妖精,他不會跑回?」行者道:「不停當。你坐在這裡看守,等我跑過澗去打聽打聽。」沙僧道:「師兄腰疼,只恐又著他手,等小弟去罷。」行者道:「你不濟事,還讓我去。」
  好行者,咬著牙,忍著疼,捻著鐵棒,走過澗,到那火雲洞前,叫聲:「潑怪!」那把門的小妖又急入裡報:「孫行者又在門首叫哩。」那妖王傳令叫拿。那夥小妖槍刀簇擁,齊聲吶喊,即開門,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將身鑽在路傍,念個咒語,叫:「變!」即變做一個銷金包袱。小妖看見取了進去,報道:「大王,孫行者怕了,只見說一聲『拿』字,慌得把包袱丟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無甚麼值錢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舊帽子,背進來拆洗做補襯。」一個小妖果將包袱背進,不知是行者變的。行者道:「好了,這個銷金包袱背著了。」那妖精不以為事,丟在門內。
  好行者,假中又假,虛裡還虛: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個包袱一樣;他的真身卻又變作一個蒼蠅兒,釘在門樞上。只聽得八戒在那裡哼哩哼的,聲音不清,卻似一個瘟豬。行者嚶的飛了去尋時,原來他吊在皮袋裡也。行者釘在皮袋上,又聽得他惡言惡語罵妖怪長,妖怪短:「你怎麼假變作個觀音菩薩,哄我回來,吊我在此,還說要吃我?有一日我師兄:
    大展齊天無量法,滿山潑怪等時擒。
    解開皮袋放我出,築你千鈀方趁心。」
  行者聞言,暗笑道:「這獃子雖然在這裡面受悶氣,卻還不倒了旗槍。老孫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設法拯救八戒出來,只聽得妖王叫道:「六健將何在?」時有六個小妖是他知己的精靈,封為健將,都有名字:一個叫做雲裡霧,一個叫做霧裡雲;一個叫做急如火,一個叫做快如風;一個叫做興烘掀,一個叫做掀烘興。六健將上前跪下。妖王道:「你們認得老大王家麼?」六健將道:「認得。」妖王道:「你與我星夜去請老大王來,說我這裡捉唐僧蒸與他吃,壽延千紀。」六怪領命,一個個廝拖廝扯,逕出門去了。行者嚶的一聲,飛下袋來,跟定那六怪,躲離洞中。
  畢竟不知怎的請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二回大聖慇懃拜南海 觀音慈善縛紅孩

  話說那六健將出洞門,逕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請老大王吃我師父,老大王斷是牛魔王。自老孫當年與他相會,真個意合情投,交遊甚厚。至如今我歸正道,他還是邪魔。雖則久別,還記得他模樣。且等老孫變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好行者,躲離了六個小妖,展開翅,飛向前邊,離小妖有十數里遠近,搖身一變,變作個牛魔王;拔下幾根毫毛,叫:「變!」即變作幾個小妖。在那山凹裡,駕鷹牽犬,搭弩張弓,充作打圍的樣子,等候那六健將。
  那一夥廝拖廝扯正行時,忽然看見牛魔王坐在中間,慌得興烘掀、掀烘興撲的跪下道:「老大王爺爺在這裡也。」那雲裡霧、霧裡雲、急如火、快如風都是肉眼凡胎,那裡認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頭道:「爺爺,小的們是火雲洞聖嬰大王處差來,請老大王爺爺去吃唐僧肉,壽延千紀哩。」行者借口答道:「孩兒們起來,同我回家去,換了衣服來也。」小妖叩頭道:「望爺爺方便,不消回府罷。路程遙遠,恐我大王見責,小的們就此請行。」行者笑道:「好乖兒女。也罷,也罷,向前開路,我和你去來。」六怪抖擻精神,向前喝路。大聖隨後而來。
  不多時,早到了本處。快如風、急如火撞進洞裡:「報大王:老大王爺爺來了。」妖王歡喜道:「你們卻中用,這等來的快。」即便叫各路頭目擺隊伍,開旗鼓,迎接老大王爺爺。滿洞群妖遵依旨令,齊齊整整,擺將出去。這行者昂昂烈烈,挺著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卻將那架鷹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開大步,逕走入門裡,坐在南面當中。紅孩兒當面跪下,朝上叩頭道:「父王,孩兒拜揖。」行者道:「孩兒免禮。」那妖王四大拜,拜畢,立於下手。行者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兒不才,昨日獲得一人,乃東土大唐和尚。常聽得人講,他是一個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壽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請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壽延千紀。」
  行者聞言,打了個失驚道:「我兒,是那個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經的人也。」行者道:「我兒,可是孫行者師父麼?」妖王道:「正是。」行者擺手搖頭道:「莫惹他,莫惹他。別的還好惹,孫行者是那樣人哩。我賢郎你不曾會他,那猴子神通廣大,變化多端。他曾大鬧天宮,玉皇上帝差十萬天兵,佈下天羅地網,也不曾捉得他。你怎麼敢吃他師父?快早送出去還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聽著你吃了他師父,他也不來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裡搠個窟窿,連山都掬了去。我兒,弄得你何處安身?教我倚靠何人養老?」
  妖王道:「父王說那裡話,長他人志氣,滅孩兒的威風。那孫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領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個變化,將他師父攝來。他與那豬八戒當時尋到我的門前,講甚麼攀親託熟之言,被我怒發沖天,與他交戰幾合,也只如此,不見甚麼高作。那豬八戒刺邪裡就來助戰,是孩兒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燒敗了一陣。慌得他去請四海龍王助雨,又不能滅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燒了一個小發昏,連忙著豬八戒去請南海觀音菩薩。是我假變觀音,把豬八戒賺來,見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與眾小的們吃哩。那行者今早又來我的門首吆喝,我傳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丟下走了。卻才去請父王來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與你吃,延壽長生不老也。」
  行者笑道:「我賢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贏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哩。」妖王道:「憑他怎麼變化,我也認得,諒他決不敢進我門來。」行者道:「我兒,你雖然認得他,他卻不變大的,如狼犺大象,恐進不得你門;他若變作小的,你卻難認。」妖王道:「憑他變甚小的,我這裡每一層門上有四五個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會變蒼蠅、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並蟭蟟蟲等項,又會變我模樣,你卻那裡認得?」妖王道:「勿慮,他就是鐵膽銅心,也不敢近我門來也。」
  行者道:「既如此說,賢郎甚有手段,實是敵得他過,方來請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還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來年老,你母親常勸我作些善事。我想無甚作善,且持些齋戒。」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長齋,是月齋?」行者道:「也不是長齋,也不是月齋,喚做雷齋,每月只該四日。」妖王問:「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則當齋,二來酉不會客。且等明日,我去親自刷洗蒸他,與兒等同享罷。」
  那妖王聞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為生,今活夠有一千餘歲,怎麼如今又吃起齋來了?想當初作惡多端,這三四日齋戒,那裡就積得過來?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門之下,叫六健將來問:「你們老大王是那裡請來的?」小妖道:「是半路請來的。」妖王道:「我說你們來的快。不曾到家麼?」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著了他假也,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齊跪下道:「大王,自家父親也認不得?」妖王道:「觀其形容動靜都像,只是言語不像。只怕著了他假,吃了人虧。你們都要仔細:會使刀的刀要出鞘,會使槍的槍要磨明;會使棍的使棍,會使繩的使繩。待我再去問他,看他言語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說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遲個月何妨?假若言語不對,只聽我哏的一聲,就一齊下手。」群魔各各領命訖。
  這妖王復轉身到於裡面,對行者當面又拜。行者道:「孩兒,家無常禮,不須拜。但有甚話,只管說來。」妖王伏於地下道:「愚男一則請來奉獻唐僧之肉,二來有句話兒上請:我前日閑行,駕祥光,直至九霄空內,忽逢著祖庭道齡張先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師的張道齡麼?」妖王道:「正是。」行者問曰:「有甚話說?」妖王道:「他見孩兒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問我是幾年那月那日那時出世。兒因年幼,記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與我推看五星。今請父王,正欲問此。倘或下次再得會他,好煩他推算。」行者聞言,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啞!老孫自歸佛果,保唐師父,一路上也捉了幾個妖精,不似這廝剋剝。他問我甚麼家長禮短、少米無柴的話說,我也好信口捏膿答他。他如今問我生年月日,我卻怎麼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端坐中間,也無一些兒懼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賢郎請起。我因年老,連日有事不遂心懷,把你生時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問你母親便知。」
  妖王道:「父王把我八個字時常不離口論說,說我有同天不老之壽,怎麼今日一旦忘了?豈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聲,群妖槍刀簇擁,望行者沒頭沒臉的劄來。這大聖使金箍棒架住了,現出本像,對妖精道:「賢郎,你卻沒理那裡兒子好打爺的?」那妖王滿面羞慚,不敢回視。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孫行者走了。」妖王道:「罷罷罷,讓他走了罷,我吃他這一場虧也。且關了門,莫與他打話,只來刷洗唐僧,蒸吃便罷。」
  卻說那行者搴著鐵棒,呵呵大笑,自澗那邊而來。沙僧聽見,急出林迎著道:「哥啊,這半日方回,如何這等哂笑,想救出師父來也?」行者道:「兄弟,雖不曾救得師父,老孫卻得個上風來了。」沙僧道:「甚麼上風?」行者道:「原來豬八戒被那怪假變觀音哄將回來,吊於皮袋之內。我欲設法救援,不期他著甚麼六健將去請老大王來吃師父肉。是老孫想著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變了他的模樣,充將進去,坐在中間。他叫父王,我就應他;他便叩頭,我就直受。著實快活,果然得了上風。」沙僧道:「哥啊,你便圖這般小便宜,恐師父性命難保。」行者道:「不須慮,等我去請菩薩來。」沙僧道:「你還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著行李、馬匹,等我去。」沙僧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師父,你須快去快來。」行者道:「我來得快,只消頓飯時,就回來矣。」
  好大聖,說話間躲離了沙僧,縱觔斗雲,逕投南海。在那半空裡,那消半個時辰,望見普陀山景。須臾,按下雲頭,直至落伽崖上。端肅正行,只見二十四路諸天迎著道:「大聖,那裡去?」行者作禮畢,道:「要見菩薩。」諸天道:「少停,容通報。」時有鬼子母諸天來潮音洞外報道:「菩薩得知:孫悟空特來參見。」菩薩聞報,即命進去。大聖斂衣皈命,捉定步,逕入裡邊,見菩薩倒身下拜。菩薩道:「悟空,你不領金蟬子西方求經去,卻來此何幹?」行者道:「上告菩薩:弟子保護唐僧前行,至一方,乃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一個紅孩兒妖精,喚作聖嬰大王,把我師父攝去。是弟子與豬悟能等尋至門前,與他交戰。他放出三昧火來,我等不能取勝,救不出師父。急上東洋大海,請到四海龍王,施雨水,又不能勝火,把弟子都燻壞了,幾乎喪了殘生。」菩薩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廣大,怎麼去請龍王,不來請我?」行者道:「本欲來的,只是弟子被煙燻了,不能駕雲,卻教豬八戒來請菩薩。」菩薩道:「悟能不曾來啞。」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寶山,被那妖精假變做菩薩模樣,把豬八戒又賺入洞中,現吊在一個皮袋裡,也要蒸吃哩。」
  菩薩聽說,心中大怒道:「那潑妖敢變我的模樣?」恨了一聲,將手中寶珠、淨瓶往海心裡撲的一摜。諕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這菩薩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孫說的話不好,壞了他的德行,就把淨瓶摜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孫,卻不是一件大人事?」
  說不了,只見那海當中翻波跳浪,鑽出個瓶來。原來是一個怪物馱著出來。行者仔細看那馱瓶的怪物,怎生模樣:
    根源出處號幫泥,水底增光獨顯威。
    世隱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曉鬼神機。
    藏身一縮無頭尾,展足能行快似飛。
    文王畫卦曾元卜,常納庭臺伴伏羲。
    雲龍透出千般俏,號水推波把浪吹。
    條條金線穿成甲,點點裝成彩玳瑁。
    九宮八卦袍披定,散碎鋪遮綠燦衣。
    生前好勇龍王幸,死後還馱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興風作浪惡烏龜。
  那龜馱著淨瓶,爬上崖邊,對菩薩點頭二十四點,權為二十四拜。行者見了,暗笑道:「原來是看瓶的。想是不見瓶,就問他要。」菩薩道:「悟空,你在下面說甚麼?」行者道:「沒說甚麼。」菩薩教:「拿上瓶來。」這行者即去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動。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搖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菩薩,弟子拿不動。」菩薩道:「你這猴頭,只會說嘴。瓶兒你也拿不動,怎麼去降妖縛怪?」行者道:「不瞞菩薩說。平日拿得動,今日拿不動。想是吃了妖精虧,觔力弱了。」菩薩道:「常時是個空瓶;如今是淨瓶拋下海去,這一時間,轉過了三江五湖、八海四瀆、溪源潭洞之間,共借了一海水在裡面。你那裡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動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
  那菩薩走上前,將右手輕輕的提起淨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見那龜點點頭,鑽下水去了。行者道:「原來是個養家看瓶的夯貨。」菩薩坐定道:「悟空,我這瓶中甘露水漿,比那龍王的私雨不同,能滅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與你拿了去,你卻拿不動;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只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淨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你須是留些甚麼東西作當。」行者道:「可憐!菩薩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門,一向不幹那樣事了。你教我留些當頭,卻將何物?我身上這件綿布直裰,還是你老人家賜的。這條虎皮裙子,能值幾個銅錢?這根鐵棒,早晚卻要護身。但只是頭上這個箍兒,是個金的,卻又被你弄了個方法兒長在我頭上,取不下來。你今要當頭,情願將此為當。你念個鬆箍兒咒,將此除去罷;不然,將何物為當?」菩薩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鐵棒、金箍,只將你那腦後救命的毫毛拔一根與我作當罷。」行者道:「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與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薩罵道:「你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這善財也難捨。」行者笑道:「菩薩,你卻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萬救我師父一難罷。」那菩薩:
    逍遙欣喜下蓮臺,雲步香飄上石崖。
    只為聖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來。
  孫大聖十分歡喜,請觀音出了潮音仙洞。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巖上。菩薩道:「悟空,過海。」行者躬身道:「請菩薩先行。」菩薩道:「你先過去。」行者磕頭道:「弟子不敢在菩薩面前施展。若駕觔斗雲啊,掀露身體,恐菩薩怪我不敬。」菩薩聞言,即著善財龍女去蓮花池裡劈一瓣蓮花,放在石巖下邊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蓮花瓣兒,我渡你過海。」行者見了道:「菩薩,這花瓣兒又輕又薄,如何載得我起?這一屣翻跌下水去,卻不濕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薩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辭,捨命往上跳。果然先見輕小,到上面比海船還大三分。行者歡喜道:「菩薩,載得我了。」菩薩道:「既載得,如何不過去?」行者道:「又沒了篙、槳、篷、桅,怎生得過?」菩薩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氣吹開吸攏,又著實一口氣吹過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卻腳屣實地,笑道:「這菩薩賣弄神通,把老孫這等呼來喝去,全不費力也。」
  那菩薩吩咐概眾諸天各守仙境,著善財龍女閉了洞門。他卻縱祥雲,躲離普陀巖,到那邊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個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薩親傳授的徒弟,不離左右,稱為護法惠岸行者。惠岸即對菩薩合掌伺候。菩薩道:「你快上界去,見你父王,問他借天罡刀來一用。」惠岸道:「師父用著幾何?」菩薩道:「全副都要。」
  惠岸領命,即駕雲頭,逕入南天門裡,到雲樓宮殿,見父王下拜。天王見了,問:「兒從何來?」木叉道:「師父是孫悟空請來降妖,著兒拜上父王,將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喚哪吒將刀取三十六把,遞與木叉。木叉對哪吒說:「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親:我事緊急,等送刀來再磕頭罷。」忙忙相別,按落祥光,逕至南海,將刀捧與菩薩。
  菩薩接在手中,拋將去,念個咒語,只見那刀化作一座千葉蓮臺。菩薩縱身上去,端坐在中間。行者在傍暗笑道:「這菩薩省使儉用。那蓮花池裡有五色寶蓮臺,捨不得坐將來,卻又問別人去借。」菩薩道:「悟空,休言語,跟我來也。」卻才都駕著雲頭,離了海上。白鸚哥展翅前飛,孫大聖與惠岸隨後。
  頃刻間,早見一座山頭。行者道:「這山就是號山了。從此處到那妖精門首,約摸有四百餘里。」菩薩聞言,即命住下祥雲,在那山頭上念一聲「唵」字咒語。只見那山左山右,走出許多神鬼,卻乃是本山土地眾神,都到菩薩寶蓮座下磕頭。菩薩道:「汝等俱莫驚張。我今來擒此魔王,你與我把這團圍打掃乾淨,要三百里遠近地方,不許一個生靈在地。將那窩中小獸,窟內雛蟲,都送在巔峰之上安生。」眾神遵依而退。須臾間,又來回覆。菩薩道:「既然乾淨,俱各回祠。」遂把淨瓶扳倒,唿喇喇傾出水來,就如雷響。真個是:
    漫過山頭,沖開石壁。漫過山頭如海勢,沖開石壁似汪洋。黑霧漲天全水氣,滄波影日晃寒光。遍崖沖玉浪,滿海長金連。菩薩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禪。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曇花嫩,香草舒開貝葉鮮。紫竹幾竿鸚鵡歇,青松數簇鷓鴣喧。萬疊波濤蓮四野,只聞風吼水漫天。
  孫大聖見了,暗中讚嘆道:「果然是一個大慈大悲的菩薩!若老孫有此法力,將瓶兒望山一倒,管甚麼禽獸蛇蟲哩。」菩薩叫:「悟空,伸手過來。」行者即忙斂袖,將左手伸出。菩薩拔楊柳枝,蘸甘露,把手心裡寫一個「迷」字。教他:「捏著拳頭,快去與那妖精索戰,許敗不許勝。敗將來我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領命,返雲光,逕來至洞口。一隻手使拳,一隻手使棒,高叫道:「妖怪開門!」那些小妖又進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妖王道:「緊關了門,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兒子!把老子趕在門外,還不開門?」小妖又報道:「孫行者罵出那話兒來了。」妖王只教:「莫睬他。」行者叫兩次,見不開門,心中大怒,舉鐵棒,將門一下,打了一個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將進去道:「孫行者打破門了。」妖王見報幾次,又聽說打破前門,急縱身,跳將出去,挺長槍,對行者罵道:「這猴子,老大不識起倒。我讓你得些便宜,你還不知盡足,又來欺我。打破我門,你該個甚麼罪名?」行者道:「我兒,你趕老子出門,你該個甚麼罪名?」
  那妖王羞怒,綽長槍,劈胸便刺;這行者,舉鐵棒,架隔相還。一番搭上手,鬥經四五個回合,行者捏著拳頭,拖著棒,敗將下來。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兒子,天看著你哩。你來。」那妖精聞言,愈加嗔怒,喝一聲,趕到面前,挺槍又刺;這行者掄棒,又戰幾合,敗陣又走。那妖王罵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麼如今正鬥時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賢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來。」行者道:「既不放火,走開些,好漢子莫在家門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詐,真個舉槍又趕。行者拖了棒,放了拳頭。那妖王著了迷亂,只情追趕。前走的如流星過度,後走的如弩箭離弦。
  不一時,望見那菩薩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饒我罷。你如今趕至南海觀音菩薩處,怎麼還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著牙,只管趕來。行者將身一幌,藏在那菩薩的神光影裡。這妖精見沒了行者。走近前,睜圓眼,對菩薩道:「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麼?」菩薩不答應。妖王撚轉長槍,喝道:「咄!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麼?」菩薩也不答應。妖精望菩薩劈心刺一槍來。那菩薩化道金光,逕走上九霄空內。行者跟定道:「菩薩,你好欺伏我罷了,那妖精再三問你,你怎麼推聾裝啞,不敢做聲,被他一槍搠走了,卻把那個蓮臺都丟下耶?」菩薩只教:「莫言語,看他再要怎的。」
  此時行者與木叉俱在空中,並肩同看。只見那妖呵呵冷笑道:「潑猴頭,錯認了我也。他不知把我聖嬰當作個甚人,幾番家戰我不過,又去請個甚麼膿包菩薩來卻被我一槍,搠得無形無影去了,又把個寶蓮臺兒丟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學菩薩,盤手盤腳的坐在當中。行者看見道:「好好好,蓮花臺兒好送人了。」菩薩道:「悟空,你又說甚麼?」行者道:「說甚?說甚?蓮臺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終不得你還要哩?」菩薩道:「正要他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軀小巧,比你還坐得穩當。」菩薩叫:「莫言語,且看法力。」
  他將楊柳枝往下指定,叫一聲:「退!」只見那蓮臺花彩俱無,祥光盡散,原來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兒打打去來。」那木叉按下雲頭,將降魔杵如築牆一般,築了有千百餘下。那妖精穿通兩腿刀尖出,血注成汪皮肉開。好怪物,你看他咬著牙,忍著痛,且丟了長槍,用手將刀亂拔。行者卻道:「菩薩啊,那怪物不怕痛,還拔刀哩。」菩薩見了,喚上木叉:「且莫傷他生命。」卻又把楊柳枝垂下,念聲「唵」字咒語,那天罡刀都變做倒鬚鉤兒,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卻才慌了,扳著刀尖,痛聲苦告道:「菩薩,我弟子有眼無珠,不識你廣大法力。千乞垂慈,饒我性命,再不敢恃惡,願入法門戒行也。」
  菩薩聞言,卻與二行者、白鸚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問道:「你可受吾戒行麼?」妖王點頭滴淚道:「若饒性命,願受戒行。」菩薩道:「你可入我門麼?」妖王道:「果饒性命,願入法門。」菩薩道:「既如此,我與你摩頂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頭刀兒,近前去,把那怪分頂剃了幾刀,剃作一個太山壓頂,與他留下三個頂搭,挽起三個窩角揪兒。行者在傍笑道:「這妖精大晦氣,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個甚麼東西。」菩薩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卻也不慢你,稱你做善財童子,如何?」那妖點頭受持,只望饒命。菩薩卻用手一指,叫聲:「退!」撞的一聲,天罡刀都脫落塵埃,那童子身軀不損。
  菩薩叫:「惠岸,你將刀送上天宮,還你父王,莫來接我,先到普陀巖會眾諸天等候。」那木叉領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題。
  卻說那童子野性不定,見那腿疼處不疼,臀破處不破,頭挽了三個揪兒,他走去綽起長槍,望菩薩道:「那裡有甚真法力降我?原來是個掩樣術法兒。不受甚戒,看槍!」望菩薩劈臉刺來。恨得個行者掄鐵棒要打。菩薩只叫:「莫打,我自有懲治。」卻又袖中取出一個金箍兒來道:「這寶貝原是我佛如來賜我往東土尋取經人的金、緊、禁三個箍兒。緊箍兒先與你戴了;禁箍兒收了守山大神;這個金箍兒未曾捨得與人,今觀此怪無禮,與他罷。」好菩薩,將箍兒迎風一幌,叫聲:「變!」即變作五個箍兒,望童子身上拋了去,喝聲:「著!」一個套在他頭頂上,兩個套在他左右手上,兩個套在他左右腳上。菩薩道:「悟空,走開些,等我念念金箍兒咒。」行者慌了道:「菩薩呀,請你來此降妖,如何卻要咒我?」菩薩道:「這篇咒不是緊箍兒咒咒你的,是金箍兒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卻才放心,緊隨左右,聽他念咒。菩薩捻著訣,默默的念了幾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攢蹄打滾。正是:
    一句能通遍沙界,廣大無邊法力深。
  畢竟不知那童子怎的皈依,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龍子捉鼉回

  卻說那菩薩念了幾遍,卻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處,頸項裡與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兒時,莫想褪得動分毫。這寶貝已此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薩恐你養不大,與你戴個頸圈鐲頭哩。」那童子聞此言,又生煩惱,就此綽起槍來,望行者亂刺。行者急閃身,立在菩薩後面,叫:「念咒,念咒。」那菩薩將楊柳枝兒蘸了一點甘露,灑將去,叫聲:「合!」只見他丟了槍,一雙手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開不得手,拿不得槍,方知是法力深微,沒奈何,才納頭下拜。
  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攲倒,將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對行者道:「悟空,這妖精已是降了,卻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師父去來。」行者轉身叩頭道:「有勞菩薩遠涉,弟子當送一程。」菩薩道:「你不消送,恐怕誤了你師父性命。」行者聞言,歡喜叩別。那妖精早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
  且不題善菩薩收了童子。卻說那沙僧久坐林間,盼望行者不到,將行李捎在馬上,一隻手執著降妖寶杖,一隻手牽著韁繩,出松林向南觀看,只見行者欣喜而來。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麼去請菩薩,此時才來?焦殺我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老孫已請了菩薩,降了妖怪。」行者卻將菩薩的法力,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道:「救師父去也。」
  他兩個才跳過澗去,撞到門前,拴下馬匹。舉兵器齊打入洞裡,剿淨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來。那獃子謝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裡?等我去築他幾鈀,出出氣來。」行者道:「且尋師父去。」
  三人徑至後邊,只見師父赤條條,綑在院中哭哩。沙僧連忙解繩,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師父吃苦了。」三藏謝道:「賢徒啊,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將請菩薩,收童子之言,備陳一遍。三藏聽得,即忙跪下,朝南禮拜。行者道:「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如今說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即此是也。
  教沙僧將洞內寶物收了。且尋米糧,安排齋飯,管待了師父。那長老得性命,全虧孫大聖;取真經,只靠美猴精。
  師徒們出洞來,攀鞍上馬,找大路,篤志投西。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裡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甚麼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之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觸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三藏聞言,默然沉慮道:「徒弟啊,我
    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慇懃。
    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沖開嶺上雲。
    夜靜猿啼殊可嘆,月明鳥噪不堪聞。
    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
  行者聽畢,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只是思鄉難息。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不要惹大哥熱擦。且只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也。」
  師徒們正話間,腳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四眾停立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
    層層濃浪,疊疊渾波,層層濃浪翻烏潦,疊疊渾波捲黑油。近觀不照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飲,鴉鵲難飛。牛羊不飲嫌深黑,鴉鵲難飛怕渺瀰。只是岸上蘆蘋知節令,灘頭花草鬥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皆有相逢處,誰見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水怎麼如此渾黑?」八戒道:「是那家潑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誰家洗筆硯哩。」行者道:「你們且休胡猜亂道,且設法保師父過去。」八戒道:「這河若是老豬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消頓飯時,我就過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縱雲屣水,頃刻而過。」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師父難哩。」三藏道:「徒弟啊,這河有多少寬麼?」八戒道:「約摸有十來里寬。」三藏道:「你三個計較,著那個馱我過去罷。」行者道:「八戒馱得。」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著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馱著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
  師徒們在河邊正都商議,只見那上溜頭有一人棹下一隻小船兒來。唐僧喜道:「徒弟,有船來了,叫他渡我們過去。」沙僧厲聲高叫道:「棹船的,來渡人,來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雖不是渡船,我們也不是常來打攪你的。我等是東土欽差取經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們過去,謝你。」那人聞言,卻把船兒棹近岸邊,扶著槳道:「師父啊,我這船小,你們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兒原來是一段木頭刻的,中間只有一個艙口,只好坐下兩個人。三藏道:「怎生是好?」沙僧道:「這般啊,兩遭兒渡罷。」八戒就使心術,要躲懶討乖,道:「悟淨,你與大哥在這邊看著行李、馬匹,等我保師父先過去,卻再來渡馬。教大哥跳過去罷。」行者點頭道:「你說的是。」
  那獃子扶著唐僧,那梢公撐開船,舉棹沖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間,只聽得一聲響喨,捲浪翻波,遮天迷日。那陣狂風十分利害!好風:
    當空一片炮雲起,中溜千層黑浪高。
    兩岸飛沙迷日色,四邊樹倒振天號。
    翻江攪海龍神怕,播土揚塵花木凋。
    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兇如餓虎哮。
    蟹鱉魚蝦朝上拜,飛禽走獸失窩巢。
    五湖船戶皆遭難,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內漁翁難把鉤,河間梢子怎撐篙?
    揭瓦翻磚房屋倒,驚天動地泰山搖。
  這陣風,原來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著那唐僧與豬八戒,連船兒淬在水裡,無影無形,不知攝了那方去也。
  這岸上沙僧與行者心慌道:「怎麼好?老師父步步逢災,才脫了魔障,幸得這一路平安,又遇著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們往下溜頭找尋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會水,他必然保師父,負水而出。我才見那個棹船的有些不正氣,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拖下水去了。」沙僧聞言道:「哥哥何不早說?你看著馬與行李,等我下水找尋去來。」行者道:「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脫了褊衫,紮抹了手腳,掄著降妖寶杖,撲的一聲,分開水路,鑽入波中,大搭步行將進去。正走處,只聽得有人言語。沙僧閃在傍邊,偷睛觀看,那壁廂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封了八個大字,乃是「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又聽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便做長生不老人。我為他也等夠多時,今朝卻不負我志。」教:「小的們,快把鐵籠擡出來,將這兩個和尚囫圇蒸熟,具柬去請二舅爺來,與他暖壽。」沙僧聞言,按不住心頭火起,掣寶杖,將門亂打。口中罵道:「那潑物,快送我唐僧師父與八戒師兄出來!」諕得那門內妖邪急跑去報:「禍事了。」老怪問:「甚麼禍事?」小妖道:「外面有一個晦氣色臉的和尚,打著前門罵,要人哩!」
  那怪聞言,即喚取披掛。小妖擡出披掛。老妖結束整齊,手提一根竹節鋼鞭,走出門來,真個是兇頑毒像。但見:
    方面圜睛霞彩亮,捲唇巨口血盆紅。
    幾根鐵線稀髯擺,兩鬢朱砂亂髮蓬。
    形似顯靈真太歲,貌如發怒狠雷公。
    身披鐵甲團花燦,頭戴金盔嵌寶濃。
    竹節鋼鞭提手內,行時滾滾拽狂風。
    生來本是波中物,脫去原流變化兇。
    要問妖邪真姓字,前身喚做小鼉龍。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門哩?」沙僧道:「我把你個無知的潑怪!你怎麼弄玄虛,變作梢公,架船將我師父攝來?快早送還,饒你性命。」那怪呵呵笑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師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請人哩。你上來,與我見個雌雄。三合敵得我啊,還你師父;如三合敵不得,連你一發都蒸吃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聞言大怒,掄寶杖,劈頭就打;那怪舉鋼鞭,急架相迎。兩個在水底下,這場好殺:
    降妖杖與竹節鞭,二人怒發各爭先。一個是黑水河中千載怪,一個是靈霄殿外舊時仙。那個因貪三藏肉中吃,這個為保唐僧命可憐。都來水底相爭鬥,各要功成兩不然。殺得蝦魚對對搖頭躲,蟹鱉雙雙縮首潛。只聽水府群妖齊擂鼓,門前眾怪亂爭喧。好個沙門真悟淨,單身獨力展威權。躍浪翻波無勝敗,鞭迎杖架兩牽連。算來只為唐和尚,欲取真經拜佛天。
  他二人戰經三十回合,不見高低。沙僧暗想道:「這怪物是我的對手,枉自不能取勝,且引他出去,教師兄打他。」這沙僧虛丟了個架子,拖著寶杖就走。那妖精更不趕來,道:「你去罷,我不與你鬥了,我且具柬帖兒去請客哩。」
  沙僧氣呼呼跳出水來,見了行者道:「哥哥,這怪物無禮。」行者問道:「你下去許多時才出來,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尋見師父?」沙僧道:「他這裡邊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書八個大字,喚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我閃在傍邊,聽他在裡面說話,教小的們刷洗鐵籠,待要把師父與八戒蒸熟了,去請他舅爺來暖壽。是我發起怒來,就去打門。那怪物提一條竹節鋼鞭走出來,與我鬥了這半日,約有三十合,不分勝負。我卻使個佯輸法,要引他出來,著你助陣。那怪物乖得緊,他不來趕我,只要回去具柬請客。我才上來了。」行者道:「不知是個甚麼妖邪?」沙僧道:「那模樣象像個大鱉;不然,便是個鼉龍也。」行者道:「不知那個是他舅爺?」
  說不了,只見那下灣裡走出一個老人,遠遠的跪下,叫:「大聖,黑水河河神叩頭。」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來騙我麼?」那老人磕頭滴淚道:「大聖,我不是妖邪,我是這河內真神。那妖精舊年五月間,從西洋海趁大潮來於此處,就與小神交鬥。奈我年邁身衰,敵他不過,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奪去住了,又傷了我許多水族。我卻沒奈何,徑往海內告他。原來西海龍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神微職小,不能得見玉帝。今聞得大聖到此,特來參拜投生。萬望大聖與我出力報冤。」行者聞言道:「這等說,西海龍王都該有罪。他如今攝了我師父與師弟,揚言要蒸熟了,去請他舅爺暖壽。我正要拿他,幸得你來報信。這等,河神你陪著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龍王捉來,教他擒此怪物。」河神道:「深感大聖大恩。」
  行者即駕雲,徑至西洋大海。按觔斗,捻了避水訣,分開波浪。正然走處,撞見一個黑魚精捧著一個渾金的請書匣兒,從下流頭似箭如梭鑽將上來。被行者撲個滿面,掣鐵棒分頂一下,可憐就打得腦漿迸出,腮骨查開,嗗都的一聲,飄出水面。他卻揭開匣兒看處,裡邊有一張簡帖,上寫著:
    愚甥鼉潔,頓首百拜,啟上二舅爺敖老大人臺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獲得二物,乃東土僧人,實為世間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爺聖誕在邇,特設菲筵,預祝千壽。萬望車駕速臨,是荷。」
  行者笑道:「這廝都把供狀先遞與老孫也。」這才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一個探海的夜叉望見行者,急抽身撞上水晶宮:「報大王:齊天大聖孫爺爺來了。」
  那龍王敖順,即領眾水族,出宮迎接道:「大聖,請入小宮少座,獻茶。」行者道:「我還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龍王笑道:「大聖一向皈依佛門,不動葷酒,卻幾時請我吃酒來?」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吃酒,只是惹下一個吃酒的罪名了。」敖順大驚道:「小龍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簡帖兒,遞與龍王。
  龍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大聖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個兒子。因妹夫錯行了風雨,刻減了雨數,被天曹降旨,著人曹官魏徵丞相夢裡斬了。舍妹無處安身,是小龍帶他到此,恩養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無方居住,我著他在黑水河養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惡孽。小龍即差人去擒他來也。」行者道:「你令妹共有幾個賢郎?都在那裡作怪?」龍王道:「舍妹有九個兒子。那八個都是好的:第一個小黃龍,見居淮瀆;第二個小驪龍,見住濟瀆;第三個青背龍,占了江瀆;第四個赤髯龍,鎮守河瀆;第五個徒勞龍,與佛祖司鐘;第六個穩獸龍,與神宮鎮脊;第七個敬仲龍,與玉帝守擎天華表;第八個蜃龍,在大家兄處砥據太岳。此乃第九個鼉龍,因年幼無甚執事,自舊年才著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誰知他不遵吾旨,衝撞大聖也。」
  行者聞言,笑道:「你妹妹有幾個妹丈?」敖順道:「只嫁得一個妹丈,乃涇河龍王。向年以此被斬,舍妹孀居於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此幾個雜種?」敖順道:「此正謂『龍生九種,九種各別。』」行者道:「我才心中煩惱,欲將簡帖為證,上奏天庭,問你個通同作怪,搶奪人口之罪。據你所言,是那廝不遵教誨,我且饒你這次:一則是看你昆玉分上;二來只該怪那廝年幼無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來,救我師父,再作區處。」敖順即喚太子摩昂:「快點五百蝦魚壯兵,將小鼉捉來問罪。」一壁廂安排酒席,與大聖陪禮。行者道:「龍王再勿多心,既講開饒了你便罷,又何須辦酒?我今須與你令郎同去:一則老師父遭愆,二則我師弟盼望。」
  那老龍苦留不住,又見龍女捧茶來獻。行者立飲他一盞香茶,別了老龍,隨與摩昂領兵,離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賢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也。」摩昂道:「大聖寬心,小龍子將他拿上來先見了大聖,懲治了他罪名,把師父送上來,才敢帶回海內,見我家父。」行者欣然相別,捏了避水訣,跳出波津,徑到了東邊崖上。沙僧與那河神迎著道:「師兄,你去時從空而去,怎麼回來卻自河內而回?」行者把那打死魚精,得簡帖,怪龍王,與太子同領兵來之事,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都立在岸邊,候接師父不題。
  卻說那摩昂太子著介士先到他水府門前,報與妖怪道:「西海老龍王太子摩昂來也。」那怪正坐,忽聞摩昂來,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魚精投簡帖拜請二舅爺,這早晚不見回話,怎麼舅爺不來,卻是表兄來耶?」正說間,只見那巡河的小怪又來報:「大王,河內有一枝兵,屯於水府之西,旗號上書著『西海儲君摩昂小帥』。」妖怪道:「這表兄卻也狂妄。想是舅爺不得來,命他來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領兵勞士?咳!但恐其間有故。」教:「小的們,將我的披掛鋼鞭伺候,恐一時變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眾妖領命,一個個擦掌摩拳準備。
  這鼉龍出得門來,真個見一枝海兵劄營在右。只見:
    征旗飄繡帶,畫戟列明霞。
    寶劍凝光彩,長槍纓繞花。
    弓彎如月小,箭插似狼牙。
    大刀光燦燦,短棍硬沙沙。
    鯨鰲並蛤蚌,蟹鱉共魚蝦。
    大小齊齊擺,干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誰敢亂爬蹅?
  鼉怪見了,徑至那營門前,厲聲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請。」有一個巡營的螺螺,急至中軍帳:「報千歲殿下:外有鼉龍叫請哩。」太子按一按頂上金盔,束一束腰間寶帶,手提一根三棱簡,拽開步,跑出營去,道:「你來請我怎麼?」鼉龍進禮道:「小弟今早有簡帖拜請舅爺,想是舅爺見棄,著表兄來的。兄長既來赴席,如何又勞師動眾?不入水府,扎營在此,又貫甲提兵,何也?」太子道:「你請舅爺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賜居於此,久別尊顏,未得孝順。昨日捉得一個東土僧人,我聞他是十世修行的元體,人吃了他,可以延壽,欲請舅爺看過,上鐵籠蒸熟,與舅爺暖壽哩。」太子喝道:「你這廝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誰?」妖怪道:「他是唐朝來的僧人,往西天取經的和尚。」太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妖怪道:「他有一個長嘴的和尚,喚做個豬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與唐和尚一同蒸吃。還有一個徒弟,喚做沙和尚,乃是一條黑漢子,晦氣色臉,使一根寶杖,昨日在這門外與我討師父,被我帥出河兵,一頓鋼鞭,戰得他敗陣逃生,也不見怎的利害。」
  太子道:「原來是你不知。他還有一個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上方太乙金仙齊天大聖。如今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是普陀巖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善,與他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你怎麼沒得做,撞出這件禍來?他又在我海內遇著你的差人,奪了請帖,徑入水晶宮,拿捏我父子們有結連妖邪,搶奪人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邊,交還了孫大聖,憑著我與他陪禮,你還好得性命;若有半個『不』字,休想得全生居於此也。」那怪鼉聞此言,心中大怒道:「我與你嫡親的姑表,你倒反護他人。聽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間那裡有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來我水府門前與我交戰三合,我才與他師父;若敵不過我,就連他也拿來,一齊蒸熟,也沒甚麼親人,也不去請客,自家關了門,教小的們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太子見說,開口罵道:「這潑邪!果然無狀。且不要教孫大聖與你對敵,你敢與我相持麼?」那怪道:「要做好漢,怕甚麼相持?」教:「取披掛。」呼喚一聲,眾小妖跟隨左右,獻上披掛,捧上鋼鞭。他兩個變了臉,各逞英雄;傳號令,一齊擂鼓。這一場比與沙僧爭鬥,甚是不同。但見那:
    旌旗照耀,戈戟搖光。這壁廂營盤解散,那壁廂門戶開張。摩昂太子提金簡,鼉怪掄鞭急架償。一聲炮響河兵烈,三棒鑼鳴海士狂。鰕與鰕爭,蟹與蟹鬥。鯨鰲吞赤鯉,鯁鮊起黃鱨。鯊鯔吃鯖魚走,牡蠣擒蟶蛤蚌慌。少揚刺硬如鐵棍,鯤司針利似鋒芒。鱏鯕追白蟮,魲鱠捉烏鯧。一河水怪爭高下,兩處龍兵定弱強。混戰多時波浪滾,摩昂太子賽金剛。喝聲金簡當頭重,拿住妖鼉作怪王。
  這太子將三稜簡閃了一個破綻,那妖精不知是詐,鑽將進來,被他使個解數,把妖精右臂只一簡,打了個躘踵。趕上前,又一拍腳,跌倒在地。眾海兵一擁上前,揪翻住,將繩子背綁了雙手,將鐵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來。押至孫行者面前道:「大聖,小龍子捉住妖鼉,請大聖定奪。」
  行者與沙僧見了道:「你這廝不遵旨令。你舅爺原著你在此居住,教你養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別有遷用。你怎麼強占水神之宅,倚勢行兇,欺心誑上,弄玄虛,騙我師父、師弟?我待要打你這一棒,奈何老孫這棒子甚重,略打打兒就了了性命。你將我師父安在何處哩?」那怪叩頭不住道:「大聖,小鼉不知大聖大名。卻才逆了表兄,騁強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見大聖,幸蒙大聖不殺之恩,感謝不盡。你師父還綑在那水府之間,望大聖解了我的鐵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來。」摩昂在傍道:「大聖,這廝是個逆怪,他極奸詐,若放了他,恐生惡念。」沙和尚道:「我認得他那裡,等我尋師父去。」
  他兩個跳入水中,徑至水府門前。那裡門扇大開,更無一個小卒。直入亭臺裡面,見唐僧、八戒赤條條都綑在那裡。沙僧即忙解了師父,河神亦隨解了八戒,一家背著一個,出水面,徑至岸邊。豬八戒見那妖精鎖綁在側,急掣鈀上前就築,口裡罵道:「潑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饒他死罪罷,看敖順賢父子之情。」摩昂進禮道:「大聖,小龍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師父,我帶這廝去見家父;雖大聖饒了他死罪,家父決不饒他活罪,定有發落處置,仍回覆大聖謝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領他去罷。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謝。」那太子押著那妖潑,投水中,帥領海兵,徑轉西洋大海不題。
  卻說那黑水河神謝了行者道:「多蒙大聖復得水府之恩。」唐僧道:「徒弟啊,如今還在東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爺勿慮,且請上馬,小神開路,引老爺過河。」那師父才騎了白馬,八戒採著韁繩,沙和尚挑了行李,孫行者扶持左右。只見河神作起阻水的法術,將上流擋住,須臾,下流撤乾,開出一條大路。師徒們行過西邊,謝了河神,登崖上路。這正是:
    禪僧有救朝西域,徹地無波過黑河。
  畢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四回法身元運逢車力 心正妖邪度脊關

  詩曰:
    求經脫障向西遊,無數名山不盡休。
    兔走烏飛催晝夜,鳥啼花落自春秋。
    微塵眼底三千界,錫杖頭邊四百州。
    宿水餐風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頭。
  話說唐三藏幸虧龍子降妖,黑水河神開路,師徒們過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來。真個是迎風冒雪,戴月披星。行夠多時,又值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漸開冰解山泉溜,盡放萌芽沒燒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道傍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師徒們在路上,遊觀景色,緩馬而行,忽聽得一聲吆喝,好便似千萬人吶喊之聲。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馬不能前進,急回頭道:「悟空,是那裡這等響振?」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聲霹靂。」三藏道:「還是人喊馬嘶。」孫行者笑道:「你們都猜不著,且住,待老孫看是何如。」
  好行者,將身一縱,踏雲光,起在空中,睜眼觀看,遠見一座城池。又近覷,倒也祥光隱隱,不見甚麼凶氣紛紛。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處,如何有響聲振耳?那城中又無旌旗戈戟,又不是炮聲響振,何以若人馬諠譁?」正疑間,只見那城門外,有一塊沙灘空地,攢簇了許多和尚,在那裡扯車兒哩。原來是一齊著力打號,齊喊「大力王菩薩」,所以驚動唐僧。
  行者漸漸按下雲頭來看處,呀!那車子裝的都是磚瓦、木植、土坯之類。灘頭上坡最高,又有一道夾脊小路,兩座大關。關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車兒怎麼拽得上去?雖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卻也衣衫藍縷,看此像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蓋寺院,他這裡五穀豐登,尋不出雜工人來,所以這和尚親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見那城門裡搖搖擺擺,走出兩個少年道士來。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戴星冠,身披錦繡。頭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錦繡彩霞飄。足踏雲頭履,腰繫熟絲絛。面如滿月多聰俊,形似瑤天仙客嬌。
  那些和尚見道士來,一個個心驚膽戰,加倍著力,恨苦的拽那車子。行者就曉得了:「咦!想必這和尚們怕那道士;不然啊,怎麼這等著力拽扯?我曾聽得人言,西方路上有個敬道滅僧之處,斷乎此間是也。我待要回報師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道我這等一個伶俐之人,就不能探個實信。且等下去問得明白,好回師父話。」
  你道他來問誰?好大聖,按落雲頭,去郡城腳下,搖身一變,變做個遊方的雲水全真,左臂上掛著一個水火籃兒,手敲著漁鼓,口唱著道情詞,近城門,迎著兩個道士,當面躬身道:「道長,貧道起手。」那道士還禮道:「先生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弟子雲遊於海角,浪蕩在天涯。今朝來此處,欲募善人家。動問二位道長:這城中那條街上好道?那個巷裡好賢?我貧道好去化些齋吃。」那道士笑道:「你這先生,怎麼說這等敗興的話?」行者道:「何為敗興?」道士道:「你要化些齋吃,卻不是敗興?」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為由,卻不化齋吃,怎生有錢買?」道士笑道:「你是遠方來的,不知我這城中之事。我這城中,且休說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見我等拜請奉齋,這般都不須掛齒,頭一等就是萬歲君王好道愛賢。」
  行者道:「我貧道一則年幼,二則是遠方乍來,實是不知。煩二位道長將這裡地名,君王好道愛賢之事,細說一遍,足見同道之情。」道士說:「此城名喚車遲國。寶殿上君王與我們有親。」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無點雨,地絕穀苗,不論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懸捱命之處,忽然天降下三個仙長來,俯救生靈。」行者問道:「是那三個仙長?」道士說:「便是我家師父。」行者道:「尊師甚號?」道士云:「我大師父號做虎力大仙,二師父鹿力大仙,三師父羊力大仙。」行者問曰:「三位尊師有多少法力?」道士云:「我那師父呼風喚雨,只在翻掌之間;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卻如轉身之易。所以有這般法力,能奪天地之造化,換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與我們結為親也。」
  行者道:「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術動公卿。』老師父有這般手段,結了親,其實不虧他。噫!不知我貧道可有星星緣法,得見那老師父一面哩?」道士笑曰:「你要見我師父,有何難處?我兩個是他靠胸貼肉的徒弟,我師父卻又好道愛賢,只聽見說個『道』字,就也接出大門,若是我兩個引進你,乃吹灰之力。」行者深深的唱個大喏道:「多承舉薦,就此進去罷。」道士說:「且少待片時,你在這裡坐下,等我兩個把公事幹了來,和你進去。」行者道:「出家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甚公事?」道士用手指定那沙灘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懶,我們去點他一卯就來。」行者笑道:「道長差了,僧道之輩都是出家人,為何他替我們做活,伏我們點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當年求雨之時,僧人在一邊拜佛,道士在一邊告斗,都請朝廷的糧食。誰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經,不能濟事。後來我師父一到,喚雨呼風,拔濟了萬民塗炭。卻才發惱了朝廷,說那和尚無用,拆了他的山門,毀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鄉,御賜與我們家做活,就當小廝一般。我家裡燒火的也是他,掃地的也是他,頂門的也是他。因為後邊還有住房,未曾完備,著這和尚來拽磚瓦,拖木植,起蓋房宇。只恐他貪頑躲懶,不肯拽車,所以著我兩個去查點查點。」
  行者聞言,扯住道士滴淚道:「我說我無緣,真個無緣,不得見老師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見面?」行者道:「我貧道在方上雲遊,一則是為性命,二則也為尋親。」道士問:「你有甚麼親?」行者道:「我有一個叔父,自幼出家,削髮為僧。向日年程饑饉,也來外面求乞。這幾年不見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來順便尋訪。想必是羈遲在此等地方,不能脫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尋著他,見一面,才可與你進城。」道士云:「這般卻是容易。我兩個且坐下,即煩你去沙灘上替我一查,只點頭目有五百名數目便罷,看內中那個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們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卻與你進城好麼?」
  行者頂謝不盡,長揖一聲,別了道士,敲著漁鼓,徑往沙灘之上。過了雙關,轉下夾脊,那和尚一齊跪下磕頭道:「爺爺,我等不曾躲懶,五百名半個不少,都在此扯車哩。」行者看見,暗笑道:「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見我這假道士就這般悚懼。若是個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搖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監工的,我來此是尋親的。」眾僧們聽說認親,就把他圈子陣圍將上來,一個個出頭露面,咳嗽打響,巴不得要認出去。道:「不知那個是他親哩。」行者認了一會,呵呵笑將起來。眾僧道:「老爺不認親,如何發笑?」行者道:「你們知我笑甚麼?笑你這些和尚全不長俊。父母生下你來,皆因命犯華蓋,妨爺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捨斷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寶,不敬佛法,不去看經拜懺,卻怎麼與道士傭工,作奴婢使喚?」眾僧道:「老爺,你來羞我們哩。你老人家想是個外邊來的,不知我這裡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來的,其實不知你這裡有甚利害。」
  眾僧滴淚道:「我們這一國君王偏心無道,只喜得是老爺等輩,惱的是我們佛子。」行者道:「為何來?」眾僧道:「只因呼風喚雨,三個仙長來此處滅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們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鄉,亦不許補役當差,賜與那仙長家使用,苦楚難當。但有個遊方道者至此,即請拜王領賞;若是和尚來,不分遠近,就拿來與仙長家傭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還有甚麼巧法術,誘了君王;若只是呼風喚雨,也都是傍門小法術耳,安能動得君心?」眾僧道:「他會摶砂煉汞、打坐存神、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如今興蓋三清觀宇,對天地晝夜看經懺悔,祈君王萬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動了。」
  行者道:「原來這般。你們都走了便罷。」眾僧道:「老爺,走不脫。那仙長奏准君王,把我們畫了影身圖,四下裡長川張掛。他這車遲國地界也寬,各府州縣鄉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張和尚圖,上面是御筆親題。若有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高陞三級;無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就賞白銀五十兩:所以走不脫。且莫說是和尚,就是剪鬃、禿子、毛稀的,都也難逃。四下裡快手又多,緝事的又廣,憑你怎麼也是難脫。我們沒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們死了便罷。」眾僧道:「老爺,有死的。到處捉來與本處和尚,也共有二千餘眾。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只有我這五百個不得死。」行者道:「怎麼不得死?」眾僧道:「懸梁繩斷,刀刎不疼;投河的飄起不沉,服藥的身安不損。」行者道:「你卻造化,天賜汝等長壽哩。」眾僧道:「老爺呀,你少了一個字兒,是『長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灘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擁護。」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見鬼麼?」眾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護教伽藍。但至夜,就來保護。但有要死的,就保著,不教他死。」行者道:「這些神卻也沒理。只該教你們早死早生天,卻來保護怎的?」眾僧道:「他在夢寐中勸解我們,教不要尋死,且苦捱著,等那東土大唐聖僧往西天取經的羅漢。他手下有個徒弟,乃齊天大聖,神通廣大,專秉忠良之心,與人間報不平之事,濟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來顯神通,滅了道士,還敬你們沙門禪教哩。」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說老孫無手段,預先神聖早傳名。」他急抽身,敲著漁鼓,別了眾僧,徑來城門口,見了道士。那道士迎著道:「先生,那一位是令親?」行者道:「五百個都與我有親。」兩個道士笑道:「你怎麼就有許多親?」行者道:「一百個是我左鄰,一百個是我右舍,一百個是我父黨,一百個是我母黨,一百個是我交契。你若肯把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與你進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風病,一時間就胡說了。那些和尚乃國王御賜,若放一二名,還要在師父處遞了病狀,然後補個死狀,才了得哩,怎麼說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說我家沒人使喚,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長要差官查勘,或時御駕也親來點劄,怎麼敢放?」行者道:「不放麼?」道士說:「不放!」行者連問三聲,就怒將起來,把耳朵裡鐵棒取出,迎風捻了一捻,就碗來粗細,幌了一幌,照道士臉上一刮。可憐就打得頭破血流身倒地,皮開頸折腦漿傾。
  那灘上僧人遠遠望見他打殺了兩個道士,丟了車兒,跑將上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殺皇親了。」行者道:「那個是皇親?」眾僧把他簸箕陣圍了,道:「他師父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主,朝廷常稱做『國師兄長先生』。你怎麼到這裡闖禍?他徒弟出來監工,與你無干,你怎麼把他來打死?那仙長不說是你來打殺,只說是來此監工,我們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與你進城去,會了人命出來。」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雲水全真,我是來救你們的。」眾僧道:「你倒打殺人,害了我們,添了擔兒,如何是救我們的?」行者道:「我是大唐聖僧徒弟孫悟空行者,特特來此救你們性命。」眾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爺我們認得他。」行者道:「又不曾會他,如何認得?」眾僧道:「我們夢中嘗見一個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誨我等,說那孫行者的模樣,莫教錯認了。」行者道:「他和你怎麼說來?」眾僧道:「他說那大聖:
    磕額金睛晃亮,圓頭毛臉無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慣使金箍鐵棒,曾將天闕攻開。如今皈正保僧來。專救人間災害。」
  行者聞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孫傳名!」嗔道:「那老賊憊懶,把我的元身都說與這夥凡人。」忽失聲道:「列位誠然認我不是孫行者,我是孫行者的門人,來此處學闖禍耍子的。那裡不是孫行者來了?」用手向東一指,哄得眾僧回頭,他卻現了本相。眾僧們方才認得,一個個倒身下拜道:「爺爺,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爺爺顯化。望爺爺與我們雪恨消災,早進城降邪從正也。」行者道:「你們且跟我來。」眾僧緊隨左右。
  那大聖徑至沙灘上,使個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摔得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拋下坡坂。喝教眾僧:「散,莫在我手腳邊。等我明日見這皇帝,滅那道士。」眾僧道:「爺爺呀!我等不敢遠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來,卻又吃打發贖,反又生災。」行者道:「既如此,我與你個護身法兒。」好大聖,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個和尚與他一截。都教他:「捻在無名指甲裡,捻著拳頭,只情走路。無人敢拿你便罷;若有人拿你,攢緊了拳頭,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來護你。」眾僧道:「爺爺,倘若去得遠了,看不見你,叫你不應,怎麼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萬里之遙,可保全無事。」眾僧有膽量大的,捻著拳頭,悄悄的叫聲:「齊天大聖!」只見一個雷公站在面前,手執鐵棒,就是千軍萬馬,也不能近身。此時有百十眾齊叫,足有百十個大聖護持。眾僧叩頭道:「爺爺,果然靈顯。」行者又吩咐:「叫聲『寂』字,還你收了。」真個是叫聲「寂」,依然還是毫毛在那指甲縫裡。眾和尚卻才歡喜逃生,一齊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遠遁,聽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進城還我毫毛也。」五百個和尚東的東,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題。
  卻說那唐僧在路傍等不得行者回話,教豬八戒引馬投西,遇著些僧人奔走。將近城邊,見行者還與十數個未散的和尚在那裡。三藏勒馬道:「悟空,你怎麼來打聽個響聲,許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數個和尚,對唐僧馬前施禮,將上項事說了一遍。三藏大驚道:「這般啊,我們怎了?」那十數個和尚道:「老爺放心,孫大聖爺爺乃天神降的,神通廣大,定保老爺無虞。我等是這城裡敕建智淵寺內僧人。因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現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內,未曾拆毀。城中寺院,大小盡皆拆了。我等請老爺趕早進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孫大聖必有處置。」行者道:「汝等說得是,也罷,趁早進城去來。」
  那長老卻才下馬,行到城門之下。此時已太陽西墜。過吊橋,進了三層門裡,街上人見智淵寺的和尚牽馬挑包,盡皆迴避。正行時,卻到山門前。但見那門上高懸著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淵寺」。眾僧推開門,穿過金剛殿,把正殿門開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畢金身,方入。眾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來,看見行者,就拜道:「爺爺,你來了?」行者道:「你認得我是那個爺爺,就是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認得你是齊天大聖孫爺爺。我們夜夜夢中見你。太白金星常常來託夢,說道只等你來,我們才得性命。今日果見尊顏與夢中無異。爺爺呀!喜得早來;再遲一兩日,我等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請起,請起。明日就有分曉。」眾僧安排齋飯,他師徒們吃了。打掃乾淨方丈,安寢一宿。
  二更時候,孫大聖心中有事,偏睡不著,只聽得那裡吹打。悄悄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觀看,原來是正南上燈燭熒煌。低下雲頭仔細再看,卻是三清觀道士禳星哩。但見那:
    靈區高殿,福地真堂。靈區高殿,巍巍壯似蓬壺景;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化樂宮。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揚塵幾度盡傳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發檄,燭焰飄搖沖上界;查罡佈斗,香煙馥郁透清霄。案頭有供獻新鮮,桌上有齋筵豐盛。
  殿門前掛一聯黃綾織錦的對句,繡著二十二個大字云:「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量法;河清海晏,祈求萬歲有餘年。」行者見三個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個散眾司鼓司鐘、侍香表白,盡都侍立兩邊。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與他混一混,奈何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且回去照顧八戒、沙僧,一同來耍耍。」
  按落祥雲,徑至方丈中。原來八戒與沙僧通腳睡著。行者先叫悟淨,沙和尚醒來道:「哥哥,你還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來,我和你受用些來。」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澀,有甚受用?」行者道:「這城裡果有一座三清觀,觀裡道士們修蘸,三清殿上有許多供養:饅頭足有斗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個,襯飯無數,果品新鮮。和你受用去來。」那豬八戒睡夢裡聽見說吃好東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帶挈我些兒?」行者道:「兄弟,你要吃東西,不要大呼小叫,驚醒了師父,都跟我去。」
  他兩個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門前,隨行者踏了雲頭,跳將起去。那獃子看見燈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興頭上,卻怎麼肯散?」行者道:「等我弄個法兒,他就散了。」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去,便是一陣狂風,徑直捲進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燭臺,四壁上懸掛的功德,一齊刮倒,遂而燈火無光。眾道士心驚膽戰。虎力大仙道:「徒弟們且散。這陣神風所過,吹滅了燈燭香花。各人歸寢,明朝早起,多念幾卷經文補數。」眾道士果各退回。
  這行者卻引八戒、沙僧,按落雲頭,闖上三清殿。獃子不論生熟,拿過燒果來,張口就啃。行者掣鐵棒,著手便打。八戒縮手躲過道:「還不曾嘗著甚麼滋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敘禮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東西吃,還要敘禮。若是請將來,卻要如何?」行者道:「這上面坐的是甚麼菩薩?」八戒笑道:「三清也認不得,卻認做甚麼菩薩。」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寶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變得這般模樣,才吃得安穩哩。」那獃子急了,聞得那香噴噴供養,要吃,爬上高臺,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兒,你也坐得夠了,讓我老豬坐坐。」八戒變做太上老君,行者變做元始天尊,沙僧變作靈寶道君。把原像都推下去。
  及坐下時,八戒就搶大饅頭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變得如此,還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東西事小,泄漏天機事大。這聖像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來撞鐘掃地,或絆一個根頭,卻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過一邊來。」八戒道:「此處路生,摸門不著,卻那裡藏他?」行者道:「我才進來時,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裡面穢氣畜人,想必是個五穀輪迴之所。你把他送在那裡去罷。」
  這獃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聖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登開門看時,原來是個大東廁。笑道:「這個弼馬溫著然會弄嘴弄舌,把個毛坑也與他起個道號,叫做甚麼『五穀輪迴之所』。」那獃子扛在肩上且不丟了去,口裡嘓嘓噥噥的禱道: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淨道士;今日裡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
  祝罷,烹的望裡一捽,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來。
  行者道:「可藏得好麼?」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灒起些水來,污了衣服,有些醃臟臭氣,你休惡心。」行者笑道:「也罷,你且來受用。但不知可得個乾淨身子出門哩。」那獃子還變做老君,三人坐下,盡情受用。先吃了大饅頭,後吃簇盤、襯飯、點心、拖爐、餅錠、油煠、蒸酥,那裡管甚麼冷熱,任情吃起。原來孫行者不大吃煙火食,只吃幾個果子,陪他兩個。那一頓如流星趕月,風捲殘雲,吃得罄盡,已此沒得吃了。還不走路,且在那裡閑講,消食耍子。
  噫!有這般事。原來那東廊下有一個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來道:「我的手鈴兒忘記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師父見責。」與那同睡者道:「你睡著,等我尋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領直裰,徑到正殿中尋鈴。摸來摸去,鈴兒摸著了。正欲回頭,只聽得有呼吸之聲。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時,不知怎的,屣著一個荔枝核子,撲的滑了一跌。噹的一聲,把個鈴兒跌得粉碎。豬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來。把個小道士諕走了三魂,驚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那方丈外,打著門叫:「師公,不好了,禍事了。」三個老道士還未曾睡,即開門問:「有甚禍事?」他戰戰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鈴兒,因去殿上尋鈴,只聽得有人呵呵大笑,險些兒諕殺我也。」老道士聞言,即叫:「掌燈來,看是甚麼邪物?」一聲傳令,驚動那兩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來點燈著火,往正殿上觀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五回三清觀大聖留名 車遲國猴王顯法

  卻說孫大聖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豬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卻就省悟。坐在高處,倥著臉,不言不語。憑那些道士點燈著火,前後照看,他三個就如泥塑金裝一般模樣。虎力大仙道:「沒有歹人,如何把供獻都吃了?」鹿力大仙道:「卻像人吃的勾當,有皮的都剝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卻怎麼不見人形?」羊力大仙道:「師兄勿疑。想是我們虔心敬意,在此晝夜誦經,前後申文,又是朝廷名號,斷然驚動天尊。想是三清爺爺聖駕降臨,受用了這些供養。趁今仙從未返,鶴駕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懇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卻不是長生永壽,見我們的功果也?」虎力大仙道:「說的是。」教:「徒弟們動樂誦經。一壁廂取法衣來,等我步罡拜禱。」那些小道士俱遵命,兩班兒擺列齊整。噹的一聲磬響,齊念一卷《黃庭道德真經》。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著玉簡,對面前舞蹈揚塵,拜伏於地,朝上啟奏道:
    「誠惶誠恐,稽首歸依。臣等興教,仰望清虛。滅僧鄙俚,敬道光輝。敕修寶殿,御製庭闈。廣陳供養,高掛龍旗。通宵秉燭,鎮日香焚。一誠達上,寸敬虔歸。今蒙降駕,未返仙車。望賜些金丹聖水,進與朝廷,壽比南山。」
八戒聞言,心中忐忑,默對行者道:「這是我們的不是:吃了東西,且不走路,只等這般禱祝。卻怎麼答應?」行者又捻一把,忽地開口,叫聲:「晚輩小仙,且休拜祝。我等自蟠桃會上來的,不曾帶得金丹聖水,待改日再來垂賜。」那些大小道士聽見說出話來,一個個抖衣而戰道:「爺爺呀!活天尊臨凡,是必莫放,好歹求個長生的法兒。」鹿力大仙上前,又拜云:
    「揚塵頓首,謹辦丹誠。微臣歸命,俯仰三清。自來此界,興道除僧。國王心喜,敬重玄齡。羅天大醮,徹夜看經。幸天尊之不棄,降聖駕而臨庭。俯求垂念,仰望恩榮。是必留些聖水,與弟子們延壽長生。」
  沙僧捻著行者,默默的道:「哥呀,要得緊,又來禱告了。」行者道:「與他些罷。」八戒寂寂道:「那裡有得?」行者道:「你只看著我,我有時,你們也都有了。」那道士吹打已畢,行者開言道:「那晚輩小仙,不須拜伏。我欲不留些聖水與你們,恐滅了苗裔;若要與你,又忒容易了。」眾道聞言,一齊俯伏叩頭道:「萬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賜些須。我弟子廣宣道德,奏國王普敬玄門。」行者道:「既如此,取器皿來。」那道士一齊頓首謝恩。虎力大仙愛強,就擡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仙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仙把花瓶摘了花,移在中間。行者道:「你們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洩了天機,好留與你些聖水。」眾道一齊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門。
  那行者立將起來,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豬八戒見了,歡喜道:「哥啊,我和你做這幾年兄弟,只這些兒不曾弄過。我才吃了些東西,倒要幹這個事兒哩。」那獃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呂梁洪倒下板來,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卻也撒了半缸。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聖水。」
  那些道士推開格子,磕頭禮拜謝恩,擡出缸去,將那瓶、盆總歸一處,教:「徒弟,取個鍾子來嘗嘗。」小道士即便拿了一個茶鍾,遞與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鍾來,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師兄,好吃麼?」老道士努著嘴道:「不甚好吃,有些酣之味。」羊力大仙道:「等我嘗嘗。」也喝了一口,道:「有些豬溺臊氣。」行者坐在上面,聽見說出這話兒來,已此識破了,道:「我弄個手段,索性留個名罷。」大叫云:
    「道號道號,你好胡思。那個三清,肯降凡基?吾將真姓,說與你知。大唐僧眾,奉旨來西。良宵無事,下降宮闈。吃了供養,閑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之?那裡是甚麼聖水,你們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那道士聞得此言,攔住門,一齊動叉鈀、掃帚、瓦塊、石頭,沒頭沒臉,往裡面亂打。好行者,左手挾了沙僧,右手挾了八戒,闖出門,駕著雲光,徑轉智淵寺方丈。不敢驚動師父,三人又復睡下。
  早是五鼓三點。那國王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但見絳紗燈火光明,寶鼎香雲靉靆。
  此時唐三藏醒來,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換關文去來。」行者與沙僧、八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師父。這國君信著那些道士,興道滅僧,恐言語差錯,不肯倒換關文,我等護持師父,都進朝去也。」唐僧大喜,披了錦襴袈裟。行者帶了通關文牒,教悟淨捧著缽盂,悟能拿了錫杖;將行囊、馬匹,交與智淵寺僧看守。徑到五鳳樓前,對黃門官作禮,報了姓名,言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和尚來此倒換關文,煩為轉奏。那閣門大使進朝俯伏金階,奏曰:「外面有四個和尚,說是東土大唐取經的,欲來倒換關文,現在五鳳樓前候旨。」國王聞奏道:「這和尚沒處尋死,卻來這裡尋死。那巡捕官員,怎麼不拿他解來?」傍邊閃過當駕的太師啟奏道:「東土大唐,乃南贍部洲,號曰中華大國。到此有萬里之遙,路多妖怪。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來。望陛下看中華之遠僧,且召來驗牒放行,庶不失善緣之意。」國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鑾殿下。師徒們排列階前,捧關文遞與國王。
  國王展開方看,又見黃門官來奏:「三位國師來也。」慌得國王收了關文,急下龍座,著近侍的設了繡墩,躬身迎接。三藏等回頭觀看,見那大仙搖搖擺擺,後帶著一雙丫髻蓬頭的小童兒,往裡直進。兩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視。他上了金鑾殿,對國王徑不行禮。那國王道:「國師,朕未曾奉請,今日如何肯降?」老道士云:「有一事奉告,故來也。那四個和尚是那國來的?」國王道:「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經的,來此倒換關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說他走了,原來還在這裡。」國王驚道:「國師有何話說?他才來報了姓名,正欲拿送國師使用,怎奈當駕太師所奏有理,朕因看遠來之意,不滅中華善緣,方才召入驗牒,不期國師有此問。想是他冒犯尊顏,有得罪處也?」道士笑云:「陛下不知。他昨日來的,在東門外打殺了我兩個徒弟,放了五百個囚僧,捽碎車輛;夜間闖進觀來,把三清聖像毀壞,偷吃了御賜供養。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下降,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指望延壽長生;不期他遺些小便,哄瞞我等。我等各喝了一口,嘗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卻走了。今日還在此間,正所謂『冤家路兒窄』也。」那國王聞言發怒,欲誅四眾。
  孫大聖合掌開言,厲聲高叫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啟奏。」國王道:「你衝撞了國師,國師之言,豈有差謬?」行者道:「他說我昨日到城外打殺他兩個徒弟,是誰知證?我等且屈認了,著兩個和尚償命,還放兩個去取經。他又說我捽碎車輛,放了囚僧,此事亦無見證,料不該死,再著一個和尚領罪罷了。他說我毀了三清,鬧了觀宇,這又是栽害我也。」國王道:「怎見栽害?」行者道:「我僧乃東土之人,乍來此處,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裡就知他觀中之事?既遺下小便,就該當時捉住,卻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託姓的無限,怎麼就說是我?望陛下回嗔詳察。」那國王本來昏亂,被行者說了一遍,他就決斷不定。
  正疑惑之間,又見黃門官來奏:「陛下,門外有許多鄉老聽宣。」國王道:「有何事幹?」即命宣來。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鄉老,朝上磕頭道:「萬歲,今年一春無雨,但恐夏月乾荒,特來啟奏,請那位國師爺爺祈一場甘雨,普濟黎民。」國王道:「鄉老且退,就有雨來也。」鄉老謝恩而出。國王道:「唐朝僧眾,朕敬道滅僧為何?只為當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嘗求得一點;幸天降國師,拯援塗炭。你今遠來,冒犯國師,本當即時問罪,姑且恕你,敢與我國師賭勝求雨麼?若祈得一場甘雨,濟度萬民,朕即饒你罪名,倒換關文,放你西去,若賭不過,無雨,就將汝等推赴殺場,典刑示眾。」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曉得些兒求禱。」
  國王見說,即命打掃壇場。一壁廂教:「擺駕,寡人親上五鳳樓觀看。」當時多官擺駕,須臾,上樓坐了。唐三藏隨著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樓下。那三道士陪國王坐在樓上。少時間,一員官飛馬來報:「壇場諸色皆備,請國師爺爺登壇。」
  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辭了國王,徑下樓來。行者向前攔住道:「先生那裡去?」大仙道:「登壇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讓我遠鄉之僧。也罷,這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先生先去,必須對君前講開。」大仙道:「講甚麼?」行者道:「我與你都上壇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見是誰的功績了。」國王在上聽見,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說話,倒有些筋節。」沙僧聽見,暗笑道:「不知他一肚子筋節,還不曾拿出來哩。」大仙道:「不消講,陛下自然知之。」行者道:「雖然知之,奈我遠來之僧,未曾與你相會。那時彼此混賴,不成勾當,須講開方好行事。」大仙道:「這一上壇,只看我的令牌為號:一聲令牌響,風來;二聲響,雲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聲響,雲散雨收。」行者笑道:「妙啊!我僧是不曾見。請了,請了。」
  大仙拽開步進前,三藏等隨後,徑到了壇門外。擡頭觀看,那裡有一座高臺,約有三丈多高。臺左右插著二十八宿旗號。頂上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個香爐,爐中香煙靄靄。兩邊有兩隻燭臺,臺上風燭煌煌。爐邊靠著一個金牌,牌上鐫的是雷神名號。底下有五個大缸,都注著滿缸清水,水上浮著楊柳枝,楊柳枝上托著一面鐵牌,牌上書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個大樁,樁上寫著五方蠻雷使者的名錄。每一樁邊立兩個道士,各執鐵鎚,伺候著打樁。臺後面有許多道士,在那裡寫作文書。正中間設一架紙爐,又有幾個像生的人物,都是那執符使者、土地贊教之神。
  那大仙走進去,更不謙遜,直上高臺立定。傍邊有個小道士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符字、一口寶劍,遞與大仙。大仙執著寶劍,念聲咒語,將一道符在燭上燒了。那底下兩三個道士拿過一個執符的像生、一道文書,亦點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聲令牌響,只見那半空裡悠悠的風色飄來。豬八戒口裡作念道:「不好了,不好了,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響了一下,果然就刮風。」行者道:「兄弟悄悄的,你們再莫與我說話,只管護持師父,等我幹事去來。」
  好大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就變作一個假行者,立在唐僧手下。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趕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風的是那個?」慌得那風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劄住口繩,上前施禮。行者道:「我保護唐朝聖僧西天取經,路過車遲國,與那妖道賭勝祈雨,你怎麼不助老孫,反助那道士?我且饒你,把風收了;若有一些風兒,把那道士的鬍子吹得動動,各打二十鐵棒。」風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沒些風氣。八戒忍不住亂嚷道:「那先生請退,令牌已響,怎麼不見一些風兒?你下來,讓我們上去。」
  那道士又執令牌,燒了符檄,撲的又打了一下,只見那空中雲霧遮滿。孫大聖又當頭叫道:「佈雲的是那個?」慌得那推雲童子、佈霧郎君當面施禮。行者又將前事說了一遍。那雲童、霧子也收了雲霧,放出太陽星耀耀,一天萬里更無雲。八戒笑道:「這先兒只好哄這皇帝,搪塞黎民,全沒些真實本事。令牌響了兩個,如何又不見雲生?」
  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寶劍,解散了頭髮,念著咒,燒了符,再一令牌打將下去。只見那南天門裡,鄧天君領著雷公、電母到當空,迎著行者進禮。行者又將前項事說了一遍,道:「你們怎麼來的志誠?是何法旨?」天君道:「那道士五雷法是個真的,他發了文書,燒了文檄,驚動玉帝,玉帝擲下旨意,徑至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來,助雷電下雨。」行者道:「既如此,且都住了,同候老孫行事。」果然雷也不鳴,電也不灼。
  那道士愈加著忙,又添香、燒符、念咒、打下令牌。半空中,又有四海龍王一齊擁至。行者當頭喝道:「敖廣,那裡去?」那敖廣、敖順、敖欽、敖閏上前施禮。行者又將前項事說了一遍,道:「向日有勞,未曾成功;今日之事,望為助力。」龍王道:「遵命,遵命。」行者又謝了敖順道:「前日虧令郎縛怪,搭救師父。」龍王道:「那廝還鎖在海中,未敢擅便,正欲請大聖發落。」行者道:「憑你怎麼處治了罷。如今且助我一功。那道士四聲令牌已畢,卻輪到老孫上去幹事了。但我不會發符、燒檄,打甚令牌,你列位卻要助我行行。」鄧天君道:「大聖吩咐,誰敢不從?但只是得一個號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雷雨亂了,顯得大聖無款也。」行者道:「我將棍子為號罷。」那雷公大驚道:「爺爺呀!我們怎吃得這棍子?」行者道:「不是打你們,但看我這棍子往上一指,就要刮風。」那風婆婆、巽二郎沒口的答應道:「就放風。」「棍子第二指,就要佈雲。」那推雲童子、佈霧郎君道:「就佈雲,就佈雲。」「棍子第三指,就要雷鳴電灼。」那雷公、電母道:「奉承,奉承。」「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龍王道:「遵命,遵命。」「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卻莫違誤。」
  吩咐已畢,遂按下雲頭,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那裡曉得。行者遂在傍邊高叫道:「先生請了。四聲令牌俱已響畢,更沒有風雲雷雨,該讓我了。」那道士無奈,不敢久占,只得下了臺讓他。努著嘴,徑往樓上見駕。行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說些甚的。」只聽得那國王問道:「寡人這裡洗耳誠聽,你那裡四聲令響,不見風雨,何也?」道士云:「今日龍神都不在家。」行者厲聲道:「陛下,龍神俱在家,只是這國師法不靈,請他不來。等和尚請來你看。」國王道:「即去登壇,寡人還在此候雨。」
  行者得旨,急抽身到壇所,扯著唐僧道:「師父請上臺。」唐僧道:「徒弟,我卻不會祈雨。」八戒笑道:「他害你了,若還沒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帳。」行者道:「你不會求雨,好的會念經。等我助你。」那長老才舉步登壇,到上面,端然坐下,定性歸神,默念那《密多心經》。正坐處,忽見一員官飛馬來問:「那和尚,怎麼不打令牌,不燒符檄?」行者高聲答道:「不用!不用!我們是靜功祈禱。」那官去回奏不題。
  行者聽得老師父經文念盡,卻去耳朵內取出鐵棒,迎風幌了一幌,就有丈二長短,碗來粗細,將棍望空一指。那風婆婆見了,急忙扯開皮袋;巽二郎解放口繩。只聽得呼呼風響,滿城中揭瓦翻磚,揚砂走石。看起來,真個好風,卻比那尋常之風不同也。但見:
    折柳傷花,摧林倒樹。九重殿損壁崩牆,五鳳樓搖梁撼柱。天邊紅日無光,地下黃砂有翅。演武廳前武將驚,會文閣內文官懼。三宮粉黛亂青絲,六院嬪妃蓬寶髻。侯伯金冠落繡纓,宰相烏紗飄展翅。當駕有言不敢談,黃門執本無由遞。金魚玉帶不依班,象簡羅衫無品敘。彩閣翠屏盡損傷,綠窗朱戶皆狼狽。金鑾殿瓦走磚飛,錦雲堂門歪槅碎。這陣狂風果是兇,刮得那君王父子難相會;六街三市沒人蹤,萬戶千門皆緊閉。
  正是那狂風大作。
  孫行者又顯神通,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只見那:
    推雲童子,佈霧郎君。推雲童子顯神威,骨都都觸石垂天;佈霧郎君施法力,濃漠漠飛煙蓋地。茫茫三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風離海上,隨雨出崑崙。頃刻漫天地,須臾蔽世塵。宛然如混沌,不見鳳樓門。
  此時昏霧朦朧,濃雲靉靆。
  孫行者又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慌得那:
    雷公奮怒,電母生嗔。雷公奮怒,倒騎火獸下天關;電母生嗔,亂掣金蛇離斗府。唿喇喇施霹靂,振碎了鐵叉山;淅瀝瀝閃紅綃,飛出了東洋海。呼呼隱隱滾車聲,燁燁煌煌飄稻米。萬萌萬物精神改,多少昆蟲蟄已開。君臣樓上心驚駭,商賈聞聲膽怯忙。
  那沉雷護閃,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勢。諕得那滿城人,戶戶焚香,家家化紙。孫行者高呼:「老鄧,仔細替我看那貪贓壞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幾個示眾。」那雷越發振響起來。
  行者卻又把鐵棒望上一指。只見那:
    龍施號令,雨漫乾坤。勢如銀漢傾天塹,疾似雲流過海門。樓頭聲滴滴,窗外響瀟瀟。天上銀河瀉,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瓮撿,滾滾似盆澆。孤莊將漫屋,野岸欲平橋。真個桑田變滄海,霎時陸岸滾波濤。神龍藉此來相助,擡起長江望下澆。
  這場雨自辰時下起,只下到午時前後;下得那車遲城裡裡外外,水漫了街衢。
  那國王傳旨道:「雨夠了,雨夠了;十分再多,又渰壞了禾苗,反為不美。」五鳳樓下聽事官策馬冒雨來報:「聖僧,雨夠了。」行者聞言,將金箍棒往上又一指。只見霎時間,雷收風息,雨散雲收。國王滿心歡喜,文武盡皆稱贊道:「好和尚!這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就是我國師求雨雖靈,若要晴,細雨兒還下半日,便不清爽。怎麼這和尚要晴就晴,頃刻間杲杲日出,萬里就無雲也?」
  國王教回鑾,倒換關文,打發唐僧過去。正用御寶時,又被那三個道士上前阻住道:「陛下,這場雨全非和尚之功,還是我道門之力。」國王道:「你才說龍王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靜功祈禱,就雨下來,怎麼又與他爭功,何也?」虎力大仙道:「我上壇發了文書,燒了符檄,擊了令牌,那龍王誰敢不來?想是別方召請,風、雲、雷、雨五司俱不在,一聞我令,隨趕而來,適遇著我下他上,一時撞著這個機會,所以就雨。從根算來,還是我請的龍,下的雨,怎麼算作他的功果?」那國王昏亂,聽此言,卻又疑惑未定。
  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這些傍門法術,也不成個功果,算不得我的他的。如今有四海龍王現在空中,我僧未曾發放,他還不敢遽退。那國師若能叫得龍王現身,就算他的功勞。」國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三年皇帝,更不曾看見活龍是怎麼模樣。你兩家各顯法力,不論僧道,但叫得來的,就是有功;叫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麼有那樣本事?就叫,那龍王見大聖在此,也不敢出頭。道士云:「我輩不能,你是叫來。」
  那大聖仰面朝空,厲聲高叫:「敖廣何在?弟兄們都現原身來看。」那龍王聽喚,即忙現了本身,四條龍。在半空中度霧穿雲,飛舞向金鑾殿上。但見:
    飛騰變化,遶霧盤雲。玉爪垂鉤白,銀鱗舞鏡明。髯飄素練根根爽,角聳軒昂挺挺清。磕額崔巍,圓睛晃亮。隱顯莫能測,飛揚不可評。禱雨隨時佈雨,求晴即便天晴。這才是有靈有聖真龍像,祥瑞繽紛遶殿庭。
  那國王在殿上焚香,眾公卿在階前禮拜。國王道:「有勞貴體降臨,請回。寡人改日醮謝。」行者道:「列位眾神各自歸去,這國王改日醮謝。」那龍王徑自歸海,眾神各各回天。這正是:
    廣大無邊真妙法,至真了性劈傍門。
  畢竟不知怎麼除邪,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強欺正法 心猿顯聖滅諸邪

  話說那國王見孫行者有呼龍使聖之法,即將關文用了寶印,便要遞與唐僧,放行西路。那三個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鑾殿上啟奏。那皇帝即下龍位,御手忙攙道:「國師今日行此大禮,何也?」道士說:「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國安民,苦歷二十年來今日這和尚弄法力,抓了丟去,敗了我們聲名。陛下以一場之雨,就恕殺人之罪,可不輕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關文,讓我兄弟與他再賭一賭,看是何如?」那國王著實昏亂,東說向東,西說向西,真個收了關文,道:「國師,你怎麼與他賭?」虎力大仙道:「我與他賭坐禪。」國王道:「國師差矣。那和尚乃禪教出身,必然先會禪機,才敢奉旨求經,你怎與他賭此?」大仙道:「我這坐禪,比常不同,有一異名,教做雲梯顯聖。」國王道:「何為雲梯顯聖?」大仙道:「要一百張桌子,五十張作一禪臺,一張一張疊將起去,不許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駕一朵雲頭,上臺坐下,約定幾個時辰不動。」
  國王見此有些難處,就便傳旨問道:「那和尚,我國師要與你賭『雲梯顯聖』坐禪,那個會麼?」行者聞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麼不言語?」行者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若是踢天弄井、攪海翻江、擔山趕月、換斗移星諸般巧事,我都幹得;就是砍頭剁腦、剖腹剜心、異樣騰那卻也不怕;但說坐禪,我就輸了。我那裡有這坐性?你就把我鎖在鐵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住。」三藏忽的開言道:「我會坐禪。」行者歡喜道:「卻好,卻好。可坐得多少時?」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禪僧講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關裡,也坐二三個年頭。」行者道:「師父若坐二三年,我們就不取經罷。多也不上二三個時辰,就下來了。」三藏道:「徒弟呀,卻是不能上去。」行者道:「你上前答應,我送你上去。」
  那長老果然合掌當胸道:「貧僧會坐禪。」國王教傳旨,立禪臺。國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個時辰,就設起兩座臺,在金鑾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於階心,將身一縱,踏一朵席雲,徑上西邊臺上坐下。行者拔一根毫毛,變做假像,陪著八戒、沙僧,立於下面;他卻作五色祥雲,把唐僧撮起空中,徑至東邊臺上坐下;他又斂祥光,變作一個蟭蟟蟲,飛在八戒耳朵邊道:「兄弟,仔細看著師父,再莫與老孫替身說話。」那獃子笑道:「理會得,理會得。」
  卻說那鹿力大仙在繡墩上坐看多時,他兩個在高臺上不分勝負,這道士就助他師兄一功:將腦後短髮拔了一根,捻著一團,彈將上去,徑至唐僧頭上,變作一個大臭蟲,咬住長老。那長老先前覺癢,然後覺疼。原來坐禪的不許動手,動手算輸。一時間疼痛難禁,他縮著頭,就著衣襟擦癢。八戒道:「不好了,師父羊兒風發了。」沙僧道:「不是,是頭風發了。」行者聽見道:「我師父乃志誠君子,他說會坐禪,斷然會坐;說不會,只是不會。君子家,豈有謬乎?你兩個休言,等我上去看看。」
  好行者,嚶的一聲,飛在唐僧頭上,只見有豆粒大小一個臭蟲叮他師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師父撓撓摸摸。那長老不疼不癢,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頭光,虱子也安不得一個,如何有此臭蟲?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虛,害我師父。哈哈,枉自也不見輸贏,等老孫去弄他一弄!」這行者飛將上去,金殿獸頭上落下,搖身一變,變作一條七寸長的蜈蚣,徑來道士鼻凹裡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穩,一個觔斗,翻將下去,幾乎喪了性命,幸虧大小官員人多救起。國王大驚,即著當駕太師領他往文華殿裡梳洗去了。行者仍駕祥雲,將師父馱下階前,已是長老得勝。
  那國王只教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師兄原有暗風疾,因到了高處,冒了天風,舊疾舉發,故令和尚得勝。且留下他,等我與他賭隔板猜枚。」國王道:「怎麼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貧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夠?他若猜得過我,讓他出去;猜不著,憑陛下問擬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國之恩也。」真個那國王十分昏亂,依此讒言,即傳旨:將一硃紅漆的櫃子,命內官擡到宮殿。教娘娘放上件寶貝。須臾擡出,放在白玉階前,教僧道:「你兩家各賭法力,猜那櫃中是何寶貝。」
  三藏道:「徒弟,櫃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斂祥光,還變作蟭蟟蟲,釘在唐僧頭上道:「師父放心,等我去看看來。」好大聖,輕輕飛到櫃上,爬在那櫃腳之下,見有一條板縫兒。他鑽將進去,見一個紅漆丹盤,內放一套宮衣,乃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來,抖亂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噴將去,叫聲:「變!」即變作一件破爛流丟一口鐘。臨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卻還從板縫裡鑽出來,飛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你只猜是破爛流丟一口鐘。」三藏道:「他教猜寶貝哩,流丟是件甚寶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著便是。」
  唐僧進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櫃裡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櫃裡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國王道:「這和尚無禮,敢笑我國中無寶,猜甚麼流丟一口鐘。」教:「拿了!」那兩班校尉就要動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貧僧一時,待打開櫃看。端的是寶,貧僧領罪;如不是寶,卻不屈了貧僧也?」國王教打開看。當駕官即開了,捧出丹盤來看,果然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國王大怒道:「是誰放上此物?」龍座後面閃上三宮皇后道:「我主,是梓童親手放的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卻不知怎麼變成此物?」國王道:「御妻請退,寡人知之。宮中所用之物,無非是緞絹綾羅,那有此甚麼流丟?」教:「擡上櫃來,等朕親藏一寶貝,再試如何。」那皇帝即轉後宮,把御花園裡仙桃樹上結得一個大桃子,有碗來大小,摘下,放在櫃內,又擡下叫猜。
  唐僧道:「徒弟啊,又來猜了。」行者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嚶的一聲,飛將去,還從板縫兒鑽進去,見是一個桃子,正合他意。即現了原身,坐在櫃裡,將桃子一頓口啃得乾乾淨淨,連兩邊腮凹兒都啃淨了,將核兒安在裡面。仍變蟭蟟蟲,飛將出去,釘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只猜是個桃核子。」長老道:「徒弟啊,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幾乎拿去典刑。這番須猜寶貝方好。桃核子是甚寶貝?」行者道:「休怕,只管贏他便了。」
  三藏正要開言,聽得那羊力大仙道:「貧道先猜,是一顆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個光桃核子。」那國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國師猜著了。」三藏道:「陛下,打開來看就是。」當駕官又擡上去打開,捧出丹盤,果然是一個核子,皮肉俱無。國王見了,心驚道:「國師,休與他賭鬥了,讓他去罷。寡人親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八戒聽說,與沙僧微微冷笑道:「還不知他是會吃桃子的積年哩。」
  正話間,只見那虎力大仙從文華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這和尚有搬運抵物之術。擡上櫃來,我破他術法,與他再猜。」國王道:「國師還要猜甚?」虎力道:「術法只抵得物件,卻抵不得人身。將這道童藏在裡面,管教他抵換不得。」這小童果藏在櫃裡,掩上櫃蓋,擡將下去,教:「那和尚再猜,這三番是甚寶貝?」
  三藏道:「又來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嚶的又飛去,鑽入裡面,見是一個小童兒。好大聖,他卻有見識,果然是騰那天下少,似這伶俐世間稀。他就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道士一般容貌,進櫃裡,叫聲:「徒弟。」童兒道:「師父,你從那裡來的?」行者道:「我使遁法來的。」童兒道:「你來有甚麼教誨?」行者道:「那和尚看見你進櫃來了,他若猜個道童,卻不又輸了?是特來和你計較計較:剃了頭,我們猜和尚罷。」童兒道:「但憑師父處治,只要我們贏他便了;若是再輸與他,不但低了聲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說得是。我兒過來,贏了他,我重重賞你。」將金箍棒就變作一把剃頭刀,摟抱著那童兒,口裡叫道:「乖乖,忍著疼,莫放聲,等我與你剃頭。」須臾,剃下髮來,窩作一團,塞在那櫃腳紇絡裡。收了刀兒,摸著他的光頭道:「我兒,頭便像個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脫下來,我與你變一變。」那道童穿的一領蔥白色雲頭花絹繡錦沿邊的鶴氅,真個脫下來。被行者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件土黃色的直裰兒,與他穿了。卻又拔下兩根毫毛,變作一個木魚兒,遞在他手裡道:「徒弟,須聽著:但叫道童,千萬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與我頂開櫃蓋,敲著木魚,念一卷佛經鑽出來,方得成功也。」童兒道:「我只會念《三官經》、《北斗經》、《消災經》,不會念佛家經。」行者道:「你可會念佛?」童兒道:「阿彌陀佛,那個不會念?」行者道:「也罷,也罷,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記著,我去也。」還變蟭蟟蟲,鑽出去,飛在唐僧耳輪邊道:「師父,你只猜是個和尚。」三藏道:「這番他準贏了。」行者道:「你怎麼定得?」三藏道:「經上有云:『佛、法、僧三寶。』和尚卻也是一寶。」
  正說處,只見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個道童。」只管叫,他那裡肯出來。三藏合掌道:「是個和尚。」八戒盡力高叫道:「櫃裡是個和尚。」那童兒忽的頂開櫃蓋,敲著木魚,念著佛,鑽出來。喜得那兩班文武齊聲喝采。諕得那三個道士拑口無言。
  國王道:「這和尚是有鬼神輔佐。怎麼道士入櫃,就變做和尚?縱有待詔跟進去,也只剃得頭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體,口裡又會念佛?國師啊,讓他去罷。」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貧道將鍾南山幼時學的武藝,索性與他賭一賭。」國王道:「有甚麼武藝?」虎力道:「弟兄三個,都有些神通:會砍下頭來,又能安上;剖腹剜心,還再長完;滾油鍋裡,又能洗澡。」國王大驚道:「此三事都是尋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斷要與他賭個才休。」那國王叫道:「東土的和尚,我國師不肯放你,還要與你賭砍頭、剖腹、下滾油鍋洗澡哩。」
  行者正變作蟭蟟蟲,往來報事,忽聽此言,即收了毫毛,現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八戒道:「這三件都是喪性命的事,怎麼說買賣上門?」行者道:「你還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哥,你只像這等變化騰那也夠了,怎麼還有這等本事?」行者道:「我啊:
    砍下頭來能說話,剁了臂膊打得人。
    斬去腿腳會走路,剖腹還平妙絕倫。
    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個就囫圇。
    油鍋洗澡更容易,只當溫湯滌垢塵。」
  八戒、沙僧聞言,呵呵大笑。
  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會砍頭。」國王道:「你怎麼會砍頭?」行者道:「我當年在寺裡修行,曾遇著一個方上禪和子,教我一個砍頭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試試新。」國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頭那裡好試新?頭乃六陽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們之氣。」那昏君信他言語,即傳旨,教設殺場。
  一聲傳旨,即有羽林軍三千,擺列朝門之外。國王教:「和尚先去砍頭。」行者欣然應道:「我先去,我先去。」拱著手,高呼道:「國師,恕大膽,占先了。」拽回頭,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細些,那裡不是耍處。」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來。」
  那大聖徑至殺場裡面,被劊子手撾住了,綑做一團,按在那土墩高處,只聽喊一聲:「開刀!」颼的把個頭砍將下來。又被劊子手一腳踢了去,好似滾西瓜一般,滾有三四十步遠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聽得肚裡叫聲:「頭來!」慌得鹿力大仙見有這般手段,即念咒語,教本坊土地、神祗:「將人頭扯住,待我贏了和尚,奏了國王,與你把小祠堂蓋作大廟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來那些土地、神祗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喚,暗中真個把行者頭按住了。行者又叫聲:「頭來!」那頭一似生根,莫想得動。行者心焦,捻著拳,掙了一掙,將綑的繩子就皆掙斷,喝聲:「長!」颼的腔子內長出一個頭來。諕得那劊子手個個心驚,羽林軍人人膽戰。那監斬官急走入朝奏道:「萬歲,那小和尚砍了頭,又長出一顆來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還有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個頭哩。」
  說不了,行者走來,叫聲:「師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麼?」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瘡藥麼?」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獃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睜睜道:「妙哉,妙哉!卻也長得完全,截疤兒也沒些兒。」
  兄弟們正都歡喜,又聽得國王叫領關文:「赦你無罪。快去,快去。」行者道:「關文雖領,必須國師也赴曹砍砍頭,也當試新去來。」國王道:「大國師,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與他賭勝,且莫諕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幾個劊子手也綑翻在地,幌一幌,把頭砍下,一腳也踢將去,滾了有三十餘步。他腔子裡也不出血,也叫一聲:「頭來!」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條黃犬,跑入場中,把那道士頭一口銜來,徑跑到御水河邊丟下不題。
  卻說那道士連叫三聲,人頭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長不出來,腔子中,骨都都紅光迸出。可憐空有喚雨呼風法,怎比長生果正仙。須臾,倒在塵埃。眾人觀看,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
  那監斬官又來奏:「萬歲,大國師砍下頭來,不能長出,死在塵埃,是一隻無頭的黃毛虎。」國王聞奏,大驚失色,目不轉睛,看那兩個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師兄已是命倒祿絕了,如何是隻黃虎?這都是那和尚憊懶,使的掩樣法兒,將我師兄變作畜類。我今定不饒他,定要與他賭那剖腹剜心。」
  國王聽說,方才定性回神。又叫:「小和尚,二國師還要與你賭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煙火食,前日西來,忽遇齋公家勸飯,多吃了幾個饝饝,這幾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蟲,正欲借陛下之刀,剖開肚皮,拿出臟腑,洗淨脾胃,方好上西天見佛。」國王聽說,教:「拿他赴曹。」那許多人攙的攙,扯的扯。行者展脫手道:「不用人攙,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許縛手,我好用手洗刷臟腑。」國王傳旨,教:「莫綁他手。」
  行者搖搖擺擺,徑至殺場。將身靠著大樁,解開衣帶,露出肚腹。那劊子手將一條繩套在他膊項上,一條繩紮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著肚皮下一割,搠個窟窿。這行者雙手爬開肚腹,拿出腸臟來,一條條理夠多時,依然安在裡面,照舊盤曲。捻著肚皮,吹口仙氣,叫:「長!」依然長合。
  國王大驚,將他那關文捧在手中道:「聖僧莫誤西行,與你關文去罷。」行者笑道:「關文小可,也請二國師剖剖剜剜,何如?」國王對鹿力說:「這事不與寡人相干,是你要與他做對頭的,請去,請去。」鹿力道:「寬心,料我決不輸與他。」
  你看他也像孫大聖,搖搖擺擺,徑入殺場。被劊子手套上繩,將牛耳短刀唿喇的一聲,割開肚腹。他也拿出肝腸,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作一隻餓鷹,展開翅爪,颼的把他五臟心肝,盡情抓去,不知飛向何方受用。這道士弄做一個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臟無腸浪蕩魂。那劊子手蹬倒大樁,拖屍來看,呀!原來是一隻白毛角鹿。
  慌得那監斬官又來奏道:「二國師晦氣,正剖腹時,被一隻餓鷹將臟腑肝腸都刁去了,死在那裡。原身是個白毛角鹿也。」國王害怕道:「怎麼是個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師兄既死,如何得現獸形?這都是那和尚弄術法坐害我等。等我與師兄報仇者。」國王道:「你有甚麼法力贏他?」羊力道:「我與他賭下滾油鍋洗澡。」國王便教取一口大鍋,滿著香油,教他兩個賭去。行者道:「多承下顧。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這兩日皮膚燥癢,好歹盪盪去。」
  那當駕官果安下油鍋,架起乾柴,燃著烈火,將油燒滾,教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國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脫衣服,似這般叉著手,下去打個滾,就起來,不許污壞了衣服,若有一點油膩算輸。武洗要取一張衣架,一條手巾,脫了衣服,跳將下去,任意翻觔斗,豎蜻蜓,當耍子洗也。」國王對羊力說:「你要與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藥鍊過的,隔油。武洗罷。」
  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膽,屢次占先了。」你看他脫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將身一縱,跳在鍋內,翻波鬥浪,就似負水一般頑耍。八戒見了,咬著指頭對沙僧道:「我們也錯看了這猴子了。平時間劖言訕語,鬥他耍子,怎知他有這般真實本事。」他兩個唧唧噥噥,誇獎不盡。
  行者望見,心疑道:「那獃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勞拙者閑』。老孫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綑一繩,看他可怕?」正洗浴,打個水花,淬在油鍋底上,變作個棗核釘兒,再也不起來了。
  那監斬官近前又奏:「萬歲,小和尚被滾油烹死了。」國王大喜,教撈上骨骸來看。劊子手將一把鐵笊籬在油鍋裡撈。原來那笊籬眼稀,行者變得釘小,往往來來,從眼孔漏下去了,那裡撈得著。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炸化了。」國王教:「拿三個和尚下去。」兩邊校尉見八戒面兇,先揪翻,把背心綑了。
  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貧僧一時。我那個徒弟自從歸教,歷歷有功。今日衝撞國師,死在油鍋之內,奈何先死者為神。我貧僧怎敢貪生?正是天下官員也管著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豈敢不死?只望寬恩,賜我半盞涼漿水飯、三張紙馬,容到油鍋前,燒此一陌紙,也表我師徒一念,那時再領罪也。」國王聞言道:「也是,那中華人多有義氣。」命取些漿飯、黃錢與他。果然取了,遞與唐僧。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階下,有幾個校尉把八戒揪著耳朵,拉在鍋邊。三藏對鍋祝曰:「徒弟孫悟空:
    自從受戒拜禪林,護我西來恩愛深。
    指望同時成大道,何期今日你歸陰。
    生前只為求經意,死後還存念佛心。
    萬里英魂須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聽見道:「師父,不是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漿飯,等我禱。」那獃子綑在地下,氣呼呼的道: 「闖禍的潑猴子,無知的弼馬溫;該死的潑猴子,油烹的弼馬溫。猴兒了帳 ,馬溫斷根。」孫行者在油鍋底上,聽得那獃子亂罵,忍不住現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鍋底道:「饢糟的夯貨!你罵那個哩?」唐僧見了道:「徒弟,諕殺我也!」沙僧道:「大哥乾淨推佯死慣了。」
  慌得那兩班文武上前來奏道:「萬歲,那和尚不曾死,又在油鍋裡鑽出來了。」監斬官恐怕虛誑朝廷,卻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兇,小和尚來顯魂哩。」行者聞言大怒,跳出鍋來,揩了油膩,穿上衣服,掣出棒,撾過監斬官,著頭一下,打做了肉團,道:「我顯甚麼魂哩?」諕得多官連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國王走下龍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國師也下下油鍋去。」那皇帝戰戰兢兢道:「三國師,你救朕之命,快下鍋去,莫教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脫了衣服,跳下油鍋,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國王,近油鍋邊,叫燒火的添柴。卻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滾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我洗時滾熱,他洗時卻冷。我曉得了,這不知是那個龍王,在此護持他哩。」急縱身跳在空中,念聲「唵」字咒語,把那北海龍王喚來:「我把你這個帶角的蚯蚓,有鱗的泥鰍!你怎麼助道士,冷龍護住鍋底,教他顯聖贏我?」諕得那龍王喏喏連聲道:「敖順不敢相助。大聖原來不知,這個孽畜苦修行了一場,脫得本殼,卻只是五雷法真受,其餘都屣了傍門,難歸仙道。這個是他在小茅山學來的『大開剝』。那兩個已是大聖破了他法,現了本相。這一個也是他自己煉的冷龍,只好哄瞞世俗之人耍子,怎瞞得大聖?小龍如今收了他冷龍,管教他骨碎皮焦。」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龍王化一陣旋風,到油鍋邊,將冷龍捉下海去不題。
  行者下來,與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見那道士在滾油鍋裡打掙,爬不出來。滑了一跌,霎時間骨脫皮焦肉爛。
  監斬官又來奏道:「萬歲,三國師煠化了也。」那國王滿眼垂淚,手撲著御案,放聲大哭道:
    「人身難得果然難,不遇真傳莫煉丹。
    空有驅神咒水術,卻無延壽保生丸。
    圓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機命不安。
    早覺這般輕折挫,何如秘食穩居山?」
  這正是:
    點金煉汞成何濟,喚雨呼風總是空!
  畢竟不知師徒們怎的維持,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七回聖僧夜阻通天水 木垂慈救小童

  卻說那國王倚著龍床,淚如泉湧,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怎麼這等昏亂?見放著那道士的屍骸,一個是虎,一個是鹿,那羊力是一個羚羊。不信時,撈上骨頭來看,那裡人有那樣骷髏?他本是成精的山獸,同心到此害你,因見氣數還旺,不敢下手。若再過二年,你氣數衰敗,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山一股兒盡屬他了。幸我等早來,除妖邪救了你命。你還哭甚?哭甚?急打發關文,送我出去。」國王聞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黃虎,油鍋裡果是羊骨。聖僧之言,不可不聽。」國王道:「既是這等,感謝聖僧。今日天晚,」教:「太師,且請聖僧至智淵寺。明日早朝,大開東閣,教光祿寺安排素淨筵宴酬謝。」果送至寺裡安歇。
  次日五更時候,國王設朝,聚集多官,傳旨:「快出招僧榜文,四門各路張掛。」一壁廂大排筵宴,擺駕出朝,至智淵寺門外,請了三藏等,共入東閣赴宴,不在話下。
  卻說那脫命的和尚聞有招僧榜,個個欣然,都入城來尋孫大聖,交納毫毛謝恩。這長老散了宴,那國王換了關文,同皇后嬪妃、兩班文武,送出朝門。只見那些和尚跪拜道傍,口稱:「齊天大聖爺爺,我等是沙灘上脫命僧人。聞知爺爺掃除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來交納毫毛,叩謝天恩。」行者笑道:「汝等來了幾何?」僧人道:「五百名,半個不少。」行者將身一抖,收了毫毛。對君臣僧俗人說道:「這些和尚,實是老孫放了;車輛是老孫運轉雙關,穿夾脊,捽碎了;那兩個妖道也是老孫打死了。今日滅了妖邪,方知是禪門有道。向後來,再不可胡為亂信。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國王依言,感謝不盡,遂送唐僧出城去訖。
  這一去,只為慇懃經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曉行夜住,渴飲飢餐,不覺的春盡夏殘,又是秋光天氣。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馬道:「徒弟,今宵何處安身也?」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三藏道:「在家人怎麼?出家人怎麼?」行者道:「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後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那裡能夠?便是要帶月披星,餐風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嶮峻,我挑著重擔,著實難走,須要尋個去處,好眠一覺,養養精神,明日方好捱擔;不然,卻不累倒我也?」行者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師徒們沒奈何,只得相隨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時,只聽得滔滔浪響。八戒道:「罷了,來到盡頭路了。」沙僧道:「是一股水擋住也。」唐僧道:「卻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試之,看深淺何如。」三藏道:「悟能,你休亂談,水之淺深,如何試得?」八戒道:「尋一個鵝卵石,拋在當中。若是濺起水泡來,是淺;若是骨都都沉下有聲,是深。」行者道:「你去試試看。」那獃子摸了一塊石頭,望水中拋去,只聽得骨都都泛起魚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你雖試得深淺,卻不知有多少寬闊。」八戒道:「這個卻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看。」好大聖,縱觔斗雲,跳在空中,定睛觀看,但見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
    靈派吞華岳,長流貫百川。
    千層洶浪滾,萬疊峻波顛。
    岸口無漁火,沙頭有鷺眠。
    茫然渾似海,一望更無邊。
  急收雲頭,按落河邊道:「師父,寬哩,寬哩,去不得!老孫火眼金睛,白日裡常看千里,凶吉曉得是;夜裡也還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見邊岸,怎定得寬闊之數?」
  三藏大驚,口不能言,聲音哽咽道:「徒弟啊,似這等怎了?」沙僧道:「師父莫哭。你看那水邊立的,可不是個人麼?」行者道:「想是扳罾的漁人,等我問他去來。」拿了鐵棒,兩三步,跑到面前看處,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個篆文大字,下邊兩行有十個小字。三個大字乃「通天河」,十個小字乃「徑過八百里,亙古少行人」。行者叫:「師父,你來看看。」三藏看見,滴淚道:「徒弟呀,我當年別了長安,只說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遙。」
  八戒道:「師父,你且聽,是那裡鼓鈸聲音?想是做齋的人家。我們且去趕些齋飯吃,問個渡口尋舡,明日過去罷。」三藏馬上聽得,果然有鼓鈸之聲:「卻不是道家樂器,足是我僧家舉事。我等去來。」行者在前引馬,一行聞響而來。那裡有甚正路,沒高沒低,漫過沙灘,望見一簇人家住處,約摸有四五百家,卻也都住得好。但見:
    倚山通路,傍岸臨溪。處處柴扉掩,家家竹院關。沙頭宿鷺夢魂清,柳外啼鳴喉舌冷。短笛無聲,寒砧不韻。紅蓼枝搖月,黃蘆葉鬥風。陌頭村犬吠疏籬,渡口老漁眠釣艇。燈火稀,人煙靜,半空皎月如懸鏡。忽聞一陣白蘋香,卻是西風隔岸送。
  三藏下馬,只見那路頭上有一家兒,門外豎一首幢幡,內裡有燈燭熒煌,香煙馥郁。三藏道:「悟空,此處比那山凹河邊卻是不同。在人間屋簷下,可以遮得冷露,放心穩睡。你都莫來,讓我先到那齋公門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卻休要撒潑。汝等臉嘴醜陋,只恐諕了人,闖出禍來,卻倒無住處矣。」行者道:「說得有理。請師父先去,我們在此守待。」
  那長老才摘了斗笠,光著頭,抖抖褊衫,拖著錫杖,徑來到人家門外。見那門半開半掩,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時,只見裡面走出一個老者,項下掛著數珠,口念阿彌陀佛,徑自來關門。慌得這長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老者還禮道:「你這和尚,卻來遲了。」三藏道:「怎麼說?」老者道:「來遲無物了。早來啊,我舍下齋僧,盡飽吃飯,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銅錢十文。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貧僧不是趕齋的。」老者道:「既不趕齋,來此何幹?」三藏道:「我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天色已晚。聽得府上鼓鈸之聲,特來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搖手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誑語。東土大唐,到我這裡,有五萬四千里路。你這等單身,如何來得?」三藏道:「老施主見得最是。但我還有三個小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護貧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來?」教:「請,請,我舍下有處安歇。」三藏回頭,叫聲:「徒弟,這裡來。」
  那行者本來性急,八戒生來粗魯,沙僧卻也莽撞,三個人聽得師父招呼,牽著馬,挑著擔,不問好歹,一陣風,闖將進去。那老者看見,諕得跌倒在地,口裡只說:「是妖怪來了,妖怪來了。」三藏攙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戰兢兢道:「這般好俊師父,怎麼尋這樣醜徒弟。」三藏道:「雖然相貌不中,卻倒會降龍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著唐僧慢走。
  卻說那三個兇頑闖入廳房上,拴了馬,丟下行李。那廳中原有幾個和尚念經,八戒掬著長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甚麼經?」那些和尚聽見問了一聲,忽然擡頭:
    觀看外來人,嘴長耳朵大。
    身粗背膊寬,聲響如雷咋。
    行者與沙僧,容貌更醜陋。
    廳堂幾眾僧,無人不害怕。
    闍黎還念經,班首教行罷。
    難顧磬和鈴,佛像且丟下。
    一齊吹息燈,驚散光乍乍。
    跌跌與爬爬,門限何曾跨。
    你頭撞我頭,似倒葫蘆架。
    清清好道場,翻成大笑話。
  這兄弟三人見那些人跌跌爬爬,鼓著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懼,磕頭撞腦,各顧性命,通跑淨了。
  三藏攙那老者,走上廳堂,燈火全無,三人嘻嘻哈哈的還笑。唐僧罵道:「這潑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誨,日日叮嚀。古人云:『不教而善,非聖而何?教而後善,非賢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這般撒潑,誠為至下至愚之類。走進門不知高低,諕倒了老施主,驚散了念經僧,把人家好事都攪壞了,卻不是墮罪與我?」說得他們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頭作禮道:「老爺,沒大事,沒大事。才然關了燈,散了花,佛事將收也。」八戒道:「既是了帳,擺出滿散,酒飯來,我們吃了睡覺。」老者叫:「掌燈來,掌燈來。」家裡人聽得,大驚小怪道:「廳上念經,有許多香燭,如何又教掌燈?」幾個僮僕出來看時,這裡黑洞洞的,即便點火把燈籠,一擁而至。忽擡頭見八戒、沙僧,慌得丟了火把,忽抽身關了中門。往裡嚷道:「妖怪來了!妖怪來了!」
  行者拿起火把,點上燈燭,扯過一張交椅,請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們坐在兩傍,那老者坐在前面。正敘坐間,只聽得裡面門開處,又走出一個老者,拄著拐杖道:「是甚麼邪魔,黑夜裡來我善門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門後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東土大唐取經的羅漢。徒弟們相貌雖兇,果然是相惡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與他四位行禮。禮畢,也坐了面前,叫:「看茶來。排齋。」連叫數聲,幾個僮僕戰戰兢兢,不敢攏帳。
  八戒忍不住問道:「老者,你這盛价兩邊走怎的?」老者道:「教他們捧齋來侍奉老爺。」八戒道:「幾個人伏侍?」老者道:「八個人。」八戒道:「這八個人伏侍那個?」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師父只消一個人,毛臉雷公嘴的只消兩個人,那晦氣臉的要八個人,我得二十個人伏侍方夠。」老者道:「這等說,想是你的食腸大些。」八戒道:「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來。
  那和尚與老者一問一答的講話,眾人方才不怕。卻將上面排了一張桌,請唐僧上坐;兩邊擺了三張桌,請他三位坐;前面一張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後是麵飯、米飯、閑食、粉湯,排得齊齊整整。唐長老舉起箸來,先念一卷《啟齋經》。那獃子一則有些急吞,二來有些餓了,那裡等唐僧經完,拿過紅漆木碗來,把一碗白米飯撲的丟下口去,就了了。傍邊小的道:「這位老爺忒沒算計,不籠饅頭,怎的把飯籠了,卻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籠,吃了。」小的道:「你不曾舉口,怎麼就吃了?」八戒道:「兒子們便說謊,分明吃了;不信,再吃與你看。」那小的們又端了碗,盛一碗遞與八戒。獃子幌一幌,又丟下口去就了了。眾僮僕見了道:「爺爺呀!你是磨磚砌的喉嚨,著實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經還未完,他已五六碗過手了。然後卻才同舉箸,一齊吃齋。獃子不論米飯麵飯、果品閑食,只情一撈,亂噇,口裡還嚷:「添飯,添飯。」漸漸不見來了。行者叫道:「賢弟,少吃些罷,也強似在山凹裡忍餓,將就夠得半飽也好了。」八戒道:「嘴臉。常言道:『齋僧不飽,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瞞老爺說,白日裡倒也不怕,似這大肚子長老,也齋得起百十眾。只是晚了,收了殘齋,只蒸得一石麵飯、五斗米飯與幾桌素食,要請幾個親鄰與眾僧們散福。不期你列位來,諕得眾僧跑了,連親鄰也不曾敢請,盡數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飽,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
  話畢,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謝了齋供,才問:「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陳。」三藏合掌道:「這是我貧僧華宗了。」老者道:「老爺也姓陳?」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陳。請問適才做的甚麼齋事?」八戒笑道:「師父問他怎的,豈不知道?必然是青苗齋、平安齋、了場齋罷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問:「端的為何?」老者道:「是一場預修亡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沒眼力。我們是扯謊架橋哄人的大王,你怎麼把這謊話哄我?和尚家豈不知齋事?只有個預修寄庫齋、預修填還齋,那裡有個『預修亡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齋?」
  行者聞言,暗喜道:「這獃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錯說了。怎麼叫做『預修亡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經,怎麼不走正路,卻蹡到我這裡來?」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見一股水擋住,不能得渡,因聞鼓鈸之聲,特來造府借宿。」老者道:「你們到水邊,可曾見些甚麼?」行者道:「止見一面石碑,上書『通天河』三字,下書『徑過八百里,亙古少人行』十字,再無別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離那碑記只有里許,有一座靈感大王廟,你不曾見?」行者道:「未見。請公公說說,何為靈感?」那兩個老者一齊垂淚道:「老爺啊,那大王:
    感應一方興廟宇,威靈千里祐黎民。
    年年莊上施甘雨,歲歲村中落慶雲。」
  行者道:「施甘雨,落慶雲,也是好意思,你卻這等傷情煩惱,何也?」那老者跌腳搥胸,哏了一聲道:「老爺啊,
    雖則恩多還有怨,縱然慈惠卻傷人。
    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麼?」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輪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們這裡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吃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行者道:「你府上幾位令郎?」老者搥胸道:「可憐,可憐!說甚麼令郎,羞殺我等。這個是我舍弟,名喚陳清。老拙叫做陳澄。我今年六十三歲,他今年五十八歲,兒女上都艱難。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沒奈何,尋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貴名。怎麼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只兒女艱難,修橋補路,建寺立塔,佈施齋僧,有一本帳目,那裡使三兩,那裡使五兩。到生女之年,卻好用過有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所以喚做一秤金。」行者道:「那個的兒子麼?」老者道:「舍弟有個兒子,也是偏出,今年七歲了,取名喚做陳關保。」行者問:「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養關聖爺爺,因在關爺之位下求得這個兒子,故名關保。我兄弟二人,年歲百二,止得這兩個人種,不期輪次到我家祭賽,所以不敢不獻。故此父子之情,難割難捨,先與孩兒做個超生道場。故曰『預修亡齋』者,此也。」
  三藏聞言,止不住腮邊淚下道:「這正是古人云:『黃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沒兒人。』」行者笑道:「等我再問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當?」二老道:「頗有些兒: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吃不著的陳糧,穿不了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行者道:「你這等家業,也虧你省將起來的。」老者道:「怎見我省?」行者道:「既有這家私,怎麼捨得親生兒女祭賽?拚了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連絞纏不過二百兩之數,可就留下自己兒女後代,卻不是好?」二老滴淚道:「老爺,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靈感,常來我們人家行走。」行者道:「他來行走,你們看見他是甚麼嘴臉?有幾多長短?」二老道:「不見其形,只聞得一陣香風,就知是大王爺爺來了,即忙滿斗焚香,老少望風下拜。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只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
  行者道:「原來這等。也罷,也罷,你且抱你令郎出來,我看看。」那陳清急入裡面,將關保兒抱出廳上,放在燈前。小孩兒那知死活,籠著兩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著耍子。行者見了,默默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兩個孩兒攙著手,在燈前跳舞。諕得那老者慌忙跪著。唐僧道:「老爺,不當人子,不當人子。」這老者道:「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麼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行者把臉抹了一把,現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行者笑道:「可像你兒子麼?」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一般長短。」行者道:「你還沒細看哩。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麼?」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過了。」
  行者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後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也。」那陳清跪地磕頭道:「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唐老爺做盤纏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謝謝老孫?」老者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沒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從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與你祭賽去。」
  那陳清只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惟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只是倚著那屏門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捨不得你女兒麼?」陳澄才跪下道:「是,捨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夠了。但只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後,他也哭得痛切,怎麼捨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父吃。教他變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行個陰騭,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
  那八戒聽得此言,心中大驚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吃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吃不飽哩,怎麼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八戒道:「哥啊,變化的事情,我卻不會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怎麼不會?」三藏叫:「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八戒道:「你看師父說的話,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變小女兒,有幾分難哩。」
  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那陳澄急入裡邊,抱將一秤金孩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只請救孩兒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紵絲襖,上套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繫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紵絲鞋;腿上穿兩隻綃金膝褲兒。也拿著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這就是女孩兒。你快變的像他,我們祭賽去。」八戒道:「哥呀,似這般小巧俊秀,怎變?」行者叫:「快些,莫討打。」八戒慌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變了看。」
  這獃子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像女孩兒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變變。」八戒道:「憑你打了罷,變不過來,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男不女,卻怎生是好?你可佈起罡來。」他就吹他一口仙氣,果然即時把身子變過,與那孩兒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了。一會家,我兄弟躲懶討乖,走進去,轉難識認。你將好果子與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汛。等我兩人耍子去也。」
  好大聖,吩咐沙僧保護唐僧:「我變作陳關保,八戒變作一秤金。」二人俱停當了,卻問:「怎麼供獻?還是綑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沒這個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兩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著兩個後生擡一張桌子,把你們擡上廟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那老者即取出兩個丹盤,行者與八戒坐上。四個後生擡起兩張桌子,往天井裡走走兒,又擡回放在堂上。行者歡喜道:「八戒,像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臺盤的和尚了。」八戒道:「若是擡了去,還擡回來,兩頭擡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擡到廟裡,就要吃哩,這個卻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著我,剗著吃我時,你就走了罷。」八戒道:「知他怎麼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卻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裡有膽大的鑽在廟後,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吃童男,後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
  兄弟正然談論,只聽得外面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眾人打開前門,叫:「擡出童男童女來。」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個後生將他二人擡將出去。
  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4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八回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

  話說陳家莊眾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擡至靈感廟裡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行者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更無別的神像。眾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眾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不題。
  那八戒見人散了,對行者道:「我們家去罷。」行者道:「你家在那裡?」八戒道:「往老陳家睡覺去。」行者道:「獃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願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獃子,反說我是獃子。只哄他耍耍便罷,怎麼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行者道:「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才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又教他降災貽害,反為不美。」
  正說間,只聽得呼呼風響。八戒道:「不好了,風響是那話兒來了。」行者只叫:「莫言語,等我答應。」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
    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
    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薰薰。
    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溫。
    卻似捲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
  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莊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答,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諕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請自在受用。」怪物聽說,又不敢動手,攔住門喝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還照舊罷,不要吃壞例子。」
  那怪不容分說,放開手,就捉八戒。獃子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一築,那怪物縮了手,往前就走,只聽得噹的一聲響。八戒道:「築破甲了。」行者也現本相看處,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聲:「趕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裡問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行者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等乃東土大唐聖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一年吃兩個童男女,你在這裡稱了幾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你死罪。」那怪聞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釘鈀,未曾打著,他化一陣狂風,鑽入通天河內。
  行者道:「不消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河。」八戒依言,徑回廟裡,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面一齊搬到陳家。此時唐長老、沙和尚,共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裡。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二老十分歡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床鋪,請他師徒就寢不題。
  卻說那怪得命,回歸水內,坐在宮中,默默無言。水中大小眷族問道:「大王每年享祭,回來歡喜,怎麼今日煩惱?」那怪道:「常年享畢,還帶些餘物與汝等受用,今日連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著一個對頭,幾乎傷了性命。」眾水族問:「大王,是那個?」那怪道:「是一個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假變男女,坐在廟裡。我被他現出本相,險些兒傷了性命。一向聞得人講: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不期他手下有這般徒弟。我被他壞了名聲,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夠。」
  那水族中閃上一個斑衣鱖婆,對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難處?但不知捉住他,可賞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謀,合同用力,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謝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風喚雨之神通,攪海翻江之勢力,不知可會降雪?」那怪道:「會降。」又道:「既會降雪,不知可會作冷結冰?」那怪道:「更會。」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極易,極易。」那怪道:「你且將極易之功,講來我聽。」鱖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氣,大王不必遲疑,趁早作法,起一陣寒風,下一陣大雪,把通天河盡皆凍結。著我等善變化者,變作幾個人形,在於路口,背包持傘,擔擔推車,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經之心甚急,看見如此人行,斷然踏冰而渡。大王悄坐河心,待他腳蹤響處,迸裂寒冰,連他那徒弟們一齊墜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聞言,滿心歡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長空,興風作雪,結冷凝凍成冰不題。
  卻說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啊。」行者道:「你這獃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麼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此時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地裂因寒甚,池平為水凝。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征人鬚似鐵,詩客筆如菱。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蒲團僵老衲,紙帳旅魂驚。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
  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
     彤雲密佈,慘霧重浸。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那裡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恭幣,蘇武餐氈。但只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柳絮漫橋,梨花蓋舍。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疊疊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幙,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
  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
  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僕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擡出炭火。俱到廂房,與師徒們敘坐。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只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麼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裡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東土不同,我那裡交冬節方有之。」
  正話間,又見僮僕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七八個年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兇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那裡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
  只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此後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裡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何物?」行者道:「獃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遊賞,二來與師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
    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裡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
  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
    七賢過關,寒江獨釣,疊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
  眾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裡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列位老爺,可飲酒麼?」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僕即擡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火。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凍的似鏡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三藏迎著門,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歷山川,更無一聲報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佑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淨背馬,趁冰過河。陳老又道:「莫忙,待幾日雪融冰解,老拙這裡辦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陳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
  就有六個小价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
    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凌層,深淵重疊沍。通天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
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裡去?」陳老道:「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死生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捨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應。
  沙僧道:「師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託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淨,怎麼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載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獃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兄不知。等我舉釘鈀鈀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說得有理。」那獃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築,只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獃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
  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只教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乾糧、烘炒,做些燒餅、饝饝相送。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只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乾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捻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只當些襯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別,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裡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里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行者道:「這獃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凌,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凌眼;倘或屣著凌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鑽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這獃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乾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觀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乾糧,望西又進。
  正行時,只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喨,險些兒諕倒了白馬。三藏大驚道:「徒弟啞!怎麼這般響喨?」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凌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也。」三藏聞言,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不題。
  卻說那妖邪自從回歸水府,引眾精在於冰下。等候多時,只聽得馬蹄響處,他在底下弄個神通,滑喇的迸開冰凍。慌得孫大聖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馬落於水內,三人盡皆脫下。
  那妖邪將三藏捉住,引群精徑回水府,厲聲高叫:「鱖妹何在?」老鱖婆迎門施禮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賢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說聽從汝計,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今日果成妙計,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們,擡過案桌,磨快刀來,把這和尚剖腹剜心,剝皮剮肉;一壁廂響動樂器:與賢妹共而食之,延壽長生也。」鱖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們尋來吵鬧。且寧耐兩日,讓那廝不來尋,然後剖開,請大王上坐,眾眷族環列,吹彈歌舞,奉上大王,從容自在享用,卻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於宮後,使一個六尺長的石匣蓋在中間不題。
  卻說八戒、沙僧在水裡撈著行囊,放在白馬身上馱了,分開水路,湧浪翻波,負水而出。只見行者在半空中看見,問道:「師父何在?」八戒道:「師父姓陳,名到底了。如今沒處找尋,且上岸再作區處。」原來八戒本是天蓬元帥臨凡,他當年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內出身;白馬本是西海龍孫:故此能知水性。大聖在空中指引,須臾,回轉東崖,晒刷了馬匹,紾掠了衣裳。大聖雲頭按落,一同到於陳家莊上。早有人報與二老道:「四個取經的老爺,如今只剩了三個來也。」兄弟即忙接出門外,果見衣裳還濕,道:「老爺們,我等那般苦留,卻不肯住,只要這樣方休。怎麼不見三藏老爺?」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陳到底也。」二老垂淚道:「可憐!可憐!我說等雪融備船相送,堅執不從,致令喪了性命。」行者道:「老兒,莫替古人耽憂。我師父管他不死長命。老孫知道,決然是那靈感大王弄法算計去了。你且放心,與我們漿漿衣服,晒晒關文,取草料喂著白馬。等我弟兄尋著那廝,救出師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莊人除了後患,庶幾永遠得安生也。」陳老聞言,滿心歡喜,即命安排齋供。
  兄弟三人飽餐一頓,將馬匹、行囊交與陳家看守。各整兵器,徑赴河邊尋師擒怪。正是:
    誤踏層冰傷本性,大丹脫漏怎周全?
  畢竟不知怎麼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5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災沉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沙僧辭陳老來至河邊,道:「兄弟,你兩個議定,那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是山裡妖精,全不用你們費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須要捻著避水訣,或者變化甚麼魚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訣,卻掄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兩個乃慣水之人,所以要你兩個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作甚麼模樣,或是我馱著你,分開水道,尋著妖怪的巢穴,你先進去打聽打聽。若是師父不曾傷損,還在那裡,我們好努力征討;假若不是這怪弄法,或者渰死師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須苦求,早早的別尋道路何如?」行者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那個馱我?」八戒暗喜道:「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來不會水,等老豬馱他,也捉弄他捉弄。」獃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馱你。」行者就知有意,卻便將計就計道:「是,也好,你比悟淨還有些膂力。」八戒就背著他。
  沙僧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通天河內。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遠近,那獃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豬虱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裡。八戒正行,忽然打個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毫毛變的,卻就飄起去,無影無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麼說?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裡,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在那裡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不知水性,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裡,忍不住高叫道:「悟淨,老孫在這裡也。」沙僧聽得,笑道:「罷了,這獃子是死了,你怎麼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面,卻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裡磕頭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陪禮。你在那裡做聲?就諕殺我也。你請現原身出來,我馱著你,再不敢衝撞你了。」行者道:「是你還馱著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獃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誦著陪禮,爬起來與沙僧又進。
  行了又有百十里遠近,忽擡頭望見一座樓臺,上有「水黿之第」四個大字。沙僧道:「這廂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麼上門索戰?」行者道:「悟淨,那門裡外可有水麼?」沙僧道:「無水。」行者道:「既無水,你再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
  好大聖,爬離了八戒耳朵裡,卻又搖身一變,變作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裡。睜眼看時,只見那怪坐在上面,眾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於側手,都商議要吃唐僧。行者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稱呼道:「姆姆,大王與眾商議要吃唐僧,唐僧卻在那裡?」蝦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結冰,昨日拿在宮後石匣中間。只等明日,他徒弟們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也。」
  行者聞言,演了一會,徑直尋到宮後看,果有一個石匣,卻像人家槽房裡的豬槽,又似人間一口石棺材之樣,量量足有六尺長短。卻伏在上面,聽了一會,只聽得三藏在裡面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語,側耳再聽,那師父銼得牙響,哏了一聲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時多少水災纏。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墮渺淵。
    前遇黑河身有難,今逢冰解命歸泉。
    不知徒弟能來否,可得真經返故園?
  行者忍不住叫道:「師父莫恨水災。經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老孫來了。」三藏聞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們擒住妖精,管教你脫難。」三藏道:「快些兒下手,再停一日,足足悶殺我也。」行者道:「沒事,沒事。我去也!」
  急回頭,跳將出去,到門外現了原身,叫:「八戒。」那獃子與沙僧近前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騙了師父。師父未曾傷損,被怪物蓋在石匣之下。你兩個快早挑戰,讓老孫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個佯輸,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們鑒貌辨色。」這行者捻著避水訣,鑽出河中,停立岸邊等候不題。
  你看那豬八戒行兇,闖至門前,厲聲高叫:「潑怪物!送我師父出來。」慌得那門裡小妖急報:「大王,門外有人要師父哩。」妖邪道:「這定是那潑和尚來了。」教:「快取披掛兵器來。」眾小妖連忙取出。妖邪結束了,執兵器在手,即命開門,走將出來。八戒與沙僧對列左右,見妖邪怎生披掛?好怪物,你看他:
    頭戴金盔晃且輝,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圍寶帶團珠翠,足踏煙黃靴樣奇。
    鼻準高隆如嶠聳,天庭廣闊若龍儀。
    眼光閃灼圓還暴,牙齒鋼鋒尖又齊。
    短髮蓬鬆飄火焰,長鬚瀟灑挺金錐。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銅鎚。
    一聲咿啞門開處,響似三春驚蟄雷。
    這等形容人世少,敢稱靈顯大王威。
  妖邪出得門來,隨後有百十個小妖,一個個掄槍舞劍,擺開兩哨。對八戒道:「你是那寺裡和尚?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這打不死的潑物!你前夜與我頂嘴,今日如何推不知來問我?我本是東土大唐聖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你弄玄虛,假做甚麼靈感大王,專在陳家莊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陳清家一秤金,你不認得我麼?」那妖怪道:「你這和尚,甚沒道理。你變做一秤金,該一個冒名頂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傷了我手背。已此讓了你,你怎麼又尋上我的門來?」八戒道:「你既讓我,卻怎麼又弄冷風,下大雪,凍結堅冰,害我師父?快早送我師父出來,萬事皆休;牙迸半個『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鈀,決不饒你。」妖邪聞言,微微冷笑道:「這和尚賣此長舌,胡誇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凍河,攝你師父。你今嚷上門來,思量取討,只怕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時節,我因赴會,不曾帶得兵器,誤中你傷;你如今且休要走,我與你交敵三合。三合敵得我過,還你師父;敵不過,連你一發吃了。」
  八戒道:「好乖兒子,正是這等說。仔細看鈀。」妖邪道:「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兒,你真個有些靈感,怎麼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雇在那裡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八戒道:兒子,我這鈀,不是那築地之鈀。你看:
    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蟒形。
    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與聖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掄動煙雲遮日月,使開霞彩照分明。
    築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萬龍驚。
    饒你威靈有手段,一築須教九窟窿。」
  那個妖邪那裡肯信,舉銅鎚劈頭就打。八戒使釘鈀架住道:「你這潑物,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麼認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會使銅鎚,想是雇在那個銀匠家扯爐,被你得了手,偷將出來的。」妖邪道:「這不是打銀之鎚。你看:
    九瓣攢成花骨朵,一竿虛孔萬年青。
    原來不比凡間物,出處還從仙苑名。
    綠房紫菂瑤池老,素質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摶鍊過,堅如鋼銳徹通靈。
    槍刀劍戟渾難賽,鉞斧戈矛莫敢經。
    縱讓他鈀能利刃,湯著吾鎚迸折釘。」
  沙和尚見他兩個攀話,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朗言。古人云:『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鎚桿架住道:「你也是半路裡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麼認得?」妖邪道:「你這模樣,像一個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認得我像個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麼會使趕麵杖?」沙僧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
    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
    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仙木琢磨成。
    外邊嵌寶霞光耀,內裡鑽金瑞氣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
    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
  那妖邪不容分說,三家變臉,這一場在水底下好殺:
    銅鎚寶杖與釘鈀,悟能悟淨戰妖邪。一個是天蓬臨世界,一個是上將降天涯。他兩個夾攻水怪施威武,這一個獨抵神僧勢可誇。有分有緣成大道,相生相剋秉恆沙。土剋水,水乾見底;水生木,木旺開花。禪法參修歸一體,還丹炮煉伏三家。土是母,發金芽,金生神水產嬰娃;水為本,潤木華,木有輝煌烈火霞。攢簇五行皆別異,故然變臉各爭差。看他那銅鎚九瓣光明好,寶杖千絲彩繡佳。鈀按陰陽分九曜,不明解數亂如麻。捐軀棄命因僧難,捨死忘生為釋迦。致使銅鎚忙不墜,左遮寶杖右遮鈀。
  三人在水底下鬥經兩個時辰,不分勝敗。豬八戒料道不得贏他,對沙僧丟了個眼色。二人詐敗佯輸,各拖兵器,回頭就走。那怪物教:「小的們,扎住在此,等我追趕上這廝,捉將來與汝等湊吃啞。」你看他如風吹敗葉,似雨打殘花,將他兩個趕出水面。
  那孫大聖在東岸上眼不轉睛,只望著河邊水勢。忽然見波浪翻騰,喊聲號吼,八戒先跳上岸道:「來了,來了。」沙僧也到岸邊道:「來了,來了。」那妖邪隨後叫:「那裡走?」才出頭,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閃身躲過,使銅鎚急架相還。一個在河邊湧浪,一個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經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個花,又淬於水裡,遂此風平浪息。
  行者回轉高崖道:「兄弟們,辛苦啊。」沙僧道:「哥啊,這妖精他在岸上覺得不濟,在水底也盡利害哩,我與二哥左右齊攻,只戰得個兩平。卻怎麼處置,救師父也?」行者道:「不必疑遲,恐被他傷了師父。」八戒道:「哥哥,我這一去哄他出來,你莫做聲,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著他鑽出頭來,卻使個搗蒜打,照他頂門上著著實實一下。縱然打不死他,好道也護疼發暈,卻等老豬趕上一鈀,管教他了帳。」行者道:「正是,正是,這叫做『裡迎外合』,方可濟事。」他兩個復入水中不題。
  卻說那妖邪敗陣逃生,回歸本宅,眾妖接到宮中,鱖婆上前問道:「大王趕那兩個和尚到那方來?」妖邪道:「那和尚原來還有一個幫手。他兩個跳上岸去,那幫手掄一條鐵棒打我,我閃過與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銅鎚莫想架得他住,戰未三合,我卻敗回來也。」鱖婆道:「大王,可記得那幫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個毛臉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鱖婆聞說,打了一個寒噤道:「大王啊,虧了你識俊,逃了性命;若再三合,決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認得他。」妖邪道:「你認得他是誰?」鱖婆道:「我當年在東洋海內,曾聞得老龍王說他的名譽,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混元一氣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齊天大聖。如今歸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經,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大王你怎麼惹他?今後再莫與他戰了。」
  說不了,只見門裡小妖來報:「大王,那兩個和尚又來門前索戰哩。」妖精道:「賢妹所見甚長,再不出去,看他怎麼。」急傳令教:「小的們,把門關緊了。正是『任君門外叫,只是不開門』。讓他纏兩日,性攤了回去時,我們卻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齊都搬石頭,塞泥塊,把門閉殺。
  八戒與沙僧連叫不出,獃子心焦,就使釘鈀築門。那門已此緊閉牢關,莫想能夠。被他七八鈀,築破門扇,裡面卻都是泥土石塊,高疊千層。沙僧見了道:「二哥,這怪物懼怕之甚,閉門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與大哥計較去來。」八戒依言,徑轉東岸。
  那行者半雲半霧,提著鐵棒等哩。看見他兩個上來,不見妖怪,即按雲頭,迎至岸邊,問道:「兄弟,那話兒怎麼不上來?」沙僧道:「那怪物緊閉宅門,再不出來見面。被二哥打破門扇看時,那裡面都是些泥土石塊,實實的疊住了。故此不能得戰,卻來與哥哥計議,再怎麼設法去救師父。」行者道:「似這般卻也無法可治。你兩個只在河岸上巡視著,不可放他往別處走了,待我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往那裡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巖拜問菩薩,看這妖怪是那裡出身,姓甚名誰。尋著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屬,捉了他的四鄰,卻來此擒怪救師。」八戒笑道:「哥啊,這等幹,只是忒費事,擔擱了時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費事,不擔擱,我去就來。」
  好大聖,急縱祥光,躲離河口,徑赴南海。那裡消半個時辰,早望見落伽山不遠。低下雲頭,徑至普陀崖上。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與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一齊上前,迎著施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菩薩。」眾神道:「菩薩今早出洞,不許人隨,自入竹林裡觀玩。知大聖今日必來,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聖,不可就見。請在翠巖前聊坐片時,待菩薩出來。」
  行者依言,還未坐下,又見那善財童子上前施禮道:「孫大聖,前蒙盛意,幸菩薩不棄收留,早晚不離左右,專侍蓮臺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紅孩兒,笑道:「你那時節魔孽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孫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見,心焦道:「列位與我傳報一聲,但遲了,恐傷吾師之命。」諸天道:「不敢報,菩薩吩咐,只等他自出來哩。」行者性急,那裡等得,急縱身往裡便走。噫!
    這個美猴王,性急能鵲薄。
    諸天留不住,要往裡邊蹕。
    拽步入深林,睜眼偷覷著。
    遠觀救苦尊,盤坐襯殘箬。
    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
    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纓絡。
    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
    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
    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
    玉手執鋼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見了,忍不住厲聲高叫道:「菩薩,弟子孫悟空志心朝禮。」菩薩教:「外面俟候。」行者叩頭道:「菩薩,我師父有難,特來拜問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薩道:「你且出去,待我出來。」
  行者不敢強,只得走出竹林,對眾諸天道:「菩薩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麼不坐蓮臺,不妝飾,不喜歡,在林裡削篾做甚?」諸天道:「我等卻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妝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聖,必然為大聖有事。」行者沒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時,只見菩薩手提一個紫竹籃兒,出林道:「悟空,我與你救唐僧去來。」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請菩薩著衣登座。」菩薩道:「不消著衣,就此去也。」那菩薩撇下諸天,縱祥雲騰空而去。孫大聖只得相隨。
  頃刻間,到了通天河界。八戒與沙僧看見道:「師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麼亂嚷亂叫,把一個未梳妝的菩薩逼將來也。」說不了,到於河岸。二人下拜道:「菩薩,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薩即解下一根束襖的絲絛,將籃兒拴定,提著絲絛,半踏雲彩,拋在河中,往上溜頭扯著,口念頌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籃兒,但見那籃裡亮灼灼一尾金魚,還斬眼動鱗。菩薩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師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師父?」菩薩道:「這籃兒裡不是?」八戒與沙僧拜問道:「這魚兒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薩道:「他本是我蓮花池裡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鎚,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鍊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漲,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著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運神功,織個竹籃兒擒他。」
  行者道:「菩薩,既然如此,且待片時,我等叫陳家莊眾信人等,看看菩薩的金面:一則留恩;二來說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養。」菩薩道:「也罷,你快去叫來。」那八戒與沙僧一齊飛跑至莊前,高呼道:「都來看活觀音菩薩,都來看活觀音菩薩。」一莊老幼男女,都向河邊,也不顧泥水,都跪在裡面,磕頭禮拜。內中有善圖畫者,傳下影神,這才是魚籃觀音現身。當時菩薩就歸南海。
  八戒與沙僧分開水道,徑往那水黿之第找尋師父。原來那裡邊水怪魚精,盡皆死爛。卻入後宮,揭開石匣,馱著唐僧,出離波津,與眾相見。那陳清兄弟叩頭稱謝道:「老爺不依小人勸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說了。你們這裡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賽,那大王已此除根,永無傷害。陳老兒,如今才好累你,快尋一隻船兒,送我們過河去也。」那陳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眾莊客聞得此言,無不喜捨。那個道:「我買桅篷。」這個道:「我辦篙槳。」有的說:「我出繩索。」有的說:「我雇水手。」
  正都在河邊上吵鬧,忽聽得河中間高叫:「孫大聖不要打船,花費人家財物。我送你師徒們過去。」眾人聽說,個個心驚,膽小的走了回家,膽大的戰兢兢貪看。須臾,那水裡鑽出一個怪來,你道怎生模樣:
    方頭神物非凡品,九助靈機號水仙。
    曳尾能延千紀壽,潛身靜隱百川淵。
    翻波跳浪沖江岸,向日朝風臥海邊。
    養氣含靈真有道,多年粉蓋癩頭黿。
  那老黿又叫:「大聖,不要打船,我送你師徒過去。」行者掄著鐵棒道:「我把你這個孽畜!若到邊前,這一棒就打死你。」老黿道:「我感大聖之恩,情願辦好心送你師徒,你怎麼反要打我?」行者道:「與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聖,你不知這底下水黿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歷代以來,祖上傳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養成靈氣,在此處修行,被我將祖居翻蓋了一遍,立做一個水黿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嘯波翻,他趕潮頭,來於此處,仗逞兇頑,與我爭鬥,被他傷了我許多兒女,奪了我許多眷族。我鬥他不過,將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聖至此搭救唐師父,請了觀音菩薩掃淨妖氛,收去怪物,將第宅還歸於我。我如今團圞老小,再不須挨土幫泥,得居舊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這一莊上人,免得年年祭賽,全了多少人家兒女。此誠所謂一舉而兩得之恩也,敢不報答。」行者聞言,心中暗喜,收了鐵棒道:「你端的是真實之情麼?」老黿道:「因大聖恩德洪深,怎敢虛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賭咒。」那老黿張著紅口,朝天發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過此通天河,將身化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來,你上來。」
  老黿卻才負近岸邊,將身一縱,爬上河崖。眾人近前觀看,有四丈圍圓的一個大白蓋。行者道:「師父,我們上他身,渡過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層冰厚凍,尚且邅迍,況此黿背,恐不穩便。」老黿道:「師父放心。我比那層冰厚凍,穩得緊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師父啊,凡諸眾生,會說人話,決不打誑語。」教:「兄弟們,快牽馬來。」
  到了河邊,陳家莊老幼男女一齊來拜送。行者教把馬牽在白黿蓋上,請唐僧站在馬的頸項左邊,沙僧站在右邊,八戒站在馬後,行者站在馬前。又恐那黿無禮,解下虎觔絛子,穿在老黿的鼻之內,扯起來,像一條韁繩。卻使一隻腳踏在蓋上,一隻腳登在頭上;一隻手執著鐵棒。一隻手扯著韁繩;叫道:「老黿,慢慢走啊,歪一歪兒,就照頭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他卻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眾人都在岸上焚香叩頭,都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正是:真羅漢臨凡,活菩薩出現。眾人只拜的望不見形影方回,不題。
  卻說那師父駕著白黿,那消一日,行過了八百里通天河界,乾手乾腳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回謝你罷。」老黿道:「不勞師父賜謝。我聞得西天佛祖無滅無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在此間整修行了一千三百餘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只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三藏響允道:「我問,我問。」那老黿才淬水中去了。
  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馬,八戒挑著行囊,沙僧跟隨左右,師徒們找大路,一直奔西。這的是:
    聖僧奉旨拜彌陀,水遠山遙災難多。
    意志心誠不懼死,白黿馱渡過天河。
  畢竟不知此後有多少路程,還有甚麼凶吉,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5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回情亂性從因愛慾 神昏心動遇魔頭

  詞曰:
    心地頻頻掃,塵情細細除。莫教坑塹陷毘盧。本體常清淨,方可論元初。
    性燭須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馬氣聲粗。晝夜綿綿息,方顯是功夫。
  這一首詞,牌名《南柯子》,單道著唐僧脫卻通天河寒冰之災,踏白黿負登彼岸。師徒四眾,順著大路,望西而進。正遇嚴冬之景,但見那林光漠漠煙中淡,山骨稜稜水外清。
  師徒們正當行處,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嶺峻,人馬難進。三藏在馬上兜住韁繩,叫聲:「徒弟。」時有孫行者引豬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恐有虎狼作怪,妖獸傷人,今番是必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莫慮。我等兄弟三人心和意合,歸正求真,使出蕩怪降妖之法,怕甚麼虎狼妖獸?」三藏聞言,只得放懷前進。到於谷口,促馬登崖,擡頭仔細觀看,好山:
    嵯峨矗矗,變削巍巍。嵯峨矗矗沖霄漢,變削巍巍礙碧空。怪石亂堆如坐虎,蒼松斜掛似飛龍。嶺上鳥啼嬌韻美,崖前梅放異香濃。澗水潺湲流出冷,巔雲黯淡過來兇。又見那飄飄雪,凜凜風,咆哮餓虎吼山中。寒鴉揀樹無棲處,野鹿尋窩沒定蹤。可嘆行人難進步,皺眉愁臉把頭蒙。
  師徒四眾冒雪沖寒,戰澌澌行過那巔峰峻嶺,遠望見山凹中有樓臺高聳,房舍清幽。唐僧馬上欣然道:「徒弟啊,這一日又飢又寒,幸得那山凹裡有樓臺房舍,斷乎是莊戶人家,菴觀寺院;且去化些齋飯,吃了再走。」行者聞言,急睜睛看,只見那壁廂兇雲隱隱,惡氣紛紛。回首對唐僧道:「師父,那廂不是好處。」三藏道:「見有樓臺亭宇,如何不是好處?」行者笑道:「師父啊,你那裡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點化莊宅。不拘甚麼樓臺房舍,館閣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龍生九種」,內有一種名蜃。蜃氣放光,就如樓閣淺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現此勢。倘有鳥鵲飛騰,定來歇翅。那怕你上萬論千,盡被他一氣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廂氣色兇惡,斷不可入。」
  三藏道:「既不可入,我卻著實飢了。」行者道:「師父果飢,且請下馬,就在這平處坐下,待我別處化些齋來你吃。」三藏依言下馬,八戒採定韁繩。沙僧放下行李,即去解開包裹,取出缽盂,遞與行者。行者接缽盂在手中,吩咐沙僧道:「賢弟,卻不可前進。好生保護師父穩坐於此,待我化齋回來,再往西去。」沙僧領諾。行者又向三藏道:「師父,這去處少吉多凶,切莫要動身別往。老孫化齋去也。」唐僧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來。我在這裡等你。」行者轉身欲行,卻又回來道:「師父,我知你沒甚坐性,我與你個安身法兒。」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將那平地下週圍畫了一道圈子,請唐僧坐在中間;著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馬與行李都放在近身。對唐僧合掌道:「老孫畫的這圈,強似那銅牆鐵壁。憑他甚麼虎豹狼蟲,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許你們走出圈外,只在中間穩坐,保你無虞;但若出了圈兒,定遭毒手。千萬千萬,至祝至祝。」三藏依言,師徒俱端然坐下。
  行者縱起雲頭,尋莊化齋,一直南行,忽見那古樹參天,乃一村莊舍。按下雲頭,仔細觀看,但只見:
    雪欺衰柳,冰結方塘。疏疏修竹搖青,鬱鬱喬松凝翠。幾間茅屋半裝銀,一座小橋斜砌粉。籬邊微吐水仙花,簷下長垂冰凍箸。颯颯寒風送異香,雪漫不見梅開處。
  行者隨步觀看莊景,只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頭頂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著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了。」說不了,後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望著行者,汪汪的亂吠。老者卻才轉過頭來,看見行者捧著缽盂。打個問訊道:「老施主,我和尚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適路過寶方,我師父腹中飢餒,特造尊府募化一齋。」老者聞言,點頭頓杖道:「長老,你且休化齋,你走錯路了。」行者道:「不錯。」老者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間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還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師父現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齋哩。」那老者道:「這和尚胡說了。你師父在大路上等你化齋,似這千里之遙,就會走路,也須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卻不餓壞他也?」行者笑道:「不瞞老施主說,我才然離了師父,還不上一盞熱茶之時,卻就走到此處。如今化了齋,還要尚趕去作午齋哩。」
  老者見說,心中害怕道:「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裡就走。行者一把扯住道:「施主那裡去?有齋快化些兒。」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別轉一家兒罷。」行者道:「你這施主好不會事。你說我離此有千里之遙,若再轉一家,卻不又有千里?真是餓殺我師父也。」那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鍋,還未曾煮熟。你且到別處去轉轉再來。」行者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貧僧在此等一等罷。」那老者見纏得緊,惱了,舉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懼,被他照光頭上打了七八下,只當與他拂癢。那老者道:「這是個撞頭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兒,憑你怎麼打,只要記得杖數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來。」那老者聞言,急丟了藜杖,跑進去把門關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兒戰戰兢兢,把前後門俱關了。
  行者見他關了門,心中暗想:「這老賊才說淘米下鍋,不知是虛是實?常言道:『道化賢良釋化愚。』且等老孫進去看看。」好大聖,捻著訣,使個隱身遁法,徑走入廚中看處,果然那鍋裡氣騰騰的,煮了半鍋乾飯。就把缽盂往裡一掗,滿滿的掗了一缽盂,即駕雲回轉不題。
  卻說唐僧坐在圈子裡,等待多時,不見行者回來,欠身悵望道:「這猴子往那裡化齋去了?」八戒在傍笑道:「知他往那裡耍子去來?化甚麼齋,卻教我們在此坐牢。」三藏道:「怎麼謂之坐牢?」八戒道:「師父,你原來不知,古人劃地為牢?他將棍子劃個圈兒,強似鐵壁銅牆,假如有虎狼妖獸來時,如何擋得他住?只好白白的送與他吃罷了。」三藏道:「悟能,憑你怎麼處治?」八戒道:「此間又不藏風,又不避冷,若依老豬,只該順著路,往西且行。師兄化了齋,駕了雲,必然來快,讓他趕來。如有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這一會,老大腳冷!」
  三藏聞此言,就是晦氣星到了。遂依獃子,一齊出了圈外。八戒牽了馬,沙僧擔了擔,那長老順路步行前進。不一時,到了樓閣之所,卻原來是坐北向南之家。門外八字粉牆,有一座倒垂蓮升斗門樓,都是五色裝的。那門兒半開半掩。八戒就把馬拴在門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擔子;三藏畏風,坐於門限之上。八戒道:「師父,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輔之家。前門外無人,想必都在裡面烘火。你們坐著,讓我進去看看。」唐僧道:「仔細耶,莫要衝撞了人家。」獃子道:「我曉得。自從歸正禪門,這一向也學了些禮數,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裡,整一整青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門裡。只見是三間大廳,簾櫳高控,靜悄悄全無人跡,也無桌椅家火。轉過屏門,往裡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後有一座大樓,樓上窗格半開,隱隱見一頂黃綾帳幔。獃子道:「想是有人怕冷,還睡哩。」他也不分內外,拽步只管走上樓來。用手掀開看時,把獃子諕了一個躘踵。原來那帳裡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髏有巴斗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長。那獃子定了性,止不住腮邊淚落,對骷髏點頭嘆云:「你不知是:
    那代那朝元帥體,何邦何國大將軍。
    當時豪傑爭強勝,今日淒涼露骨筋。
    不見妻兒來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
    謾觀這等真堪嘆,可惜興王霸業人。」
八戒正才感嘆,只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幌。獃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面哩。」急轉步,過帳觀看,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亂搭著幾件錦繡綿衣。獃子提起來看時,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
  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樓來,出廳房,徑到門外道:「師父,這裡全沒人煙,是一所亡靈之宅。老豬走進裡面,直至高樓之上,黃綾帳內,有一堆骸骨。串樓傍有三件納錦的背心,被我拿來了,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此時天氣寒冷,正當用處。師父,且脫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竊取皆為盜。』倘或有人知覺,趕上我們,到了當官,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等悟空來時走路。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八戒道:「四顧無人,雖雞犬亦不知之,但只我們知道,誰人告我?有何證見?就如拾得的一般,那裡論甚麼公取竊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雖是人不知之,天何蓋焉?玄帝垂訓云:『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趁早送去還他,莫愛非禮之物。」
  那獃子莫想肯聽,對唐僧笑道:「師父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待老豬穿一穿,試試新,晤晤脊背。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說,我也穿一件兒。」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將背心套上。才緊帶子,不知怎麼立站不穩,撲的一跌。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間,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綑了。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急忙來解,那裡便解得開。三個人在那裡吆喝之聲不絕,卻早驚動了魔頭。
  原來那座樓房果是妖精點化的,終日在此拿人。他在洞裡正坐,忽聞得怨恨之聲,急出門來看,果見綑住幾個人了。妖魔即喚小妖,同到那廂,收了樓臺房屋之形。把唐僧攙住,牽了白馬,挑了行李,將八戒、沙僧一齊捉到洞裡。老妖魔登臺高坐,眾小妖把唐僧推近臺邊,跪伏於地。妖魔問道:「你是那方和尚?怎麼這般膽大,白日裡偷盜我的衣服?」三藏滴淚告曰:「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的。因腹中飢餒,著大徒弟去化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語,誤撞仙庭避風。不期我這兩個徒弟愛小,拿出這衣物來。貧僧決不敢壞心,當教送還本處。他不聽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機會,把貧僧拿來。萬望慈憫,留我殘生,求取真經,永註大王恩情,回東土千古傳揚也。」那妖魔笑道:「我這裡常聽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塊肉,髮白還黑,齒落更生。幸今日不請自來,還指望饒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甚麼名字?往何方化齋?」八戒聞言,即開口稱揚道:「我師兄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悟空也。」
  那妖魔聽說是齊天大聖孫悟空,老大有些悚懼,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久聞那廝神通廣大,如今不期而會。」教:「小的們,把唐僧綑了;將那兩個解下寶貝,換兩條繩子,也綑了。且擡在後邊,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發刷洗,卻好湊籠蒸吃。」眾小妖答應一聲,把三人一齊綑了,擡在後邊。將白馬拴在槽頭,行李挑在屋裡。眾妖都磨兵器,準備擒拿行者不題。
  卻說孫行者自南莊人家攝了一缽盂齋飯,駕雲回返舊路,徑至山坡平處,按下雲頭,早已不見唐僧,不知何往,棍劃的圈子還在,只是人馬都不見了。回看那樓臺處所,亦俱無矣,惟見山根怪石。行者心驚道:「不消說了,他們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著馬蹄,向西而趕。
  行有五六里,正在悽愴之際,只聞得北坡外有人言語。看時,乃一個老翁,氈衣蓋體,暖帽蒙頭,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油靴,手持著一根龍頭拐棒,後邊跟一個年幼的僮僕,折一枝臘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缽盂,覿面道個問訊,叫:「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翁即便回禮道:「長老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們東土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一行師徒四眾。我因師父飢了,特去化齋,教他三眾坐在那山坡平處相候。及回來不見,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動問公公,可曾看見?」老者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眾,可有一個長嘴大耳的麼?」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個晦氣色臉的,牽著一匹白馬,領著一個白臉的胖和尚麼?」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們走錯路了,你休尋他,各人顧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臉者是我師父,那怪樣者是我師弟。我與他共發虔心,要往西天取經,如何不尋他去?」老翁道:「我才然從此過時,看見他們錯走了路徑,闖入妖魔口裡去了。」行者道:「煩公公指教指教,是個甚麼妖魔?居於何方我好上門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這座山叫做金山。山前有個金洞,那洞中有個獨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廣大,威武高強。那三眾此回斷沒命了,你若去尋他,只怕連你也難保,不如不去之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憑你心中度量。」
  行者再拜稱謝道:「多蒙公公指教。我豈有不尋之理?」把這齋飯倒與他,將這空缽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缽盂,遞與僮僕,現出本相,雙雙跪下磕頭,叫:「大聖,小神不敢隱瞞。我們兩個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聖。這齋飯連缽盂,小神收下,讓大聖身輕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難,將此齋飯還奉唐僧,方顯得大聖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這毛鬼討打。既知我到,何不早迎,卻又這般藏頭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聖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顏,故此隱像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記打。好生與我收著缽盂,待我拿那妖精去來。」土地、山神遵領。
  這大聖卻才束一束虎筋絛,拽起虎皮裙,執著金箍棒,徑奔山前,找尋妖洞。轉過山崖,只見那亂石磷磷,翠崖邊有兩扇石門,門外有許多小妖,在那裡掄槍舞劍。真個是:
    煙雲凝瑞,苔蘚堆青。崚嶒怪石列,崎嶇曲道縈。猿嘯鳥啼風景麗,鸞飛鳳舞若蓬瀛。向陽幾樹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澗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澗之中水結冰。兩林松柏千年秀,幾簇山茶一樣紅。
  這大聖觀看不盡,拽開步徑至門前,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快進去與你那洞主說,我本是唐朝聖僧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快教他送我師父出來,免教你等喪了性命。」
  那夥小妖急入洞裡報道:「大王,前面有一個毛臉勾嘴的和尚,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來要他師父哩。」那魔王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正要他來哩。我自離了本宮,下降塵世,更不曾試試武藝。今日他來,必是個對手。」即命小妖們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妖,一個個精神抖擻,即忙擡出一根丈二長的點鋼槍,遞與老怪。老怪傳令,教:「小的們,各要整齊。進前者賞,退後者誅!」眾妖得令,隨著老怪,走出門來,叫道:「那個是孫悟空?」
  行者在傍閃過,見那魔王生得好不兇醜:
    獨角參差,雙眸晃亮。頂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長時攪鼻,口闊版牙黃。毛皮青似靛,筋攣硬如鋼。比犀難照水,像牯不耕荒。全無喘月犁雲用,倒有欺天振地強。兩隻焦筋藍靛手,雄威直挺點鋼槍。細看這等兇模樣,不枉名稱兕大王。
  孫大聖上前道:「你孫外公在這裡也。快早還我師父,兩無毀傷;若道半個『不』字,我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這個大膽潑猴精!你有些甚麼手段,敢出這般大言?」行者道:「你這潑物!是也不曾見我老孫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師父偷盜我的衣服,實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個甚麼好漢,就敢上我的門來取討?」行者道:「我師父乃忠良正直之僧,豈有偷你甚麼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邊點化一座仙莊,你師父潛入裡面,心愛情慾,將我三領納錦綿裝背心兒偷穿在身,見有贓證,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與我比勢:假若三合敵得我,饒了你師之命;如敵不過我,教你一路歸陰。」
  行者笑道:「潑物!不須講口,但說比勢,正合老孫之意。走上來,吃吾之棒。」那怪物那怕甚麼賭鬥,挺鋼槍劈面迎來。這一場好殺!你看那:
    金箍棒舉,長桿槍迎。金箍棒舉,亮爍爍似電掣金蛇;長桿槍迎,明晃晃如龍離黑海。那門前小妖擂鼓,排開陣勢助威風;這壁廂大聖施功,使出縱橫逞本事。他那裡一桿槍,精神抖擻;我這裡一條棒,武藝高強。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漢,果然對手才逢對手人。那魔王口噴紫氣盤煙霧,這大聖眼放光華結繡雲。只為大唐僧有難,兩家無義苦爭論。
  他兩個戰經三十合,不分勝負。那魔王見孫悟空棍法齊整,一往一來,全無些破綻,喜得他連聲喝采道:「好猴兒,好猴兒,真個是那鬧天宮的本事。」這大聖也愛他槍法不亂,右遮左擋,甚有解數,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個偷丹的魔頭。」二人又鬥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槍尖點地,喝令小妖齊來。那些潑怪一個個拿刀弄杖,執劍掄槍,把個孫大聖圍在中間。行者公然不懼,只叫:「來得好,來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條金箍棒,前迎後架,東擋西除。那夥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丟將起去,喝聲:「變!」即變作千百條鐵棒,好便似飛蛇走蟒,盈空裡亂落下來。那夥妖精見了,一個個魄散魂飛,抱頸縮頭,盡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無禮,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個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來,望空拋起,叫聲:「著!」唿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條,套將去了。弄得孫大聖赤手空拳,翻觔斗逃了性命。那妖魔得勝回歸洞,行者朦朧失主張。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丈,性亂情昏錯認家。
    可恨法身無坐位,當時行動念頭差。
  畢竟不知這番怎麼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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