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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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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話說當日林沖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卻在這裏撞見。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這裏?」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齎發小人,一地裏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箇酒店裏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喫的人都喝采,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家有箇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箇,權在營前開了箇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裏?」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裏。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裏面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沒箇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口。」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裏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裏,與林沖喫。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箇人閃將進來,酒店裏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箇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箇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喫酒?」只見那箇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裏請管營、差撥兩箇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箇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
  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裏,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中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裏。只見那箇官人和管營、差撥兩箇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舖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箇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喫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舖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箇人來得不尷尬。」老婆道:「怎麼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箇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裏訥出一句高太尉三箇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麼。」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箇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箇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箇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麼。只見那一箇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裏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裏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見差撥口裏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
  正說之時,閣子裏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裏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裏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喫了半箇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箇低著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裏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說。」有詩為證:
  謀人動念震天門,悄語低言號六軍。
  豈獨隔牆原有耳,滿前神鬼盡知聞。
  當下林沖問道:「甚麼要緊的事?」李小二請林沖到裏面坐下,說道:「卻纔有箇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裏請管營、差撥喫了半日酒。差撥口裏訥出高太尉三箇字來,小人心下疑惑。又著渾家聽了一箇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裏應道:『都在我兩箇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箇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喫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麼樣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沖道:「那人生得什麼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鬚,約有三十餘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皮。」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潑賤賊,敢來這裏害我!休要撞著我,只教骨肉為泥!」李小二道:「只要隄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言:『喫飯防噎,走路防跌?』」
  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裏去尋。李小二夫妻兩箇捏著兩把汗。當晚無事。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裏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牢城營裏,都沒動靜。林沖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小二道:「恩人,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舉的你,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場,每月但是納草納料的,有些常例錢取覓。原尋一箇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那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裏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裏交割。」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逕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箇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李小二道:「這箇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裏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勾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更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挪工夫來望恩人。」就在家裏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喫了。
  話不絮煩,兩箇相別了。林沖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帶了尖刀,拿了條花鎗,與差撥一同辭管營,兩箇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見:
  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崑侖。若還下到三更後,仿佛填平玉帝門。
  林沖和差撥兩箇在路上,又沒買酒喫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週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裏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四下裏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裏,只見那老軍在裏面向火。差撥說道:「管營差這箇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吩咐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裏。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箇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喫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回營裏來。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燄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裏。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裏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箇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纔老軍所說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喫?」便去包裹裏取些碎銀子,把花鎗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裏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祐,改日來燒紙錢。」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箇草帚兒在露天裏。林沖逕到店裏,主人問道:「客人那裏來?」林沖道:「你認得這箇葫蘆麼?」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原來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喫。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喫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鎗挑著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古時有箇書生,做了一箇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撚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拷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卻言道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綿衣絮襖。手撚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鎗、葫蘆在雪裏。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沖把手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林沖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把火處,怎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里路上,有一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裏宿一夜,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卷了,花鎗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裏來。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止有一塊大石頭,掇將過來,靠了門。入得裏面看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箇判官,一箇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沖把鎗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喫,就將懷中牛肉下酒。
  正喫時,只聽得外面必必撲撲地爆響。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裏看時,只見草料場裏火起,刮刮雜雜的燒著。但見:
  雪欺火勢,草助火威。偏愁草上有風,更訝雪中送炭。赤龍鬥躍,如何玉甲紛紛﹔粉蝶爭飛,遮莫火蓮燄燄。初疑炎帝縱神駒,此方芻牧﹔又猜南方逐朱雀,遍處營巢。誰知是白地裏起災殃,也須信暗室中開電目。看這火,能教烈士無明發﹔對這雪,應使奸邪心膽寒。
  當時林沖便拿了花鎗,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外面有人說將話來。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箇人腳步響,直奔廟裏來。用手推門,卻被石頭靠住了,推也推不開。三人在廟簷下立地看火。數內一箇道:「這條計好麼?」一箇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那人道:「林沖今番直喫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箇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箇央浼二位幹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又一箇道:「小人直爬入牆裏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箇火把,待走那裏去?」那一箇道:「這早晚燒箇八分過了。」又聽得一箇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箇死罪。」又一箇道:「我們回城裏去罷。」一箇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裏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
  林沖聽得三箇人時,一箇是差撥,一箇是陸虞候,一箇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准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鎗,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裏去?」三箇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肐察的一鎗,先撥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得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鎗,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纔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好賊,你待那裏去!」批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鎗搠在地裏,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麼冤讎,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喫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裏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裏。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喫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鎗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箇人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裏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繫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裏冷酒都喫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鎗,便出廟門投東之。走不到三五里,早見近村人家都拿著水桶鉤子來救火。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提著鎗只顧走,有詩為證:
  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
  若非風雪沽村酒,定被焚燒化朽枯。
  自謂冥中施計毒,誰知暗裏有神扶。
  最憐萬死逃生地,真是魁奇偉丈夫。
  那雪越下的猛,林沖投東走了兩箇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裏看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裏透出火光來。林沖逕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著一箇老莊客,周圍坐著四五箇小莊家向火。地爐裏面燄燄地燒著柴火。林沖走到面前叫道:「眾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乾,只見火炭邊煨著一箇瓮兒,裏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喫。」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箇喫尚且不夠,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攩寒。」老莊客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喫,說道:「沒奈何,回些罷。」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喫!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弔在這裏。」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鎗看著塊燄燄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將起來,又把鎗去火爐裏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鬚燄燄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鎗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彈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
  林沖道:「都去了,老爺快活喫酒。」土坑上卻有兩箇椰瓢,取一箇下來,傾那瓮酒來,喫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鎗,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裏掙得起來。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當時林沖醉倒在雪地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鎗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裏,花鎗丟在一邊。莊客一齊上,就地拿起林沖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一箇去處來。不是別處,有分教,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隻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箇英雄好漢。正是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畢竟看林沖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話說「豹子頭」林沖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扎不起,被眾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箇莊院。只見一箇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眾人且把這廝高弔起在門樓底下。」看天色曉來,林沖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箇大莊院。林沖大叫道:「甚麼人敢弔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得叫,手拏著白木棍,從門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那箇被燒了髭鬚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問明送官。」莊客一齊上,林沖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要打我,我自有說處。」只見一箇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沖看時,只見箇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至廊下問道:「你們在此打甚麼人?」眾莊客答道:「昨夜捉得箇偷米賊人。」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沖,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弔在這裏?」眾莊客看見,一齊走了。
  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小旋風」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沖道:「一言難盡!」兩箇且到裏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量。」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沖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暖閣裏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話下。
  卻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沖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四處張掛,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沖。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箇信息緊急,俟候柴進回莊,林沖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人,只因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猶恐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箇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前去。」正是:
  豪傑蹉跎運未通,行藏隨處被牢籠。
  不因柴進修書薦,焉得馳名水滸中。
  林沖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箇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箇好漢在那裏紮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箇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箇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箇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沖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箇軍官在那裏搜檢,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箇計策,送兄長過去。」林沖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鎗,駕了鷹鵰,牽著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沖雜在裏面,一齊上馬,都投關外。卻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太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沖,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纔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著林沖,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肯夾帶了出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只恁地相託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
  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柴進叫林沖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繫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裹,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行不到二十餘里,只見滿地如銀。昔金完顏亮有篇詞,名百字令,單題著大雪,壯那胸中殺氣: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霑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話說林沖踏著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箇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但見:
  銀迷草舍,玉映茅簷。數十株老樹杈枒,三五處小窗關閉。疏荊籬落,渾如膩粉輕舖﹔黃土繞牆,卻似鉛華布就。千團柳絮飄帘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林沖看見,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帘,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裹,抬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只見一箇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沖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箇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沖又問道:「有甚麼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沖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舖下一大盤牛肉,數盤菜蔬,放箇大碗,一面篩酒。林沖喫了三四碗酒,只見店裏一箇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麼人喫酒?」林沖看那人時,頭戴深簷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窄靿靴,身材長大,貌相魁宏,雙拳骨臉,三叉黃鬚,只把頭來摸著看雪。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林沖說道:「酒保,你也來喫碗酒。」酒保喫了一碗。林沖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里,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纔渡得到那裏。」林沖道:「你可與我覓隻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沖道:「我多與你些錢,央你覓隻船來,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沖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又喫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喫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撇下筆,再取酒來。
  正飲之間,只見那箇穿皮襖的漢子走向前來,把林沖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裏!現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地?」林沖道:「你道我是誰?」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沖?」林沖道:「我自姓張。」那漢笑道:「你莫胡說,現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賴得過?」林沖道:「你真箇要拿我!」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麼?你跟我進來,到裏面和你說話。」那漢放了手,林沖跟著,到後面一箇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沖施禮,對面坐下。那漢問道:「卻纔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麼?」林沖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夥,因此要去。」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箇人薦兄長來入夥。」林沖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麼?」林沖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常有書信往來。」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沖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裏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肥肉煎油點燈。卻纔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用。」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餚到來相待。兩箇在水亭上,喫了半夜酒。林沖道:「如何能夠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裏自有船隻,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當時兩箇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林沖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喫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面射將去。林沖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箇小嘍囉,搖著一隻快船過來,逕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搖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林沖看時,見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箇陷人去處!但見:
  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亂蘆攢萬隊刀鎗,怪樹列千層劍戟。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鼓,截來頭髮做韁繩。阻當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逕林巒。鵝卵石疊疊如山,苦竹鎗森森似雨。斷金亭上愁雲起,聚義廳前殺氣生。
  當時小嘍囉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朱貴同林沖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裹,拿了刀杖,兩箇好漢上山寨來。那幾箇小嘍囉,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林沖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關前擺著鎗、刀、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遍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纔到寨門口。林沖看見四面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纔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
  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一箇好漢,正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右邊交椅坐著雲裏金剛宋萬。朱貴、林沖向前聲喏了。林沖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
  林沖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林沖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卻是箇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箇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佔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只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正是:
  未同豪氣豈相求,縱遇英雄不肯留。
  秀士自來多嫉妒,豹頭空歎覓封侯。
  當下王倫叫小嘍囉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請林沖赴席,眾好漢一同喫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囉把一箇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身說道:「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箇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沖道:「三位頭領容復:小人『千里投名,萬里投主』,憑托柴大官人面皮,逕投大寨入夥。林沖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王倫道:「我這裏是箇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箇!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箇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裏做箇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沖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把一箇『投名狀』來。」林沖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箇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箇便謂之投名狀。」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只得休怪。」林沖應承了,自回房中宿歇,悶悶不已。正是:
  愁懷鬱鬱苦難開,可恨王倫忒弄乖。
  明日早尋山路去,不知那箇送頭來。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
  林沖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囉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喫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箇小嘍囉領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箇孤單客人經過。林沖悶悶不已,和小嘍囉再過渡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沖答道:「今日並無一箇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也難在這裏了。」林沖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喫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囉喫了早飯,拿了朴刀,又下山來。小嘍囉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兩箇來到林子裏潛伏等候,並不見一箇客人過往。伏到午牌時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沖又不敢動手,看他過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箇客人過。林沖對小嘍囉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箇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小嘍囉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當晚依舊上山。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沖不敢答應,只歎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挪步下山,投別處去。」
  林沖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有臨江仙詞一篇云:
  悶似蛟龍離海島,愁如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淚漣漣。江淹初去筆,項羽恨無船。高祖榮陽遭困厄,昭關伍相懮煎,曹公赤壁火連天,李陵臺上望,蘇武陷居延。
  當晚林沖仰天長歎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喫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沖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兩箇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箇人來。
  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沖提著朴刀對小嘍囉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別處去尋箇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箇人來?」林沖看時,叫聲:「慚愧!」只見那箇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沖把朴刀捍翦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沖,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林沖趕將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林沖道:「你看,我命苦麼!來了三日,甫能等得一箇人來,又喫他走了。」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沖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
  只見山坡下轉出一箇大漢來,林沖見了,說道:「天賜其便。」只見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那裏去?洒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鬚。」飛也似踴躍而來。林沖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這箇人來鬥林沖,有分教,梁山泊內,添幾箇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輳幾只跳澗金晴猛獸。畢竟來與林沖鬥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二回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托紅纓﹔穿一領白緞子征衫,繫一條縱線絛,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鬚﹔把氈笠子掀在背梁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林沖正沒好氣,那裏答應,睜圓怪眼,倒豎虎鬚,挺著朴刀,搶將來鬥那箇大漢。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一往一來,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
  兩箇又鬥了十數合,正鬥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鬥了!」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兩箇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囉,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鬼沒!這箇是俺的兄弟「豹子頭」林沖。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洒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箇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洒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裏經過,顧倩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洒家如何?」王倫道:「你莫是綽號喚做「青面獸」的?」楊志道:「洒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喫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洒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喫酒。」王倫道:「制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
  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話休絮煩,酒至數杯,王倫心裏想道:「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箇人情,並留了楊志,與他作敵。」因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箇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裏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裏。卻纔制使要上東京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現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喫酒肉,同做好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箇親眷,現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洒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一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喫了早飯,眾頭領叫一箇小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叫小嘍囉渡河,送出大路。眾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朱貴坐第五位。從此五箇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箇莊家挑了擔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楊志取路,不數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箇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些銀兩,自回去了。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喫了。
  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纔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箇制使去運花石綱,九箇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倒了,將楊志趕出殿帥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來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鎗一刀,博箇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喫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煩惱了一回。在客店裏又住幾日,盤纏都使盡了。正是:
  花石綱原沒紀綱,奸邪到底困忠良。
  早知廊廟當權重,不若山林聚義長。
  楊志尋思道:「卻是恁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箇時辰,並無一箇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裏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大漢,喫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將來。楊志看那人時,形貌生得粗陋。但見: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枒杈怪樹,變為肐瘩形骸﹔臭穢枯樁,化作腌臢魍魎。渾身遍體,都生滲滲瀨瀨沙魚皮﹔夾腦連頭,盡長拳拳彎彎捲螺髮。胸前一片緊頑皮,額上三條強拗皺。
  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凶、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
  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麼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道:「洒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的喚做寶刀?」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麼?」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舖裏討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干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了望。楊志道:「這箇直得甚麼?」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的較準,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眾人都喝采。牛二道:「喝甚麼鳥采!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麼?」楊志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楊志左手接過頭髮,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眾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麼?」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怎麼殺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箇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箇人我看。」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只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甚麼?」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洒家又不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讎,一物不成兩物,現在沒來由殺你做甚麼?」
  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我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裏。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箇潑皮強奪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麼?」口裏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箇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洒家殺死這箇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洒家去官府裏出首。」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逕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楊志拿著刀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楊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為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箇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眾鄰舍都是證見。」眾人亦替楊志告說,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長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並眾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裏監守。但見:
  推臨獄內,擁入牢門。黃鬚節級,麻繩準備弔繃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只此便如真地獄。
  且說楊志押到死囚牢裏,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憐他是箇好男子,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覷他。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覷他是箇首身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箇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送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那口寶刀沒官入庫。
  當廳押了文牒,差兩箇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子盤頭護身枷釘了。吩咐兩箇公人,便教監押上路。
  天漢州橋那幾箇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箇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喫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箇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張龍、趙虎道:「我兩箇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吩咐,但請放心。」楊志謝了眾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眾人各自散了。
  話裏只說楊志同兩箇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位公人﹔尋醫士贖了幾箇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箇公人上路。三箇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間請張龍、趙虎同喫。三箇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箇客店安下。
  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陞廳,兩箇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由。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回與兩箇公人,自回東京了,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慇懃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勤謹,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箇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箇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已罷,帶領楊志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上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廳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下。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正將臺上立著兩箇都監:一箇喚做李天王李成,一箇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臺上豎起一面黃旗來,將臺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面誰敢高聲。又見將臺上豎起一面凈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麾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鎗,暴雷也似唱箇大喏。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鎗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將手中鎗使了幾路,眾人喝采。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箇大喏。梁中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目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楊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取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鎗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
  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鎗。」周謹怒道:「這箇賊配軍敢來與我交鎗!」誰知惱犯了這箇好漢,來與周謹鬥武。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字,千軍隊裏奪頭功。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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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

  話說當時周謹、楊志兩箇勒馬,在於旗下,正欲出戰交鋒,只見兵馬都監聞達喝道:「且住!」自上廳來稟覆梁中書道:「復恩相:論這兩箇比試武藝,雖然未見本事高低,鎗刀本是無情之物,只宜殺賊剿寇。今日軍中自家比試,恐有傷損,輕則殘疾,重則致命,此乃於軍不利。可將兩根鎗去了鎗頭,各用氈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馬,都與皂衫穿著。但是鎗桿廝搠,如白點多者,當輸。」梁中書道:「言之極當。」隨即傳令下去。
  兩箇領了言語,向這演武廳後去了鎗尖,都用氈片包了,縛成骨朵,身上各換了皂衫,各用鎗去石灰桶裏蘸了石灰,再各上馬,出到陣前。那周謹躍馬挺鎗,直取楊志,這楊志也拍戰馬,撚手中鎗,來戰周謹。兩箇在陣前,來來往往,番番復復,攪做一團,扭做一塊,鞍上人鬥人,坐下馬鬥馬,兩箇鬥了四五十合。看周謹時,恰似打翻了荳腐的,斑斑點點,約有三五十處﹔看楊志時,只有左肩胛下一點白。
  梁中書大喜,叫喚周謹上廳,看了跡道:「前官參你做箇軍中副牌,量你這般武藝,如何南征北討?怎生做得正請受的副牌?」教楊志替此人職役。管軍兵馬都監李成上廳稟覆梁中書道:「周謹鎗法生疏,弓馬熟閒,不爭把他來逐了職事,恐怕慢了軍心。再教周謹與楊志比箭如何?」梁中書道:「言之極當。」再傳下將令來,叫楊志與周謹比箭。
  兩箇得了將令,都扎了鎗,各開了弓箭。楊志就弓袋內取出那張弓來,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馬,跑到廳前,立在馬上,欠身稟覆道:「恩相,弓箭發處,事不容情,恐有傷損,乞請鈞旨。」梁中書道:「武夫比試,何慮傷殘?但有本事,射死勿論。」楊志得令,回到陣前。李成傳下言語,叫兩箇比箭好漢,各關與一面遮箭牌,防護身體。兩箇各領遮箭防牌,綰在臂上。楊志說道:「你先射我三箭,後卻還你三箭。」周謹聽了,恨不得把楊志一箭射箇透明。楊志終是箇軍官出身,識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為事。怎見得兩箇比箭:
  這箇曾向山中射虎,那箇慣從風裏穿楊。彀滿處,兔狐喪命﹔箭發時,鵰鶚魂傷。較藝術,當場比並﹔施手段,對眾揄揚。一箇磨鞦解,實難抵當﹔一箇閃身解,不可隄防。頃刻內要觀勝負,霎時間便見存亡。
  當時將臺上早把青旗麾動,楊志拍馬望南邊去,周謹縱馬趕來,將韁繩搭在馬鞍鞽上,左手拿著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滿滿地望楊志後心颼地一箭。楊志聽得背後弓弦響,霍地一閃,去鐙裏藏身,那枝箭早射箇空。周謹見一箭射不著,卻早慌了,再去壺中急取第二枝箭來,搭上弓弦,覷的楊志較親,望後心再射一箭。楊志聽得第二枝箭來,卻不去鐙裏藏身,那枝箭風也似來,楊志那時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撥,那枝箭滴溜溜撥下草地裏去了。周謹見第二枝箭又射不著,心裏越慌。楊志的馬早跑到教場盡頭,霍地把馬一兜,那馬便轉身望正廳上走回來。周謹也把馬只一勒,那馬也跑回,就勢裏趕將來去。那綠茸茸芳草地上,八箇馬蹄翻盞撤鈸相似,勃喇喇地風團兒也似般走。周謹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滿滿地,儘平生氣力,眼睜睜地看看楊志後心窩上,只一箭射將來。楊志聽得弓弦響,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綽,綽在手裏。便縱馬入演武燈前,撇下周謹的箭。
  梁中書見了大喜,傳下號令,卻叫楊志也射周謹三箭。將臺上又把青旗麾動,周謹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馬望南而走。楊志在馬上把腰只一縱,略將腳一拍,那馬潑喇喇的便趕。楊志先把弓虛扯一扯,周謹在馬上聽得腦後弓弦響,扭轉身來,便把防牌來迎,卻早接箇空。周謹尋思道:「那廝只會使鎗,不會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虛詐時,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贏了。」周謹的馬早到教場南盡頭,那馬便轉望演武廳來。楊志的馬見周謹馬跑轉來,那馬也便回身。楊志早去壺中掣出一枝箭來,搭弓在弦上,心裏想道:「射中他後心窩,必至傷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沒冤讎,洒家只射他不致命處便了。」左手如托太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說時遲,那時快,一箭正中周謹左肩。周謹措手不及,翻身落馬。那匹空馬直跑過演武廳背後去了。眾軍卒自去救那周謹去了。梁中書見了大喜,叫軍政司便呈文案來,教楊志截替了周謹職役。
  楊志喜氣洋洋,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正是:
  得罪幽燕作配兵,當場比試死相爭。
  能將一箭穿楊手,奪得牌軍半職榮。
  不想階下左邊轉上一箇人來叫道:「休要謝職,我和你兩箇比試!」楊志看那人時,身材七尺以上長短,面圓耳大,脣闊口方,腮邊一部落腮鬍鬚,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直到梁中書面前聲了喏,稟道:「周謹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誤輸與楊志。小將不才,願與楊志比試武藝,若如小將折半點便宜與楊志,休教截替周謹,便教楊志替了小將職役,雖死而不怨。」梁中書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為是他性急,撮鹽入火,為國家面上,只要爭氣,當先廝殺,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鋒」。李成聽得,便下將臺來,直到廳前稟覆道:「相公,這楊志既是殿司制使,必將好武藝,須和周謹不是對手﹔正好與索正牌比試武藝,便見優劣。」梁中書聽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舉楊志,眾將不伏。一發等他贏了索超,他們也死而無怨,卻無話說。」
  梁中書隨即喚楊志上廳問道:「你與索超比試武藝如何?」楊志稟道:「恩相將令,安敢有違。」梁中書道:「既然如此,你去廳後換了裝束,好生披掛,教甲仗庫隨行官吏取應用軍器給與,就叫牽我的戰馬借與楊志騎,小心在意,休覷得等閒。」楊志謝了,自去結束。
  卻說李成吩咐索超道:「你卻難比別人,周謹是你徒弟,先自輸了。你若有些疏失,喫他把大名府軍官都看得輕了。我有一匹慣曾上陣的戰馬,並一副披掛,都借與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銳氣。」索超謝了,也自去結束。
  梁中書起身,走出階前來,從人移轉銀交椅,直到月臺欄干邊放下。梁中書坐定,左右祗候兩行﹔喚打傘的撐開那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簷涼傘來,蓋定在梁中書背後。將臺上傳下將令,早把紅旗招動。兩邊金鼓齊鳴,發一通擂。去那教場中兩陣內,各放了箇炮。炮響處,索超跑馬入陣內,藏在門旗下﹔楊志也從陣裏跑馬入軍中,直到門旗背後。將臺上又把黃旗招動,又發了一通擂,兩軍齊吶一聲喊。教場中誰敢做聲,靜蕩蕩的。再一聲鑼響,扯起淨平白旗。兩下眾官沒一箇敢走動胡言說話,靜靜地立著。
  將臺上又把青旗招動,只見第三通戰鼓響處,去那左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正牌軍索超出馬,直到陣前,兜住馬,拿軍器在手,果是英雄豪傑。但見頭戴一頂熟鋼獅子盔,腦後斗大來一顆紅纓,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腰繫一條鍍金獸面束帶,前後兩面青銅護心鏡﹔上籠著一領緋紅團花袍,上面垂兩條綠絨縷頷帶﹔下穿一雙斜皮氣跨靴,左帶一張弓,右懸一壺箭﹔手裏橫著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監那匹慣戰能征雪白馬。看那馬時,又是一匹好馬。但見: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額虎﹔毛堆膩粉,如同北海玉麒麟。衝得陣,跳得溪,喜戰鼓,性如君子﹔負得重,走得遠,慣嘶風,必是龍媒。勝如伍相梨花馬,賽過秦王白玉駒。
  左陣上「急先鋒」索超兜住馬,掗著金蘸斧,立馬在陣前。右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楊志提手中鎗出馬,直至陣前,勒住馬,橫著鎗在手,果是勇猛。但見頭戴一頂鋪霜耀日鑌鐵盔,上撒著一把青纓﹔身穿一副鉤嵌梅花榆葉甲,繫一條紅絨打就勒甲絛,前後獸面掩心﹔上籠著一領白羅生色花袍,垂著條紫絨飛帶﹔腳登一雙黃皮襯底靴﹔一張皮靶弓,數根鑿子箭﹔手中挺著渾鐵點鋼鎗﹔騎的是梁中書那匹火塊赤千里嘶風馬。看那馬時,又是匹無敵的好馬。但見:
  鬃分火燄,尾擺朝霞。渾身亂掃胭脂,兩耳對攢紅葉。侵晨臨紫塞,馬蹄迸四點寒星﹔日暮轉沙堤,就地滾一團火塊。休言南極神駒,真乃壽亭赤兔。
  右陣上「青面獸」楊志撚手中鎗,勒坐下馬,立於陣前。兩邊軍將暗暗地喝采,雖不知武藝如何,先見威風出眾。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銷金令字旗,驟馬而來,喝道:「奉相公鈞旨,教你兩箇俱各用心,如有虧誤處,定行責罰。若是贏時,多有重賞。」二人得令,縱馬出陣,到教場中心,兩馬相交,二般兵器並舉。索超忿怒,掄手中大斧,拍馬來戰楊志。楊志逞威,撚手中神鎗,來迎索超。兩箇在教場中間,將臺前面,二將相交,各賭平生本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條臂膊縱橫,八只馬蹄撩亂。但見:
  征旂蔽日,殺氣遮天。一箇金蘸斧直奔頂門,一箇渾鐵鎗不離心坎。這箇是扶持社稷毘沙門,托塔李天王﹔那箇是整頓江山掌金闕,天蓬大元帥。一箇鎗尖上吐一條火燄,一箇斧刃中迸幾道寒光。那箇是七國中袁達重生,這箇是三分內張飛出世。一箇是巨靈神忿怒,揮大斧劈碎山根﹔一箇如華光藏生嗔,仗金鎗搠開地府。這箇圓彪彪睜開雙眼,胳查查斜砍斧頭來﹔那箇必剝剝咬碎牙關,火燄燄搖得鎗桿斷。各人窺破綻,那放半些閒。
  兩箇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敗。月臺上梁中書看得呆了﹔兩邊眾軍官看了,喝采不疊﹔陣面上軍士們遞相廝覷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李成、聞達在將臺上,不住聲叫道:「好鬥!」聞達心上只恐兩箇內傷了一箇,慌忙招呼旗牌官,拿著令字旗,與他分了。將臺上忽的一聲鑼響,楊志和索超鬥到是處,各自要爭功,那裏肯回馬。旗牌官飛來叫道:「兩箇好漢歇了,相公有令。」楊志、索超方纔收了手中軍器,勒坐下馬,各跑回本陣來,立馬在旗下。看那梁中書,只等將令。
  李成、聞達下將臺來,直到月臺下,稟覆梁中書道:「相公,據這兩箇武藝一般,皆可重用。」梁中書大喜,傳下將令,喚楊志、索超。牌旗官傳令,喚兩箇到廳前,都下了馬。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兩箇都上廳來,躬身聽令。梁中書叫取兩錠白銀,兩副表裏,來賞賜二人。就叫軍政司將兩箇都升做管軍提轄使,便叫貼了文案,從今日便參了他兩箇。索超、楊志都拜謝了梁中書,將著賞賜下廳來,解了鎗刀弓箭,卸了頭盔衣甲,換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掛,換了錦襖,都上廳來,再拜謝了眾軍官。梁中書叫索超、楊志兩箇也見了禮,入班做了提轄。眾軍卒便打著得勝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書和大小軍官,都在演武廳上筵宴。看看紅日沉西,筵席已罷,梁中書上了馬,眾官員都送歸府。馬頭前擺著這兩箇新參的提轄,上下肩都騎著馬,頭上亦都帶著紅花,迎入東郭門來。兩邊街道扶老攜幼,都看了歡喜。梁中書在馬上問道:「你那百姓,歡喜為何?」眾老人都跪了稟道:「老漢等生在北京,長在大名府,不曾見今日這等兩箇好漢將軍比試。今日教場中看了這般敵手,如何不歡喜?」梁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回到府中,眾官各自散了。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請去作慶飲酒。楊志新來,未有相識,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慇懃聽候使喚,都不在話下。
  且把這閒話丟過,只說正話。自東郭演武之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志,早晚與他並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心中也自欽伏。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春盡夏來,時逢端午,蕤賓節至,梁中書與蔡夫人在後堂家宴,慶賀端陽。但見:
  盆栽綠艾,瓶插紅榴。水晶帘卷蝦鬚,錦繡屏開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銀,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異品,果獻時新。葵扇風中,奏一派聲清韻美﹔荷衣香裏,出百般舞態嬌姿。
  當日梁中書正在後堂與蔡夫人家宴,慶賞端陽,酒至數杯,食供兩套,只見蔡夫人道:「相公自從出身,今日為一統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梁中書道:「世傑自幼讀書,頗知經史,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親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書道:「下官如何不記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將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京師慶壽。一月之前,幹人都關領去了。現今九分齊備,數日之間,也待打點停當,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躊躇。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並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枉費了這一遭財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今年叫誰人去好?」蔡夫人道:「帳前現有許多軍校,你選擇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書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併禮物完足,那時選擇去人未遲。夫人不必掛心,世傑自有理會。」當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話下。
  不說梁中書收買禮物玩器,選人上京去慶賀蔡太師生辰。且說山東濟州鄆城縣新到任一箇知縣,姓時,名文彬。此人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懷惻隱之心,常有仁慈之念。爭田奪地,辨曲直而後施行﹔閒毆相爭,分輕重方纔決斷。閒暇時撫琴會客,忙迫裏飛筆判詞。名為縣之宰官,實乃民之父母。
  當日知縣時文彬升廳公座,左右兩邊排著公吏人等。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並兩箇巡捕都頭。本縣尉司管下有兩箇都頭:一箇喚做步兵都頭,一箇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箇士兵﹔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箇使鎗的頭目,二十箇士兵。
  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鬚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雲長模樣,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原是本處富戶,只因他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好武藝。怎見的朱仝氣象?但見:
  義膽忠肝豪傑,胸中武藝精通,超群出眾果英雄。彎弓能射虎,提劍可誅龍。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凜凜威風。面如重棗色通紅,雲長重出世,人號「美髯公」。
  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鬍鬚,為他膂力過人,跳二三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後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匾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怎見得雷橫的氣象?但見:
  天上罡星臨世上,就中一箇偏能,都頭好漢是雷橫。拽拳神臂健,飛腳電光生。江海英雄推武勇,跳牆過澗身輕,豪雄誰敢與相爭!山東「插翅虎」,寰海盡聞名。
  那朱仝、雷橫兩箇,專管擒拿賊盜。當日知縣呼喚兩箇上廳來,聲了喏,取台旨。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眾打劫,拒敵官軍。亦恐各處鄉村盜賊猖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箇,休辭辛苦,與我將帶本管士兵人等,一箇出西門,一箇出東門,分投巡捕。若有賊人,隨即勦獲申解,不可擾動鄉民。體知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別處皆無,你們眾人採幾片來縣裏呈納,方表你們曾巡到那裏。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定行責罰不恕。」兩箇都頭領了臺旨,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只說雷橫當晚引了二十箇士兵出東門,繞村巡察,遍地裏走了一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眾人採了那紅葉,就下村來。行不到三二里,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裏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人在裏面麼?我們直入去看一看。」眾人拿著火,一齊照將入來,只見供桌上赤條條地睡著一箇大漢。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齁齁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箇有賊!」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扎,被二十箇士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綁了,押出廟門,投一箇保正莊上來。
  不是投那箇去處,有分教,東溪村裏,聚三四籌好漢英雄﹔鄆城縣中,尋十萬貫金珠寶貝。正是天上罡星來聚會,人間地煞得相逢。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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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見了這條大漢,睡在供桌上,眾土兵向前,把條索子綁了,捉離靈官殿來,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雷橫道:「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討些點心喫了,卻解去縣裏取問。」一行眾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最愛剌鎗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著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在溪裏,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於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裏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了過來東溪村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名字。
  卻早雷橫並土兵押著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裏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起,聽得報是雷都頭到來,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眾土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裏。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為頭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幹到這裏?」雷橫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鄉村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逕投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晁蓋道:「這個何妨!」一面叫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喫。晁蓋動問道:「敝村曾拿得個把小賊麼?」雷橫道:「卻纔前面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著在那裏,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便睡著。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裏見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現今吊在貴莊門房裏。」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晁蓋喝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後廳軒下少坐。」便叫莊客裏面點起燈燭,請都頭到裏面酌盃。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按酒、菜蔬、盤饌。莊客一面篩酒,晁蓋又叫買酒與土兵眾人喫,莊客請眾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裏管待,大盤酒肉只管叫眾人喫。晁蓋一頭相待雷橫喫酒,一面自肚裏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喫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誰。」相陪喫了五七盃酒,便叫家裏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淨了手便來。」
  那主管陪侍著雷橫喫酒,晁蓋卻去裏面拿了個燈籠,逕來門樓下看時,土兵都去喫酒,沒一個在外面。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裏?」莊客道:「在門房裏關著。」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裏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魆魆毛腿,赤著一雙腳。晁蓋把燈照那人臉時,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我村中不曾見有你。」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裏投奔一個人,卻把我來拿做賊,我須有分辯處。」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那漢道:「我來這村中投奔一個好漢。」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麼?」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晁蓋道:「你卻尋他有甚勾當?」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要與他說知,因此而來。」晁蓋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只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只說四五歲離了這裏,今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獲高懸草舍東。
  百萬贓私天不佑,解圍晁蓋有奇功。
  當時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後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慢客。」雷橫道:「多多相擾,理甚不當。」兩個又喫了數盃酒,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小人告退,好去縣中畫卯。」晁蓋道:「都頭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幹,千萬來走一遭。」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不須保正吩咐。請保正免送。」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
  兩個同走出來,那夥土兵眾人都得了酒食,喫得飽了,各自拿了鎗棒,便去門房裏解了那漢,背剪縛著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雷橫道:「這廝便是靈官廟裏捉的賊。」
  說猶未了,只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晁蓋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麼?」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眾人喫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晁蓋道:「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在廟裏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裏過活,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本京客人來這裏販賣,向後再不曾見面。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裏?小可本也認他不得,為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逕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那漢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賊。」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裏?」奪過土兵手裏棍棒,劈頭劈臉便打。雷橫並眾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那漢道:「阿舅息怒,且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喫了一盃酒,不敢來見阿舅,權去廟裏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將我拿了,卻不曾做賊。」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裏罵道:「畜生!你卻不逕來見我,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我家中沒得與你喫,辱沒殺人!」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蹺蹊,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喚土兵快解了綁縛的索子,放還保正。眾土兵登時放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
  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裏來。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說道:「都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雷橫道:「不當如此。」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便是怪小人。」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晁蓋叫那漢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眾土兵,再送出莊門外。雷橫相別了,引著土兵自去。
  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戴了,便問那漢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髮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廟裏,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拜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現在何處?」
  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敢說這話。這裏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晁蓋道:「這裏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
  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裏,不知被誰人打劫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為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鎗,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獻此一套富貴,不知哥哥心內如何?」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裏,想你喫了些艱辛,且去客房裏將息少歇。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裏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幹事了。
  且說劉唐在房裏尋思道:「我著甚來由,苦惱這遭!多虧晁蓋完成,解脫了這件事。只叵耐雷橫那廝平白騙了晁保正十兩銀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廝去未遠,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齊打翻了那廝們,卻奪回那銀子,送還晁蓋,也出一口惡氣。此計大妙。」劉唐便出房門,去鎗架上拿了一條朴刀,便出莊門,大踏步投南趕來。此時天色已明,但見:
  北斗初橫,東方欲白。天涯曙色纔分,海角殘星漸落。金雞三唱,喚佳人傅粉施朱﹔寶馬頻嘶,催行客爭名競利。幾縷丹霞橫碧漢,一輪紅日上扶桑。
  這「赤髮鬼」劉唐挺著朴刀,趕了五六里路,卻早望見雷橫引著土兵,慢慢地行將去。劉唐趕上來,大喝一聲:「兀那都頭不要走!」
  雷橫喫了一驚,回過頭來,見是劉唐撚著朴刀趕來。雷橫慌忙去土兵手裏奪條朴刀拿著,喝道:「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麼?」劉唐道:「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我便饒了你!」雷橫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剗地問我取銀子?」劉唐道:「我須不是賊,你卻把我吊了一夜,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是會的將來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橫大怒,指著劉唐大罵道:「辱門敗戶的謊賊,怎敢無禮!」劉唐道:「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臟潑才,怎敢罵我!」雷橫又罵道:「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使不得!」劉唐大怒道:「我來和你見個輸贏。」撚著朴刀,直奔雷橫。雷橫見劉唐趕上來,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來迎。兩個就大路上廝併,但見:
  一來一往,似鳳翻身﹔一撞一衝,如鷹展翅。一個照搠,盡依良法﹔一個遮攔,自有悟頭。這個丁字腳,搶將入來﹔那個四換頭,奔將進去。兩句道:雖然不上凌煙閣,只此堪描入畫圖。
  當時雷橫和劉唐就路上鬥了五十餘合,不分勝敗。眾土兵見雷橫贏劉唐不得,卻待都要一齊上併他。只見側首籬門開處,一個人掣兩條銅鏈,叫道:「你們兩個好漢且不要鬥,我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我有話說。」便把銅鏈就中一隔,兩個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來,立住了腳。看那人時,似秀才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穿一領皂沿邊麻布寬衫,腰繫一條茶褐鑾帶﹔下面絲鞋淨襪,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鬚長。這人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加亮先生,祖貫本鄉人氏。曾有一首臨江仙贊吳用的好處:萬卷經書曾讀過,平生機巧心靈,六韜三略究來精。胸中藏戰將,腹內隱雄兵。謀略敢欺諸葛亮,陳平豈敵才能。略施小計鬼神驚。字稱吳學究,人號「智多星」。
  當時吳用手提銅鏈,指著劉唐叫道:「那漢且住,你因甚和都頭爭執?」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橫便道:「教授不知,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廟裏,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請我們喫了酒,送些禮物與我。這廝瞞了他阿舅,直趕到這裏問我取,你道這廝大膽麼?」吳用尋思道:「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但有些事,便和我相議計較。他的親眷相識,我都知道,不曾見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蹺蹊。我且勸開了這場鬧,卻再問他。」吳用便道:「大漢休執迷,你的母舅與我至交,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你卻來討了,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與你母舅說。」劉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若是不還我,誓不回去。」雷橫道:「只除是保正自來取,便還他,卻不還你。」劉唐道:「你屈冤人做賊,詐了銀子,怎地不還?」雷橫道:「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還!」劉唐道:「你不還!只除問得我手裏朴刀肯便罷。」吳用又勸:「你兩個鬥了半日,又沒輸贏,只管鬥到幾時是了?」劉唐道:「他不還我銀子,直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便罷。」雷橫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土兵來併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劉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手劃腳也趕攏來。兩個又要廝併。這吳用橫身在裏面勸,那裏勸得住。劉唐撚著朴刀,正待鑽將過來。雷橫口裏千賊萬賊罵,挺起朴刀,只待要鬥。只見眾土兵指道:「保正來了。」
  劉唐回身看時,只見晁蓋披著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畜生不得無禮!」那吳用大笑道:「須是保正自來,方纔勸得這場鬧。」晁蓋趕得氣喘,問道:「你怎的趕來這裏鬥朴刀?」雷橫道:「你的令甥拿著朴刀趕來問我取銀子。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鬥了五十合,教授解勸在此。」晁蓋道:「這畜生,小人並不知道,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自當改日登門陪話。」雷橫道:「小人也知那廝胡為,不與他一般見識,又勞保正遠出。」作別自去,不在話下。
  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不是保正自來,幾乎做出一場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藝。小生在籬笆裏看了。這個有名慣使朴刀的雷都頭,也敵不過,只辦得架隔遮攔。若再鬥幾合,雷橫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人慌忙出來間隔了。這個令甥從何而來?往常時莊上不曾見有。」晁蓋道:「卻待正要求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正欲使人來,只是不見了他,鎗架上朴刀又沒尋處。只見牧童報說,一個大漢拿條朴刀望南一直趕去,我慌忙隨後追得來,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請尊步同到敝莊,有句話計較計較。」那吳用還至書齋,掛了銅鏈在書房裏,吩咐主人家道:「學生來時,說道先生今日有幹,權放一日假。」有詩為證:文才不下武才高,銅鏈猶能勸朴刀。只愛雄談偕義士,豈甘枯坐伴兒曹。放他眾鳥籠中出,許爾群蛙野外跳。自是先生多好動,學生歡喜主人焦。
  吳用拽上書齋門,將鎖鎖了,同晁蓋、劉唐到晁家莊上。晁蓋逕邀入後堂深處,分賓而坐。吳用問道:「保正,此人是誰?」晁蓋道:「江湖上好漢,此人姓劉,名唐,是東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貴,特來投奔我。夜來他醉臥在靈官廟裏,卻被雷橫捉了,拿到我莊上,我因認他做外甥,方得脫身。他說:『有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早晚從這裏經過,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他來的意,正應我一夢。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議,此一件事若何?」吳用笑道:「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也猜個七八分了。此一事卻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許多莊客,一個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劉兄、小生三人,這件事如何團弄?便是保正與劉兄十分了得,也擔負不下。這段事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多也無用。」晁蓋道:「莫非要應夢之星數?」吳用便道:「兄長這一夢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吳用尋思了半晌,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說道:「有了!有了!」晁蓋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漢,可以便去請來,成就這件事。」
  吳用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句話來,有分教,東溪莊上,聚義漢翻作強人﹔石碣村中,打魚船權為戰艦。正是:
  指揮說地談天口,來誘翻江攪海人。
  畢竟「智多星」吳用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五回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話說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眾,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這三個人,方纔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個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魚為生,亦曾在泊子裏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弟兄。小生舊日在那裏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為見他與人結交真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好兩年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蓋道:「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裏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著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小生必須自去那裏,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夥。」晁蓋大喜道:「先生高見,幾時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裏。」晁蓋道:「最好。」
  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喫。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到,只不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生受,連夜去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那條路上來。」劉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回來,那時卻教劉兄去。」晁蓋道:「也是,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
  話休絮煩,當日喫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時分,吳用起來洗漱罷,喫了些早飯,討了些銀兩,藏在身邊,穿上草鞋。晁蓋,劉唐送出莊門,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行到晌午時分,早來到那村中。但見:
  青鬱鬱山峰迭翠,綠依依桑柘堆雲。
  四邊流水繞孤村,幾處疏篁沿小徑。
  茅檐傍澗,古木成林。
  籬外高懸沽酒旆,柳陰閒纜釣魚船。
  吳學究自來認得,不用問人,來到石碣村中,逕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看時,只見枯樁上纜著數隻小漁船,疏籬外晒著一張破魚網。倚山傍水,約有十數間草房。吳用叫一聲道:「二哥在家麼?」只見一個人從裏面走出來,生得如何?但見:
  瞘兜臉兩眉豎起,略綽口四面連拳。胸前一帶蓋膽黃毛,背上兩枝橫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氣力,眼睛射幾萬道寒光。休言村裏一漁人,便是人間真太歲。
  那阮小二走將出來,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舊衣服,赤著雙腳。出來見了是吳用,慌忙聲喏道:「教授何來?甚風吹得到此?」吳用答道:「有些小事,特來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說不妨。」吳用道:「小生自離了此間,又早二年。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他要辦筵席,用著十數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聲,說道:「小人且和教授喫三盃,卻說。」吳用道:「小生的來意,也欲正要和二哥喫三盃。」阮小二道:「隔湖有幾處酒店,我們就在船裏蕩將過去。」吳用道:「最好。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們去尋他便了。」兩個來到泊岸邊,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隻,便扶著吳用下船去了。樹根頭拿了一把樺揪,只顧蕩。早蕩將開去,望湖泊裏來。正蕩之間,只見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見五郎麼?」吳用看時,只見蘆葦叢中搖出一隻船來。那漢生的如何?但見:
  疙疸臉橫生怪肉,玲瓏眼突出雙睛。腮邊長短淡黃鬚,身上交加烏黑點。渾如生鐵打成,疑是頑銅鑄就。世上降生真五道,村中喚作活閻羅。
  那阮小七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腰繫著一條生布裙,把那只船蕩著,問道:「二哥,你尋五哥做甚麼?」吳用叫一聲:「七郎,小生特來相央你們說話。」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幾時不曾相見。」吳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喫盃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喫盃酒,只是一向不曾見面。」
  兩隻船廝跟著在湖泊裏,不多時,划到個去處,團團都是水,高埠上有七八間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麼?」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錢,輸得沒了分文。卻纔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上賭去了。」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划開。阮小七便在背後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只是輸,卻不晦氣!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地。」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計了。」兩隻船廝並著,投石碣村鎮上來。划了半個時辰,只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著兩串銅錢,下來解船。阮小二道:「五郎來了。」吳用看時,但見:
  一雙手渾如鐵棒,兩隻眼有似銅鈴。面上雖有些笑容,眉間卻帶著殺氣。能生橫禍,善降非災。拳打來,獅子心寒﹔腳踢處,蚖蛇喪膽。何處覓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鬱鬱一個豹子來,裏面匾扎起褲子,上面圍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吳用叫一聲道:「五郎得采麼?」阮小五道:「原來卻是教授,好兩年不曾見面,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尋你,老娘說道出鎮上賭錢去了,因此同來這裏尋你。且來和教授去水閣上喫三盃。」阮小五慌忙去橋邊解了小船,跳在艙裏,捉了樺楫,只一划,三隻船廝並著划了一歇,早到那個水閣酒店前。看時,但見:
  前臨湖泊,後映波心。數十株槐柳綠如煙,一兩蕩荷花紅照水。涼亭上窗開碧檻,水閣中風動朱簾。休言三醉岳陽樓,只此便是蓬島客。
  當下三隻船撐到水亭下荷花蕩中,三隻船都纜了。扶吳學究上了岸,入酒店裏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請教授上坐。」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吳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來。店小二把四隻大盞子擺開,鋪下四雙箸,放了四盤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二道:「有甚麼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順。」吳用道:「倒來相擾,多激惱你們。」阮小二道:「休恁地說!」催促小二哥只顧篩酒,早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喫了幾塊,便喫不得了。那三個狼餐虎食,喫了一回。
  阮小五動問道:「教授到此貴幹?」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特來尋我們。」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說十數個,再要多些,我弟兄們也包辦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阮小五道:「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吳用道:「小生多有銀兩在此,隨算價錢,只是不用小的,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卻沒討處,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須是等得幾日纔得,我的船裏有一桶小活魚,就把來喫酒。」阮小七便去船內取將一桶小魚上來,約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盤,把來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亂喫些個。」
  四個又喫了一回。看看天色漸晚,吳用尋思道:「這酒店裏須難說話,今夜必是他家權宿,到那裏卻又理會。」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請教授權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卻再計較。」吳用道:「小生來這裏走一遭,千難萬難,幸得你們弟兄今日做一處,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還錢。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須銀子在此,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瓮酒,買些肉,村中尋一對雞,夜間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裏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吳用道:「逕來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喫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吳用取出一兩銀子,付與阮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個大瓮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小二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艙裏,解了纜索,逕划將開去,一直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齊都到後面坐地,便叫點起燈來。原來阮家弟兄三個,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個人都在阮小二家後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雞,叫阿嫂同討的小猴子在廚下安排。約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
  吳用勸他弟兄們喫了幾盃,又提起買魚事來,說道:「你這裏偌大一個去處,卻怎地沒了這等大魚?」阮小二道:「實不瞞教授說,這般大魚,只除梁山泊裏便有。我這石碣湖中狹小,存不得這等大魚。」吳用道:「這裏和梁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歎了一口氣道:「休說!」吳用又問道:「二哥如何歎氣?」阮小五接了說道:「教授不知,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如今絕不敢去。」吳用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阮小五道:「甚麼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吳用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阮小五道:「原來教授不知來歷,且和教授說知。」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著便道:「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如今泊子裏新有一夥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我這裏並不曾聞得說。」
  阮小二道:「那夥強人,為頭的是個落第舉子,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叫做「雲裏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現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教頭,甚麼「「豹子頭」」林沖,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裏打魚,如今泊子裏把住了,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喫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教這夥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裏敢下鄉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尿屎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紬錦,成瓮喫酒,大塊喫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吳用聽了,暗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得他們過一日也好!」
  吳用道:「這等人學他做甚麼?他做的勾當,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塗,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若能夠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暗喜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吳用又勸他三個喫了兩巡酒,正是:
  只為奸邪屈有才,天教惡曜下凡來。
  試看阮氏三兄弟,劫取生辰不義財。
  吳用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夥賊麼?」阮小七道:「便捉的他們,那裏去請賞?也喫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吳用道:「小生短見,假如你們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裏撞籌卻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們幾遍商量要去入夥,聽得那「白衣秀士」王倫的手下人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林沖上山,嘔盡他的氣。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一齊都心懶了。」阮小七道:「他們若似老兄這等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阮小五道:「那王倫若得似教授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吳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東、河北多少英雄豪傑的好漢!」阮小二道:「好漢們盡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
  吳用道:「只此間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你們曾認得他麼?」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麼?」吳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雖然與我們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緣分淺薄,聞名不曾相會。」吳用道:「這等一個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阮小二道:「我弟兄們無事也不曾到那裏,因此不能夠與他相見。」吳用道:「小生這幾年也只在晁保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半路裏攔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這個卻使不得。他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喫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吳用道:「我只道你們弟兄心志不堅,原來真個惜客好義。我對你們實說,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我如今現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來請你們說話。」阮小二道:「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並沒半點兒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一定是煩老兄來。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捨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為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
  吳用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裏,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即目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今有一個好漢姓劉,名唐,特來報知。如今欲要請你們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買魚來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麼來!」阮小七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今日還了願心!正是搔著我癢處!我們幾時去?」吳用道:「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到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有詩為證:學究知書豈愛財,阮郎漁樂亦悠哉!只因不義金珠去,致使群雄聚義來。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喫了早飯,阮家三弟兄吩咐了家中,跟著吳學究,四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來。行了一日,早望見晁家莊,只見遠遠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裏等,望見吳用引著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樹前,兩下都廝見了。晁蓋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虛傳,且請到莊裏說話。」
  六人俱從莊外入來,到得後堂,分賓主坐定。吳用把前話說了,晁蓋大喜,便叫莊客宰殺豬羊,安排燒紙。阮家三弟兄見晁蓋人物軒昂,語言灑落,三個說道:「我們最愛結識好漢,原來只在此間。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如何得會?」三個弟兄好生歡喜。當晚且喫了些飯,說了半夜話。
  次日天曉,去後堂前面列了金錢、紙馬、香花、燈燭,擺了夜來煮的豬羊、燒紙。眾人見晁蓋如此志誠,盡皆歡喜,個個說誓道:「梁中書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誅滅,神明鑒察。」六人都說誓了,燒化紙錢。
  六籌好漢,正在後堂散福飲酒,只見一個莊客報說:「門前有個先生要見保正化齋糧。」晁蓋道:「你好不曉事!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喫酒,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須直來問我!」莊客道:「小人化米與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見保正。」晁蓋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與他三二斗米去。你說與他,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喫酒,沒工夫相見。」莊客去了多時,只見又來說道:「那先生,與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稱是「一清道人」,不為錢米而來,只要求見保正一面。」晁蓋道:「你這廝不會答應,便說今日委實沒工夫,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莊客道:「小人也是這般說,那個先生說道:『我不為錢米齋糧,聞知保正是個義士,特求一見。』」晁蓋道:「你也這般纏,全不替我分憂!他若再嫌少時,可與他三四斗去,何必又來說!我若不和客人們飲時,便去廝見一面,打甚麼緊!你去發付他罷,再休要來說!」
  莊客去了沒半個時,只聽得莊門外熱鬧。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道:「那先生發怒,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晁蓋聽得,喫了一驚,慌忙起身道:「眾位弟兄少坐,晁蓋自去看一看。」便從後堂出來,到莊門前看時,只見那個先生身長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打那眾莊客。晁蓋看那先生,但見:
  頭綰兩枚鬅鬆雙丫髻,身穿一領巴山短褐袍,腰繫雜色彩絲絛,背上松紋古銅劍。白肉腳襯著多耳麻鞋,綿囊手拿著鱉殼扇子。八字眉,一雙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頭打,一頭口裏說道:「不識好人。」晁蓋見了,叫道:「先生息怒,你來尋晁保正,無非是投齋化緣,他已與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貧道不為酒食錢米而來,我覷得十萬貫如同等閒。特地來尋保正,有句話說。叵耐村夫無理,毀罵貧道,因此性發。」晁蓋道:「你可曾認得晁保正麼?」那先生道:「只聞其名,不曾會面。」晁蓋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話說?」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貧道稽首。」晁蓋道:「先生少請,到莊裏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
  兩人入莊裏來,吳用見那先生入來,自和劉唐、三阮一處躲過。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後堂喫茶已罷,那先生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別有甚麼去處可坐?」晁蓋見說,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道:「不敢拜問先生高姓?貴鄉何處?」那先生答道:「貧道復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小道是薊州人氏,自幼鄉中好習鎗棒,學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為公孫勝大郎。為因學得一家道術,亦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雲龍』。貧道久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受否?」晁蓋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綱』麼?」那先生大驚道:「保正何以知之?」晁蓋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孫勝道:「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有云:『當取不取,過後莫悔。』晁保正心下如何?」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嚇得這公孫勝面如土色。
  正是:
  機謀未就,爭奈窗外人聽﹔計策纔施,又早蕭牆禍起。
  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六回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纔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教授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才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個相識在裏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
  三個人入到裏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正是:
  金帛多藏禍有基,英雄聚會本無期。
  一時豪俠欺黃屋,七宿光芒動紫薇。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佔上!」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纔聚義飲酒,重整盃盤,再備酒餚,眾人飲酌。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攧著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喫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纔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正是:
  取非其有官皆盜,損彼盈餘盜是公。
  計就只須安穩待,笑他寶擔去匆匆。
  話休絮繁,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
  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楊志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抬舉。」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復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梁中書說道:「禮物都已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彆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個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吩咐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彆拗。夫人處吩咐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
  當日楊志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楊志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喫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玉屏四下朱欄繞,簇簇游魚戲萍藻。簟鋪八尺白蝦鬚,頭枕一枚紅瑪瑙。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著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著浮瓜沉李,調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為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只得有那途路中行。今日楊志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
  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吩咐,道休要和他彆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耐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歎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恨,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恨。」又過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趁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卻理會。」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眾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喫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裏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喫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五岳翠干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何當一夕金風起,為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面。萬裏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寂寂樹焚溪坼﹔千山灼焰,咇剝剝石裂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鬚汗落。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晒殺人!」楊志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眾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鎗﹔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陰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
  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
  楊志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喫俺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慪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棧,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再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裏影著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正是:
  說鬼便招鬼,說賊便招賊,卻是一家人,對面不能識。
  楊志趕來看時,只見松林裏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著一條朴刀,望楊志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貨。』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纔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纔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志道:「不必相鬧,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那漢子口裏唱著,走上岡子來,松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出村裏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喫,也解暑氣。」
  正在那裏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眾軍道:「買碗酒喫。」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罵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喫,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喫,干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到來只顧喫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喫,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著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喫,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
  那七個客人說道:「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喫。」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不緊?看你不道得捨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喫。」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喫,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喫盡了。
  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喫。」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喫。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裏便走,那漢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羅唣!」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喫,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喫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喫,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喫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喫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喫,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喫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喫。」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喫了,那桶裏當面也見喫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喫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喫了,便起身。」
  眾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喫。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喫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喫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喫。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喫,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喫一瓢,楊提轄喫一瓢,楊志那裏肯喫。老都管自先喫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喫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喫盡了。
  楊志見眾人喫了無事,自本不喫,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只喫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喫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一瓢喫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遮蓋好了,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正是:
  誅求膏血慶生辰,不顧民生與死鄰。始信從來招劫盜,虧心必定有緣因。
  楊志口裏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纔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喫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喫,故意要他們看著,只是叫人死心搭地。次後吳用去松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只做走來饒他酒喫,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喫,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喫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喫了洗腳水。」
  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著黃泥岡下便跳。正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回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話說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去見得梁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楊志,沒個掙扎得起。楊志指著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洒家。」樹根頭拿了朴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志歎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纔得醒,一個個爬將起來,口裏只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們眾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眾人道:「老爺,今日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眾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隨即解衣。』若還楊提轄在這裏,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們回去見梁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說道:『他一路上,凌辱打罵眾人,逼迫得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強人做一路,把蒙汗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將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話也說的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留下兩個虞候,隨衙聽候,捉拿賊人。我等眾人,連夜趕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教動文書,申復太師得知,著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提著朴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裏歇了,尋思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只得趁早涼了行。又走了二十餘里,正是:
  面皮青毒逞雄豪,白送金珠十一挑。
  今日為何行急急,不知若個打藤條。
  當時楊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門前。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喫,怎地打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上坐了,身邊倚了朴刀。只見灶邊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喫,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算錢還你。」只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一邊炒肉,都把來楊志喫了。楊志起身,綽了朴刀,便出店門。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楊志道:「待俺回來還你,權賒咱一賒。」說了便走。
  那篩酒的後生趕將出來,揪住楊志,被楊志一拳打翻了。那婦人叫起屈來。楊志只顧走,只聽得背後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廝走那裏去!」楊志回頭看時,那人大脫著膊,拖著桿棒,搶奔將來。楊志道:「這廝卻不是晦氣,倒來尋洒家!」立腳住了不走。看後面時,那篩酒後生也拿條欓叉,隨後趕來,又引著三兩個莊客,各拿桿棒,飛也似都奔將來。楊志道:「結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便挺了手中朴刀來鬥這漢。這漢也掄轉手中桿棒,搶來相迎。兩個鬥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的楊志,只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
  那後來的後生並莊客,卻待一發上,只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那楊志拍著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麼?」楊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楊制使?」這漢撇了鎗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沖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的好牲口,挑觔剮骨,開剝推撏,只此被人喚做『操刀鬼』。為因本處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教小人來此山東做客,不想折了本,回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卻纔灶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欓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纔小人和制使交手,見制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楊志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現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般說將來,未知真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
  楊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裏來。曹正請楊志裏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楊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綱,並如今又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裏住幾時,再有商議。」楊志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將來,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裏去?」楊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頭。俺先前在那裏經過時,正撞著他下山來,與洒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裏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沖。王倫當初苦苦相留,俺卻不曾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志氣。因此躊躇未決,進退兩難。」
  曹正道:「制使見的是。小人也聽的人傳說:王倫那廝,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說我師父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裹著這座寺,只有一條路上的去。如今寺裏住持還了俗,養了頭髮,餘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為頭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去那裏入夥,足可安身。」楊志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
  當下就曹正家裏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朴刀,相別曹正,拽開腳步,投二龍山來。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裏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裏來,喫了一驚。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坐在松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楊志,就樹根頭綽了禪杖,跳將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裏來的?」正是:
  平將珠寶擔落空,卻問寶珠寺討帳。
  要投入寺裏強人,先引出寺外和尚。
  楊志聽了道:「原來也是關西和尚。俺和他是鄉中,問他一聲。」楊志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說,掄起手中禪杖,只顧打來。楊志道:「怎奈這禿廝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和尚。兩個就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但見:
  兩條龍競寶,一對虎爭餐。禪杖起如虎尾龍筋,朴刀飛似龍鬚虎爪。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陣雲中黑氣盤旋﹔惡狠狠,雄赳赳,雷吼風呼,殺氣內金光閃爍。兩條龍競寶,嚇得那身長力壯仗霜鋒周處眼無光﹔一對虎爭餐,驚的這膽大心粗施雪刃卞莊魂魄喪。兩條龍競寶,眼珠放彩,尾擺得水母殿臺搖﹔一對虎爭餐,野獸奔馳,聲震的山神毛發豎。
  當時楊志和那和尚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志暗暗地喝采道:「那裏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只敵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漢子,你是甚麼人?」楊志道:「洒家是東京制使楊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志道:「你不見俺臉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卻原來在這裏相見。」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緣何知道洒家賣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為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臺山淨髮為僧。人見洒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
  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裏,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聽得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裏掛搭,如今何故來在這裏?」魯智深道:「一言難盡。洒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著那「豹子頭」林沖,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卻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廝說道:『正要在野豬林裏結果林沖,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這直娘賊恨殺洒家,吩咐寺裏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洒家。卻得一夥潑皮通報,不是著了那廝的手。喫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東又不著,西又不著。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婦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汗藥麻翻了。得他的丈夫歸來得早,見了洒家這般模樣,又看了俺的禪杖、戒刀喫驚,連忙把解藥救俺醒來。因問起洒家名字,留住俺過了幾日,結義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其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住了四五日,打聽的這裏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來奔那鄧龍入夥,叵耐那廝不肯安著洒家在這山上。和俺廝併,又敵洒家不過,只把這山下三座關,牢牢地拴住。又沒別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罵,只是不下來廝殺,氣得洒家正苦在這裏沒個委結,不想卻是大哥來。」楊志大喜。兩個就林子裏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楊志訴說了賣刀殺死牛二的事,並解「生辰綱」失陷一節,都備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來此一事,便道:「既是閉了關隘,俺們休在這裏,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
  兩個廝趕著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裏。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初投他時,只在關外相見。因不留俺,廝併起來,那廝小肚上,被俺一腳點翻了。卻待要結果了他性命,被他那裏人多,救了上山去,閉了這鳥關。由你自在下面罵,只是不肯下來廝殺。」楊志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志道:「願聞良策則個。」曹正道:「制使也休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這裏近村莊家穿著。小人把這位師父禪杖、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六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店中喫酒,喫得大醉了,不肯還錢,口裏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聽的,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裏,獻與大王。』那廝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裏面,見鄧龍時,把索子拽脫了活結頭,小人便遞過禪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上,那廝走往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魯智深、楊志齊道:「妙哉!妙哉!」有詩為證:乳虎稱龍亦枉然,二龍山許二龍蟠。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顛危策愈全。
  當晚眾人喫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乾糧。次日五更起來,眾人都喫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並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裏,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著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裏倒提著朴刀。曹正拿著他的禪杖。眾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後簇擁著。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著強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嘍囉在關上,看見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多樣時,只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裏做甚麼?那裏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著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喫酒。喫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此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廝,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的村中後患。」
  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眾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廝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嘍囉得令,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
  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險峻:兩下裏山環繞將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只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著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鎗密密地攢著。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柵為城。寺前山門下立著七八個小嘍囉,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你這禿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喫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廝!」魯智深只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抬去了,中間放著一把虎皮交椅﹔眾多小嘍囉拿著鎗棒,立在兩邊。
  少刻,只見兩個小嘍囉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幫著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廝禿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只一拽,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裏接過禪杖,雲飛掄動。楊志撇了涼笠兒,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掄起桿棒。眾莊家一齊發作,並力向前。鄧龍急待掙扎時,早被魯智深一禪杖,當頭打著,把腦蓋劈作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嘍囉,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嘍囉並幾個小頭目,驚嚇的呆了,只得都來歸降投伏。隨即叫把鄧龍等尸首扛抬去後山燒化了。一面去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喫。魯智深並楊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嘍囉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
  曹正別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正是:
  古剎雄奇隱翠微,翻為賊寨假慈悲。
  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作住持。
  又有詩一首並及楊志:有智能深助智深,綠林豪客主叢林。降龍伏虎真同志,獸面誰知有佛心。
  不說魯智深、楊志自在二龍山落草,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並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趕回北京,到的梁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眾人。」又問:「楊提轄何在?」眾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到黃泥岡時,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裏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裏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眾人不合買他酒喫,被那廝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將索子綑縛眾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並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現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裏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眾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尸萬段!」隨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著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只說著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札。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膽大!去年將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了去,至今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干罷!」隨即押了一紙公文,著一個府幹,親自齎了,星夜望濟州來,著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札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只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裏差府幹現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陞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跡。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來,又經著仰尉司並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裏心腹人。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裏要這一干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吩咐,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裏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並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裏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裏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隨即便喚緝捕人等。只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麼?」何濤答道:「稟覆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著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正是:
  臉皮打稿太乖張,自要平安人受殃。
  賤面可無煩作計,本心也合細商量。
  卻說何濤領了台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眾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閒常時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促,都不做聲。你眾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眾人道:「上復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只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著,一時劫了他的財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的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
  雙眉重上三鍠鎖,滿腹填平萬斛愁。
  網裏漏魚何處覓?瓮中捉鱉向誰求?
  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麼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復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卻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燙幾盃酒,請何清喫。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只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處喫盞酒,有甚麼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麼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為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著太師鈞旨:限十日內,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著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喫府尹刺了臉上『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麼去處,早晚捉不著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喫酒?我卻纔安排些酒食與你喫。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阿嫂道:「只聽的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麼樣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纔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著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閒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纔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得知,賺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臨危之際,兄弟卻來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喫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蹺蹊,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何濤陪著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麼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煖。只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閒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大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別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道:「有甚麼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慪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干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為賭錢上,喫哥哥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爭涉。閒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
  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將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緞匹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閒時不燒香』。我若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說。既是你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些來歷?」何清拍著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你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卻說與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疊著兩個指頭說出來。有分教,鄆城縣裏,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當時何觀察與兄弟何清道:「這錠銀子,是官司信賞的,非是我把來賺你,後頭再有重賞。兄弟,你且說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裏?」只見何清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經摺兒來,指道:「這夥賊人都在上面。」何濤道:「你且說怎地寫在上面?」何清道:「不瞞哥哥說:兄弟前日為賭博輸了,沒一文盤纏,有個一般賭博的,引兄弟去北門外十五裏,地名安樂村,有個王家客店內,湊些碎賭。為是官司行下文書來,著落本村,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宿,須要問他:『那裏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時,每月一次,去里正處報名。為是小二哥不識字,央我替他抄了半個月。當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推著七輛江州車兒來歇。我卻認得一個為頭的客人,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因何認得他?我此先曾跟一個賭漢去投奔他,因此我認得。我寫著文簿,問他道:『客人高姓?』只見一個三髭鬚白淨面皮的搶將過來,答應道:『我等姓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我雖寫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我去村裏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自與他廝叫道:『白大郎,那裏去?』那人應道:『有擔醋,將去村裏財主家賣。』店主人和我說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他是個賭客。』我也只安在心裏。後來聽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綱』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卻是兀誰!如今只捕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這個經摺兒,是我抄的副本。」
  何濤聽了大喜,隨即引了兄弟何清,逕到州衙裏見了太守。府尹問道:「那公事有些下落麼?」何濤稟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進後堂來說,仔細問了來歷。何清一一稟說了。
  當下便差八個做公的,一同何濤、何清,連夜來到安樂村,叫了店主人做眼,逕奔到白勝家裏,卻是三更時分。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只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面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白勝那裏肯認。把那婦人綑了,也不肯招。眾做公的繞屋尋贓,尋到床底下,見地面不平﹔眾人掘開,不到三尺深。眾多公人發聲喊,白勝面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銀,隨即把白勝頭臉包了,帶他老婆,扛抬贓物,都連夜趕回濟州城裏來。卻好五更天明時分,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綑了。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贓物,捕人已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那六人是誰,便不打你了。」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道:「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來糾合白勝與他挑酒,其實不認得那六人。」知府道:「這個不難。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白勝,他的老婆也鎖了,押去女牢裏監收。
  隨即押一紙公文,就差何濤親自帶領二十個眼明手快的公人,逕去鄆城縣投下,著落本縣,立等要捉晁保正並不知姓名六個正賊。就帶原解「生辰綱」的兩個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觀察領了一行人,去時不要大驚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來到鄆城縣,先把一行公人並兩個虞候,都藏在客店裏,只帶一兩個跟著,來下公文,逕奔鄆城縣衙門前來。當下巳牌時分,卻值知縣退了早衙,縣前靜悄悄地。何濤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裏坐下,喫茶相等。喫了一個泡茶,問茶博士道:「今日如何縣前恁地靜?」茶博士說道:「知縣相公早衙方散,一應公人和告狀的,都去喫飯了未來。」何濤又問道:「今日縣裏不知是那個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來也。」何濤看時,只見縣裏走出一個吏員來。看那人時,怎生模樣?但見:
  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脣方口正,髭鬚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志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於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上有父親在堂,母親早喪。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鎗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賙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曾有一首臨江仙讚宋江好處: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
  當時宋江帶著一個伴當,走將出縣前來。只見這何觀察當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間請坐拜茶。」宋江見他似個公人打扮,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何濤道:「且請押司到茶坊裏面喫茶說話。」宋公明道:「謹領。」兩個人到茶坊裏坐定,伴當都叫去門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問尊兄高姓?」何濤答道:「小人是濟州府緝捕使臣何觀察的便是。不敢動問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賤眼不識觀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濤倒地便拜,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拜識。」宋江道:「惶恐。觀察請上坐。」何濤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觀察是上司衙門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個謙讓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濤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將兩盃茶來。沒多時,茶到。兩個喫了茶。
  宋江道:「觀察到敝縣,不知上司有何公務?」何濤道:「實不相瞞,來貴縣有幾個要緊的人。」宋江道:「莫非賊情公事否?」何濤道:「有實封公文在此,敢煩押司作成。」宋江道:「觀察是上司差來捕盜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為甚麼賊情緊事?」何濤道:「押司是當案的人,便說也不妨。敝府管下黃泥岡上一夥賊人,共是八個,把蒙汗藥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差遣送蔡太師的「生辰綱」軍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擔珍珠寶貝,計該十萬貫正贓。今捕得從賊一名白勝,指說七個正賊,都在貴縣。這是太師府特差一個幹辦,在本府立等要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維持。」宋江道:「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勝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濤道:「不瞞押司說:是貴縣東溪村晁保正為首。更有六名從賊,不識姓名,煩乞用心。」
  宋江聽罷,喫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卻答應道:「晁蓋這廝,姦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何濤道:「相煩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這事容易,『瓮中捉鱉,手到拏來。』只是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觀察自己當廳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發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開?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當輕泄於人。」何濤道:「押司高見極明,相煩引進。」宋江道:「本官發放一早晨事務,倦怠了少歇。觀察略待一時,少刻坐廳時,小吏來請。」何濤道:「望押司千萬作成。」宋江道:「理之當然,休這等說話。小吏略到寒舍,分撥了些家務便到,觀察少坐一坐。」何濤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尋等。」
  宋江起身,出得閣兒,吩咐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發我還茶錢。」離了茶坊,飛也似跑到下處。先吩咐伴當去叫直司在茶坊門前伺候:「若知縣坐衙時,便可去茶坊裏安撫那公人道:『押司穩便』,叫他略待一待。」卻自槽上鞁了馬,牽出後門外去﹔拿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攛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莊客見了,入去莊裏報知。正是:
  義重輕他不義財,奉天法網有時開。
  剝民官府過於賊,應為知交放賊來。
  且說晁蓋正和吳用、公孫勝、劉唐在後園葡萄樹下喫酒。此時三阮已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晁蓋見莊客報說宋押司在門前。晁蓋問道:「有多少人隨從著?」莊客道:「只獨自一個飛馬而來,說快要見保正。」晁蓋道:「必然有事。」慌忙出來迎接。宋江道了一個喏,攜了晁蓋手,便投側邊小房裏來。晁蓋問道:「押司如何來的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捨著條性命來救你。如今黃泥岡事發了!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你等七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帶著若干人,奉著太師府鈞帖並本州文書,來捉你等七人,道你為首。天幸撞在我手裏,我只推說知縣睡著,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裏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道哥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時,更待甚麼?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耽擱。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
  晁蓋聽罷,喫了一驚道:「賢弟大恩難報!」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說,只顧安排走路,不要纏障。我便回去也。」晁蓋道:「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裏,賢弟且見他一面。」宋江來到後園,晁蓋指著道:「這三位:一個吳學究﹔一個公孫勝,薊州來的﹔一個劉唐,東潞州人。」宋江略講一禮,回身便走,囑咐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莊前,上了馬,打上兩鞭,飛也似望縣裏來了。當時有個學究,為此事作詩一首,也說得是。詩曰:保正緣何養賊曹,押司縱賊罪難逃。須知守法清名重,莫謂通情義氣高。爵固畏鸇能害爵,貓如伴鼠豈成貓。空持刀筆稱文吏,羞說當年漢相蕭。
  且說晁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你們認得那來相見的這個人麼?」吳用道:「卻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誰人?」晁蓋道:「你三位還不知哩!我們不是他來時,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驚道:「莫不走了消息,這件事發了?」晁蓋道:「虧殺這個兄弟,擔著血海也似干係,來報與我們。原來白勝已自捉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個緝捕何觀察,將帶若干人,奉著太師鈞帖來,著落鄆城縣,立等要拿我們七個。虧了他穩住那公人在茶坊裏俟候,他飛馬先來報知我們,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連夜到來捕獲我們,卻是怎地好!」吳用道:「若非此人來報,都打在網裏。這大恩人姓甚名誰?」晁蓋道:「他便是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的便是。」吳用道:「只聞宋押司大名,小生卻不曾得會。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難得見面。」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結義弟兄。吳先生不曾得會。四海之內,名不虛傳。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晁蓋道:「卻纔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那裏去好?」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裏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逕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裏去。今急遣一人,先與他弟兄說知。」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裏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裏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夥。」晁蓋道:「這一論極是上策,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夥了。」正是:
  無道之時多有盜,英雄進退兩俱難。
  只因秀士居山寨,買盜猶然似買官。
  當時晁蓋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遲。吳先生,你便和劉唐帶了幾個莊客,挑擔先去阮家安頓了,卻來旱路上接我們。我和公孫先生兩個打並了便來。」吳用、劉唐把這「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叫五六個莊客,一發喫了酒食。吳用袖了銅鍊,劉唐提了朴刀,監押著五七擔,一行十數人,投石碣村來。晁蓋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莊客,齎發他些錢物,從他去投別主。有願去的,都在莊上並疊財物,打拴行李。正是:
  須信錢財是毒蛇,錢財聚處即亡家。
  人稱義士猶難保,天鑒貪官漫自誇。
  再說宋江飛馬去到下處,連忙到茶坊裏來,只見何觀察正在門前望。宋江道:「觀察久等。卻被村裏有個親戚,在下處說些家務,因此耽擱了些。」何濤道:「有煩押司引進。」宋江道:「請觀察到縣裏。」
  兩個人得衙門來,正值知縣時文彬在廳上發落事務。宋江將著實封公文,引著何觀察直至書案邊,叫左右掛上迴避牌。宋江向前稟道:「奉濟州府公文,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緝捕使臣何觀察到此下文書。」知縣接來拆開,就當廳看了,大驚,對宋江道:「這是太師府差幹辦來立等要回話的勾當。這一干賊,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間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拏得晁保正來,那六人便有下落。」時知縣道:「這東溪村晁保正,聞名是個好漢,他如何肯做這等勻當?」隨即叫喚尉司並兩個都頭:一個姓朱,名仝﹔一個姓雷,名橫。他兩個,非是等閒人也。
  當下朱仝、雷橫兩個來到後堂,領了知縣言語,和縣尉上了馬,逕到尉司,點起馬步弓手並土兵一百餘人,就同何觀察並兩個虞候,作眼拿人。當晚都帶了繩索軍器,縣尉騎著馬,兩個都頭亦各乘馬,各帶了腰刀弓箭,手拏朴刀,前後馬步弓手簇擁著,出得東門,飛奔東溪村晁家來。到得東溪村裏,已是一更天氣,都到一個觀音庵取齊。
  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莊。晁蓋家有前後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望後門走了﹔一齊鬨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門走了。我須知晁蓋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個是甚麼人,必須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廝們都是死命,倘或一齊殺出來,又有莊客協助,卻如何抵敵他?只好聲東擊西,等那廝們亂攛,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頭分做兩路:我與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後門埋伏了。等候唿哨響為號,你等向前門只顧打入來,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雷橫道:「也說的是。朱都頭,你和縣尉相公從前門打入來,我去截住後路。」朱仝道:「賢弟,你不省得。晁蓋莊上有三條活路,我閒常時都看在眼裏了。我去那裏,須認得他的路數,不用火把便見。你還不知他出沒的去處,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耍處。」縣尉道:「朱都頭說得是,你帶一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來個夠了。」朱仝領了十個弓手,二十個土兵,先去了。縣尉再上了馬,雷橫把馬步弓手,都擺在前後,幫護著縣尉。土兵等都在馬前,明晃晃照著三二十個火把,拏著欓叉、朴刀、留客住、鉤鐮刀,一齊都奔晁家莊來。
  到得莊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見晁蓋莊裏一縷火起,從中堂燒將起來,涌得黑煙遍地,紅焰飛空。又走不到十數步,只見前後門四面八方,約有三四十把火發,焰騰騰地一齊都著。前面雷橫挺著朴刀,背後眾土兵發著喊,一齊把莊門打開,都撲入裏面看時,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並不曾見有一個人。只聽得後面發著喊,叫將起來,叫前面捉人。原來朱仝有心要放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卻被朱仝說開了,只得去打他前門。故意這等大驚小怪,聲東擊西,要催逼晁蓋走了。
  朱仝那時到莊後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莊客看見,來報與晁蓋說道:「官軍到了!事不宜遲!」晁蓋叫莊客四下裏只顧放火,他和公孫勝引了十數個去的莊客,吶著喊,挺起朴刀,從後門殺將出來,大喝道:「當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裏叫道:「保正休走!朱仝在這裏等你多時。」晁蓋那裏顧他說,與同公孫勝,捨命只顧殺出來。朱仝虛閃一閃,放開條路,讓晁蓋走了。晁蓋卻叫公孫勝引了莊客先走,他獨自押著後。朱仝使步弓手從後門撲入去,叫道:「前面趕捉賊人!」雷橫聽的,轉身便出莊門外,叫馬步弓手分頭去趕。雷橫自在火光之下,東觀西望做尋人。朱仝撇了土兵,挺著刀,去趕晁蓋。晁蓋一面走,口裏說道:「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甚麼?我須沒歹處!」朱仝見後面沒人,方纔敢說道:「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後面等你出來放你。你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去。你不可投別處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蓋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有詩為證:捕盜如何與盜通,官贓應與盜贓同。莫疑官府能為盜,自有皇天不肯容。
  朱仝正趕間,只聽得背後雷橫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吩咐晁蓋道:「保正,你休慌,只顧一面走,我自使轉他去。」朱仝回頭叫道:「有三個賊望東小路去了,雷都頭,你可急趕。」雷橫領了人,便投東小路上,並土兵眾人趕去。朱仝一面和晁蓋說著話,一面趕他,卻如防送的相似。
  漸漸黑影裏不見了晁蓋。朱仝只做失腳撲地,倒在地下。眾土兵隨後趕來,向前扶起,急救得。朱仝答道:「黑影裏不見路徑,失腳步下野田裏,滑倒了,閃挫了左腿。」縣尉道:「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趕,其實月黑了,沒做道理處。這些土兵,全無幾個有用的人,不敢向前。」縣尉再叫土兵去趕,眾土兵心裏道:「兩個都頭尚兀自不濟事,近他不得,我們有何用?」都去虛趕了一回,轉來道:「黑地裏正不知那條路去了。」雷橫也趕了一直回來,心內尋思道:「朱仝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我也有心亦要放他,今已去了,只是不見了人情。晁蓋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回來說道:「那裏趕得上?這夥賊端的了得!」縣尉和兩個都頭回到莊前時,已是四更時分。何觀察見眾人四分五落,趕了一夜,不曾拿得一個賊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濟州去見府尹!」縣尉只得捉了幾家鄰舍去,解將鄆城縣裏來。
  這時知縣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報,聽得道:「賊都走了,只拏得幾個鄰舍。」知縣把一干拏到的鄰舍,當廳勘問。眾鄰舍告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住居,遠者三二里田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莊上時常有搠鎗使棒的人來,如何知他做這般的事?」知縣逐一問了時,務要問他們一個下落。數內一個貼鄰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知縣道:「說他家莊客,也都跟著走了。」鄰舍告道:「也有不願去的,還在這裏。」
  知縣聽了,火速差人,就帶了這個貼鄰做眼,來東溪村捉人。無兩個時辰,早拿到兩個莊客。當廳勘問時,那莊客初時抵賴,喫打不過,只得招道:「先是六個人商議,小人只認得一個,是本鄉中教學的先生,叫做吳學究﹔一個叫做公孫勝,是全真先生﹔又有一個黑大漢,姓劉。更有那三個,小人不認得,卻是吳學究合將來的。聽的說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魚的,弟兄三個。』只此是實。」知縣取了一紙招狀,把兩個莊客交割與何觀察,回了一道備細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鄰舍,保放回家聽候。
  且說這眾人與何濤押解了兩個莊客,連夜回到濟州,正值府尹陞廳。何濤引了眾人到廳前,稟說晁蓋燒莊在逃一事,再把莊客口詞說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說時,再拿出白勝來!」問道:「那三個姓阮的,端的住在那裏?」白勝抵賴不過,只得供說:「三個姓阮的:一個叫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是『活閻羅』阮小七,都在石碣湖村裏住。」知府道:「還有那三個姓甚麼?」白勝告道:「一個是『智多星』吳用,一個是『入雲龍』公孫勝,一個叫做『赤髮鬼』劉唐。」知府聽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勝依原監了,收在牢裏。」隨即又喚何觀察,差去石碣村,緝捕這幾個賊人。
  不是何濤去石碣村去,有分教,「天罡」「地煞」,來尋際會風雲﹔水滸山城,去聚縱橫人馬。畢竟何觀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緝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回林沖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台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裏,與眾人商議。眾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週圍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閒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台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眾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眾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現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只,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
  大家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梁山泊,只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貨老小裝載船裏,逕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阮小二選兩隻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貨,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著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裏進發。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吶喊,人兵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裏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拏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裏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
  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隻,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裏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眾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盡喫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隻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眾人並力向前,各執器械挺著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麼!卻不是來捋虎鬚!」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拏著樺楸,翻筋斗鑽下水裏去。眾人趕到跟前,拏個空。
  又行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花蕩裏打唿哨,眾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著一隻船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裏撚著條筆管鎗,口裏也唱著道: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又喫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撚著鎗,唱著歌,背後這個搖著櫓。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眾人並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鎗只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著走。眾人發著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著櫓,口裏打著唿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顧走。
  眾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划著兩隻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划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划了兩隻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著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著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槳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將去。
  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划得船開,約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著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麼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裏莊家。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麼?」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烏林裏廝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欓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斗都打下水裏去。何濤見了喫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隻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裏去。那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綑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
  弟兄兩個看著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只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麼!你如何大膽,特地引著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綑做個粽子,撇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裏去了。個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著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眾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但見:
  飛沙走石,捲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傾翻荷葉,滿波心翠蓋交加﹔擺動蘆花,繞湖面白旗繚亂。吹折崑崙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布處,只聽得後面胡哨響。迎著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眾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面滿滿堆著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直沖將來。那四五十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迴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隻,卻被他火船推來,鑽在大船隊裏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著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眾官兵只得鑽去,都奔爛泥裏立地。
  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裏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裏喝道:「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裏慌做一堆。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著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著刀鎗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著四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著飛魚鉤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著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只剩得一個何觀察,綑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裏。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著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尸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著,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裏沒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眾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喫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詩曰:官兵盡付斷頭溝,要放何濤不便休。留著耳朵聽說話,旋將驢耳代驢頭。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逕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著吳用、劉唐船只,合做一處。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眾人大喜。整頓船只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眾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著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囉搖出一隻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傑入夥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囉齎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眾好漢。
  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船,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只,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囉,划出四隻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只並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十個小嘍囉,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著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著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眾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人夥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氣便須親。如何待彼為賓客,只恐身難作主人。
  且說山寨裏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眾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至晚席散,眾頭領送晁蓋等眾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裏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併。」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裏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為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有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夠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逕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髮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為『小旋風』柴進的麼?」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夠會他一面也好。」
  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沖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只心術不定,語言不准,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眾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只恐眾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為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眾豪傑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處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處。
  應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難留留客住。
  當日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
  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撚鬚為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眾頭領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囉抬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逕投南山水寨裏來。到的山南看時,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
  四面水簾高捲,週迴花壓朱欄。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華簷外陰陰柳影,鎖窗前細細松聲。江山秀氣滿亭臺,豪傑一群來聚會。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囉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囉取來。
  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裏放著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眾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逕地特來投托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眾位豪傑,奈緣只為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眾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沖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只今辦了船只,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凶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裏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沖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有詩為證:獨據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寬柔。只將寨主為身有,卻把群英作寇讎。酒席歡時生殺氣,盃盤響處落人頭。胸懷褊狹真堪恨,不肯留賢命不留。
  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鐙!」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裏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併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麼?」眾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正是:
  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
  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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