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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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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回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話說宋江打了東平府,收軍回到安山鎮,正待要回山寨,只見白勝前來報說:「盧俊義去打東昌府,連輸了兩陣。城中有個猛將,姓張,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騎出身;善會飛石打人,百發百中,人呼為「沒羽箭。」手下兩員副將:一個喚做「花項虎」龔旺,渾身上刺著虎斑,脖項上吞著虎頭,馬上會使飛鎗;一個喚做「中箭虎」丁得孫,面頰連項都有疤痕,馬上會使飛叉。盧員外提兵臨境,一連十日,不出廝殺。前日張清出城交鋒,郝思文出馬迎敵。戰無數合,張清便走。郝思文趕去,被他額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馬來;卻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張清戰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輸了一陣。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項充,李袞,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孫從肋窩裏飛出標叉,正中項充,因此又輸了一陣。二人見在船中養病,軍師特令小弟來請哥哥,早去救應。」宋江見說了,歎曰:「盧俊義直如此無緣!特地教吳學究,公孫勝幫他,只想要他見陣成功,山陣中也好眉目,誰想又逢敵手!既然如此,我等眾兄弟引兵都去救應。」當時傳令,便起三軍。諸將上馬,跟隨宋江,直到東昌境界。盧俊義等接著,具說前事,權且下寨。
  正商議間,小軍來報「沒羽箭」張清搦戰。宋江領眾便起,向平川曠野,擺開陣勢;大小頭領,一齊上馬,隨到門旗下。宋江在馬上看對陣時,陣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罷,「沒羽箭」張清出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調歌讚張清的英勇:頭巾掩映茜紅纓,狼腰猿臂體彪形。錦衣繡襖,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側坐,青驄玉勒馬輕迎。葵花寶鐙,振響熟銅鈴。倒拖雉尾,飛走四蹄輕。金環搖動,飄飄玉蟒撒朱纓。錦袋石子,輕輕飛動似流星。不用強弓硬弩,何須打彈飛鈴,但著處命須傾。東昌馬騎將,「沒羽箭」張清。
  宋江在門旗下見了喝采,張清在馬上蕩起征塵,往來馳走。門旗影裏,左邊閃出那個「花項虎」龔旺,右邊閃出這個「中箭虎」丁得孫。三騎馬來到陣前,張清手指宋江罵道:「水洼草賊,願決一陣!」
  宋江問道:「誰可去戰張清?」旁邊惱犯這個英雄,忿怒躍馬,手舞「鉤鐮鎗,」出到陣前。宋江看時,乃是金槍手徐寧。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對手。」徐寧飛馬,直取張清。兩馬相交,雙槍並舉。鬥不到五合,張清便走。徐寧去趕,張清把左手虛提長,右手便向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覷得徐寧面門較近,只一石子,可憐悍勇英雄,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便來捉人。宋江陣上人多,早有呂方,郭盛,兩騎馬,兩枝戟,救回本陣。宋江等大驚,盡皆失色,再問:「那個頭領接著鎗廝殺?」宋江言未盡,馬後一將飛出,看時,卻是「錦毛虎」燕順。宋江卻待阻當,那騎馬已自去了。燕順接住張清,鬥無數合,遮攔不住,撥回馬便走。張清望後趕來,手取石子,看燕順後心一擲,打在鏜甲護鏡上,錚然有聲,伏鞍而走。宋江陣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懼哉!」拍馬提搠,飛出陣去。宋江看時,乃是「百勝將」韓滔。不打話,便戰張清。兩馬方交,喊聲大舉,韓滔要在宋江面前顯能,抖擻精神,大戰張清。不到十合,張清便走。韓滔疑他飛石打來,不去追趕。張清回頭,不見趕來,翻身勒馬便轉。韓滔卻待挺搠來迎,被張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韓滔鼻凹裏打中,只見鮮血迸流,逃回本陣。彭見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將令,手舞三尖兩刃刀,飛馬直取張清。兩個未曾交馬,被張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面頰,丟了三尖兩刃刀,奔馬回陣。
  宋江見輸了數將,心內驚惶,便要將軍馬收轉。只見盧俊義背後一人大叫:「今日將威風折了,來日怎地廝殺!且看石子打得我麼?」宋江看時,乃是「醜郡馬」宣贊,拍馬舞刀,直奔張清。張清便道:「一個來,一個走;兩個來,兩個逃。你知我飛石手段麼?」宣贊道:「你打得別人,怎近得我!」說言未了,張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贊嘴邊,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卻待來捉,怎當宋江陣上人多,眾將救了回陣。宋江見了,怒氣沖天,掣劍在手,割袍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軍!」呼延灼見宋江設誓,便道:「兄長此言,要我們弟兄何用!」就拍「踢雪烏騅」,直臨陣前,大罵張清:「小兒得寵,一力一勇,認得大將呼延灼麼?」張清便道:「辱國敗將,也遭吾毒手!」言未絕,一石子飛來。呼延灼見石子飛來,急把鞭來隔時,卻中在手腕上,早著一下,便使不動鋼鞭,回歸本陣。
  宋江道:「馬軍頭領都被損傷,步軍頭領誰敢捉得這張清?」只見部下劉唐,手撚朴刀,挺身出戰。張清見了大笑,罵道:「你那敗將,馬軍尚且輸了,何況步卒!」劉唐大怒,逕奔張清。張清不戰,跑馬歸陣。劉唐趕去,人馬相迎。劉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卻砍著張清戰馬。那馬後蹄直踢起來,劉唐面門上掃著馬尾,雙眼生花,早被張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掙扎,陣中走出軍來,橫拖倒拽,拿入陣中去了。宋江大叫:「那個去救劉唐?」只見青面獸楊志,便拍馬舞刀,直取張清。張清虛把鎗來迎,楊志一刀砍去,張清鐙裏藏身,楊志卻砍了個空。張清手拿石子,喝聲道:「著!」石子從肋窩裏飛將過去。張清又一石子,錚的打在盔上,諕得楊志膽喪心寒,伏鞍歸陣。宋江看了,輾轉尋思:「若是今番輸了銳氣,怎生回梁山泊?誰與我出得這口氣?」
  朱仝聽得,目視雷橫,說道:「一個不濟事,我兩個同去夾攻。」朱仝居左,雷橫居右,兩條朴刀,殺出陣前。張清笑道:「一個不濟,又添一個!由你十個,更待如何!」全無懼色,在馬上藏兩個石子在手。雷橫先到,張清手起,勢如「招寶七郎」,石子來時,面門上怎生躲避,急待抬頭看時,額上早中一石子,撲然倒地。朱仝急來快救,脖項上又一石子打著。關勝在陣上看見中傷,大挺神威,掄起青龍刀,縱開赤兔馬,來救朱仝,雷橫。剛搶得兩個奔走還陣,張清又一石子打來,關勝急把刀一隔,正中著刀口,迸出火光。關勝無心戀戰,勒馬便回。
  「雙槍將」董平見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顯我些武藝,上山去必無光彩。」手提雙槍,飛馬出陣。張清看見,大罵董平:「我和你鄰近州府,脣齒之邦,共同滅賊,正當其理!你今緣何反背朝廷?豈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張清,兩馬相交,軍器並舉。兩條鎗陣上交加,四雙臂環中撩亂。約鬥五七合,張清撥馬便走,董平道:「別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張清帶住鎗桿,去錦袋中摸出一個石子。手起處真似流星掣電,石子來嚇得鬼哭神驚。董平眼明手快,撥過了石子。張清見打不著,再取第二個石子,又打將去,董平又閃過了。兩個石子打不著,張清卻早心慌。那馬尾相銜,張清走到陣門左側,董平望後心刺一鎗來。張清一閃,鐙裏藏身,董平卻搠了空。那條槍卻搠將過來,董平的馬和張清的馬兩廝並著。張清便撇了鎗,雙手把董平和鎗連臂膊只一拖,卻拖不動,兩個攪做一塊。
  宋江陣上索超望見,掄動大斧,便來解救。對陣龔旺,丁得孫兩騎馬齊出,截住索超廝殺。張清,董平又分拆不開,索超,龔旺,丁得孫,三匹馬攪做一團。林沖,花榮,呂方,郭盛四將一齊盡出,兩條鎗,兩枝戟,來助董平,索超。張清見不是頭,棄了董平,跑馬入陣。董平不捨,直撞入去,卻忘了提備石子。張清見董平追來,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馬近,喝聲道:「著!」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過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龔旺,丁得孫,也趕入陣來。張清停住鎗,輕取石子,望索超打來,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臉上,鮮血迸流,提斧回陣。
  卻說林沖,花榮把龔旺截住在一邊;呂方,郭盛,把丁得孫也截住在一邊。龔旺心慌,便把飛鎗摽將來,卻摽不著花榮,林沖。龔旺先沒了軍器,被林沖,花榮活捉歸陣。這邊丁得孫舞動飛叉,死命抵敵呂方,郭盛,不隄防「浪子」燕青在陣門裏看見,暗忖道:「我這裏被他片時連打了一十五員大將,若拿他一個偏將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桿棒,身邊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聲響,正中了丁得孫馬蹄,那馬便倒,卻被呂方,郭盛捉過陣來。張清要來救時,寡不敵眾,只得拿了劉唐,且回東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見張清前後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員大將,雖然折了龔旺,丁得孫,也拿得這個劉唐。回到州衙,先把劉唐長枷送獄,卻再商議。
  且說宋江收軍回來,把龔旺,丁得孫,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與盧俊義,吳用道:「我聞五代時,大梁王彥章,日不移影,連打唐將三十六員。今日張清無一時,連打我一十五員大將,雖是不在此人之下,也當是個猛將。」眾人無語。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龔旺,丁得孫為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獲此人。」吳用道:「兄長放心,小生見了此將出沒,已自安排定了。雖然如此,且把中傷頭領,送回山寨,卻教魯智深,武松,孫立,黃信,李立,盡數引領水軍,安排車仗船隻,水陸並進,船隻相迎,賺出張清,便成大事。」吳用分撥已定。
  再說張清在城內與太守商議道:「雖是贏得,賊勢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聽虛實,卻作道理。」只見探事人來回報:「寨後西北上,不知那裏將許多糧米,有百十輛車子,河內又有糧草船,大小有五百餘隻。水陸並進,船馬同來,沿路有幾個頭領監管。」太守道:「這賊們莫非有計?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聽,端的果是糧草也不是?」次日,小軍回報說:「車上都是糧,尚且撒下米來。水中船隻雖是遮蓋著,盡有米布袋露將出來。」張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車子,後去取他水中船隻。太守助戰,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計甚妙,只可善覷方便。」叫軍漢飽餐酒食,盡行披掛,梢馱錦袋。張清手執長鎗,引一千軍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滿天。行不到十里,望見一簇車子,旗上明寫「水滸寨忠義糧。」張清看了,見魯智深擔著禪杖,阜直裰拽扎起,當頭先走。張清道:「這禿驢腦袋上著我一下石子。」魯智深擔著禪杖,此時自望見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顧走,卻忘了隄防他石子。正走之間,張清在馬上喝聲:「著!」一石子正飛在魯智深頭上,打得鮮血迸流,望後便倒。張清軍馬,一齊吶喊,都搶將來。武松急挺兩口戒刀,死去救回魯智深,撇了糧車便走。張清奪得糧車,見果是糧米,心中歡喜,不來追趕魯智深,且押送糧車,推入城來。太守見了大喜,自行收管。張清道:「再搶河中米船。」太守道:「將軍善覷方便。」
  張清上馬,轉過南門。此時望見河港內糧船,不計其數。張清便叫開城門,一齊吶喊,搶到河邊都是陰雲布滿,黑霧遮天,馬步軍兵回頭看時,你我對面不見。此是公孫勝行持道法。張清看見,心慌眼暗,卻待要回,進退無路,四下裏喊聲亂起,正不知軍兵從那裏來。林沖引鐵騎軍兵,將張清連人和馬,都趕下水去了。河內卻是李俊,張橫,張順,三阮,兩童,八個水軍頭領,一字兒擺在那裏。張清便有三頭六臂,也怎生掙扎得脫,被阮氏三雄捉住,繩纏索綁,送入寨中。水軍頭領飛報宋江,吳用便催大小頭領連夜打城。
  太守獨自一個,怎生支吾得住,聽得城外四面炮響,城門開了,嚇得太守無路可逃。宋江軍馬殺入城中,先救了劉唐;次後便開倉庫,就將錢糧一分發送梁山泊,一分給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饒了不殺。
  宋江等都在州衙裏,聚集眾人會面,只見水軍頭領早把張清解來。眾多兄弟都被他打傷,咬牙切齒,盡要來殺張清。宋江見解將來,親自直下堂階迎接,便陪話道:「誤犯虎威,請勿掛意。」邀上廳來。說言未了,只見階下魯智深使手帕包著頭,拿著鐵禪杖,逕奔來要打張清。宋江隔住,連聲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張清見宋江如此義氣,叩頭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為誓:「眾弟兄若要如此報讎,皇天不佑,死於刀劍之下。」眾人聽了,誰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當會聚,自然義氣相投。宋江設誓已罷,道:「眾弟兄勿得傷情。」眾人大笑,盡皆歡喜。收拾軍馬,都要回山。
  只見張清在宋公明面前,舉薦東昌府一個獸醫,復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馬,知得頭口寒暑病症,下藥用針,無不痊可,真有伯樂之材!原是幽州人氏。為他碧眼黃鬚,貌若番人,以此人稱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處,可喚此人帶引妻小,一同上山。宋江聞言大喜:「若是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稱心懷。」張清見宋江相愛甚厚,隨即便去喚到醫獸皇甫端,來拜見宋江,並眾頭領。有篇七言古風,單道皇甫端醫術:傳家藝術無人敵,安驥年來有神力。迴生起死妙難言,拯憊扶危更多益。鄂公烏騅人盡誇,郭公騄駬來渥窪。吐蕃棗騮號神駁,北地又羨拳毛騧。騰驤騋騉皆經見,銜橛背鞍亦多變。天閑十二舊馳名,手到病除難應驗。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見皇甫端。解治四百零八病,雙瞳炯炯珠走盤。天集忠良真有意,張清鶚薦誠良計。梁山泊內添一人,號名紫髯伯樂裔。
  宋江看了皇甫端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虯髯過腹,誇獎不已。皇甫端見了宋江如此義氣,心中甚喜,願從大義。宋江大喜,撫慰已了,傳下號令,諸多頭領,收拾車仗、糧食、金銀,一齊進發。把這兩府錢糧,運回山寨。前後諸將都起。於路無話,早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宋江叫放出龔旺、丁得孫來,亦用好言撫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專工醫獸。董平、張清亦為山寨頭領。宋江歡喜,忙叫排宴慶賀,都在忠義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眾多頭領,卻好一百單八員。宋江開言說道:「我等兄弟,自從上山相聚,但到處並無疏失,皆是上天護佑,非人之能。今來扶我為尊,皆托眾弟兄英勇。一者合當聚義,二乃我再有句言語,煩你眾兄弟共聽。」吳用便道:「願請兄長約束。」宋江對著眾頭領,開口說這個主意下來。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臨化地,七十二地煞鬧中原。畢竟宋公明說出甚麼主意,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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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話說宋公明一打東平,兩打東昌,回歸山寨,計點大小頭領,共有一百單八員,心中大喜,遂對眾兄弟道:「宋江自從鬧了江州上山之後,皆賴托眾弟兄英雄扶助,立我為頭。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員頭領,心中甚喜,自從晁蓋哥哥歸天之後,但引兵馬上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護佑,非人之能!縱有被擄之人,陷於縲絏,或是中傷回來,且都無事。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會,端的古往今來,實為罕有。從前兵刃到處,殺害生靈,無可禳謝。我心中欲建一羅天大醮,報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則祈保眾弟兄身心安樂;二則惟願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眾當竭力捐軀,盡忠報國,死而後已;三則上薦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見,就行超度橫亡,惡死,火燒,水溺,一應無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我欲行此一事,未知眾弟兄意下如何?」眾頭領都稱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見不差。」吳用便道:「先請公孫勝一清主行醮事,然後令人下山,四遠邀請得道高士,就帶醮器赴寨,仍使人收買一應香燭、紙馬、花果、祭儀、素饌、淨食,並合用一應物件。」商議選定四月十五日為始,七晝夜好事,山寨廣施錢財,督併幹辦。日期已近,向那忠義堂前掛起長幡四首,堂上紮縛三層高臺,堂內鋪設七寶三清聖像,萬班設二十八宿,十二宮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堂外仍設監壇崔、盧、鄧、竇神將。擺列已定,設放醮器齊備,請到道眾,連公孫勝共是四十九員。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氣朗,月白風清。宋江,盧俊義為首,吳用與眾頭領為次撚香。公孫勝作高功,主行齋事,關發一應文書符命,不在話羽。當日醮筵,但見:
  香騰瑞靄,花簇錦屏,一千條畫燭流光,數百盞銀燈散彩。對對高張羽蓋,重重密布幢旛。風清三界步虛聲,月冷九天垂擺瀣。金鐘撞處,高功表進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碧袞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勇猛。道士齊宣寶懺,上瑤臺酌水獻花;真人密誦靈章,按法劍踏罡布斗。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當日公孫勝與那四十八員道眾,都在忠義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滿散。宋江要求上天報應,特教公孫勝專拜青詞,奏聞天帝,每日三朝。卻好至第七日三更時分,公孫勝在虛皇壇第一層,眾道士在第二層,宋江等眾頭領在第三層,眾小頭目並將校都在壇下。眾皆懇求上蒼,務要拜求報應。是夜三更時候,只聽得天上一聲響,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門上。眾人看時,直豎金盤,兩頭尖,中間闊,又喚做「天門開」,又喚做「天眼開」。裏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繚繞,從中間捲出一塊火來,如栲栳之形,直滾下虛皇壇來。那團火遶壇滾了一遭,竟鑽入正南地下去了。此時天眼已合,眾道士下壇來。宋江隨即叫人將鐵鍬鋤頭掘開泥土,根尋火塊。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淺,只見一個石碣,正面兩側,各有天書文字。有詩為證:
  忠義英雄迥結臺,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間善惡皆招報,天眼何時不大開!
  當下宋江且教化紙滿散。平明,齋眾道士,各贈與金帛之物,以充襯資。方纔取過石碣,看時,上面乃是龍章鳳篆蝌蚪之書,人皆不識。眾道士內有一人姓何,法諱玄通,對宋江說道:「小道家間祖上留下一冊文書,專能辨驗天書,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貧道善能辨認,譯將出來,便知端的。」宋江聽了大喜,連忙捧過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說道:「此石都是義士大名鐫在上面。側首一邊是『替天行道』四字,一邊是『忠義雙全』四字;頂上皆有星辰南北一斗;下面卻是尊號。若不見責,當以從頭一一敷宣。」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緣分不淺,教蒙見教,實感大德。唯恐上天見責之言,請勿藏匿,萬至盡情剖露,休遺片言。」宋江喚過「聖手書生」蕭讓,用黃紙謄寫。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書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後也有天書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註著眾義士的姓名。觀看良久,教蕭讓從頭至後,盡數抄謄。石碣前面,書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員:
  天魁星「呼保義」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
  天機星「智多星」吳用  天閒星「入雲龍」公孫勝
  天勇星「大刀」關勝  天雄星「豹子頭」林沖
  天猛星「霹靂火」秦明  天威星「雙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廣」花榮  天貴星「小旋風」柴進
  天富星「撲天雕」李應  天滿星「美髯公」朱仝
  天孤星「花和尚」魯智深  天傷星「行者」武松
  天立星「雙鎗將」董平  天捷星「沒羽箭」張清
  天暗星「青面獸」楊志  天祐星「金鎗手」徐寧
  天空星「急先鋒」索超  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異星「赤髮鬼」劉唐  天殺星「黑旋風」李逵
  天微星「九紋龍」史進  天究星「沒遮攔」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橫  天壽星「混江龍」李俊
  天劍星「立地太歲」阮小二  天平星「船火兒」張橫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天損星「浪裏白條」張順
  天敗星「活閻羅」阮小七  天牢星「病關索」楊雄
  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  天暴星「兩頭蛇」解珍
  天哭星「雙尾蝎」解寶  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書地煞星七十二員:
  地魁星「神機軍師」朱武  地煞星「鎮三山」黃信
  地勇星「病尉遲」孫立  地傑星「醜郡馬」宣贊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勝將」韓滔
  地英星「天目將」彭  地奇星「聖水將」單廷珪
  地猛星「神火將」魏定國  地文星「聖手書生」蕭讓
  地正星「鐵面孔目」裴宣  地闊星「摩雲金翅」歐鵬
  地鬥星「火眼狻猊」鄧飛  地強星「錦毛虎」燕順
  地暗星「錦豹子」楊林  地軸星「轟天雷」凌振
  地會星「神算子」蔣敬  地佐星「小溫侯」呂方
  地祐星「賽仁貴」郭盛  地靈星「神醫」安道全
  地獸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腳虎」王英
  地急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喪門神」鮑旭
  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  地好星「毛頭星」孔明
  地狂星「獨火星」孔亮  地飛星「八臂那吒」項充
  地走星「飛天大聖」李袞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堅
  地明星「鐵笛仙」馬麟  地進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  地滿星「玉旛竿」孟康
  地遂星「通臂猿」侯健  地周星「跳澗虎」陳達
  地隱星「白花蛇」楊春  地異星「白面郎君」鄭天壽
  地理星「九尾龜」陶宗旺  地俊星「鐵扇子」宋清
  地樂星「鐵叫子」樂和  地捷星「花項虎」龔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孫  地鎮星「小遮攔」穆春
  地稽星「操刀鬼」曹正  地魔星「雲裏金剛」宋萬
  地妖星「摸著天」杜遷  地幽星「病大蟲」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
  地僻星「打虎將」李忠  地全星「鬼臉兒」杜興
  地孤星「金錢豹子」湯隆  地角星「獨角龍」鄒潤
  地短星「出林龍」鄒淵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
  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貴  地平星「鐵臂膊」蔡福
  地損星「一枝花」蔡慶  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雲  地惡星「沒面目」焦挺
  地醜星「石將軍」石勇  地數星「小尉遲」孫新
  地陰星「母大蟲」顧大嫂  地刑星「菜園子」張青
  地壯星「母夜叉」孫二娘  地劣星「活閃婆」王定六
  地健星「險道神」郁保四  地耗星「白日鼠」白勝
  地賊星「鼓上蚤」時遷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當時何道士辯驗天書,教蕭讓寫錄出來。讀罷,眾人看了,俱驚訝不已。宋江與眾頭領道:「鄙猥小吏,原來上應星魁,眾多弟兄也原來都是一會之人。上天顯應,合當聚義。今已數足,上蒼分定位數為大小一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眾頭領各守其位,各休爭執,不可逆了天言。」眾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數定,誰敢違拗?」宋江遂取黃金五十兩,酬謝何道士。其餘道眾收得經資,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有詩為證:
  月明風冷醮壇深,鸞鶴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義一生心。
  且不說眾道士回家去了,只說宋江與軍師吳學究、朱武等計議,堂上要立一面牌額,大書「忠義堂」三字,斷金亭也換個大牌匾。前面冊立三關,忠義堂後建築鴈臺一座,頂上正面大廳一所,東西各設兩房。正廳供養晁天王靈位。東邊房內,宋江、吳用、呂方、郭盛;西邊房內,盧俊義、公孫勝、孔明、孔亮。第二坡左一帶房內,朱武、黃信、孫立、蕭讓、裴宣;右一帶房內,戴宗、燕青、張清、安道全、皇甫端。忠義堂左邊,掌管錢糧倉廒收放,柴進、李應、蔣敬、凌振;右邊花榮、樊瑞、項充、李袞。山前南路第一關,解珍、解寶守把;第二關,魯智深、武松守把;第三關,朱仝、雷橫守把。東山一關,史進、劉唐守把;西山一關,楊雄、石秀守把;北山一關,穆弘、李逵守把。六關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歐鵬、鄧飛;正東旱寨,關勝、徐寧、宣贊、郝思文;正西旱寨,林沖、董平、單廷珪、魏定國;正北旱寨,呼延灼、楊志、韓滔、彭。東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張橫、張順;東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其餘各有執事。
  從新置立旌旗等項,山頂上立一面杏黃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忠義堂前繡字紅旗二面:一書「山東呼保義」,一書「河北玉麒麟」。外設飛龍飛虎旗、飛熊飛豹旗、青龍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黃鉞白旄、青旛皁蓋、緋纓黑纛;中軍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週天九宮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鎮天旗。盡是侯健制造。金大堅鑄造兵符印信。一切完備,選定吉日良時,殺牛宰馬,祭獻天地神明,掛上忠義堂、斷金亭牌額,立起「替天行道」杏黃旗。
  宋江當日大設筵宴,親捧兵符印信,頒布號令:「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領,悉宜遵守,毋得違誤,有傷義氣。如有故違不遵者,定依軍法治之,決不輕恕。
  計開:
  梁山泊總兵都頭領二員:
  「呼保義」宋江  「玉麒麟」盧俊義
  掌管機密軍師二員:
  「智多星」吳用  「入雲龍」公孫勝
  同參贊軍務頭領一員:
  「神機軍師」朱武
  掌管錢糧頭領二員:
  「小旋風」柴進  「撲天雕」李應
  馬軍五虎將五員:
  「大刀」關勝  「豹子頭」林沖
  「霹靂火」秦明  「雙鞭」呼延灼
  「雙鎗將」董平
  馬軍八虎騎兼先鋒使八員:
  「小李廣」花榮  「金鎗手」徐寧
  「青面獸」楊志  「急先鋒」索超
  「沒羽箭」張清  「美髯公」朱仝
  「九紋龍」史進  「沒遮攔」穆弘
  馬軍小彪將兼遠探出哨頭領一十六員:
  「鎮三山」黃信  「病尉遲」孫立
  「醜郡馬」宣贊  「井木犴」郝思文
  「百勝將」韓滔  「天目將」彭
  「聖水將」單廷珪  「神火將」魏定國
  「摩雲金翅」歐鵬  「火眼狻猊」鄧飛
  「錦毛虎」燕順  「鐵笛仙」馬麟
  「跳澗虎」陳達  「白花蛇」楊春
  「錦豹子」楊林  「小霸王」周通
  步軍頭領一十員:
  「花和尚」魯智深  「行者」武松
  「赤髮鬼」劉唐  「插翅虎」雷橫
  「黑旋風」李逵  「浪子」燕青
  「病關索」楊雄  「拚命三郎」石秀
  「兩頭蛇」解珍  「雙尾蝎」解寶
  步軍將校一十七員:
  「混世魔王」樊瑞  「喪門神」鮑旭
  「八臂那吒」項充  「飛天大聖」李袞
  「病大蟲」薛永  「金眼彪」施恩
  「小遮攔」穆春  「打虎將」李忠
  「白面郎君」鄭天壽  「雲裏金剛」宋萬
  「摸著天」杜遷  「出林龍」鄒淵
  「獨角龍」鄒潤  「花項虎」龔旺
  「中箭虎」丁得孫  「沒面目」焦挺
  「石將軍」石勇
  四寨水軍頭領八員:
  「混江龍」李俊  「船火兒」張橫
  「浪裏白條」張順  「立地太歲」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閻羅」阮小七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聽聲息,邀接來賓頭領八員:
  東山酒店
  「小尉遲」孫新  「母大蟲」顧大嫂
  西山酒店
  「菜園子」張青  「母夜叉」孫二娘
  南山酒店
  「旱地忽律」朱貴  「鬼臉兒」杜興
  北山酒店
  「催命判官」李立  「活閃婆」王定六
  總探聲息頭領一員:
  「神行太保」戴宗
  軍中走報機密步軍頭領四員:
  「鐵叫子」樂和  「鼓上蚤」時遷
  「金毛犬」段景住  「白日鼠」白勝
  守護中軍馬軍驍將二員:
  「小溫侯」呂方  「賽仁貴」郭盛
  守護中軍步軍驍將二員:
  「毛頭星」孔明  「獨火星」孔亮
  專管行刑劊子二員:
  「鐵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慶
  專掌三軍內採事馬軍頭領二員:
  「矮腳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掌管監造諸事頭領一十六員:
  行文走檄調兵遣將一員  「聖手書生」蕭讓
  定功賞罰軍政司一員  「鐵面孔目」裴宣
  考算錢糧支出納入一員  「神算子」蔣敬
  監造大小戰船一員  「玉旛竿」孟康
  專造一應兵符印信一員  「玉臂匠」金大堅
  專造一應旌旗袍襖一員  「通臂猿」侯健
  專治一應馬匹獸醫一員  「紫髯伯」皇甫端
  專治諸疾內外科醫士一員  「神醫」安道全
  監督打造一應軍器鐵甲一員  「金錢豹子「湯隆
  專造一應大小號炮一員  「轟天雷」凌振
  起造修緝房舍一員  「青眼虎」李雲
  屠宰牛馬豬羊牲口一員  「操刀鬼」曹正
  排設筵宴一員  「鐵扇子」宋清
  監造供應一切酒醋一員  「笑面虎」朱富
  監築梁山泊一應城垣一員  「九尾龜」陶宗旺
  專一把捧帥字旗一員  「險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四月初一日,梁山泊大聚會,分調人員告示。」
  當日梁山泊宋公明傳令已了,分調眾頭領已定,各各領了兵符印信。筵宴已畢,人皆大醉,眾頭領各歸所撥寨分。中間有未定執事者,都於鴈臺前後駐紮聽調。有篇言語,單道梁山泊的好處,怎見得:
  八方共域,異姓一家。天地顯罡煞之精,人境合傑靈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見,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語言,南北東西雖各別;心情肝膽,忠誠信義並無差。其人則有帝子神孫,富豪將吏,並三教九流,乃至獵戶漁人,屠兒劊子,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對夫妻,與叔侄郎舅,以及跟隨主僕,爭鬥冤讎,皆一樣的酒筵歡樂,無問親疏。或精靈,或粗鹵,或村樸,或風流,何嘗相礙,果然認性同居;或筆舌,或刀鎗,或奔馳,或偷騙,各有偏長,真是隨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沒奈何著一個「聖手書生」,聊存風雅;最惱的是大頭巾,幸喜得先殺卻白衣秀士,洗盡酸慳。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時常說江湖上聞名,似古樓鐘聲聲傳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個個連牽。在晁蓋恐托膽稱王,歸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義,把寨為頭。休言嘯聚山林,早願瞻依廊廟。
  梁山泊忠義堂上號令已定,各各遵守。宋江揀了吉日良時,焚一爐香,鳴鼓聚眾,都到堂上。宋江對眾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會,必須對天盟誓,各無異心,死生相托,患難相扶,一同保國安民。」眾皆大喜。各人撚香已罷,一齊跪在堂上,宋江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無學無能,荷天地之蓋載,感日月之照臨,聚弟兄於梁山,結英雄於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數,下合人心。自今已後,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絕大義,萬望天地行誅,神人共戮,萬世不得人身,億載永沉末劫。但願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勛於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鑒察,報應昭彰。」誓畢,眾皆同聲共願,但願生生相會,世世相逢,永無斷阻。當日歃血誓盟,盡醉方散。看官聽說,這裏方纔是梁山泊大聚義處。有詩為證:
  光耀飛離土窟間,天罡地煞降塵寰。
  說時豪氣侵肌冷,講處英雄透膽寒。
  仗義疏財歸水泊,報讎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休與諸公仔細看。
  起頭分撥已定,話不重言。原來泊子裏好漢,但閒便下山,或帶人馬,或只是數個頭領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車輛人馬,任從經過;若是上任官員,箱裏搜出金銀來時,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納庫公用,其餘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錢糧廣積害民的大戶,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誰敢阻當。但打聽得有那欺壓良善暴富小人,積攢得些家私,不論遠近,令人便去盡數收拾上山。如此之為,大小何止千百餘處。為是無人可以當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來,因此不曾顯露,所以無有話說。
  再說宋江自盟誓之後,一向不曾下山,不覺炎威已過,又早秋涼,重陽節近。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會眾兄弟同賞菊花,喚做「菊花之會」。但有下山的兄弟們,不論遠近,都要招回寨來赴筵。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給散馬步水三軍一應小頭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團兒吃酒。且說忠義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頭把盞。堂前兩邊篩鑼擊鼓,大吹大擂,語笑喧嘩,觥籌交錯,眾頭領開懷痛飲。馬麟品簫,樂和唱曲,燕青彈箏,各取其樂。不覺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紙筆來,一時乘著酒興,作滿江紅一詞。寫畢,令樂和單唱這首詞,道是:
  喜遇重陽,更佳釀今朝新熟。見碧水丹山,黃蘆苦竹。頭上教添白髮,鬢邊不可無黃菊。願樽前長敘,弟兄情如金玉。統豺虎,御邊幅。號令明,軍威肅。中心願平虜,保民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邪目。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樂和唱這個詞,正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只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黑旋風」便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一腳,把桌子踢起,做粉碎。宋江大喝道:「這黑廝怎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推去,斬訖報來!」眾人都跪下告道:「這人酒後發狂,哥哥寬恕。」宋江答道:「眾賢弟請起,且把這廝監下。」眾人皆喜。有幾個當刑小校,向前來請李逵。李逵道:「你怕我敢掙扎。哥哥殺我也不怨,剮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說了,便隨著小校去監房裏睡。宋江聽了他說,不覺酒醒,忽然發悲。吳用勸道:「兄長既設此會,人皆歡樂飲酒,他是個麤鹵的人,一時醉後衝撞,何必掛懷,且陪眾兄弟盡此一樂。」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後,誤吟了反詩,得他氣力來,今日又作滿江紅詞,險些兒壞了他性命!早是得眾兄弟諫救了。他與我身上情分最重,因此潸然淚下。」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我主張招安,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如何便冷了眾人的心?」魯智深便道:「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聖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皁了,洗殺怎得乾淨?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宋江道:「眾弟兄聽說,今皇上至聖至明,只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有日雲開見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願早早招安,別無他意。」眾皆稱謝不已。當日飲酒,終不暢懷。席散各回本寨。
  次日清晨,眾人來看李逵時,尚兀自未醒。眾頭領睡裏喚起來說道:「你昨日大醉,罵了哥哥,今日要殺你。」李逵道:「我夢裏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眾弟兄引著李逵,去堂上見宋江請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許多人馬,都似你這般無禮,不亂了法度?且看眾兄弟之面,寄下你項上一刀,再犯必不輕恕。」李逵喏喏連聲而退,眾人皆散。
  一向無事,漸近歲終。那一日久雪初晴,只見山下有人來報,離寨七八里,拿得萊州解燈上東京去的一行人,在關外聽候將令。宋江道:「休要執縛,好生叫上關來。」沒多時,解到堂前:兩個公人,八九個燈匠,五輛車子。為頭的這一個告道:「小人是萊州承差公人,這幾個都是燈匠。年例:東京著落本州,要燈三架,今年又添兩架,乃是玉棚玲瓏九華燈。」宋江隨即賞與酒食,叫取出燈來看。那做燈匠人將那玉棚燈掛起,安上四邊結帶,上下通計九九八十一盞,從忠義堂上掛起,直垂到地。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喫苦,不當穩便。只留下這碗九華燈在此,其餘的你們自解官去。酬煩之資,白銀二十兩。」眾人再拜,懇謝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這碗燈點在晁天王孝堂內。次日,對眾頭領說道:「我生長在山東,不曾到京師,聞知今上大張燈火,與民同樂,慶賞元宵,自冬至後,便造起燈,至今纔完。我如今要和幾個兄弟私去看燈一遭便回。」吳用諫道:「不可,如今東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間只在客店裏藏身,夜晚入城看燈,有何慮焉?」眾人苦諫不住,宋江堅執要行。正是猛虎直臨丹鳳闕,殺星夜犯臥牛城。畢竟宋江怎地去東京看燈,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話說當日宋江在忠義堂上分撥去看燈人數:「我與柴進一路,史進與穆弘一路,魯智深與武松一路,朱仝與劉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餘盡數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說東京好燈,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裏執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許你惹事,打扮做伴當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專和李逵作伴。
  看官聽說,宋江是個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師?原來卻得神醫安道全上山之後,卻把毒藥與他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要良金美玉,碾為細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那醫書中說:「美玉滅斑」,正此意也。
  當日先叫史進、穆弘扮作客人去了,次後便使魯智深、武松扮作行腳僧行去了,再後宋江、朱仝、劉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說。
  且說宋江與柴進扮作閒涼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緩急,好來飛報。李逵、燕青扮伴當,各挑行李下山,眾頭領都送到金沙灘餞行。軍師吳用再三吩咐李逵道:「你閒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東京看燈,非比閒時,路上不要喫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衝撞,弟兄們不好廝見,難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軍師懮心,我這一遭並不惹事。」
  相別了,取路登程,抹過濟州,路經騰州,取單州,上曹州來,前望東京萬壽門外,尋一個客店安歇下了。宋江與柴進商議,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話。宋江道:「明日白日裏,我斷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譁,此時方可入城。」柴進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次日,柴進穿一身整整齊齊的衣服,頭上巾幘新鮮,腳下鞋襪乾淨。燕青打扮,更是不俗。兩個離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時,家家熱鬧,戶戶喧譁,都安排慶賞元宵,各作賀太平風景。來到城門下,沒人阻當,果然好座東京去處。怎見得:
  州名汴水,府號開封。逶迤按吳楚之邦,延亙連齊魯之境。山河形勝,水陸要衝。禹畫為豫州,周封為鄭地。層疊臥牛之勢,按上界戊已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邊四季花。十萬里魚龍變化之鄉,四百座軍州輻輳之地。靄靄祥雲籠紫閣,融融瑞氣照樓臺。
  當下柴進、燕青兩個入得城來,行到御街上,往來觀翫,轉過東華門外,見往來錦衣花帽之人,紛紛濟濟,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進引著燕青,逕上一個小小酒樓,臨街佔個閣子,憑欄望時,見班直人等多從內裏出入,頭邊各簪翠葉花一朵。柴進喚燕青,附耳低言:「你與我如此如此。」燕青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不必細問,火急下樓。出得店門,恰好迎著個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個喏。那人道:「面生並不曾相識。」燕青說道:「小人的東人和觀察是故交,特使小人來相請。」原來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張觀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隨口應道:「正是教小人請王觀察,貪慌忘記了。」那王觀察跟隨著燕青來到樓上,燕青揭起簾子,對柴進道:「請到王觀察來了。」燕青接了手中執色,柴進邀入閣兒裏相見,各施禮罷。王班直看了柴進半晌,卻不認得,說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適蒙呼喚,願求大名。」柴進笑道:「小弟與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說,兄長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肉來,與觀察小酌。酒保安排到餚饌果品,燕青斟酒,慇懃相勸。酒至半酣,柴進問道:「觀察頭上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慶賀元宵,我們左右內外共有二十四班,通類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賜衣襖一領,翠葉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個,鑿著『與民同樂』四字,因此每日在這裏聽候點視。如有宮花錦襖,便能勾入內裏去。」柴進道:「在下卻不省得。」又飲了數盃,柴進便叫燕青:「你自去與我旋一盃熱酒來喫。」無移時,酒到了,柴進便起身與王班直把盞道:「足下飲過這盃小弟敬酒,方纔達知姓氏。」王班直道:「在下實想不起,願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來,一飲而盡。恰纔喫罷,口角流涎,兩腳騰空,倒在凳上。柴進慌忙去了巾幘、衣服、靴襪,卻脫下王班直身上錦襖、踢串、鞋胯之類,從頭穿了,帶上花帽,拿了執色,吩咐燕青道:「酒保來問時,只說這觀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吩咐,自有道理支吾。」
  且說柴進離了酒店,直入東華門去看那內庭時,真乃人間天上,但見:
  祥雲籠鳳闕,瑞靄罩龍樓。琉璃瓦砌鴛鴦,龜背簾垂翡翠。正陽門逕通黃道,長朝殿端拱紫垣。渾儀臺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牆涂椒粉,絲絲綠柳拂飛甍;殿繞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輦。恍疑身在篷萊島,仿佛神遊兜率天。
  柴進去到內裏,但過禁門,為有服色,無人阻當,直到紫宸殿,轉過文德殿,殿門各有金鎖鎖著,不能勾進去。且轉過凝暉殿,從殿邊轉將入去,到一個偏殿,牌上金書「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書之處。側首開著一扇朱紅子,柴進閃身入去看時,見正面鋪著御座,兩邊幾案上放著文房四寶:象管、花箋、龍墨、端硯。書架上盡是群書,各插著牙籤。正面屏風上,堆青迭綠畫著山河社稷混一之圖。轉過屏風後面,但見素白屏風上御書四大寇姓名,寫著道:
  山東宋江  淮西王慶  河北田虎  江南方臘
  柴進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國家被我們擾害,因此時常記心,寫在這裏。」便去身邊拔出暗器,正把「山東宋江」那四個字刻將下來。慌忙出殿,隨後早有人來。柴進便離了內苑,出了東華門,回到酒樓上看那王班直時,尚未醒來,依舊把錦衣、花帽、服色等項都放在閣兒內。柴進還穿了依舊衣服,喚燕青和酒保計算了酒錢,剩下十數貫錢,就賞了酒保。臨下樓來吩咐道:「我和王觀察是弟兄。恰纔他醉了,我替他去內裏點名了回來,他還未醒。我卻在城外住,恐怕誤了城門,剩下錢都賞你,他的服色號衣都在這裏。」酒保道:「官人但請放心,男女自伏侍。」柴進、燕青離得酒店,逕出萬壽門去了。王班直到晚起來,見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說柴進的話,王班直似醉如癡,回到家中。次日有人來說:「睿思殿上不見山東宋江四個字,今日各門好生把得鐵桶般緊,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盤詰。」王班直情知是了,那裏敢說。
  再說柴進回到店中,對宋江備細說內宮之中,取出御書大寇「山東宋江」四字,與宋江看罷,歎息不已。十四日黃昏,明月從東而起,天上並無雲翳,宋江、柴進扮作閒涼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為小閑,只留李逵看房。四個人雜在社火隊裏,取路鬨入封丘門來,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風和,正好游戲。轉過馬行街來,家家門前紮縛燈棚,賽懸燈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樓臺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四個轉過御街,見兩行都是煙月牌,來到中間,見一家外懸青布幕,裏掛斑竹簾,兩邊盡是碧紗窗,外掛兩面牌,牌上各有五個字,寫道:「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宋江見了,便入茶坊裏來吃茶,問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誰家?」茶博士道:「這是東京上廳行首,喚做李師師。」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熱的?」茶博士道:「不可高聲,耳目覺近。」宋江便喚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見李師師一面,暗裏取事。你可生個婉曲入去,我在此間喫茶等你。」宋江自和柴進、戴宗在茶坊裏喫茶。
  卻說燕青逕到李師師門首,揭開青布幕,掀起斑竹簾,轉入中門,見掛著一碗鴛鴦燈,下面犀皮香桌兒上,放著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爐內細細噴出香來。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見無人出來,轉入天非裏井,又是一個大客位,設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瓏小床,鋪著落花流水紫錦褥,懸掛一架玉棚好燈,擺著異樣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聲,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婭嬛來,見燕青道個萬福,便問燕青:「哥哥高姓?那裏來?」燕青道:「相煩姐姐請媽媽出來,小閒自有話說。」梅香入去不多時,轉出李媽媽來,燕青請他坐了,納頭四拜。李媽媽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張乙的兒子張閒的便是,從小在外,今日方歸。」原來世上姓張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燈下,認人不仔細,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橋下小張閒麼?你那裏去了,許多時不來?」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來相望。如今伏侍個山東客人,有的是家私,說不能盡。他是個燕南河北第一個有名財主,今來此間:一者就賞元宵,二者來京師省親,三者就將貨物在此做買賣,四者要求見娘子一面。怎敢說來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飲,稱心滿意。不是小閒賣弄,那人實有千百兩金銀,欲送與宅上。」那虔婆是個好利之人,愛的是金資,聽的燕青這一席話,便動了念頭,忙叫李師師出來,與燕青廝見。燈下看時,端的好容貌。燕青見了,納頭便拜。有詩為證:
  芳年聲價冠青樓,玉貌花顏是罕儔。
  共羨至尊曾貼體,何慚壯士便低頭。
  那虔婆說與備細,李師師道:「那員外如今在那裏?」燕青道:「只在前面對門茶坊裏。」李師師便道:「請過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語,不敢擅進。」虔婆道:「快去請來。」燕青逕到茶坊裏,耳邊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錢,還了茶博士,三人跟著燕青,逕到李師師家內。入得中門相接,請到大客位裏,李師師斂手向前動問起居道:「適間張閒多談大雅,今辱左顧,綺閣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聞,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師師便邀請坐,又看著柴進問道:「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葉巡簡。」就叫戴宗拜了李師師。宋江、柴進居左,客席而坐,李師師右邊,主位相陪。嬭子棒茶至,李師師親手與宋江、柴進、戴宗、燕青換盞。不必說那盞茶的香味。茶罷,收了盞托,欲敘行藏,只見嬭子來報:「官家來到後面。」李師師道:「其實不敢相留。來日駕幸上清宮,必然不來,卻請諸位到此,少敘三盃。」宋江喏喏連聲,帶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師師門來,穿出小御街,逕投天漢橋來看鰲山。正打從樊樓前過,聽得樓上笙簧聒耳,鼓樂喧天,燈火凝眸,遊人似蟻。宋江、柴進也上樊樓,尋個閣子坐下,取些酒食餚饌,也在樓上賞燈飲酒。喫不到數盃,只聽得隔壁閣子內有人作歌道:
  浩氣沖天貫斗牛,英雄事業未曾酬。
  手提三尺龍泉劍,不斬奸邪誓不休!
  宋江聽得,慌忙過來看時,卻是「九紋龍」史進、「沒遮攔」穆弘在閣子內喫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這兩個兄弟嚇殺我也!快算還酒錢,連忙出去!早是遇著我,若是做公的聽得,這場橫禍不小。誰想你這兩個兄弟也這般無知麤糙!快出城,不可遲滯。明日看了正燈,連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進、穆弘默默無言,便叫酒保算還了酒錢。兩個下樓,取路先投城外去了。宋江與柴進四人微飲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計算還了酒錢,四人拂袖下樓,逕往萬壽門來客店內敲門。李逵困眼睜開,對宋江道:「哥哥不帶我來也罷了,既帶我來,卻教我看房,悶出鳥來。你們都自去快活!」宋江道:「為你生性不善,面貌醜惡,不爭帶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禍。」李逵便道:「你不帶我去便了,何消得許多推故!幾曾見我那裏嚇殺了別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這一夜帶你入去,看罷了正燈,連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過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節候,天色睛明得好。看看傍晚,慶賀元宵的人不知其數,古人有篇絳都春單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報,乍瑞靄霽色,星都春早。翠幰競飛,玉勒爭馳,都聞道鰲山彩結蓬萊島。向晚色,雙龍銜照。絳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縹緲風傳帝樂,慶玉殿共賞,群仙同到。迤邐御香飄滿,人間開嘻笑。一點星毬小,漸隱隱鳴梢聲杳。遊人月下歸來,洞天未曉。
  當夜宋江與同柴進,依前扮作閒涼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個人逕從萬壽門來。是夜雖無夜禁,各門頭目軍士全付披掛,都是戎裝帽帶,弓弩上弦,刀劍出鞘,擺布得甚是嚴整。高太尉自引鐵騎馬軍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個向人叢裏挨挨搶搶,直到城裏,先喚燕青,附耳低言:「與我如此如此,只在夜來茶坊裏相等。」燕青逕往李師師家扣門,李媽媽、李行首都出來接見燕青,便說道:「煩達員外休怪,官家不時間來此私行,我家怎敢輕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復媽媽,啟動了花魁娘子,山東海僻之地,無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產之物,將來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黃金一百兩,權當人事。隨後別有罕物,再當拜送。」李媽媽問道:「如今員外在那裏?」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燈。」世上虔婆愛的是錢財,見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兩塊,放在面前,如何不動心!便道:「今日上元佳節,我子母們卻待家筵數盃,若是員外不棄,肯到貧家少敘片時。」燕青道:「小人去請,無有不來。」說罷,轉身回得茶坊,說與宋江這話了,隨即都到李師師家。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門前等。三個人入到裏面大客位裏,李師師接著,拜謝道:「員外識荊之初,何故以厚禮見賜,卻之不恭,受之太過。」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絕無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勞花魁娘子致謝。」李師師邀請到一個小小閣兒裏,分賓坐定,嬭子、侍婢捧出珍異果子,濟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餚饌,盡用錠器,擁一春臺。李師師執盞向前拜道:「夙世有緣,今夕相遇二君,草草盃盤,以奉長者。」宋江道:「在下山鄉雖有貫伯浮財,未曾見如此富貴。花魁的風流聲價,播傳寰宇,求見一面,如登天之難,何況親賜酒食。」李師師道:「員外獎譽太過,何敢當此。」都勸罷酒,叫嬭子將小小金杯巡篩。但是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鬨取笑。
  酒行數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李師師道:「各人稟性何傷!」婭嬛說道:「門前兩個伴當。一個黃髭鬚,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吶吶地罵。」宋江道:「與我喚他兩個人來。」只見戴宗引著李逵到閣子裏。李逵看見宋江、柴進與李師師對坐飲酒,自肚裏有五分沒好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李師師便問道:「這漢是誰?恰象土地廟裏對判官立地的小鬼。」眾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說。宋江答道:「這個是家生的孩兒小李。」李師師笑道:「我倒不打緊,辱莫了太白學士。」宋江道:「這廝卻有武藝,挑得三二百斤擔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師師叫取大銀賞鍾,各與三鍾,戴宗也喫三鍾。燕青只怕他口出訛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門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就取過賞鍾,連飲數鍾。李師師低唱蘇東坡大江東去詞。宋江乘著酒興,索紙筆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開花箋,對李師師道:「不才亂道一詞,盡訴胸中鬱結,呈上花魁尊聽。」當時宋江落筆,遂成樂府詞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降綃籠雪,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消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鴈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寫畢,遞與李師師反復看了,不曉其意。宋江只要等他問其備細,卻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訴,只見嬭子來報:「官家從地道中來至後門。」李師師忙道:「不能遠送,切乞恕罪。」自來後門接駕。嬭子、婭嬛連忙收拾過了杯盤什物,扛過臺桌,灑掃亭軒。宋江等都未出來,卻閃在黑暗處,張見李師師拜在面前,奏道起居,聖上龍體勞困。只見天子頭戴軟紗唐巾,身穿滾龍袍,說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宮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樓賜萬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買市。約下楊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來。愛卿近前與朕攀話。」宋江在黑地裏說道:「今番錯過,後次難逢,俺三個就此告一道招安赦書,有何不好!」柴進道:「如何使得?便是應允了,後來也有翻變。」三個正在黑影裏商量。卻說李逵見了宋江、柴進和那美色婦人喫酒,卻教他和戴宗看門,頭上毛髮倒豎起來,一肚子怒氣正沒發付處。只見楊太尉揭起簾幕,推開扇門,逕走入來,見了李逵,喝問道:「你這廝是誰?敢在這裏?」李逵也不回應,提起把交椅,望楊太尉劈臉打來。楊太尉倒喫了一驚,措手不及,兩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來救時,那裏攔當得住。李逵扯下幅畫來,就蠟燭上點著,東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個聽得,趕出來看時,見「黑旋風」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裏行凶。四個扯出門外去時,李逵就街上奪條棒,直打出小御街來。宋江見他性起,只得和柴進、戴宗先趕出城,恐關了禁門,脫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著他。李師師家火起,驚得趙官家一道煙走了。鄰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楊太尉,這話都不必說。城中喊起殺聲,震天動地。高太尉在北門上巡警,聽得了這話,帶領軍馬,便來追趕。燕青伴著李逵,正打之間,撞著穆弘、史進,四人各執鎗棒,一齊助力,直打到城邊。把門軍士急待要關門,外面魯智深掄著鐵禪仗,武行者使起雙戒刀,朱仝、劉唐手撚著朴刀,早殺入城來,救出裏面四個。方纔出得城門,高太尉軍馬恰好趕到城外來。八個頭領不見宋江、柴進、戴宗,正在那裏心慌。
  原來軍師吳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鬧東京。剋時定日,差下五員虎將,引領帶甲馬軍一千騎,是夜恰好到東京城外等接,正逢著宋江、柴進、戴宗三人,帶來的空馬,就教上馬,隨後眾人也到。正都上馬時,於內不見了李逵。高太尉軍馬衝將出來。宋江手下的五虎將: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邊,立馬於濠塹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早早獻城,免汝一死!」高太尉聽得,那裏敢出城來。慌忙教放下吊橋,眾軍上城隄防。宋江便喚燕青吩咐道:「你和黑廝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隨後與他同來。我和軍馬眾將先回,星夜還寨,恐怕路上別有枝節。」
  不說宋江等軍馬去了。且說燕青立在人家房簷下看時,只見李逵從店裏取了行李,拿著雙斧,大吼一聲,跳出店門,獨自一個,要去打這東京城池。正是聲吼巨雷離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門。畢竟「黑旋風」李逵怎地去打城,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三回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話說當下李逵從客店裏搶將出來,手雙斧,要奔城邊劈門,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個腳捎天。燕青拖將起來,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隨他。為何李逵怕燕青?原來燕青小廝撲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著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隨他,燕青小廝撲手到一交。李逵多曾著他手腳,以此怕他,只得隨順。燕青和李逵不敢從大路上走,恐有軍馬追來,難以抵敵,只得大寬轉奔陳留縣路來。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沒了頭巾,卻把焦黃髮分開,綰做兩個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邊有錢,村店中買些酒肉喫了,拽開腳步趲行。次日天曉,東京城中好場熱鬧,高太尉引軍出城,追趕不上自回。李師師只推不知。楊太尉也自歸家將息。抄點城中被傷人數,計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損者,不計其數。高太尉會同樞密院童貫,都到太師府商議,啟奏早早調兵剿捕。
  且說李逵和燕青兩個在路,行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四柳村,不覺天晚。兩個便投一個大莊院來,敲開門,直進到草廳上。莊主狄太公出來迎接,看見李逵綰著兩個丫髻,卻不見穿道袍,面貌生得又醜,正不知是甚麼人。太公隨口問燕青道:「這位是那裏來的師父?」燕青笑道:「這師父是個蹺蹊人,你們都不省得他。胡亂趁些晚飯喫,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聲。太公聽得這話,倒地便拜李逵,說道:「師父,可救弟子則個。」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實對我說。」那太公道:「我家一百餘口,夫妻兩個,嫡親止有一個女兒,年二十餘歲,半年之前,著了一個邪祟,只在房中,茶飯並不出來討喫。若還有人去叫他,磚石亂打出來,家中人都被他打傷了。累累請將法官來,也捉他不得。」李逵道:「太公,我是薊州羅真人的徒弟,會得騰雲駕霧,專能捉鬼。你若捨得東西,我與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豬一羊,祭祀神將。」太公道:「豬羊我家盡有,酒自不必得說。」李逵道:「你揀得膘肥的宰了,爛煮將來,好酒更要幾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與你捉鬼。」太公道:「師父如要書符紙札,老漢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樣,都沒什麼鳥符。身到房裏,便揪出鬼來。」燕青忍笑不住。老兒只道他是好話,安排了半夜,豬羊都煮得熟了,擺在廳上。李逵叫討十個大碗,滾熱酒十瓶,做一巡篩,明晃晃點著兩枝蠟燭,焰騰騰燒著一爐好香。李逵掇條凳子,坐在當中,並不念甚言語。腰間拔出大斧,砍開豬羊,大塊價扯將下來喫。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來吃些。」燕青冷笑,那裏肯來吃。李逵吃得飽了,飲過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眾莊客:「你們都來散福。」撚指間散了殘肉。李逵道:「快舀桶湯來,與我們洗手洗腳。」無移時,洗了手腳,問太公討茶喫了。又問燕青道:「你曾吃飯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飽了。」李逵對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飽,明日要走路程,老爺們去睡。」太公道:「卻是苦也!這鬼幾時捉得?」李逵道:「你真個要我捉鬼,著人引我到你女兒房裏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磚石亂打出來,誰人敢去?」
  李逵拔兩把板斧在手,叫人將火把遠遠照著。李逵大踏步直搶到房邊,只見房內隱隱的有燈。李逵把眼看時,見一個後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裏說話。李逵一腳踢開了房門,斧到處,只見砍得火光爆散,霹靂交加。定睛打一看時,原來把燈盞砍翻了。那後生卻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聲,斧起處,早把後生砍翻。這婆娘便鑽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漢子先一斧砍下頭來,提在床上,把斧敲著床邊喝道:「婆娘,你快出來。若不鑽出來時,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連聲叫道:「你饒我性命,我出來。」卻纔鑽出頭來,被李逵揪住頭髮,直拖到死屍邊問道:「我殺的那廝是誰?」婆娘道:「是我姦夫王小二。」李逵又問道:「磚頭飯食,那裏得來?」婆娘道:「這是我把金銀頭面與他,三二更從牆上運將入來。」李逵道:「這等腌臢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邊,一斧砍下頭來。把兩個人頭拴做一處,再提婆娘屍首和漢子身屍相併。李逵道:「喫得飽,正沒消食處。」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雙斧,看著兩個死屍,一上一下,恰似發擂的亂剁了一陣。李逵笑道:「眼見這兩個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著人頭,大叫出廳前來:「兩個鬼我都捉了。」撇下人頭,滿莊裏人都吃一驚。都來看時,認得這個是太公的女兒,那個人頭,無人認得。數內一個莊客相了一回,認出道:「有些像東村頭會黏雀兒的王小二。」李逵道:「這個莊客倒眼乖!」太公道:「師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兒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來問時,說道:『他是姦夫王小二,喫的飲食,都是他運來。』問了備細,方纔下手。」太公哭道:「師父,留得我女兒也罷。」李逵罵道:「打脊老牛,女兒偷了漢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時,倒要賴我不謝。我明日卻和你說話。」燕青尋了個房,和李逵自去歇息。太公卻引人點著燈燭入房裏去看時,照見兩個沒頭屍首,剁做十來段,丟在地下。太公、太婆煩惱啼哭,便叫人扛出後面,去燒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將起來,對太公道:「昨夜與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謝?」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喫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和燕青離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時草枯地闊,木落山空,於路無話。兩個同大寬轉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離荊門鎮不遠。當日天晚,兩個奔到一個大莊院敲門,燕青道:「俺們尋客店中歇去。」李逵道:「這大戶人家,卻不強似客店多少!」說猶未了,莊客出來,對說道:「我主太公正煩惱哩!你兩個別處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廳上。李逵口裏叫道:「過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鳥緊!便道太公煩惱!我正要和煩惱的說話!」裏面太公張時,看見李逵生得凶惡,暗地教人出來接納。請去廳外側首,有間耳房,叫他兩個安歇。造些飯食,與他兩個吃,著他裏面去睡。多樣時,搬出飯來,兩個吃了,就便歇息。李逵當夜沒些酒,在土炕子上翻來復去睡不著,只聽得太公、太婆在裏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雙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將起來,便向廳前問道:「你家甚麼人,哭這一夜,攪得老爺睡不著。」太公聽了,只得出來答道:「我家有個女兒,年方一十八歲,被人強奪了去,以此煩惱。」李逵道:「又來作怪!奪你女兒的是誰?」太公道:「我與你說他姓名,驚得你屁滾尿流!他是梁山泊頭領宋江,有一百單八個好漢,不算小軍。」李逵道:「我且問你:他是幾個來?」太公道:「兩日前,他和一個小後生各騎著一匹馬來。」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來聽這老兒說的話,俺哥哥原來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沒這事!」李逵道:「他在東京兀自去李師師家去,到這裏怕不做出來!」李逵便對太公說道:「你莊裏有飯,討些我們喫。我實對你說,則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這個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奪了你的女兒,我去討來還你。」太公拜謝了。李逵、燕青逕望梁山泊來,直到忠義堂上。宋江見了李逵、燕青回來,便問道:「兄弟,你兩個那裏來?錯了許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裏答應,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字扯做粉碎,眾人都喫一驚。宋江喝道:「黑廝又做甚麼?」李逵拿了雙斧,搶上堂來,逕奔宋江。詩曰:
  梁山泊裏無奸佞,忠義堂前有諍臣。
  留得李逵雙斧在,世間直氣尚能伸。
  當有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將慌忙攔住,奪了大斧,揪下堂來。宋江大怒,喝道:「這廝又來作怪!你且說我的過失。」李逵氣做一團,那裏說得出。
  燕青向前道:「哥哥聽稟一路上備細。他在東京城外客店裏跳將出來,拿著雙斧,要去劈門,被我一交翻,拖將起來。說與他:『哥哥已自去了,獨自一個風甚麼?』恰纔信小弟說,不敢從大路走。他又沒了頭巾,把頭髮綰做兩個丫髻。正來到四柳村狄太公莊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兒並奸夫兩個,都剁做肉醬。後來卻從大路西邊上山,他定要大寬轉。將近荊門鎮,當日天晚了,便去劉太公莊上投宿。只聽得太公兩口兒一夜啼哭,他睡不著,巴得天明,起去問他。劉太公說道:『兩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個年紀小的後生,騎著兩匹馬到莊上來,老兒聽得說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這十八歲的女兒出來把酒。喫到半夜,兩個把他女兒奪了去。』李逵大哥聽了這話,便道是實。我再三解說道:『俺哥哥不是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頭胡做。』李大哥道:『我見他在東京時,兀自戀著唱的李師師不肯放,不是他是誰?』因此來發作。」宋江聽罷,便道:「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說?」李逵道:「我閒常把你做好漢,你原來卻是畜生!你做得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聽我說!我和三二千軍馬回來,兩匹馬落路時,須瞞不得眾人。若還搶得一個婦人,必然只在寨裏。你卻去我房裏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說甚麼鳥閒話!山寨裏都是你手下的人,護你的多,那裏不藏過了!我當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慾的好漢,你原來是酒色之徒: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你不要賴,早早把女兒送還老劉,倒有個商量。你若不把女兒還他時,我早做,早殺了你,晚做,晚殺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鬧嚷,那劉太公不死,莊客都在,俺們同去面對。若還對翻了,就那裏舒著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對不翻,你這廝沒上下,當得何罪?」李逵道:「我若還拿你不著,便輸這顆頭與你!」宋江道:「最好,你眾兄弟都是證見。」便叫「鐵面孔目」裴宣寫了賭賽軍令狀二紙,兩個各書了字。宋江的把與李逵收了,李逵的把與宋江收了。李逵又道:「這後生不是別人,只是柴進。」柴進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來。若到那裏對翻了之時,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喫我幾斧。」柴進道:「這個不妨,你先去那裏等。我們前去時,又怕有蹺蹊。」李逵道:「正是。」便喚了燕青:「俺兩個依前先去,他若不來,便是心虛,回來罷休不得。」正是:
  至人無過任評論,其次納諫以為恩。
  最下自差偏自是,令人敢怒不敢言。
  燕青與李逵再到劉太公莊上。太公接見,問道:「好漢,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來教你認他,你和太婆並莊客都仔細認也。若還是時,只管實說,不要怕他,我自替你做主。」只見莊客報道:「有十數騎馬來到莊上了。」李逵道:「正是了,側邊屯住了人馬,只教宋江、柴進入來。」宋江、柴進逕到草廳上坐下。李逵提著板斧立在側邊,只等老兒叫聲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劉太公近前來拜了宋江。李逵問老兒道:「這個是奪你女兒的不是?」那老兒睜開眶贏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對李逵道:「你卻如何?」李逵道:「你兩個先著眼瞅他,這老兒懼怕你,便不敢說是。」宋江道:「你叫滿莊人都來認我。」李逵隨即叫到眾莊客人等認時,齊聲叫道:「不是。」宋江道:「劉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這位兄弟,便是柴進。你的女兒都是喫假名托姓的騙將去了。你若打聽得出來,報上山寨,我與你做主。」宋江對李逵道:「這裏不和你說話,你回來寨裏,自有辯理。」宋江、柴進自與一行人馬,先回大寨裏去。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緊上,錯做了事。既然輸了這顆頭,我自一刀割將下來,你把去獻與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沒來由尋死做甚麼?我教你一個法則,喚做『負荊請罪』。」李逵道:「怎地是負荊?」燕青道:「自把衣服脫了,將麻繩綁縛了,脊梁上背著一把荊杖,拜伏在忠義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這個喚做負荊請罪。」李逵道:「好卻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頭去乾淨。」燕青道:「山寨裏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李逵沒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來,負荊請罪。
  卻說宋江、柴進先歸到忠義堂上,和眾兄弟們正說李逵的事,只見「黑旋風」脫得赤條條地,背上負著一把荊杖,跪在堂前,低著頭,口裏不做一聲。宋江笑道:「你那黑廝,怎地負荊?只這等饒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揀大棍打幾十罷!」宋江道:「我和你賭砍頭,你如何卻來負荊?」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饒我,把刀來割這顆頭去,也是了。」當眾人都替李逵陪話。宋江道:「若要我饒他,只教他捉得那兩個假宋江,討得劉太公女兒來還他,這等方纔饒你。」李逵聽了,跳將起來,說道:「我去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宋江道:「他是兩個好漢,又有兩副鞍馬,你只獨自一個,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願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綽了齊眉棍,隨著李逵,再到劉太公莊上。燕青細問他來情,劉太公說道:「日平西時來,三更裏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為頭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第二個夾壯身材,短鬚大眼。」二人問了備細,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兒還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將令,務要我兩個尋將來,不敢違誤。」便叫煮下乾肉,做下蒸餅,各把料袋裝了,拴在身邊,離了劉太公莊上。先去正北上尋,但見荒僻無人煙去處,走了一兩日,絕不見些消耗。卻去正東上,又尋了兩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內,又無消息。李逵心焦面熱,卻回來望西邊尋去,又尋了兩日,絕無些動靜。
  當晚兩個且向山邊一個古廟中供床上宿歇,李逵那裏睡得著,爬起來坐地。只聽得廟外有人走的響,李逵跳將起來,開了廟門看時,只見一條漢子提著把朴刀,轉過廟後山腳下上去。李逵在背後跟去。燕青聽得,拿了弩弓,提了桿棍,隨後跟來,叫道:「李大哥,不要趕,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朧,燕青遞桿棍與了李逵,遠遠望見那漢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近,搭上箭,弩弦穩放,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只一箭,正中那漢的右腿,撲地倒了。李逵趕上,劈衣領揪住,直拿到古廟中,喝問道:「你把劉太公的女兒搶的那裏去了?」那漢告道:「好漢,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搶甚麼劉太公女兒。小人只是這裏剪徑,做些小買賣,那裏敢大弄,搶奪人家子女!」李逵把那漢捆做一塊,提起斧來喝道:「你若不實說,砍你做二十段。」那漢叫道:「且放小人起來商議。」燕青道:「漢子,我且與你拔了這箭。」放將起來問道:「劉太公女兒,端的是甚麼人搶了去?只是你這裏剪徑的,你豈可不知些風聲?」那漢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實。離此間西北上約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喚做牛頭山,山上舊有一個道院。近來新被兩個強人:一個姓王,名江,一個姓董,名海,─這兩個都是綠林中草賊,─先把道士道童都殺了,隨從只有五七個伴當,佔住了道院,專一下來打劫。但到處只稱是宋江。多敢是這兩個搶了去。」燕青道:「這話有些來歷,漢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風』李逵。我與你調理箭瘡,你便引我兩個到那裏去。」那人道:「小人願往。」燕青去尋朴刀還了他,又與他紮縛了瘡口。趁著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著他走過十五里來路,到那山看時,苦不甚高,果似牛頭之狀。三個上得山來,天尚未明。來到山頭看時,團團一遭土牆,裏面約有二十來間房子。李逵道:「我與你先跳入牆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卻理會。」李逵那裏忍耐得,騰地跳將過去了。只聽得裏面有人喝聲,門開處,早有人出來,便挺朴刀來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著桿棒,也跳過牆來。那中箭的漢子一道煙走了。燕青見這出來的好漢正鬥李逵,潛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漢臉頰骨上,倒入李逵懷裏來,被李逵後心只一斧,砍翻在地。裏面絕不見一個人出來。燕青道:「這廝必有後路走了。我去截住後門,你卻把著前門,不要胡亂入去。」
  且說燕青來到後門牆外,伏在黑暗處,只見後門開處,早有一條漢子拿了鑰匙,來開後面牆門。燕青轉將過去。那漢見了,繞房簷便走出前門來。燕青大叫:「前門截住!」李逵搶將過來,只一斧,劈胸膛砍倒,便把兩顆頭都割下來,拴做一處。李逵性起,砍將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幾個伴當躲在灶前,被李逵趕去,一斧一個都殺了。來到房中看時,果然見那個女兒在床上嗚嗚的啼哭,看那女子,雲鬢花顏,其實美麗。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起春羅,香沁酥胸玉一窩。
  麗質難禁風雨驟,不勝幽恨蹙秋波。
  燕青問道:「你莫不是劉太公女兒麼?」那女子答道:「奴家在十數日之前,被這兩個賊擄在這裏,每夜輪一個將奴家姦宿。奴家晝夜淚雨成行,要尋死處,被他監看得緊。今日得將軍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養爹娘。」燕青道:「他有兩匹馬,在那裏放著?」女子道:「只在東邊房內。」燕青備上鞍子,牽出門外,便來收拾房中積攢下的黃白之資,約有三五千兩。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馬,將金銀包了,和人頭抓了,拴在一匹馬上。李逵縛了個草把,將窗下殘燈,把草房四邊點著燒起。他兩個開了牆門,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劉太公莊上。爹娘見了女子,十分歡喜,煩惱都沒了,盡來拜謝兩位頭領。燕青道:「你不要謝我兩個,你來寨裏拜謝俺哥哥宋公明。」兩個酒食都不肯喫,一家騎了一匹馬,飛奔山上來。回到寨中,紅日銜山之際,都到三關之上。兩個牽著馬,駝著金銀,提了人頭,逕到忠義堂上拜見宋江。燕青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宋江大喜,叫把人頭埋了,金銀收入庫中,馬放去戰馬群內喂養。次日,設筵宴與燕青、李逵作賀。劉太公也收拾金銀上山,來到忠義堂上拜謝宋江。宋江那裏肯受,與了酒飯,教送下山回莊去了,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是無話,不覺時光迅速。
  看看鵝黃著柳,漸漸鴨綠生波。桃腮亂簇紅英,杏臉微開絳蕊。山前花,山後樹,俱發萌芽;州上蘋,水中蘆,都回生意。穀雨初晴,可是麗人天氣;禁煙纔過,正當三月韶華。
  宋江正坐,只見關下解一夥人到來,說道:「拿到一夥牛子,有七八個車箱,又有幾束哨棒。」宋江看時,這夥人都是彪形大漢,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幾個直從鳳翔府來,今上泰安州燒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齊聖帝降誕之辰,我每都去臺上使棒,一連三日,何止有千百對在那裏。今年有個撲手好漢,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長一丈,自號『擎天柱』,口出大言,說道:『相撲世間無對手,爭交天下我為魁。』聞他兩年曾在廟上爭交,不曾有對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貼招兒,單搦天下人相撲。小人等因這個人來,一者燒香;二乃為看任原本事;三來也要偷學他幾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則個。」宋江聽了,便叫小校:「快送這夥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後遇有往來燒香的人,休要驚嚇他,任從過往。」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謝下山去了。只見燕青起身稟復宋江,說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驚動了泰安州,大鬧了祥符縣。正是東嶽廟中雙虎鬥,嘉寧殿上二龍爭。畢竟燕青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話說這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當日燕青稟宋江道:「小乙自幼跟著盧員外學得這身相撲,江湖上不曾逢著對手。今日幸遇此機會,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並不要帶一人,自去獻臺上,好歹攀他一交。若是輸了死,永無怨心;倘或贏時,也與哥哥增些光彩。這日必然有一場好鬧,哥哥卻使人救應。」宋江說道:「賢弟,聞知那人身長一丈,貌若金剛,約有千百斤氣力。你這般瘦小身材,縱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長大身材,只恐他不著圈套。常言道:『相撲的有力使力,無力鬥智。』非是燕青敢說口,臨機應變,看景生情,不倒的輸與他那呆漢。」盧俊義便道:「我這小乙,端的自小學成好一身相撲,隨他心意,叫他去。至期,盧某自去接應他回來。」宋江問道:「幾時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來日拜辭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趕到廟上,二十七日在那裏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卻好和那廝放對。」當日無事。
  次日宋江置酒與燕青送行。眾人看燕青時,打扮得村村朴朴,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做山東貨郎,腰裏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眾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辭了眾頭領下山,過了金沙灘,取路往泰安州來。
  當日天晚,正待要尋店安歇,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擔子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燕青道:「你趕走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荊門鎮走了兩遭,我見你獨自個來,放心不下,不曾對哥哥說知,偷走下山,特來幫你。」燕青道:「我這裏用你不著,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來,說道:「你便是真個了得的好漢,我好意來幫你,你倒翻成惡意!我卻偏要去!」燕青尋思,怕壞了義氣,便對李逵說道:「和你去不爭。那裏聖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嶽的人聚會,認得你的頗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從今路上和你前後各自走,一腳到客店裏,入得店門,你便自不要出來,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廟上客店裏,你只推病,把被包了頭臉,假做打齁睡,更不要做聲。第三件,當日廟上,你挨在稠人中看爭交時,不要大驚小怪。大哥,依得麼?」李逵道:「有甚難處!都依你便了。」當晚兩個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來,還了房錢,同行到前面打火喫了飯,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隨後來也。」那條路上,只見燒香的人來往不絕,多有講說任原的本事,兩年在泰嶽無對,今年又經三年了。燕青聽得,有在心裏。申牌時候將近,廟上旁邊眾人都立定腳,仰面在那裏看。燕青歇下擔兒,分開人叢,也挨向前看時,只見兩條紅標柱,恰與坊巷牌額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寫道:「太原相『撲擎天柱』任原。」傍邊兩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燕青看了,便扯匾擔,將牌打得粉碎,也不說什麼,再挑了擔兒,望廟上去了。看的眾人,多有好事的,飛報任原說,今年有劈牌放對的。
  且說燕青前面迎著李逵,便來尋客店安歇。原來廟上好生熱鬧,不算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薩聖節之時,也沒安著人處,許多客店,都歇滿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頭賃一所客店安下,把擔子歇了,取一床夾被,教李逵睡著。店小二來問道:「大哥是山東貨郎,來廟上趕趁,怕敢出房錢不起?」燕青打著鄉談說道:「你好小覷人!一間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間大房錢,沒處去了。別人出多少房錢,我也出多少還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緊的日子,先說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來做買賣,倒不打緊,那裏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見了這個鄉中親戚,現患氣病,因此只得要討你店中歇。我先與你五貫銅錢,央及你就鍋中替我安排些茶飯,臨起身一發酬謝你。」小二哥接了銅錢,自去門前安排茶飯,不在話下。
  沒多時候,只聽得店門外熱鬧,二三十條大漢走入店裏來,問小二哥道:「劈牌定對的好漢,在那房裏安歇?」店小二道:「我這裏沒有。」那夥人道:「都說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兩眼房,空著一眼,一眼是個山東貨郎,扶著一個病漢賃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個貨郎兒劈牌定對。」店小二道:「休道別人取笑!那貨郎兒是一個小小後生,做得甚用!」那夥人齊道:「你只引我們去張一張。」店小二指道:「那角落頭房裏便是。」眾人來看時,見緊閉著房門,都去窗子眼裏張時,見裏面床上兩個人腳廝抵睡著。眾人尋思不下,數內有一個道:「既是敢來劈牌,要做天下對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裝害病的。」眾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臨期便見。」不到黃昏前後,店裏何止三二十夥人來打聽,分說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當晚搬飯與二人喫,只見李逵從被窩裏鑽出頭來,小二哥見了,喫一驚,叫聲:「阿呀!這個是爭交的爺爺了!」燕青道:「爭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逕來爭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瞞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裏。」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們大笑一場,回來多把利物賞你。」小二哥看著他們喫了晚飯,收了碗碟,自去廚頭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喫了些早飯,吩咐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門高睡。」燕青卻隨了眾人,來到岱嶽廟裏看時,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見:
  廟居泰岱,山鎮乾坤。為山嶽之至尊,乃萬神之領袖。山頭伏檻,直望見弱水篷萊;絕頂攀松,盡都是密雲薄霧。樓臺森聳,疑是金烏展翅飛來;殿閣棱層,恍覺玉兔騰身走到。雕梁畫棟,碧瓦朱簷。鳳扉亮映黃紗,龜背繡簾垂錦帶。遙觀聖像,九旒冕舜目堯眉;近睹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絳紗衣;炳靈聖公,赭黃袍偏稱藍田帶。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綬金章。闔殿威嚴,護駕三千金甲將;兩廊猛勇,勤王十萬鐵衣兵。五嶽樓相接東宮,仁安殿緊連北闕。蒿裏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騾廟中,土神按二十四氣。管火池鐵面太尉,月月通靈;掌生死五道將軍,年年顯聖。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皆獲福。嘉寧殿祥雲杳靄,正陽門瑞氣盤旋。萬民朝拜碧霞君,四遠歸依仁聖帝。

  當時燕青遊翫了一遭,卻出草參亭參拜了四拜,問燒香的道:「這相撲任教師在那裏歇?」便有好事人說:「在迎恩橋下那個大客店裏便是。他教著二三百個上足徒弟。」燕青聽了,逕來迎恩橋下看時,見橋邊欄杆子上坐著二三十個相撲子弟,面前遍插鋪金旗牌,錦繡帳額,等身靠背。燕青閃入客店裏去,看見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諦儀容,金剛貌相。坦開胸脯,顯存孝打虎之威;側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勢。在那裏看徒弟相撲。數內有人認得燕青曾劈牌來,暗暗報與任原。只見任原跳將起來,搧著膀子,口裏說道:「今年那個合死的,來我手裏納命。」燕青低了頭,急出店門,聽得裏面都笑。急回到自已下處,安排些酒食,與李逵同喫了一回。李逵道:「這們睡,悶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見雌雄。」當時閒話,都不必說。
  三更前後,聽得一派鼓樂響,乃是廟上眾香官與聖帝上壽。四更前後,燕青、李逵起來,問店小二先討湯洗了面,梳光了頭,脫去了裏面衲襖,下面牢拴了腿繃護膝,匾扎起了熟絹水褌,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繫了腰。兩個喫了早飯,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與我照管。」店小二應道:「並無失脫,早早得勝回來。」只這小客店裏,也有三二十個燒香的,都對燕青道:「後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當下小人喝采之時,眾人可與小人奪些利物。」眾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帶了這兩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這個卻使不得,被人看破,誤了大事。」當時兩個雜在人隊裏,先去廊下,做一塊兒伏了。
  那日燒香的人,真乃亞肩疊背,偌大一個東嶽廟,一涌便滿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著嘉寧殿,紮縛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銀器皿,錦繡疋;門外拴著五頭駿馬,全付鞍轡。知州禁住燒香的人,看這當年相撲獻聖一個年老的部署,拿著竹批,上得獻臺,參神已罷,便請今年相撲的對手,出馬爭交。
  說言未了,只見人如潮涌,卻早十數對哨棒過來,前面列著四把繡旗。那任原坐在轎上,這轎前轎後三二十對花肐膊的好漢,前遮後擁,來到獻臺上。部署請下轎來,開了幾句溫煖的呵會。任原道:「我兩年到岱嶽,奪了頭籌,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脫膊。」說罷,見一個拿水桶的上來。任原的徒弟,都在獻臺邊,一周遭都密密地立著。且說任原先解了膊,除了巾幘,虛籠著蜀錦襖子,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脫下錦襖,百十萬人齊喝一聲采。看那任原時,怎生打扮:
  頭綰一窩穿心紅角子,腰繫一條絳羅翠袖三串帶兒,拴十二個玉蝴蝶牙子扣兒,主腰上排數對金鴛鴦踅褶襯衣。護膝中有銅襠銅,繳內有鐵片鐵環。扎腕牢拴,踢鞋緊繫。世間架海擎天柱,嶽下降魔斬將人。

  那部署道:「教師兩年在廟上不曾有對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師有甚言語,安覆天下眾香官?」任原道:「四百座軍州,七千餘縣治,好事香官,恭敬聖帝,都助將利物來,任原兩年白受了。今年辭了聖帝還鄉,再也不上山來了。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蠻,北濟幽燕,敢有出來和我爭利物的麼?」
  說猶未了,燕青捺著兩邊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從人背上直飛搶到獻臺上來。眾人齊發聲喊。那部署接著問道:「漢子,你姓甚名誰?那裏人氏?你從何處來?」燕青道:「我是山東張貨郎,特地來和他爭利物。」那部署道:「漢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麼?你有保人也無?」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誰償命?」部署道:「你且脫膊下來看。」燕青除了頭巾,光光的梳著兩個角兒,脫下草鞋,赤了雙腳,蹲在獻臺一邊,解了腿繃護膝,跳將起來,把布衫脫將下來,吐個架子,則見廟裏的看官如攪海翻江相似,迭頭價喝采,眾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這花繡,急健身材,心裏倒有五分怯他。
  殿門外月臺上本州太守坐在那裏彈壓,前後皁衣公吏環立七八十對,隨即使人來叫燕青下獻臺,來到面前。太守見了他這身花繡,一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心中大喜,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張,排行第一,山東萊州人氏,聽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撲,特來和他爭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馬,是我出的利物,把與任原。山棚上應有物件,我主張分一半與你,你兩個分了罷,我自抬舉你在我身邊。」燕青道:「相公,這利物倒不打緊,只要翻他,教眾人取笑,圖一聲喝采。」知州道:「他是一個金剛般一條大漢,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無怨。」再上獻臺來,要與任原定對。部署問他先要了文書,懷中取出相撲社條,讀了一遍。對燕青道:「你省得麼?不許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準備,我單單只這個水棍兒,暗算他甚麼?」知州又叫部署來吩咐道:「這般一個漢子,俊俏後生,可惜了!你去與他分了這撲。」部署隨即上獻臺,又對燕青道:「漢子,你留了性命還鄉去罷,我與你分了這撲。」燕青道:「你好不曉事,知是我贏我輸!」眾人都和起來。只見分開了數萬香官,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只怕遮著了這對相撲。任原此時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丟去九霄雲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兩個要相撲,今年且賽這對獻聖,都要小心著,各各在意。」淨淨地獻臺上只三個人,此時宿露盡收,旭日初起,部署拿著竹批,兩邊吩咐已了,叫聲:「看撲!」
  這個相撲,一來一往,最要說得分明。說時遲,那時疾,正如空中星移電掣相似,些兒遲慢不得。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燕青只不動撣。初時獻臺上各占一半,中間心裏合交。任原見燕青不動撣,看看逼過右邊來,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這人必來弄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動手,只一腳踢這廝下獻臺去。」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脅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臺來。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數萬的香官看了,齊聲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們見翻了他師父,先把山棚拽倒,亂搶了利物。眾人亂喝打時,那二三十徒弟搶入獻臺來,知州那裏治押得住。
  不想旁邊惱犯了這個太歲,卻是「黑旋風」李逵看見了,睜圓怪眼,倒豎虎鬚,面前別無器械,便把杉剌子蔥般拔斷,象兩條杉木在手,直打將來。
  香官數內有人認得李逵的,說將出名姓來。外面做公人的齊入廟裏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風』!」那知府聽得這話,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望後殿走了。四下裏的人涌併圍將來,廟裏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時,跌得昏暈,倒在獻臺邊,口內只有些游氣。李逵揭塊石板,把任原頭打得粉碎。兩個從廟裏打將出來,門外弓箭亂射入來,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亂打。
  不多時,只聽得廟門前喊聲大舉,有人殺將入來。當頭一個,頭戴白范陽氈笠兒,身穿白段子襖,跨口腰刀,挺條朴刀,那漢是北京「玉麒麟」盧俊義。後面帶著史進、穆弘、魯智深、武松、解珍、解寶七籌好漢,引一千餘人,殺開廟門,入來策應。燕青、李逵見了,便從屋上跳將下來,跟著大隊便走。李逵便去客店裏拿了雙斧,趕來廝殺。這府裏整點得官軍來時,那伙好漢,已自去得遠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眾難敵,不敢來追趕。
  卻說盧俊義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見了李逵。盧俊義又笑道:「正是招災惹禍,必須使人尋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尋他回寨。」盧俊義道:「最好。」
  且不說盧俊義引眾還山,卻說李逵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旋風』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動撣不得。原來這壽張縣貼著梁山泊最近,若聽得「黑旋風」李逵五個字,端的醫得小兒夜啼驚哭,今日親身到來,如何不怕!
  當時李逵逕去知縣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兩個出來說話,不來時,便放火!」廊下房內眾人商量:「只得著幾個出去答應,不然怎地得他去?」數內兩個吏員出來廳上拜了四拜,跪著道:「頭領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來打攪你縣裏人,因往這裏經過,閒耍一遭,請出你知縣來,我和他廝見。」兩個去了,出來回話道:「知縣相公卻纔見頭領來,開了後門,不知走往那裏去了。」李逵不信,自轉入後堂房裏來尋,「頭領看,那頭衣衫匣子在那裏放著。」李逵扭開鎖,取出頭,領上展角,將來戴了,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繫了;再尋皁靴,換了麻鞋,拿著槐簡,走出廳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來參見!」眾人沒奈何,只得上去答應。李逵道:「我這般打扮也好麼?」眾人道:「十分相稱。」李逵道:「你們令史祗候都與我到衙了,便去;若不依我,這縣都翻做白地。」眾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來,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聲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眾人內也著兩個來告狀。」吏人道:「頭領坐在此地,誰敢來告狀?」李逵道:「可知人不來告狀,你這裏自著兩個裝做告狀的來告。我又不傷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會,只得著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縣門外百姓都放來看。兩個跪在廳前,這個告道:「相公可憐見,他打了小人。」那個告:「他罵了小人,我纔打他。」李逵道:「那個是喫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喫打的。」又問道:「那個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罵了,小人是打他來。」李逵道:「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喫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李逵起身,把綠袍抓紮起,槐簡揣在腰裏,掣出大斧,直看著枷了那個原告人,號令在縣門前,方纔大踏步去了,也不脫那衣靴。縣門前看的百姓,那裏忍得住笑。
  正在壽張縣前走過東,走過西,忽聽得一處學堂讀書之聲,李逵揭起簾子,走將入去,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眾學生們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門來,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眾人憂得你苦,你卻在這裏風!快上山去!」那裏由他,拖著便走。李逵只得離了壽張縣,逕奔梁山泊來。有詩為證:
  牧民縣令每猖狂,自幼先生教不良。
  應遣鐵牛巡歷到,琴堂鬧了鬧書堂。
  二人渡過金沙灘,來到寨裏,眾人見了李逵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義堂上,宋江正與燕青慶喜。只見李逵放下綠襴袍,去了雙斧,搖搖擺擺,直至堂前,執著槐簡,來拜宋江。拜不得兩拜,把這綠襴袍踏裂,絆倒在地,眾人都笑。宋江罵道:「你這廝忒大膽!不曾著我知道,私走下山,這是該死的罪過!但到處便惹起事端,今日對眾弟兄說過,再不饒你!」李逵喏喏連聲而退。
  梁山泊自此人馬平安,都無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藝,操練人馬,令會水者上船習學。各寨中添造軍器、衣袍、鎧甲、鎗刀、弓箭、牌弩、旗幟,不在話下。
  且說泰安州備將前事申奏東京,進奏院中,又有收得各處州縣申奏表文,皆為宋江等反亂,騷擾地方。此時道君皇帝有一個月不曾臨朝視事。當日早朝,正是三下靜鞭鳴御闕,兩班文武列金階,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進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處州縣累次表文,皆為宋江等部領賊寇,公然直進府州,劫掠庫藏,搶擄倉廒,殺害軍民,貪厭無足,所到之處,無人可敵。若不早為剿捕,日後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鬧了京國,今又往各處騷擾,何況那裏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樞密院進兵,至今不見回奏。」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聞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術。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即目遼兵犯境,各處軍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間亡命之徒,皆犯官刑,無路可避,遂乃嘯聚山林,恣為不道。若降一封丹詔,光祿寺頒給御酒珍羞,差一員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撫諭,招安來降。假此以敵遼兵,公私兩便。伏乞陛下聖鑒。」天子云:「卿言甚當,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陳宗善為使,齎擎丹詔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數。
  是日朝中陳太尉領了詔敕,回家收拾。不爭陳太尉奉詔招安,有分教,香醪翻做燒身藥,丹詔應為引戰書。畢竟陳太尉怎地來招安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五回活閻羅倒船偷御酒 黑旋風扯詔罵欽差

  話說陳宗善領了詔書,回到府中,收拾起身,多有人來作賀:「太尉此行,一為國家幹事,二為百姓分憂,軍民除患,梁山泊以忠義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著些甜言美語,加意撫恤。」
  正話間,只見太師府幹人來請說道:「太師相邀太尉說話。」陳宗善上轎,直到新宋門大街太師府前下轎,幹人直引進節堂內書院中,見了太師,側邊坐下。茶湯已罷,蔡太師問道:「聽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請你來說知:到那裏不要失了朝廷綱紀,亂了國家法度。你曾聞論語有云:『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使矣。』」陳太尉道:「宗善盡知,承太師指教。」蔡京又道:「我叫這個幹人跟隨你去。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見不到處,就與你提撥。」陳太尉道:「深謝恩相厚意。」辭了太師引著幹人,離了相府,上轎回家。
  方纔歇定,門吏來報,高殿帥下馬。陳太尉慌忙出來迎接,請到廳上坐定,敘問寒溫已畢。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內,必然阻住。此賊累辱朝廷,罪惡滔天,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後患。欲待回奏,玉音已出,且看大意如何。若還此賊仍昧良心,怠慢聖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過天子,整點大軍,親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願。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個虞候,能言快語,問一答十,好與太尉提撥事情。」陳太尉謝道:「感蒙殿帥憂心。」高俅起身,陳太尉送至府前,上馬去了。
  次日,蔡太師府張幹辦、高殿帥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陳太尉拴束馬匹,整點人數,將十瓶御酒,裝在龍鳳擔內挑了,前插黃旗。陳太尉上馬,親隨五六人,張幹辦、李虞候都乘馬匹,丹詔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門。──以下官員,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迤邐來到濟州。太守張叔夜接著,請到府中設筵相待,動問招安一節,陳太尉都說了備細。張叔夜道:「論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裏須是陪些和氣,用甜言美語,撫恤他眾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他數內有幾個性如烈火的漢子,倘或一言半語衝撞了他,便壞了大事。」張幹辦、李虞候道:「放著我兩個跟著太尉,定不致差遲。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氣,須壞了朝廷綱紀。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若放他頭起,便做模樣。」張叔夜道:「這兩個是甚麼人?」陳太尉道:「這一個人是蔡太師府內幹辦,這一個是高太尉府裏虞候。」張叔夜道:「只好教這兩位幹辦不去罷!」陳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帶他去,必然疑心。」張叔夜道:「下官這話只是要好,恐怕勞而無功。」張幹辦道:「放著我兩個,萬丈水無涓滴漏。」張叔夜再不敢言語。一面安排筵宴管待,送至館驛內安歇。次日,濟州先使人去梁山泊報知。
  卻說宋江每日在忠義堂上聚眾相會,商議軍情,早有細作人報知此事,未見真實,心中甚喜。當日小嘍囉領著濟州報信的直到忠義堂上,說道:「朝廷今差一個太尉陳宗善,齎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詔一道,已到濟州城內,這裏整備迎接。」宋江大喜,遂取酒食,並綵緞二疋、花銀十兩,打發報信人先回。宋江與眾人道:「我們受了招安,得為國家臣子,不枉喫了許多時磨難!今日方成正果!」吳用笑道:「論吳某的意,這番必然招安不成。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如草芥。等這廝引將大軍來到,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裏也怕,那時方受招安,纔有些氣度。」宋江道:「你們若如此說時,須壞了『忠義』二字。」林沖道:「朝廷中貴官來時,有多少裝么,中間未必是好事。」關勝便道:「詔書上必然寫著些唬嚇的言語,來驚我們。」徐寧又道:「來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門下。」宋江道:「你們都休要疑心,且只顧安排接詔。」先令宋清、曹正準備筵席,委柴進都管提調,務要十分齊整。鋪設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絹緞,堂上堂下,搭綵懸花。先使裴宣、蕭讓、呂方、郭盛預前下山,離二十里伏道迎接。水軍頭領準備大船傍岸。吳用傳令:「你們盡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
  且說蕭讓引著三個隨行,帶引五六人,並無寸鐵,將著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陳太尉當日在途中,張幹辦、李虞候不乘馬匹,在馬前步行。背後從人,何止二三百。濟州的軍官約有十數騎,前面擺列導引人馬,龍鳳擔內挑著御酒,騎馬的背著詔匣。濟州牢子,前後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內,指望覓個小富貴。蕭讓、裴宣、呂方、郭盛在半路上接著,都俯伏道旁迎接。那張幹辦便問道:「你那宋江大似誰?皇帝詔敕到來,如何不親自來接?甚是欺君!你這夥本是該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請太尉回去!」蕭讓、裴宣、呂方、郭盛俯伏在地,請罪道:「自來朝廷不曾有詔到寨,未見真實。宋江與大小頭領都在金沙灘迎接,萬望太尉暫息雷霆之怒,只要與國家成全好事,恕免則個。」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這伙賊飛上天去了。」有詩為證:
  貝錦生讒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今宣布,可惜招安未十全。
  當時呂方、郭盛道:「是何言語!只如此輕看人!」蕭讓、裴宣只得懇請他捧去酒果,又不肯喫。眾人相隨來到水邊,梁山泊已擺著三隻戰船在彼,一隻裝載馬匹,一隻裝裴宣等一幹人,一隻請太尉下船,並隨從一應人等,先把詔書御酒放在船頭上。那隻船正是「活閻羅」阮小七監督。
  當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撥二十餘個軍健棹船,一家帶一口腰刀。陳太尉初下船時,昂昂然,傍若無人,坐在中間。阮小七招呼眾人,把船棹動,兩邊水手齊唱起歌來。李虞候便罵道:「村驢,貴人在此,全無忌憚!」那水手那裏睬他,只顧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條,來打兩邊水手,眾人並無懼色。有幾個為頭的回話道:「我們自唱歌,干你甚事。」李虞候道:「殺不盡的反賊,怎敢回我話?」便把藤條去打,兩邊水手都跳在水裏去了。阮小七在艄上說道:「直這般打我水手下水裏去了,這船如何得去?」只見上流頭兩隻快船下來接。原來阮小七預先積下兩艙水,見後頭來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榍子,叫一聲:「船漏了!」水早滾上艙裏來,急叫救時,船裏有一尺多水。那兩隻船幫將攏來,眾人急救陳太尉過船去。各人且把船只顧搖開,那裏來顧御酒詔書。兩隻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來,舀了艙裏水,把展布都拭抹了,卻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過來,我先嘗一嘗滋味。」一個水手便去擔中取一瓶酒出來,解了封頭,遞與阮小七。阮小七接過來,聞得噴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個不著,先嘗些個。」也無碗瓢和瓶便呷,一飲而盡。阮小七喫了一瓶道:「有些滋味。」一瓶那裏濟事,再取一瓶來,又一飲而盡。喫得口滑,一連喫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水手道:「船梢頭有一桶白酒在那裏。」阮小七道:「與我取舀水的瓢來,我都教你們到口。」將那六瓶御酒,都分與水手眾人喫了。卻裝上十瓶村醪水白酒,還把原封頭縛了,再放在龍鳳擔內,飛也似搖著船來,趕到金沙灘,卻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裏迎接,香花燈燭,鳴金擂鼓,並山寨裏鼓樂,一齊都響。將御酒擺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個人抬。詔書也在一個桌子上抬著。陳太尉上岸,宋江等接著,納頭便拜。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惡迷天,曲辱貴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貴人大臣,來招安你們,非同小可!如何把這等漏船,差那不曉事的村賊乘駕,險些兒誤了大貴人性命!」宋江道:「我這裏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來載貴人?」張幹辦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濕了,你如何要賴!」宋江背後五虎將緊隨定,不離左右,又有八驃騎將簇擁前後,見這李虞候、張幹辦在宋江前面指手劃腳,你來我去,都有心要殺這廝,只是礙著宋江一個,不敢下手。
  當日宋江請太尉上轎,開讀詔書,四五次纔請得上轎。牽過兩匹馬來,與張幹辦、李虞候騎。這兩個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裝煞臭么。宋江央及得上馬行了,令眾人大吹大擂,迎上三關來。宋江等一百餘個頭領,都跟在後面,直迎至忠義堂前,一齊下馬,請太尉上堂。正面放著御酒詔匣,陳太尉、張幹辦、李虞候立在左邊、蕭讓、裴宣立在右邊。宋江叫點眾頭領時,一百七人,於內單只不見了李逵。此時是四月間天氣,都穿夾羅戰襖,跪在堂上,拱聽開讀。陳太尉於詔書匣內取出詔書,度與蕭讓。裴宣贊禮,眾將拜罷,蕭讓展開詔書,高聲讀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五帝憑禮樂而有疆封,三皇用殺伐而定天下。事從順逆,人有賢愚。朕承祖宗之大業,開日月之光輝,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為爾宋江等嘯聚山林,劫擄郡邑,本欲用彰天討,誠恐勞我生民。今差太尉陳宗善前來招安,詔書到日,即將應有錢糧、軍器、馬匹、船隻,目下納官,拆毀巢穴,率領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違戾詔制,天兵一至,齠齔不留。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詔示
  蕭讓卻纔讀罷,宋江已下皆有怒色。只見「黑旋風」李逵從梁上跳將下來,就蕭讓手裏奪過詔書,扯的粉碎,便來揪住陳太尉,拽拳便打。此時宋江、盧俊義大橫身抱住,那裏肯放他下手。恰纔解拆得開,李虞候喝道:「這廝是甚麼人,敢如此大膽!」李逵正沒尋人打處,劈頭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寫來的詔書,是誰說的話?」張幹辦道:「這……是……皇帝聖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這裏眾好漢,來招安老爺們,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來惱犯著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寫詔的官員盡都殺了!」眾人都來解勸,把「黑旋風」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寬心,休想有半星兒差池。且取御酒,教眾人霑恩。」隨即取過一副嵌寶金花鐘,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傾在銀酒海內,看時,卻是村醪白酒。再將九瓶都打開,傾在酒海內,卻是一般的淡薄村醪。眾人見了,盡都駭然,一個個都走下堂去了。魯智深提著鐵禪杖,高聲叫罵:「入娘撮鳥!忒煞是欺負人!把水酒做御酒來哄俺們喫!」「赤髮鬼」劉唐也挺著朴刀殺上來,「行者」武松掣出雙戒刀,「沒遮攔」穆弘、「九紋龍」史進一齊發作。六個水軍頭領都罵下關去了。
  宋江見不是話,橫身在裏面攔當,急傳將令,叫轎馬護送太尉下山,休教傷犯。此時四下大小頭領,一大半鬧將起來。宋江、盧俊義只得親身上馬,將太尉並開詔一幹人數護送下三關,再拜伏罪:「非宋江等無心歸降,實是草詔的官員不知我梁山泊的彎曲。若以數句善言撫恤,我等盡忠報國,萬死無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則個。」急急送過渡口。這一幹人嚇得屁滾尿流,飛奔濟州去了。
  卻說宋江回到忠義堂上,再聚眾頭領筵席。宋江道:「雖是朝廷詔旨不明,你們眾人也忒性躁。」吳用道:「哥哥,你休執迷!招安須自有日,如何怪得眾兄弟們發怒?朝廷忒不將人為念!如今閒話都打疊起,兄長且傳將令,馬軍拴束馬匹,步軍安排軍器,水軍整頓船隻,早晚必有大軍前來征討。一兩陣殺得他人亡馬倒,片甲不回,夢著也怕,那時卻再商量。」眾人道:「軍師言之極當。」是日散席,各歸本帳。
  且說陳太尉回到濟州,把梁山泊開詔一事,訴與張叔夜。張叔夜道:「敢是你們多說甚言語來?」陳太尉道:「我幾曾敢發一言!」張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費了心力,壞了事情,太尉急急回京,奏知聖上,事不宜遲。」
  陳太尉、張幹辦、李虞候一行人從星夜回京來,見了蔡太師,備說梁山泊賊寇扯詔毀謗一節。蔡京聽了大怒道:「這夥草寇,安敢如此無禮!堂堂宋朝,如何教你這夥橫行!」陳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師福蔭,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今日死裏逃生,再見恩相!」太師隨即叫請童樞密、高、楊二太尉,都來相府,商議軍情重事。無片時,都請到太師府白虎堂內。眾官坐下,蔡太師教喚過張幹辦、李虞候,備說梁山泊扯詔毀謗一事。楊太尉道:「這夥賊徒如何主張招安他?當初是那一個官奏來?」高太尉道:「那日我若在朝內,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童樞密道:「鼠竊狗偷之徒,何足慮哉!區區不才,親引一支軍馬,剋時定日,掃清水泊而回。」眾官道:「來日奏聞。」當下都散。
  次日早朝,眾官三呼萬歲,君臣禮畢,蔡太師出班,將此事上奏天子。天子大怒,問道:「當日誰奏寡人,主張招安?」侍臣給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問罪。天子又問蔡京道:「此賊為害多時,差何人可以收勦?」蔡太師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樞密院官親率大軍,前去勦掃,可以刻日取勝。」天子教宣樞密使童貫問道:「卿肯領兵收捕梁山泊草寇麼?」童貫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當竭力,忠則盡命。』臣願效犬馬之勞,以除心腹之患。」高俅、楊戩亦皆保舉。
  天子隨即降下聖旨,賜與金印兵符,拜東廳樞密使童貫為大元帥,任從各處選調軍馬,前去剿捕梁山泊賊寇,擇日出師起行。正是登壇攘臂稱元帥,敗陣攢眉似小兒。畢竟童樞密怎地出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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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吳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話說樞密使童貫受了天子統軍大元帥之職,逕到樞密院中,便發調兵符驗,要撥東京管下八路軍州各起軍一萬,就差本處兵馬都監統率;又於京師御林軍內選點二萬,守護中軍。樞密院下一應事務,盡委副樞密使掌管。御營中選兩員良將,為左羽右翼。號令已定,不旬日間,諸事完備。一應接續軍糧,並是高太尉差人趲運。那八路軍馬:
  睢州兵馬都監鵬舉
  鄭州兵馬都監陳翥
  陳州兵馬都監吳秉彝
  唐州兵馬都監韓天麟
  鄧州兵馬都監李明
  鄧州兵馬都監王義
  洳州兵馬都監馬萬里
  嵩州兵馬都監周信
御營中選到左羽右翼良將二員為中軍,那二人:
  御前飛龍大將酆美
  御前飛虎大將畢勝
  童貫掌握中軍為主帥,號令大小三軍齊備,武庫撥降軍器,選定吉日出師。高楊二太尉設筵餞行,朝廷著仰中書省一面賞軍。且說童貫已領眾將,次日先驅軍馬出城,然後拜辭天子,飛身上馬,出這新曹門,來五里短亭,只見高楊二太尉率領眾官,先在那裏等候。童貫下馬,高太尉執盞擎杯,與童貫道:「樞密相公此行,與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凱歌。此寇潛伏水洼,只須先截四邊糧草,堅固寨柵,誘此賊下山,然後進兵。那時一個個生擒活捉,庶不負朝廷委用。」童貫道:「重蒙教誨,不敢有忘。」各飲罷酒,楊太尉也來執盞與童貫道:「樞相素讀兵書,深知韜略,勦擒此寇,易如反掌。爭奈此賊潛伏水泊,地利未便。樞相到彼,必有良策。」童貫道:「下官到彼,見機而作,自有法度。」高、楊二太尉一齊進酒賀道:「都門之外,懸望凱旋。」相別之後,各自上馬。有各衙門合屬官員送路的,不知其數。或近送,或遠送,次第回京,皆不必說。大小三軍,一齊進發,各隨隊伍,甚是嚴整。前軍四隊,先鋒總領行軍;後軍四隊,合後將軍監督;左右八路軍馬,羽翼旗牌催督;童貫鎮握中軍,總統馬,步御林軍二萬,都是御營選揀的人。童貫執鞭,指點軍兵進發。怎見得軍容整肅,但見:
  兵分九隊,旗列五方。綠沉鎗、點鋼鎗、鴉角鎗,布遍野光芒;青龍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滿天殺氣。雀畫弓、鐵胎弓、寶雕弓,對插飛魚袋內;射虎箭、狼牙箭、柳葉箭,齊攢獅子壺中。樺車弩、漆抹弩、腳登弩,排滿前軍;開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緊隨中隊。竹節鞭、虎眼鞭、水磨鞭,齊懸在肘上;流星鎚、雞心鎚、飛抓鎚,各帶在身邊。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纏錯落。龍文劍掣一汪秋水,虎頭牌畫幾縷春雲。先鋒猛勇,領拔山開路之精兵;元帥英雄,統喝水斷橋之壯士。左統軍、右統軍,恢弘膽略;遠哨馬,近哨馬,馳騁威風。震天鼙鼓搖山嶽,映日旌旗避鬼神。

  當日童貫離了東京、迤邐前進,不一二日,已到濟州界分。太守張叔夜出城迎接,大軍屯住城外。只見童貫引輕騎入城,至州衙前下馬。張叔夜邀請至堂上,拜罷起居已了,侍立在面前。童樞密道:「水洼草賊,殺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惡非止一端。往往勦捕,蓋為不得其人,致容滋蔓。吾今統率大軍十萬,戰將百員,刻日要掃清山寨,擒拿眾賊,以安兆民。」張叔夜答道:「樞相在上,此寇潛伏水泊,雖然是山林狂寇,中間多有智謀勇烈之士。樞相勿以怒氣自激,引軍長驅,必用良謀,可成功績。」童貫聽了大怒,罵道:「都似你這等懦弱匹夫,畏刀避劍,貪生怕死,誤了國家大事,以致養成賊勢。吾今到此,有何懼哉!」張叔夜那裏再敢言語,且備酒食供送。童樞密隨即出城,次日驅領大軍,近梁山泊下寨。
  且說宋江等已有細作人探知多日了。宋江與吳用已自鐵桶般商量下計策,只等大軍到來。告示諸將,各要遵依,毋得差錯。
  再說童樞密調撥軍兵,點差睢州兵馬都監段鵬舉為正先鋒,鄭州都監陳翥為副先鋒,陳州都監吳秉彝為正合後,許州都監李明為副合後,唐州都監韓天麟、鄧州都監王義二人為左哨,洳州都監馬萬里、嵩州都監周信二人為右哨,龍虎二將酆美、畢勝為中軍羽翼。童貫為元帥,總領大軍,全身披掛,親自監督。戰鼓三通,諸軍盡起。行不過十里之外,塵土起處,早有敵軍哨路,來的漸近。鸞鈴響處,約有三十餘騎哨馬,都戴青包巾,各穿綠戰襖,馬上盡繫著紅纓,每邊拴掛數十個銅鈴,後插一把雉尾,都是釧銀細桿長鎗,輕弓短箭。為頭的戰將是誰?怎生打扮?但見:
  鎗橫鴉角,刀插蛇皮。銷金的巾幘佛頭青,挑繡的戰袍鸚哥綠。腰繫絨絛真紫色,足穿氣褲軟香皮。雕鞍後對懸錦袋,內藏打將的石頭。戰馬邊緊掛銅鈴,後插招風的雉尾。驃騎將軍「沒羽箭」,張清哨路最當先。

  馬上來的將軍,號旗上寫的分明:「巡哨都頭領『沒羽箭』張清」。左有龔旺,右有丁得孫,直哨到童貫軍前,相離不遠,只隔百十步,勒馬便回。前軍先鋒二將,不得軍令,不敢亂動,報至中軍,主帥童貫親到軍前,觀猶未盡,張清又哨將來。童貫欲待遣人追戰,左右說道:「此人鞍後錦袋中都是石子,丟不放空,不可追趕。」張清連哨了三遭,不見童貫進兵,返回。行不到五里,只見山背後鑼聲響動,早轉出五百步軍來,當先四個步軍頭領,乃是「黑旋風」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直奔前來。但見:
  人人虎體,個個彪形。當先兩座惡星神,隨後二員真殺曜。李逵手持雙斧,樊瑞腰掣龍泉,項充牌畫玉爪狻猊,李袞牌描金精獬豸。五百人絳衣赤襖,一部從紅旆朱纓。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綠林內迸開三昧火。

  那五百步軍就山坡下一字兒擺開,兩邊團牌齊齊紮住。童貫領軍在前見了,便將玉麈尾一招,大隊軍馬衝擊前去。李逵、樊瑞引步軍分開兩路,都倒提著蠻牌,踅過山腳便走。
  童貫大軍趕出山嘴,只見一派平川曠野之地,就把軍馬列成陣勢,遙望李逵、樊瑞度嶺穿林,都不見了。童貫中軍立起攢木將臺,令撥法官二員上去,左招右颭,一起一伏,擺作四門斗底陣。陣勢纔完,只聽得山後炮響,就後山飛出一彪軍馬來。
  童貫令左右攏住戰馬,自上將臺看時,只見山東一路軍馬涌出來,前一隊軍馬紅旗,第二隊雜綵旗,第三隊青旗,第四隊又是雜綵旗。只見山西一路人馬也涌來:前一隊人馬是雜綵旗,第二隊白旗,第三隊又是雜綵旗,第四隊皁旗,旗背後盡是黃旗。大隊軍將,急先涌來,佔住中央,裏面列成陣勢。遠觀未實,近睹分明。
  正南上這隊人馬,盡都是火焰紅旗,紅甲紅袍,朱纓赤馬,前面一把引軍紅旗,上面金銷南斗六星,下繡朱雀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紅旗中涌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盔頂朱纓飄一顆,猩猩袍上花千朵。
  獅蠻帶束紫玉團,狻猊甲露黃金鎖。
  狼牙木棍鐵釘排,龍駒遍體胭脂裹。
  紅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號旗上寫的分明:「先鋒大將「霹靂火」秦明」。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聖水將」單廷珪,右邊是「神火將」魏定國。三員大將,手搭兵器,都騎赤馬,立於陣前。
  東壁一隊人馬,盡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纓,青馬,前面一把引軍青旗,上面金銷東斗四星,下繡青龍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青旗中涌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藍靛包巾光滿目,翡翠征袍花一簇。
  鎧甲穿連獸吐環,寶刀閃爍龍吞玉。
  青驄遍體粉團花,戰襖護身鸚鵡綠。
  碧雲旗動遠山明,正按東方甲乙木。
  號旗上寫得分明:「左軍大將『大刀』關勝」。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醜郡馬」宣贊,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三員大將,手兵器,都騎青馬,立於陣前。
  西壁一隊人馬,盡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纓,白馬,前面一把引軍白旗,上面金銷西斗五星,下繡白虎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白旗中涌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漠漠寒雲護太陰,梨花萬朵疊層琛。
  素色羅袍光閃閃,爛銀鎧甲冷森森。
  賽霜駿馬騎獅子,出白長鎗綠沉。
  一簇旗旛飄雪練,正按西方庚辛金。
  號旗上寫的分明:「右軍大將『豹子頭』林沖」。左右兩吳副將,左手是「鎮三山」黃信,右手是「病尉遲」孫立。三員大將,手兵器,都騎白馬,立於陣前。後面一簇人馬,盡是皁旗,黑甲,黑袍,黑纓,黑馬,前面一把引軍黑旗,上面金銷北斗七星,下繡玄武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黑旗中涌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堂堂卷地烏雲起,鐵騎強弓勢莫比。
  皁羅袍穿龍虎軀,烏油甲掛豺狼體。
  鞭似烏龍兩條,馬如潑墨行千里。
  七星旗動玄武搖,正按北方壬癸水。
  號旗上寫得分明:「合後大將『雙鞭』呼延灼」。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百勝將』韓滔,右手是「天目將」彭。三員大將,手持兵器,都騎黑馬,立於陣前。東南方門旗影裏一隊軍馬,青旗紅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上面金銷巽卦,下繡飛龍。那一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擐甲披袍出戰場,手中撚著兩條鎗。
  雕弓鸞鳳壺中插,寶劍沙魚鞘內藏。
  束霧衣飄黃錦帶,騰空馬頓紫絲韁。
  青旗紅焰龍蛇動,獨據東南守巽方。
  號旗上寫得分明:「虎軍大將『雙鎗將』董平」。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摩雲金翅」歐鵬,右手是「火眼狻猊」鄧飛,手持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西南方門旗影裏一隊軍馬,紅旗白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上面金銷坤卦,下繡飛熊。那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當先涌出英雄將,凜凜威風添氣象。
  魚鱗鐵甲緊遮身,鳳翅金盔拴護項。
  衝波戰馬似龍形,開山大斧如弓樣。
  紅旗白甲火雲飛,正據西南坤位上。
  號旗上寫得分明:「驃騎大將『急先鋒』索超」。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錦毛虎」燕順,右手是「鐵笛仙」馬麟。三員大將,手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東北方門旗影裏一隊軍馬,皁旗青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上面金銷艮卦,下繡飛豹。那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虎坐雕鞍膽氣昂,彎弓插箭鬼神慌。
  朱纓銀蓋遮刀面,絨縷金鈴貼馬旁。
  盔頂穰花紅錯落,甲穿柳葉翠遮藏。
  皁旗青甲煙塵內,東北天山守艮方。
  號旗上寫得分明:「驃騎大將『九紋龍」史進」。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跳澗虎」陳達,右手是「白花蛇」楊春。三員大將,手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西北方門旗影裏一隊軍馬,白旗黑甲,前面一把引軍旗,上面金銷乾卦,下繡飛虎。那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雕鞍玉勒馬嘶風,介冑稜層黑霧濛。
  豹尾壺中銀鏃箭,飛魚袋內鐵胎弓。
  甲邊翠縷穿雙鳳,刀面金花嵌小龍。
  一簇白旗飄黑甲,天門西北是乾宮。
  號旗上寫得分明:「驃騎大將『青面獸』楊志」。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錦豹子」楊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三員大將,手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八方擺布的鐵桶相似,陣門裏馬軍隨馬隊,步軍隨步隊,各持鋼刀大斧,闊劍長鎗,旗旛齊整,隊伍威嚴。去那八陣中央,只見團團一遭,都是杏黃旗,間著六十四面長腳旗,上面金銷六十四卦,亦分四門。南門都是馬軍,正南上黃旗影裏,捧出兩員上將,一般結束,但見:
  熟銅鑼間花腔鼓,簇簇攢攢分隊伍。
  戧金鎧甲赭黃袍,剪絨戰襖葵花舞。
  垓心兩騎馬如龍,陣內一雙人似虎。
  週圍繞定杏黃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兩員首將都騎黃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首是「插翅虎」雷橫,一遭人馬,盡都是黃旗,黃袍銅甲,黃馬,黃纓。中央陣四門,東門是「金眼彪」施恩,西門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南門是「雲裏金剛」宋萬,北門是「病大蟲」薛永。那黃旗中間,立著那面「替天行道」杏黃旗,旗杆上拴著四條絨繩,四個長壯軍士晃定。中間馬上有那一個奪旗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冠簪魚尾圈金線,甲皺龍鱗護錦衣。
  凜凜身軀長一丈,中軍守定杏黃旗。
  這個守旗的壯士,便是「險道神」郁保四。那簇黃旗後,便是一叢炮架,立著那個炮手「轟天雷」凌振,帶著副手二十餘人,圍繞著炮架。架子後一帶,都擺著撓鉤套索,準備捉將的器械。撓鉤手後,又是一遭雜綵旗旛,團團便是七重圍子手,四面立著二十八面繡旗,上面銷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間立著一面堆絨繡就真珠圈邊、腳綴金鈴、頂插雉尾、鵝黃帥字旗。那一個守旗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鎧甲斜拴海獸皮,絳羅巾幘插花枝。
  沖天殺氣人難犯,守定中軍帥字旗。
  這個守旗的壯士,便是「沒面目」焦挺。去那帥字旗邊,設立兩個護旗的將士,都騎戰馬,一般結束,手執鋼鎗,腰懸利劍,一個是「毛頭星」孔明,一個是「獨火星」孔亮。馬前馬後,排著二十四個把狼牙棍的鐵甲軍士。後面兩把領戰繡旗,兩邊排著二十四枝方天畫戟。左手十二枝畫戟叢中,捧著一員驍將。怎生打扮?但見:
  踞鞍立馬天風裏,鎧甲輝煌光燄起。
  麒麟束帶稱狼腰,獬豸吞胸當虎體。
  冠上明珠嵌曉星,鞘中寶劍藏秋水。
  方天畫戟雪霜寒,風動金錢豹子尾。
  繡旗上寫得分明:「小溫侯」呂方。那右手十二枝畫戟叢中,也捧著一員驍將。怎生打扮?但見:
  三叉寶冠珠燦爛,兩條雉尾錦斕斑。
  柿紅戰襖遮銀鏡,柳綠征裙壓繡鞍。
  束帶雙跨魚獺尾,護心甲掛小連環。
  手持畫杆方天戟,飄動金錢五色幡。
  繡旗上寫得分明:「賽仁貴」郭盛。兩員將各持畫戟,立馬兩邊。畫戟中間,一簇鋼叉,兩員步軍驍將,一般結束。但見:
  虎皮磕腦豹皮褌,襯甲衣籠細織金。
  手內鋼叉光閃閃,腰間利劍冷森森。
  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弟兄兩個,各執著三股蓮花叉,引著一行步戰軍士,守護著中軍。隨後兩匹錦鞍馬上,兩員文士,掌管定賞功罰罪的人。左手那一個,烏紗帽,白羅襴,胸藏錦繡,筆走龍蛇,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聖手書生」蕭讓。右手那一個,綠紗巾,皁羅衫,氣貫長虹,心如秋水,乃是梁山泊掌吏事的豪杰「鐵面孔目」裴宣。這兩個馬後,擺著紫衣持節的人,二十四個當路,將二十四把麻扎刀。那刀林中立著兩個錦衣三串行刑劊子。怎生結束?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皮主腰幹紅簇就,一個羅踢串彩色裝成。一個雙環撲獸創金明,一個頭巾畔花枝掩映。一個白紗衫遮籠錦體,一個皁禿袖半露鴉青。一個將漏塵斬鬼法刀掙,一個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手是「鐵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慶。弟兄兩個,立於陣前,左右都是擎刀手。背後兩邊擺著二十四枝金鎗銀鎗,每邊設立一員大將領隊。左邊十二枝金鎗隊裏,馬上一員驍將,手執金鎗,側坐戰馬。怎生打扮?但見:
  錦鞍駿馬紫絲韁,金翠花枝壓鬢旁。
  雀畫弓懸一彎月,龍泉劍掛九秋霜。
  繡袍巧制鸚哥綠,戰服輕裁柳葉黃。
  頂上纓花紅燦爛,手撚鐵桿縷金鎗。
  這員驍將,乃是梁山泊「金鎗手」徐寧。右手十二枝銀鎗隊裏,馬上一員驍將,手執銀鎗,也側坐駿馬。怎生披掛?但見:
  蜀錦鞍韉寶鐙光,五明駿馬玉玎璫。
  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攢箭羽長。
  綠錦袍明金孔雀,紅帶束紫鴛鴦。
  參差半露黃金甲,手執銀絲鐵杆鎗。
  這員驍將,乃是梁山泊「小李廣」花榮。兩勢下都是風流威猛二將。金鎗手,銀鎗手,各帶皁羅巾,鬢邊都插翠葉金花。左手十二個金鎗手穿綠,右手十二個銀鎗手穿紫。背後又是錦衣對對,花帽雙雙,袍簇簇,錦襖攢攢。兩壁廂碧幢翠幙,朱幡皁蓋,黃鉞白旄,青萍紫電。兩行二十四把鉞斧,二十四對鞭撾。中間一字兒三把銷金傘蓋,三匹繡鞍駿馬,正中馬前,立著兩個英雄。左手那個壯士,端的是儀容濟楚,世上無雙。有《西江月》為證:
  頭巾側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顆銅鈴。黃羅衫子晃金明,飄帶繡裙相稱。兜小襪麻鞋嫩白,壓腿絣護膝深青。旗標令字號神行,百里登時取應。

  這個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頭領「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鵝黃令字繡旗,專管大軍中往來飛報軍情,調兵遣將,一應事務。右手那個對立的壯士,打扮得出眾超群,人中罕有,也有《西江月》為證:
  褐衲襖滿身錦襯,青包巾遍體金銷。鬢邊插朵翠花嬌,鸂玉環光耀。紅串繡裙裹肚,白襠素練圍腰。落生弩子捧頭挑,百萬軍中偏俏。

  這個便是梁山泊風流子弟,能幹機密的頭領「浪子」燕青。背著強弓,插著利箭,手提著齊眉桿棒,專一護持中軍。遠望著中軍,去那右邊銷金青羅傘蓋底下,繡鞍馬上,坐著那個道德高人,有名羽士。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如意冠玉簪翠筆,絳綃衣鶴舞金霞。火神珠履映桃花,環佩玎璫斜掛。背上雌雄寶劍,匣中微噴光華。青羅傘蓋擁高牙,紫騮馬雕鞍穩跨。

  這個便是梁山泊呼風喚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師「入雲龍」公孫勝。馬上背著兩口寶劍,手中按定紫絲韁。去那左邊銷金青羅傘蓋底下,錦鞍馬上,坐著那個足智多謀、全勝軍師吳用。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白道服皁羅沿,紫絲絛碧玉鉤環。手中羽扇動天關,頭上綸巾微岸。貼裏暗穿銀甲,垓心穩坐雕鞍。一雙銅鏈掛腰間,文武雙全師范。

  這個便是梁山泊能通韜略,善用兵機,有道軍師「智多星」吳學究。馬上手擎羽扇,腰懸兩條銅鏈。去那正中銷金大紅羅傘蓋底下,那照夜玉獅子金鞍馬上,坐著那個有仁有義統軍大元帥。怎生打扮?但見:
  鳳翅盔高攢金寶,渾金甲密砌龍鱗。錦征袍花朵簇陽春,錕鋙劍腰懸光噴。繡腿絣絨圈翡翠,玉玲瓏帶束麒麟。真珠傘蓋展紅雲,第一位天罡臨陣。

  這個正是梁山泊主,濟州鄆城縣人氏,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全身結束,自仗錕鋙寶劍,坐騎金鞍白馬,立於陣中監戰,掌握中軍。馬後大戟長戈,錦鞍駿馬,整整齊齊,三五十員牙將,都騎戰馬,手執長鎗,全副弓箭,馬後又設二十四枝畫角,全部軍鼓大樂。陣後又設兩隊遊兵,伏於兩側,以為護持。中軍羽翼,左是「沒遮攔」穆弘,引兄弟「小遮攔」穆春,管領馬步軍一千五百人;右是「赤發鬼」劉唐,引著「九尾龜」陶宗旺,管領馬步軍一千五百人,伏在兩脅。後陣又是一隊陰兵,簇擁著馬上三個女頭領,中間是「一丈青」扈三娘,左邊是「母大蟲」顧大嫂,右邊是「母夜叉」孫二娘。押陣後是他三個丈夫,中間「矮腳虎」王英,左是「小尉遲」孫新,右是「菜園子」張青,總管馬步軍兵三千。那座陣勢非同小可,但見:
  明分八卦,暗合九宮。佔天地之機關,奪風雲之氣象。前後列龜蛇之狀,左右分龍虎之形。丙丁前進,如萬條烈火燒山;壬癸後隨,似一片烏雲覆地。左勢下盤旋青氣,右手裏貫串白光。金霞遍滿中央,黃道全依戊己。四維有二十八宿之分,週迴有六十四卦之變。盤盤曲曲,亂中隊伍變長蛇;整整齊齊,靜裏威儀如伏虎。馬軍則一衝一突,步卒是或後或前。休誇八陣成功,謾說六韜取勝。孔明施妙計,李靖播神機。

  樞密使童貫在陣中將臺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馬,無移時,擺成這個九宮八卦陣勢,軍馬豪傑,將士英雄,驚得魂飛魄散,心膽俱落,不住聲道:「可知但來此間收捕的官軍,便大敗而回,原來如此利害!」看了半晌,只聽得宋江軍中催戰的鑼鼓不住聲發擂。童貫且下將臺,騎上戰馬,再出前軍來諸將中問道:「那個敢廝殺的出去打話?」先鋒隊裏轉過一員猛將,挺身躍馬而出,就馬上欠身稟童貫道:「小將願往,乞取鈞旨。」看乃是鄭州都監陳翥,白袍銀甲,青馬絳纓,使一口大桿刀,見充副先鋒之職。童貫便教軍中金鼓旗下發三通擂,將臺上把紅旗招展兵馬。陳翥從門旗下飛馬出陣,兩軍一齊吶喊。陳翥兜住馬,橫著刀,厲聲大叫:「無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為泥,悔之何及!」宋江正南陣中先鋒頭領虎將秦明飛馬出陣,更不打話,舞起狼牙棍,直取陳翥。兩馬相交,兵器並舉,一個使棍的當頭便打,一個使刀的劈面砍來。二將來來往往,翻翻復復,鬥了二十餘合,秦明賣個破綻,放陳翥趕將入來,一刀卻砍個空。秦明趁勢,手起棍落,把陳翥連盔帶頂,正中天靈,陳翥翻身死於馬下。秦明的兩員副將單廷珪、魏定國,飛馬直沖出陣來,先搶了那匹好馬,接應秦明去了。東南方門旗裏,虎將「雙鎗將」董平見秦明得了頭功,在馬上尋思:「大軍已踏動銳氣,不就這裏搶將過去,捉了童貫,更待何時!」大叫一聲,如陣前起個霹靂,兩手持兩條鎗,把馬一拍,直撞過陣來。童貫見了,勒回馬望中軍便走。西南方門旗裏驃騎將「急先鋒」索超也叫道:「不就這裏捉了童貫,更待何時!」手掄大斧,殺過陣來,中央秦明見了兩邊沖殺過去,也招動本隊紅旗軍馬,一齊搶入陣中,來捉童貫。正是數隻皁鵰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畢竟樞密使童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七回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話說當日宋江陣中前部先鋒,三隊軍馬趕過對陣,大刀闊斧,殺得童貫三軍人馬大敗虧輸,星落雲散,七損八傷。軍士拋金棄鼓,撇戟丟鎗,覓子尋爺,呼兄喚弟,折了萬餘人馬,退三十里外紮住。吳用在陣中鳴金收軍,傳令道:「且未可盡情追殺,略報個信與他。」梁山泊人馬都收回山寨,各自獻功請賞。
  且說童貫輸了一陣,折了人馬,早紮寨柵安歇下,心中憂悶,會集諸將商議。酆美、畢勝二將道:「樞相休憂,此寇知得官軍到來,預先擺布下這座陣勢。官軍初到,不知虛實,因此中賊奸計。想此草寇,只是倚山為勢,多設軍馬,虛張聲勢,一時失了地利。我等且再整練馬步將士,停歇三日,養成銳氣,將息戰馬,三日後將全部軍將分作長蛇之陣,俱是步軍殺將去。此陣如長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都要連絡不斷,決此一陣,必見大功。」童貫道:「此計大妙,正合吾意。」即時傳下將令,整肅三軍,訓練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飯,軍將飽食,馬帶皮甲,人披鐵鎧,大刀闊斧,弓弩上弦,正是鎗刀流水急,人馬撮風行。大將酆美、畢勝當先引軍,浩浩蕩蕩,殺奔梁山泊來。八路軍馬,分於左右,前面發三百鐵甲哨馬前去探路,回來報與童貫中軍知道,說:「前日戰場上,並不見一個軍馬。」童貫聽了心疑,自來前軍問酆美、畢勝道:「退兵如何?」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顧衝突將去,長蛇陣擺定,怕做甚麼?」官軍迤邐前行,直進到水泊邊,竟不見一個軍馬,但見隔水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火,遠遠地遙望見水滸寨山頂上一面杏黃旗在那裏招颭,亦不見些動靜。童貫與酆美、畢勝勒馬在萬軍之前,遙望見對岸水面上蘆林中一隻小船,船上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斜倚著船,背岸西獨自釣魚。童貫的步軍,隔著岸叫那漁人,問道:「賊在那裏?」那漁人只不應。童貫叫能射箭的放箭。兩騎馬直近岸邊灘頭來,近水兜住馬,扳弓搭箭,望那漁人後心,颼地一箭去,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噹地一聲響,那箭落下水裏去了。這一個馬軍放一箭,正射到蓑衣上,噹地一聲響,那箭也落下水裏去了。那兩個馬軍是童貫軍中第一慣射弓箭的。兩個喫了一驚,勒回馬,上來欠身稟童貫道:「兩箭皆中,只是射不透,不知他身上穿著甚的。」童貫再撥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馬軍,來灘頭擺開,一齊望著那漁人放箭。那亂箭射去,漁人不慌。多有落在水裏的,也有射著船上的,但射著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裏去。
  童貫見射他不死,便差會水的軍漢脫了衣甲,赴水過去,捉那漁人,早有三五十人赴將開去。那漁人聽得船尾水響,知有人來,不慌不忙,放下魚釣,取棹竿拿在身邊,近船來的,一棹竿一個,太陽上著的,腦袋上著的,面門上著的,都打下水裏去了。後面見沉了幾個,都赴轉岸上去尋衣甲。童貫看見大怒,教撥五百軍漢下水去,定要拿這漁人;若有回來的,一刀兩段。五百軍人脫了衣甲,吶聲喊,一齊都跳下水裏,赴將過去。那漁人回轉船頭,指著岸上童貫大罵道:「亂國賊臣,害民的禽獸,來這裏納命,猶自不知死哩!」童貫大怒,喝教馬軍放箭。那漁人呵呵大笑,說道:「兀那裏有軍馬到了。」把手指一指,棄了蓑衣箬笠,翻身攢入水底下去了。那五百軍正赴到船邊,只聽得在水中亂叫,都沉下去了。那漁人正是「浪裏白條」張順,頭上箬笠,上面是箬葉裹著,裏面是銅打成的;蓑衣裏面一片熟銅打就,披著如龜殼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張順攢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顧排頭價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滾將起來。有乖的赴了開去,逃得性命。童貫在岸上看得呆了,身邊一將指道:「山頂上那面黃旗正在那裏磨動。」
  童貫定睛看了,不解何意,眾將也沒做道理處。酆美道:「把三百鐵甲哨馬,分作兩隊,教去兩邊山後出哨,看是如何。」卻纔分到山前,只聽得蘆葦中一個轟天雷炮飛起,火煙撩亂,兩邊哨馬齊回來報,有伏兵到了。童貫在馬上那一驚不小,酆美、畢勝兩邊差人教軍士休要亂動。數十萬軍都掣刀在手。前後飛馬來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斬!」按住三軍人馬。童貫且與眾將立馬望時,山背後鼓聲震地,喊殺喧天,早飛出一彪軍馬,都打著黃旗,當先有兩員驍將領兵。怎見得那隊軍馬整齊:
  黃旗擁出萬山中,爍爍金光射碧空。
  馬似怒濤衝石壁,人如烈火撼天風。
  鼓聲震動森羅殿,炮力掀翻泰華宮。
  劍隊暗藏「插翅虎」,鎗林飛出「美髯公」。
  兩騎黃騣馬上,兩員英雄頭領: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橫,帶領五千人馬,直殺奔官軍。童貫令大將酆美、畢勝當先迎敵。兩個得令,便驟馬挺鎗出陣,大罵:「無端草賊,不來投降,更待何時!」雷橫在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怎敢與吾決戰?」畢勝大怒,拍馬挺鎗直取雷橫,雷橫也使鎗來迎。兩馬相交,軍器並舉,二將約戰到二十余合,不分勝敗。酆美見畢勝戰久不能取勝,拍馬舞刀,逕來助戰。朱仝見了,大喝一聲,飛馬掄刀來戰酆美。四匹馬兩對兒在陣前廝殺。童貫看了,喝采不迭。鬥到澗深裏,只見朱仝、雷橫賣個破綻,撥回馬頭望本陣便走。酆美、畢勝兩將不捨,拍馬追將過去。對陣軍發聲喊,望山後便走,童貫叫盡力追趕過山腳去,只聽得山頂上畫角齊鳴,眾將抬頭看時,前後兩個炮直飛起來。童貫知有伏兵,把軍馬約住,教不要去趕。
  只見山頂上閃出那面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童貫踅過山那邊看時,見山頭上一簇雜綵繡旗開處,顯出那個鄆城縣蓋世英雄山東「呼保義」宋江來。背後便是軍師吳用、公孫勝、花榮、徐寧,金鎗手,銀鎗手,眾多好漢。童貫見了大怒,便差人馬上山來拿宋江。大軍人馬,分為兩路,卻待上山,只聽得山頂上鼓樂喧天,眾好漢都笑。童貫越添心上怒,咬碎口中牙,喝道:「這賊怎敢戲吾!我當自擒這廝。」酆美諫道:「樞相,彼必有計,不可親臨險地。且請回軍,來日卻再打聽虛實,方可進兵。」童貫道:「胡說!事已到這裏,豈可退軍!教星夜與賊交鋒。今已見賊,勢不容退。……」語猶未絕,只聽得後軍吶喊,探子報道:「正西山後衝出一彪軍來,把後軍殺開做兩處。」童貫大驚,帶了酆美、畢勝,急回來救應後軍時,東邊山後鼓聲響處,又早飛出一隊人馬來。一半是紅旗,一半是青旗,捧著兩員大將,引五千軍馬殺將來。那紅旗軍隨紅旗,青旗軍隨青旗,隊伍端的整齊。但見:
  對對紅旗間翠袍,爭飛戰馬轉山腰。
  日烘旗幟青龍見,風擺旌旗朱雀搖。
  二隊精兵皆勇猛,兩員上將顯英豪。
  秦明手舞狼牙棍,關勝斜橫偃月刀。
  那紅旗隊裏頭領是「霹靂火」秦明,青旗隊裏頭領是「大刀」關勝。二將在馬上殺來,大喝道:「童貫早納下首級!」童貫大怒,便差酆美來戰關勝,畢勝去鬥秦明。童貫見後軍發喊得緊,又教鳴金收軍,且休戀戰,延便且退。朱仝、雷橫引黃旗軍又殺將來,兩下裏夾攻,童貫軍兵大亂。酆美、畢勝保護著童貫,逃命而走,正行之間,刺斜裏又飛出一彪軍馬來,接住了廝殺。那隊軍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黑白旗中,也捧著兩員虎將,引五千軍馬,攔住去路。這隊軍端的齊整:
  炮似轟雷山石裂,綠林深處顯戈矛。
  素袍兵出銀河涌,玄甲軍來黑氣浮。
  兩股鞭飛風雨響,一條鎗到鬼神愁。
  左邊大將呼延灼,右手英雄「豹子頭」。
  那黑旗隊裏頭領是雙鞭呼延灼,白旗隊裏頭領是「豹子頭」林沖。二將在馬上大喝道:「奸臣童貫,待走那裏去?早來受死!」一衝直殺入軍中來。那睢州都監段鵬舉接住呼延灼交戰,洳州都監馬萬裏接著林沖廝殺。這馬萬裏與林沖鬥不到數合,氣力不如,卻待要走,被林沖大喝一聲,慌了手腳,著了一矛,戳在馬下。段鵬舉看見馬萬裏被林沖搠死,無心戀戰,隔過呼延灼雙鞭,霍地撥回馬便走。呼延灼奮勇趕將入來,兩軍混戰,童貫只教奪路且回。只聽得前軍喊聲大舉,山背後飛出一彪步軍,直殺入垓心裏來。當先一僧一行者,領著軍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貫!」那和尚不修經懺,專好殺人,單號「花和尚」,雙名魯智深。這行者景陽岡曾打虎,水滸寨最英雄,有名「行者」武松。這兩個殺入陣來。怎見得,有《西江月》為證:
  魯智深一條禪杖,武行者兩口鋼刀。鋼刀飛出火光飄,禪杖來如鐵炮。禪杖打開腦袋,鋼刀截斷人腰。兩般軍器不相饒,百萬軍中顯耀。

  童貫眾軍被魯智深、武松引領步軍一衝,早四分五落。官軍人馬,前無去路,後沒退兵,只得引酆美、畢勝撞透重圍,殺條血路,奔過山背後來。正方喘息,又聽得炮聲大震,戰鼓齊鳴,看兩員猛將當先,一簇步軍攔路。怎見得:
  「兩頭蛇」腥風難近,「雙尾蠍」毒氣齊噴。鋼叉一對世無倫,較獵場中聲震。左手解珍出眾,右手解寶超群。數千鐵甲虎狼軍,攪碎長蛇大陣。

  來的步軍頭領解珍、解寶,各撚五股鋼叉,又引領步軍殺入陣內。童貫人馬遮攔不住,突圍而走。五面馬軍步軍一齊追殺,趕得官軍星落雲散,酆美、畢勝力保童貫而走。見解珍、解寶兄弟兩個挺起鋼叉,直沖到馬前。童貫急忙拍馬,望刺斜裏便走,背後酆美、畢勝趕來救應,又得唐州都監韓天麟、鄧州都監王義,四個併力,殺出垓心。方纔進步,喘息未定,只見前面塵起,叫殺連天,綠叢叢林子裏又早飛出一彪人馬,當先兩員猛將,攔住去路。那兩個是誰?但見:
  一個宣花大斧,一個出白銀鎗。鎗如毒蟒露梢長,斧起處似開山神將。一個風流俊骨,一個猛烈剛腸。董平國士更無雙,「急先鋒」索超誰讓。

  這兩員猛將,「雙鎗將」董平、「急先鋒」索超兩個更不打話,飛馬直取童貫。王義挺鎗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於馬下。韓天麟來救,被董平一鎗搠死。酆美、畢勝死保護童貫,奔馬逃命。四下裏金鼓亂響,正不知何處軍來。童貫攏馬上坡看時,四面八方四隊馬軍,兩脅兩隊步軍,拷圈、簸箕掌,梁山泊軍馬大隊齊齊殺來,童貫軍馬如風落雲散,東零西亂。正看之間,山坡下一簇人馬出來,認的旗號是陳州都監吳秉彝、許州都監李明。這兩個引著些斷鎗折戟,敗殘軍馬,踅轉琳琅山躲避。看見招呼時,正欲上坡,急調人馬,又見山側喊聲起來,飛過一彪人馬趕出,兩把認旗招颭,馬上兩員猛將,各執兵器,飛奔官軍。這兩個是誰?有臨江仙詞為證:
  盔上長纓飄火焰,紛紛亂撒猩紅,胸中豪氣吐長虹。戰袍裁蜀錦,鎧甲鍍金銅。兩口寶刀如雪練,垓心抖擻威風,左衝右突顯英雄。軍班「青面獸」,好漢「九紋龍」。

  這兩員猛將正是楊志、史進,兩騎馬,兩口刀,卻纔截住吳秉彝、李明兩個軍官廝殺。李明挺鎗向前,來鬥楊志。吳秉彝使方天戟,來戰史進。兩對兒在山坡下一來一往,盤盤旋旋,各逞平生武藝。童貫在山坡上勒住馬觀之不定。四個人約鬥到三十餘合,吳秉彝用戟奔史進心坎上戳將來,史進只一閃,那枝戟從肋窩裏放個過,吳秉彝連人和馬搶近前來,被史進手起刀落,只見一條血顙光連肉,頓落金鍪在馬邊,吳秉彝死於坡下。李明見先折了一個,卻待也要撥回馬走時,被楊志大喝一聲,驚得魂消魄散,膽顫心寒,手中那條鎗不知顛倒。楊志把那口刀從頂門上劈將下來,李明只一閃,那刀正剁著馬的後胯下,那馬後蹄躆將下去,把李明閃下馬來,棄了手中鎗,卻待奔走,這楊志手快,隨復一刀,砍個正著。可憐李明半世軍官,化作南柯一夢。兩員官將,皆死於坡下。楊志、史進追殺敗軍,正如砍瓜截瓠相似。
  童貫和酆美、畢勝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來,身無所措。三個商量道:「似此如何殺得出去?」酆美道:「樞相且寬心,小將望見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隊官軍紮住在那裏,旗旛不倒,可以解救。畢都統保守樞相在山頭,酆美殺開條路,取那支軍馬來,保護樞相出去。」童貫道:「天色將晚,你可善覷方便,疾去早來。」酆美提看大杆刀,飛馬殺下山來,衝開條路,直到南邊。看那隊軍馬時,卻是嵩州都監周信,把軍兵團團擺定,死命抵住垓心裏,看見那酆美來,便接入陣內,問:「樞相在那裏?」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專等你這枝軍馬去救護殺出來。事不宜遲,火速便起。」周信聽說罷,便教傳令,馬步軍兵,都要相顧,休失隊伍,齊心併力。二員大將當先,眾軍助喊,殺奔山坡邊來。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裏一枝軍到,酆美舞刀,逕出迎敵,認得是睢州都監段鵬舉,三個都相見了,合兵一處,殺到山坡下。畢勝下坡迎接上去,見了童貫,一處商議道:「今晚便殺出去好?卻捱到來朝去好?」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樞相,只就今晚殺透重圍出去,可脫賊寇。」
  看看近夜,只聽得四邊喊聲不絕,金鼓亂鳴。約有二更時候,星月光亮,酆美當先,眾軍官簇擁童貫在中間,一齊併力,殺下山坡來。只聽得四下裏亂叫道:「不要走了童貫!」眾官軍只望正南路沖殺過來。看看混戰到四更左右,殺出垓心,童貫在馬上以手加額,頂禮天地神明道:「慚愧!脫得這場大難!」催趕出界,奔濟州去。
  卻纔歡喜未盡,只見前面山坡邊一帶火把,不計其數,背後喊聲又起,看見火把光中兩條好漢,撚著兩口朴刀,引出一員騎白馬的英雄大將,在馬上橫著一條點鋼鎗。那人是誰?有《臨江仙詞》為證:
  馬步軍中推第一,天罡數內為尊,上天降下惡星辰。眼珠如點漆,面部似鐫銀。丈二鋼鎗無敵手,身騎快馬騰雲,人材武藝兩超群。梁山盧俊義,河北「玉麒麟」。

  那馬上的英雄大將,正是「玉麒麟」盧俊義。馬前這兩個使朴刀的好漢,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在火把光中引著三千餘人,抖擻精神,攔住去路。盧俊義在馬上大喝道:「童貫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童貫聽得,對眾道:「前有伏兵,後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酆美道:「小將捨條性命,以報樞相,汝等眾官,緊保樞相,奪路望濟州去,我自戰住此賊。」酆美拍馬舞刀,直奔盧俊義。兩馬相交,鬥不到數合,被盧俊義把鎗只一逼,逼過大刀,搶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腳蹬開戰馬,把酆美活捉去了。楊雄、石秀便來接應,眾軍齊上,橫拖倒拽捉了去。畢勝和周信、段鵬舉捨命保童貫,衝殺攔路軍兵,且戰且走。背後盧俊義趕來,童貫敗軍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天曉脫得追兵,望濟州來。
  正走之間,前面山坡背後又衝出一隊步軍來,那軍都是鐵掩心甲,絳紅羅頭巾。當先四員步軍頭領,畢竟是誰?
  「黑旋風」雙持板斧,「喪門神」單仗龍泉。項充、李袞在旁邊,手舞團牌體健。斬虎須投大穴,誅龍必向深淵。三軍威勢振青天,惡鬼眼前活現。

  這李逵掄兩把板斧,鮑旭仗一口寶劍,項充、李袞各舞蠻牌遮護,卻似一團火塊,從地皮上滾將來,殺得官軍四分五落而走。童貫與眾將且戰且走,只逃性命。李逵直砍入馬軍隊裏,把段鵬舉馬腳砍翻,掀將下來,就勢一斧,劈開腦袋,再復一斧,砍斷咽喉,眼見得段鵬舉不活了。且說敗殘官軍將次捱到濟州,真乃是頭盔斜掩耳,護項半兜腮,馬步三軍沒了氣力,人困馬乏。奔到一條溪邊,軍馬都且去喫水。只聽得對溪一聲炮響,箭矢如飛蝗一般射將過來。官軍急上溪岸,去樹林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為頭馬上三個英雄是誰?
  舞動一條玉蟒,撒開萬點飛星。東昌驃騎是張清,「沒羽箭」誰人敢近!飛鎗的鎗無虛發,飛叉的叉不容情。兩員虎將勢縱橫,左右馬前幫定。

  原來這「沒羽箭」張清和龔旺、丁得孫帶領三百餘騎馬軍。那一隊驍騎馬軍,都是銅鈴面具,雉尾紅纓,輕弓短箭,繡旗花鎗。三將為頭直衝將來。嵩州都監周信見張清軍馬少,便來迎敵;畢勝保著童貫而走。周信縱馬挺鎗來迎,只見張清左手納住鎗,右手似招寶七郎之形,口中喝一聲道:「著!」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旁邊飛馬來相助,將那兩條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邊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於馬下。童貫止和畢勝逃命,不敢入濟州,引了敗殘軍馬,連夜投東京去了,於路收拾逃難軍馬下寨。
  原來宋江有仁有德,素懷歸順之心,不肯盡情追殺,惟恐眾將不捨,要追童貫,火急差戴宗傳下將令,布告眾頭領,收拾各路軍馬步卒,都回山寨請功。各處鳴金收軍而回,鞍上將都敲金鐙,步下卒齊唱凱歌,紛紛盡入梁山泊,個個同回宛子城。
  宋江、吳用、公孫勝先到水滸寨中,忠義堂上坐下,令裴宣驗看各人功賞。盧俊義活捉酆美,解上寨來,跪在堂前。宋江自解其縛,請入堂內上坐,親自捧杯陪話,奉酒壓驚。眾頭領都到堂上,是日殺牛宰馬,重賞三軍、留酆美住了兩日,備辦鞍馬,送下山去。酆美大喜。宋江陪話道:「將軍陣前陣後,冒瀆威嚴,切乞恕罪。宋江等本無異心,只要歸順朝廷,與國家出力,被這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望將軍回朝,善言解救。倘得他日重見恩光,生死不忘大德。」酆美拜謝不殺之恩,登程下山。宋江令人直送出界,回京不在話下。
  宋江回到忠義堂上,再與吳用等眾頭領商量。原來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計,都是吳用機謀布置,殺得童貫膽寒心碎,夢裏也怕,大軍三停折了二停。吳用道:「童貫回到京師,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來!必得一人直投東京,探聽虛實,回報山寨,預作準備。」宋江道:「軍師此論,正合吾心。你弟兄中,不知那個敢去?」只見坐次之中一個人應道:「兄弟願往。」眾人看了,都道:「須是他去,必幹大事。」
  不是這個人去,有分教,重施謀略,再敗官軍;且是衝陣馬亡青嶂下,戲波船陷綠蒲中。畢竟梁山泊是誰人前去打聽,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八回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再說梁山泊好漢,自從兩贏童貫之後,宋江、吳用商議,必用著一個人,去東京探聽消息虛實,上山回報,預先準備軍馬交鋒。言之未絕,只見「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願往。」宋江道:「探聽軍情,多虧煞兄弟一個,雖然賢弟去得,必須也用一個相幫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幫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個不惹事的「黑旋風」!」李逵道:「今番去時,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問:「有那個兄弟敢去走一遭?」「赤髮鬼」劉唐稟道:「小弟幫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當日兩個收拾了行裝,便下山去。
  且不說戴宗、劉唐來東京打聽消息,卻說童貫和畢勝沿路收聚得敗殘軍馬四萬餘人,比到東京;於路教眾多管軍的頭領,各自部領所屬軍馬回營寨去了,只帶御營軍馬入城來。童貫卸了戎裝衣甲,逕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議。兩個見了,各敘禮罷,請入後堂深處坐定。童貫把大折兩陣,結果了八路軍官,並許多軍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訴了。高太尉道:「樞相不要煩惱,這件事只瞞了今上天子便了。誰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稟太師,再作個道理。」童貫和高俅上了馬,逕投蔡太師府內來。已有報知童樞密回了,蔡京料道不勝,又聽得和高俅同來,蔡京教喚入書院裏來廝見。童貫拜了太師,淚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煩惱,我備知你折了軍馬之事。」高俅道:「賊居水泊,非船不能征進,樞密只以馬步軍征勦,因此失利,中賊詭計。」童貫訴說折兵敗陣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許多軍馬,費了許多錢糧,又折了八路軍官,這事怎敢教聖上得知!」童貫再拜道:「望乞太師遮蓋,救命則個!」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氣暑熱,軍士不伏水土,權且罷戰退兵。倘或震怒說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滅,後必為殃。』如此時,恁眾官卻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誇口,若還太師肯保高俅領兵親去那裏征討,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當保奏太尉為帥。」高俅又稟道:「只有一件,須得聖旨任便起軍,並隨造船隻,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備官價收買木料,打造戰船,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這事容易。」正話間,門吏報道:「酆美回來了。」童貫大喜。太師教喚進來,問其緣故。酆美拜罷,敘說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盡數放回,不肯殺害,又與盤纏,令回鄉里,因此小將得見鈞顏。高俅道:「這是賊人詭計,故意慢我國家。今後不點近處軍馬,直去山東、河北揀選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計議定了,來日內裏相見,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點,都在侍班閣子裏相聚。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於玉階之下。只見蔡太師出班奏道:「昨遣樞密使童貫統率大軍,進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熱,軍馬不伏水土,抑且賊居水洼,非船不行,馬步軍兵,急不能進,因此權且罷戰,各回營寨暫歇,別候聖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熱,再不復去矣!」蔡京奏道:「童貫可於泰乙宮聽罪,別令一人為帥,再去征伐,乞清聖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願效犬馬之勞,去征剿此寇,伏取聖旨。」天子云:「既然卿肯與寡人分憂,任卿擇選軍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非仗舟船,不能前進。臣乞聖旨,於梁山泊近處,採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錢收買民船,以為戰伐之用。」天子曰:「委卿執掌,從卿處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寬限,以圖成功。」天子令取錦袍金甲賜與高俅,另選吉日出師。
  當日百官朝退,童貫、高俅送太師到府,便喚中書省關房掾史,傳奉聖旨,定奪撥軍。高太尉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並金遼等處,武藝精熟,請降鈞帖,差撥為將。」蔡太師依允,便發十道劄付文書,仰各各部領所屬精兵一萬,前赴濟州取齊,聽候調用。十個節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領軍一萬,剋期並進。那十路軍馬:
  河南河北節度使王煥
  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
  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
  穎州汝南節度使梅展
  中山安平節度使張開
  江夏零陵節度使楊溫
  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
  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
  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
  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
  原來這十路軍馬,都是曾經訓練精兵,更兼這十節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都是精銳勇猛之人,非是一時建了些少功名。當日中書省定了程限,發十道公文,要這十路軍馬如期都到濟州,遲慢者定依軍令處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支水軍,為頭統制官,喚做劉夢龍。那人初生之時,其母夢見一條黑龍飛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長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峽江討賊有功,陞做軍官都統制。統領一萬五千水軍,陣船五百隻,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這支水軍並船隻星夜前來聽調。又差一個心腹人喚做牛邦喜,也做到步軍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並一應河道內拘刷船隻,都要來濟州取齊,交割調用。高太尉帳前牙將極多,於內兩個最了得:一個喚做党世英,一個喚做党世雄。弟兄二人,現做統制官,各有萬夫不當之勇。高太尉又去御營內選撥精兵一萬五千,通共各處軍馬一十三萬。先於諸路差官供送糧草,沿途交納。高太尉連日整頓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有詩為證:
  輕事貪功願領兵,兵權到手便留行。
  幸因主帥遲遲去,多得三軍數日生。
  卻說戴宗、劉唐在東京住了幾日,打探得備細消息,星夜回還山寨,報說此事。宋江聽得高太尉親自領兵,調天下軍馬一十三萬、十節度使統領前來,心中驚恐,便和吳用商議。吳用道:「仁兄勿憂,小生也久聞這十節度的名,多與朝廷建功,只是當初無他的敵手,以此只顯他的豪傑。如今放著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節度已是過時的人了。兄長何足懼哉!比及他十路軍來,先教他喫我一驚。」宋江道:「軍師如何驚他?」吳用道:「他十路軍馬都到濟州取齊,我這裏先差兩個快廝殺的,去濟州相近,接著來軍,先殺一陣。──這是報信與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誰去好?」吳用道:「差『沒羽箭』張清、『雙鎗將』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將各帶一千馬軍,前去巡哨濟州,相迎截殺各路軍馬。又撥水軍頭領,準備泊子裏奪船。山寨中頭領預先調撥已定,且不細說,下來便知。
  再說高太尉在京師俄延了二十餘日,天子降敕,催促起軍,高俅先發御營軍馬出城,又選教坊司歌兒舞女三十餘人隨軍消遣。至日祭旗,辭駕登程,卻好一月光景。時值初秋天氣,大小官員都在長亭餞別。高太尉戎裝披掛,騎一匹金鞍戰馬,前面擺著五匹玉轡雕鞍從馬,左右兩邊,排著党世英、党世雄弟兄兩個,背後許多殿帥統制官、統軍提轄、兵馬防備團練等官,參隨在後。那隊伍軍馬,十分擺布得整齊。詩曰:
  匿奸罔上非忠藎,好戰全違舊典章。
  不事懷柔服強暴,只驅良善敵刀鎗。
  那高太尉部領大軍出城,來到長亭前下馬,與眾官作別。飲罷餞行酒,攀鞍上馬,登程望濟州進發。於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卻說十路軍馬陸續都到濟州,有節度使王文德領著京北等處一路軍馬,星夜奔濟州來,離州尚有四十餘里。當日催動人馬,趕到一個去處,地名鳳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軍卻好抹過林子,只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背後山坡腳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當先一將攔路。那員將頂盔掛甲,插箭彎弓,去那弓袋箭壺內側插著小小兩面黃旗,旗上各有五個金字,寫道:「英雄雙鎗將,風流萬戶侯。」兩手兩桿鋼鎗。此將乃是梁山泊第一個慣衝頭陣的勇將董平,因此人稱為「董一撞。」董平勒定戰馬,截住大路喝道:「來的是那裏兵馬?不早早下馬受縛,更待何時?」這王文德兜住馬,呵呵大笑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須曾聞我等十節度使累建大功,名揚天下,大將王文德麼?」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殺晚爺的大頑。」王文德聽了大怒,罵道:「反國草寇,怎敢辱吾!」拍馬挺鎗,直取董平。董平也挺雙鎗來迎。兩將鬥到三十合,不分勝敗。王文德料道贏不得董平,喝一聲:「少歇再戰。」各歸本陣。王文德吩咐眾軍,休要戀戰,直衝過去。王文德在前,三軍在後,大發聲喊,殺將過去。
  董平後面引軍追趕,將過林子,正走之間,前面又衝出一彪軍馬來。為首一員上將,正是「沒羽箭」張清,在馬上大喝一聲:「休走!」手中撚定一個石子打將來,望王文德頭上便著。急待躲時,石子打中盔頂,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馬奔逃。兩將趕來,看看趕上,只見側首衝過一隊軍來。王文德看時,卻是一般的節度使楊溫軍馬,齊來救應。因此,董平、張清不敢來追,自回去了。
  兩路軍馬同入濟州歇定,太守張叔夜接待各路軍馬。數日之間,前路報來,高太尉大軍到了。十節度出城迎接,都相見了太尉,一齊護送入城,把州衙權為帥府,安歇下了。高太尉傳下號令,教十路軍馬都向城外屯駐,伺候劉夢龍水軍到來。一同進發。這十路軍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擄門窗,搭蓋窩鋪,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帥府內,定奪征進人馬,無銀兩使用者,都克頭哨出陣交鋒;有銀兩者,留在中軍,虛功濫報。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濟州不過一二日,劉夢龍戰船到了,參謁帥府。禮畢,高俅隨即便喚十節度使都到廳前,共議良策。王煥等稟復道:「太尉先教馬步軍去探路,引賊出戰,然後卻調水路戰船去劫賊巢,令其兩下不能相顧,可獲群賊矣!」高太尉從其所言。當時分撥王煥、徐京為前部先鋒,王文德、梅展為合後收軍,張開、楊溫為左軍,韓存保、李從吉為右軍,項元鎮、荊忠為前後救應使。党世雄引領三千精兵,上船協助劉夢龍水軍船隻,就行監戰。諸軍盡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請高太尉看閱諸路軍馬。高太尉親自出城,一一點看了,便遣大小三軍並水軍一齊進發,逕望梁山泊來。
  且說董平、張清回寨,說知備細。宋江與眾頭領統率大軍,下山不遠,早見官軍到來。前軍射住陣腳,兩邊拒定人馬。只見先鋒王煥出陣,使一條長鎗,在馬上厲聲高叫:「無端草寇,敢死村夫,認得大將王煥麼?」對陣繡旗開處,宋江親自出馬,與王煥聲喏道:「王節度,你年紀高大了,不堪與國家出力,當鎗對敵,恐有些一差二誤,枉送了你一世清名。你回去罷!另教年紀小的出來戰。」王煥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廝是個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節度,你休逞好手,我這一班兒替天行道的好漢,不到得輸與你!」王煥便挺鎗戳將過來。宋江馬後早有一將,鑾鈴響處,挺鎗出陣。宋江看時,卻是「豹子頭」林沖,來戰王煥。兩馬相交,眾軍助喊,高太尉自臨陣前,勒住馬看。只聽得兩軍吶喊喝采,果是馬軍踏鐙抬身看,步卒掀盔舉眼觀。兩個施逞諸路鎗法,但見:
  一個屏風鎗勢如霹靂,一個水平鎗勇若奔雷。一個朝天鎗難防難躲,一個鑽風鎗怎敵怎遮。這個恨不得鎗戳透九霄雲漢,那個恨不得鎗刺透九曲黃河。一個鎗如蟒離巖洞,一個鎗似龍躍波津。一個使鎗的雄似虎吞羊,一個使鎗的俊如鵰撲兔。

  王煥大戰林沖,約有七八十合,不分勝敗。兩邊各自鳴金,二將分開,各歸本陣。只見節度使荊忠到前軍,馬上欠身,稟復高太尉道:「小將願與賊人決一陣,乞請鈞旨。」高太尉便教荊忠出馬交戰。宋江馬後鸞鈴響處,呼延灼來迎。荊忠使一口大桿刀,騎一匹瓜黃馬,二將交鋒,約鬥二十合,被呼延灼賣個破綻,隔過大刀,順手提起鋼鞭來,只一下,打個襯手,正著荊忠腦袋,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死於馬下。高俅看見折了一個節度使,火急便差項元鎮,驟馬挺鎗,飛出陣前大喝:「草賊敢戰吾麼?」宋江馬後,「雙鎗將」董平撞出陣前,來戰項元鎮。兩個鬥不到十合,項元鎮霍地勒回馬,拖了鎗便走。董平拍馬去趕,項元鎮不入陣去,遶著陣腳,落荒而走。董平飛馬去追,項元鎮帶住鎗,左手撚弓,右手搭箭,拽滿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聽得弓弦響,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棄了鎗,撥回馬便走。項元鎮掛著弓,撚著箭,倒趕將來。呼延灼、林沖見了,兩騎馬各出,救得董平歸陣。高太尉指揮大軍混戰,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後面軍馬,遮攔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趕到水邊,卻調人去接應水路船隻。
  且說劉夢龍和党世雄布領水軍,乘駕船隻,迤邐前投梁山泊深處來,只見茫茫蕩蕩,盡是蘆葦蒹葭,密密遮定港汊。這裏官船,檣篙不斷,相連十餘里水面。正行之間,只聽得山坡上一聲炮響,四面八方,小船齊出,那官船上軍士,先有五分懼怯,看了這等蘆葦深處,盡皆慌了。怎禁得蘆葦裏面埋伏著小船,齊出衝斷大隊。官船前後不相救應,大半官軍,棄船而走。梁山泊好漢,看見官軍陣腳亂了,一齊鳴鼓搖船,直衝上來。劉夢龍和党世雄急回船時,原來經過的淺港內都被梁山泊好漢用小船裝載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斷了,那櫓槳竟搖不動。眾多軍卒,盡棄了船隻下水。劉夢龍脫下戎裝披掛,爬過水岸,揀小路走了。這党世雄不肯棄船,只顧叫水軍尋港汊深處搖去,不到二里,只見前面三隻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執蓼葉鎗,挨近船邊來。眾多駕船軍士都跳下水裏去了。党世雄自持鐵搠,立在船頭上,與阮小二交鋒,阮小二也跳下水裏去,阮小五、阮小七兩個逼近身來。党世雄見不是頭,撇了鐵搠,也跳下水裏去了。見水底下鑽出「船火兒」張橫來,一手揪住頭髮,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丟上蘆葦根頭。先有十數個小嘍囉躲在那裏,撓鉤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滸寨來。
  卻說高太尉見水面上船隻都紛紛滾滾,亂投山邊去了,船上縛著的,盡是劉夢龍水軍手旗號,情知水路裏又折了一陣,忙傳軍令,且教收兵,回濟州去,別作道理。
  五軍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聽得四下裏火炮不住價響,宋江軍馬,不知幾路殺將來。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正是陰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風。畢竟高太尉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九回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話說當下高太尉望見水路軍士,情知不濟,正欲回軍,只聽得四邊砲響,急收聚眾將,奪路而走。原來梁山泊只把號砲四下裏施放,卻無伏兵,只嚇得高太尉心驚膽戰,鼠竄狼奔,連夜收軍回濟州。計點步軍,折陷不多,水軍折其大半,戰船沒一隻回來。劉夢龍逃難得回。軍士會水的,逃得性命,不會水的,都淹死在水中。高太尉軍威折挫,銳氣摧殘,且向城中屯駐軍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再差人齎公文去催,不論是何船隻,堪中的盡數拘拿,解赴濟州,整頓征進。
  卻說水滸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喚「神醫」安道全用藥調治。安道全使金瘡藥敷住瘡口,在寨中養病。吳用收住眾頭領上山。水軍頭領張橫,解党世雄到忠義堂上請功,宋江教且押去後寨軟監著。將奪到的船隻,盡數都收入水寨,分派與各頭領去了。
  再說高太尉在濟州城中,會集諸將,商議收勦梁山之策,數內上黨節度使徐京稟道:「徐某幼年遊歷江湖,使鎗賣藥之時,曾與一人交遊。那人深通韜略,善曉兵機,有孫吳之才調,諸葛之智謀,姓聞名煥章,現在東京城外安仁村教學。若得此人來為參謀,可以敵吳用之詭計。」高太尉聽說,便差首將一員,齎帶緞疋鞍馬,星夜回東京,禮請這教村學秀才聞煥章來,為軍前參謀。便要早赴濟州,一同參贊軍務。那員首將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報來,宋江軍馬,直到城邊搦戰。高太尉聽了大怒,隨即點就本部軍兵,出城迎敵,就令各寨節度使同出交鋒。
  卻說宋江軍馬見高太尉提兵至近,急忙退十五里外平川曠野之地。高太尉引軍趕去,宋江兵馬已向山坡邊擺成陣勢。紅旗隊裏,捧出一員猛將,號旗上寫得分明,乃是「雙鞭」呼延灼,兜住馬,橫著鎗,立在陣前。高太尉看見道:「這廝便是統領連環馬時,背反朝廷的。」便差雲中節度使韓存保出馬迎敵。這韓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畫戟。兩個在陣前,更不打話,一個使戟去搠,一個用鎗來迎。兩個戰到五十餘合,呼延灼賣個破綻,閃出去,拍著馬,望山坡下便走。韓存保緊要幹功,跑著馬趕來。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約趕過五七里無人之處,看看趕上,呼延灼勒回馬,帶轉鎗,舞起雙鞭來迎。兩個又鬥十數合之上,用雙鞭分開畫戟,回馬又走。韓存保尋思,這廝鎗又近不得我,鞭又贏不得我,我不就這裏趕上,活拿這賊,更待何時!搶將近來,趕轉一個山嘴,有兩條路,竟不知呼延灼何處去了。韓存保勒馬上坡來望時,只見呼延灼遶著一條溪走。存保大叫:「潑賊,你走那裏去!快下馬來受降,饒你命!」呼延灼不走,大罵存保。韓存保卻大寬轉來抄呼延灼後路。兩個卻好在溪邊相迎著。一邊是山,一邊是溪,只中間一條路,兩匹馬盤旋不得。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時!」韓存保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倒要我降你。」呼延灼道:「我漏你到這裏,正要活捉你。你性命只在頃刻!」韓存保道:「我正來活捉你!」兩個舊氣又起。韓存保挺著長戟,望呼延灼前心兩脅軟肚上,雨點般搠將來。呼延灼用鎗左撥右逼,捽風般搠入來。兩個又鬥了三十來合。正鬥到濃深處,韓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軟脅搠來,呼延灼一鎗,望韓存保前心刺去。兩個各把身軀一閃,兩般軍器,都從脅下搠來。呼延灼挾住韓存保戟桿,韓存保扭住呼延灼鎗桿,兩個都在馬上,你扯我拽,挾住腰胯,用力相爭。韓存保的馬後,蹄先塌下溪裏去了,呼延灼連人和馬,也拽下溪裏去了,兩個在水中扭做一塊。那兩匹馬濺起水來,一人一身水。呼延灼棄了手裏的鎗,挾住他的戟桿,急去掣鞭時,韓存保也撇了他的鎗桿,雙手按住呼延灼兩條臂,你揪我扯,兩個都滾下水去。那兩匹馬迸星也似跑上岸來,望山邊去了。兩個在溪水中都滾沒了軍器,頭上戴的盔沒了,身上衣甲飄零,兩個只把空拳來在水中廝打,一遞一拳,正在水深裏,又拖上淺水裏來。正解拆不開,岸上一彪軍馬趕到,為頭的是「沒羽箭」張清。眾人下手,活捉了韓存保。差人急去尋那走了的兩匹戰馬,只見那馬卻聽得馬嘶人喊,也跑回來尋隊,因此收住。又去溪中撈起軍器,還呼延灼,帶溼上
馬,卻把韓存保背剪縛在馬上,一齊都奔峪口。只見前面一彪軍馬,來尋韓存保,兩家卻好當住。為頭兩員節度使:一個是梅展,一個是張開,因見水淥淥地馬上縛著韓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兩刃刀,直取張清。交馬不到三合,張清便走,梅展趕來,張清輕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飛來,正打中梅展額角,鮮血迸流,撇了手中刀,雙手掩面。張清急便回馬,卻被張開搭上箭,拽滿弓,一箭射來,張清把馬頭一提,正射中馬眼,那馬便倒。張清跳在一邊,撚著鎗便來步戰。那張清原來只有飛石打將的本事,鎗法上卻慢。張開先救了梅展,次後來戰張清。馬上這條鎗,神出鬼沒,張清只辦得架隔,遮攔不住,拖了鎗,便走入馬軍隊裏躲閃。張開鎗馬到處,殺得五六十馬軍,四分五落,再奪得韓存保。卻待回來,只見喊聲大舉,峪口兩彪軍到:一隊是「霹靂火」秦明,一隊是「大刀」關勝,兩個猛將殺來。張開只保得梅展走了,眾軍兩路殺入來,又奪了韓存保。張清搶了一匹馬,呼延灼使盡氣力,只好隨眾廝殺。一齊掩擊到官軍隊前,乘勢衝動,退回濟州。梁山泊軍馬也不追趕,只將韓存保連夜解上山寨來。
  宋江等坐在忠義堂上,見縛到韓存保來,喝退軍士,親解其索,請坐廳上,殷勤相待。韓存保感激無地。就請出党世雄相見,一同管待。宋江道:「二位將軍切勿相疑,宋江等並無異心,只被濫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願與國家出力。」韓存保道:「前者陳太尉齎到招安詔敕來山,如何不乘機會去邪歸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詔書,寫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換御酒,因此弟兄眾人,心皆不伏。那兩個張幹辦,李虞候,擅作威福,恥辱眾將。……」韓存保道:「只因中間無好人維持,誤了國家大事。」宋江設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備鞍馬,送出谷口。這兩個在路上說宋江許多好處,回到濟州城外,卻好晚了。次早入城,來見高太尉,說宋江把二將放回之事。高俅大怒道:「這是賊人詭計,慢我軍心。你這二人,有何面目見吾!左右與我推出,斬訖報來!」王煥等眾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吳用之計。若斬此二人,反被賊人恥笑。」高太尉被眾人苦告,饒了兩個性命,削去本身職事,發回東京泰乙宮聽罪。這兩個解回京師。
  原來這韓存保是韓忠彥的姪兒。忠彥乃是國老太師,朝廷官員,都有出他門下。有個門館教授,姓鄭名居忠,原是韓忠彥抬舉的人,見任御史大夫。韓存保把上件事告訴他。居忠上轎,帶了存保來見尚書余深,同議此事。余深道:「須是稟得太師,方可面奏。」二人來見蔡京說:「宋江本無異心,只望朝廷招安。」蔡京道:「前者毀詔謗上,如此無禮,不可招安,只可勦捕!」二人稟說:「前番招安,惜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撫恤。不用嘉言,專說利害,以此不能成事。」蔡京方允。約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詔敕,令人招安。天子曰:「現今高太尉使人來請安仁村聞煥章為參謀,早赴軍前委用,就差此人伴使前去。如肯來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著高俅定限,日下勦捕盡絕還京。」蔡太師寫成草詔,一面取聞煥章赴省筵宴。原來這聞煥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識的,俱備酒食迎接。席終各散,一邊收拾起行。有詩為證:
  年來教授隱安仁,忽召軍前捧綍綸。
  權貴滿朝多舊識,可無一個薦賢人。
  且不說聞煥章同天使出京,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心中煩惱。門吏報道:「牛邦喜到來!」高太尉便教喚進,拜罷問道:「船隻如何?」邦喜稟道:「於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餘隻,都到閘下。」太尉大喜,賞了牛邦喜,便傳號令,教把船都放入闊港,每三隻一排釘住,上用板鋪,船尾用鐵環鎖定。盡數發步軍上船;其餘馬軍,近水護送船隻。比及編排得軍士上船,訓練得熟,已得半月之久,梁山泊盡都知了。吳用喚劉唐受計,掌管水路建功。眾多水軍頭領,各各準備小船,船頭上排排釘住鐵葉,船艙裏裝載蘆葦乾柴,柴中灌著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內。卻教砲手凌振,於四望高山上,放砲為號;又於水邊樹木叢雜之處,都縛旌旗於樹上,每一處設金鼓火砲,虛屯人馬,假設營壘,請公孫勝作法祭風;旱地上分三隊軍馬接應。吳用指畫已了。
  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催起軍馬,水路統軍,卻是牛邦喜,又同劉夢龍並党世英這三個掌管。高太尉披掛了,發三通擂鼓,水港裏船開,旱路上馬發,船行似箭,馬去如飛,殺奔梁山泊來。先說水路裏船隻,連篙不斷,金鼓齊鳴,迤邐殺入梁山泊深處,並不見一隻船。看看漸近金沙灘,只見荷花蕩裏,兩隻打魚船,每隻船上只有兩個人,拍手大笑。頭船上劉夢龍便叫放箭亂射,漁人都跳下水底去了。劉夢龍急催動戰船,漸近金沙灘頭,一帶陰陰的都是細柳,柳樹上拴著兩頭黃牛,綠莎草上睡著三四個牧童,遠遠地又有一個牧童,倒騎著一頭黃牛,口中嗚嗚咽咽吹著一管笛子來。劉夢龍便教先鋒悍勇的首先登岸。那幾個牧童跳起來,呵呵大笑,盡穿入柳陰深處去了。前陣五七百人搶上岸去,那柳陰樹中,一聲跑響,兩邊戰鼓齊鳴:左邊就衝出一隊紅甲軍,為頭是「霹靂火」秦明;右邊衝出一隊黑甲軍,為頭是「雙鞭」呼延灼,各帶五百軍馬,截出水邊。劉夢龍急招呼軍士下船時,已折了大半軍校。牛邦喜聽得前軍喊起,便教後船且退,只聽得山頂上連珠砲響,蘆葦中颼颼有聲,卻是公孫勝披髮仗劍,踏罡布斗,在山頂上祭風,初時穿林透樹,次後走石飛砂,須臾白浪掀天,頃刻黑雲覆地,紅日無光,狂風大作。劉夢龍急教棹船回時,只見蘆葦叢中,藕花深處,小港狹汊,都棹出小船來,鑽入大船隊裏。鼓聲響處,一齊點著火把,霎時間,大火竟起,烈焰飛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內,前後官船,一齊燒著。怎見得火起,但見:
  黑煙迷綠水,紅焰起清波。風威捲荷葉滿天飛,火勢燎蘆林連梗斷。神號鬼哭,昏昏日色無光;嶽撼山崩,浩浩波聲若怒。艦航盡倒,舵櫓皆休。船尾旌旗,不見青紅交雜,樓頭劍戟,難排霜雪爭叉。僵尸與魚鱉同浮,熱血共波濤並沸。千條火焰連天起,萬道煙霞貼水飛。

  當時劉夢龍見滿港火飛,戰船都燒著了,只得棄了頭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揀港深水闊處,赴將開去逃命。蘆林裏面一個人,獨駕著小船,直迎將來。劉夢龍便鑽入水底下去了,卻好有一個人攔腰抱住,拖上船來。撐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攔腰抱的是「混江龍」李俊。卻說牛邦喜見四下官船隊裏火著,也棄了戎裝披掛,卻待下水,船梢上鑽起一個人來,拿著鐃鉤,劈頭搭住,倒拖下水裏去。那人是「船火兒」張橫。這梁山泊內殺得屍橫水面,血濺波心,焦頭爛額者,不計其數。只有党世英搖著小船,正走之間,蘆林兩邊,弩箭弓矢齊發,射死水中。眾多軍卒,會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會水的,盡皆渰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李俊捉得劉夢龍,張橫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兩個好漢自商量,把這二人,就路邊結果了性命,割下首級,送上山來。
  再說高太尉引領軍馬在水邊策應,只聽得連珠砲響,鼓聲不絕,料道是水面上廝殺,驟著馬,前來靠山臨水探望。只見紛紛軍士,都從水裏逃命,爬上岸來。高俅認得是自家軍校,問其緣故,說被放火燒盡船隻,俱各不知所在。高太尉聽了,心內越慌。但望見喊聲不斷,黑煙滿空,急引軍回舊路時,山前鼓聲響處,衝出一隊馬軍,攔路當先,「急先鋒」索超,掄起開山大斧,驟馬搶近前來。高太尉身邊節度使王煥,挺鎗便出,與索超交戰,鬥不到五合,索超撥回馬便走。高太尉引軍追趕,轉過山嘴,早不見了索超。正走間,背後「豹子頭」林沖,引軍趕來,又殺一陣。再走不過六七里,又是「青面獸」楊志,引軍趕來,又殺一陣。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後「美髯公」朱仝趕上來,又殺一陣。這是吳用使的追趕之計:不去前面攔截,只在背後趕殺,敗軍無心戀戰,只顧奔走,救護不得後軍。因此高太尉被趕得慌,飛奔濟州,比及入得城時,已自三更;又聽得城外寨中火起,喊聲不絕。原來被石秀,楊雄埋伏下五百步軍,放了三五把火,潛地去了。驚得高太尉魂不附體,連使人探視,回報去了,方纔放心。整點軍馬,折其大半。
  高俅正在納悶間,遠探報道:「天使到來。」高俅遂引軍馬,並節度使出城迎接,見了天使,就說降詔招安一事。都與聞煥章參謀使相見了,同進城中帥府商議。高太尉先討抄白備照觀看,待不招安來,又連折了兩陣,拘刷得許多船隻,又被盡行燒毀;待要招安來,恰又羞回京師。心下躊躇,數日主張不定。不想濟州有一個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剋毒,人盡呼為「剜心王」,卻是濟州府撥在帥府供給的吏。因見了詔書抄白,更打聽得高太尉心內遲疑不決,遂來帥府,呈獻利便事件,稟說:「貴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見詔上已有活路:這個寫草詔的翰林待詔,必與貴人好,先開下一個後門了。」高太尉見說大驚,便問道:「你怎見得先開下後門?」王瑾稟道:「詔書上最要緊是中間一行。道是:『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此一句是囫圇話。如今開讀時,卻分作兩句讀。將『除宋江』另做一句,『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另做一句。賺他漏到城裏,捉下為頭宋江一個,把來殺了。卻將他手下眾人,盡數拆散,分調開去。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但沒了宋江,其餘的做得甚用?此論不知恩相貴意若何?」高俅大喜,隨即陞王瑾為帥府長史,便請聞參謀說知此事。聞煥章諫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詭詐於人。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謀之人識破,翻變起來,深為未便。」高太尉道:「非也!自古兵書有云:『兵行詭道。』豈可用得正大?」聞參謀道:「然雖兵行詭道,這一事是天子聖旨,乃以取信天下。自古王言如綸如綍,因此號為玉音,不可移改。今若如此,後有知者,難以此為准信。」高太尉道:「且顧眼下,卻又理會。」遂不聽聞煥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報知,令宋江等全夥,前來濟州城下,聽天子詔敕,赦免罪犯。
  卻說宋江又贏了高太尉這一陣。燒了的船,令小校搬運做柴,不曾燒的,拘收入水寨。但是活捉的軍將,盡數陸續放回濟州。當日宋江與大小頭領正在忠義堂上商議,小校報道:「濟州府差人上山來報道:『朝廷特遣天使,頒降詔書,赦罪招安,加官賜爵,特來報喜。』」宋江聽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便叫請那報事人到堂上問時,那人說道:「朝廷降詔,特來招安。高太尉差小人前來,報請大小頭領,都要到濟州城下行禮,開讀詔書。並無異議,勿請疑惑。」宋江叫請軍師商議定了,且取銀兩緞疋,賞賜來人,先發付回濟州去了。宋江傳下號令,大小頭領,盡教收拾去聽開讀詔書。盧俊義道:「兄長且未可性急,誠恐這是高太尉的見識,兄長不宜便去。」宋江道:「你們若如此疑心時,如何能勾歸正?還是好歹去走一遭。」吳用笑道:「高俅那廝,被我們殺得膽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計策,也施展不得。放著眾兄弟一班好漢,不要疑心,只顧跟隨宋公明哥哥下山。我這裏先差,黑旋風,李逵,引著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將帶步軍一千,埋伏在濟州東路。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著顧大嫂,孫二娘,王矮虎,孫新,張青,將帶步軍一千,埋伏在濟州西路:若聽得連珠砲響,殺奔北門來取齊。」吳用分調已定,眾頭領都下山,只留水軍頭領看守寨柵。只因高太尉要用詐術,誘引這夥英雄下山,不聽聞參謀諫勸,誰想只就濟州城下,翻為九里山前。正是只因一紙君王詔,惹起全班壯士心。畢竟眾好漢怎地大鬧濟州,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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