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談『玄』 (關於哲學、宗教與哲學史) …………(上略) (二) 哲學與宗教有一共同的根本性問題,即所謂『終極問題』,也就是關於人生意義究竟是什麼的問題。這個問題之所以存在,根源在於人生本身作為過程的虛幻性。 但是,對世俗之人來說,每一天活得有滋有味,這種虛幻性被認為是不可思議不可理解的。只有經歷過大起大落的過來人,以至當人到面臨死亡時,才會對萬事皆空的人生虛幻性有所頓悟。 一位禪師曾說:佛說法四十九年,所為何事?就是要為人類解決一個最大的根本問題,即所謂『了生死』的問題。 人必有死。然而,死究竟是終結還是非終結?這是宗教問題,也是哲學問題。宗教以對神(無限者)的信念和意志皈依解脫掉這個問題。而哲學則無始無終地永久困擾在這個問題中。 生死問題及人生虛幻抑或真實的問題;進一步也就是整個存在世界究竟是真實或虛幻的問題。康德稱之為『現象』與『實體』的問題,在中國中古佛學中則被看作所謂『色』(現象界曰『色』)、『空』(虛幻界曰『空』),以及關於何為『真如』(即本體、實體、本源)的問題。① 【以下藍字為本文註解】 ①形上問題在中國學術中,自孔子以來的儒學都不看重。因為儒者主要關注的是民生、政治和倫理。但在中古(魏晉)玄學和佛哲學中,對形上問題則作過深刻的思辯。 再由此,即可以提出人的智慧和知識究竟是否可能認識『真如』的問題。 因為人在肉體上對於客體的介入手段是有限的,即只能通過感受、感知、思維及語言[即:眼、耳、鼻、舌、身、意(識)、語(言)],從而感知以及介入於客體。 認知問題,最終總是會歸結到語言問題。為什麼? 因為思維是意識的間接活動。人類的思維必須藉助工具。這個工具就是一個虛擬的符號系統(即語言)。 語言既是人類的認知工具,也是人類傳遞和表述信息的工具。人類發明了語言符號系統,而語言的元素是詞。『詞』,古代名家及墨、荀謂之『名』。就語言學意義言,詞是『辭』。就邏輯學意義言,詞是『概念』。就功能論,詞既是推理工具,也是傳達(表述)信息的工具。 比如我現在向讀者傳遞信息,必須使用一系列作為『名』即『詞』的符號。借用佛家語,這個傳遞問題,就包含了所謂『詮』(詮釋)與『遮』(遮蔽)的問題。② (中國古代學術中所謂『訓詁學』,就是閱讀古典文獻時破其『遮』的一種『詮』。禪宗之所以自居教外,單傳心印,不立語言文字,也是為了破除『遮』、『詮』之障。) 『詮』與『遮』的問題,包涵着指號(詞)與語義的內在矛盾,即『借指』與『所指』的矛盾。例如:當我說『哲學家』這個指號(詞)時,它的語義是多重的:(1)指現實中的哲學家(一些人物),(2)或者僅指『哲學家』這個詞。前者對語義是『所指』,後者的語義則是『借指』。這兩者混而難分。某些悖論,往往就是由二者的混淆而發生的。 『哲學家』這個指號並不等價於『哲學家』這個人群。但在語言形式上,這就意味着『哲學家』(作為指號)並不是指『哲學家』(作為一些人)。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以『哲學家』(指號)去描述那些『哲學家』(那些人)。因此,『哲學家』(人)既是『哲學家』(指號),又不是『哲學家』。令M是指號『哲學家』,N是作為『哲學家』的人;則N=M,當且僅當N=-M。(哲學家是『哲學家』,當且僅當哲學家不是『哲學家』。)這個問題也就是戰國時的公孫龍所意識到的著名悖論:『白馬非馬』。 (三) 所以,一詮必生一遮。詮生遮生,隨詮隨遮。天下事,不說倒還明白,多說反而糊塗。 佛學所謂『詮』,就是語言符號。所謂『遮』,就是模糊和歧義,就是矛盾和悖論。凡『詮』必有『遮』。因為語言符號工具本質就『遮』,因此中古佛學稱語言指號為『假名。』 『假名』不是實體,卻被用以表徵本體。並且,必須、也只能通過它而表述本體。人類的語言具有來自自身形式同時又是具有根本性的模糊不確定性。(古名家所謂『白馬非馬』的悖論,以及希臘的『說謊者悖論』,都是揭示了基於語言指號的這種模糊性。) 因此,弗雷格、羅素、懷特海等試圖設計和構造一種純粹的形式工具語言,從而建立一種徹底無『遮』,即絕對定義清晰,不包涵任何歧義和模糊性的指號系統。 然而哥德爾用哥德爾定律證明了這種工具的不可能存在。① 其實,並不需要那麼繁瑣的論證。孔子著【易繫辭】討論過『言』與『意』的關係,他說:『詞不盡言,言不盡意』,故『立象盡意。』莊子則主張:『得意忘言。』這些說法都與『指號』與『意義』的矛盾性有關。王弼解【易】也主張:『得意則忘言』,『得言則忘象。』② ①哥德爾的不完全定理與康德的二律背反論證有異曲同工之妙。康德證明在超離經驗的基礎上,純形式的理性演繹只會導致對立爭論的惡性循環(二律背反)。哥德爾則證明,一個形式公理系統自身的完全性(統一性),不能通過系統內的自我演繹實現。 ②參看王弼【周易略例·明象】。 維特根斯坦根也意識到這個『詮』與『遮』的問題,所以他斷言任何『詮』只是語言遊戲。他主張摒棄對不可言說者的討論,『對可言說者言說,對不可言說者沉默。』(但這句話本身就包涵了很複雜的歧義語義結構。)③ ③這句話中的『者』至少有三重歧義:(1)指所言說對象,人。(2)指所言說內容,物。(3)兼指二者。 哥德爾定律證明了純數理語言形式自身的自反(矛盾)性及所謂『不完全』(不統一)性。這就意味着確認了人的理性認識工具(邏輯工具)和表述工具(語言),本身先天地是有問題的。因此,用任何語言和邏輯要作到完全透徹之無矛盾認知及表述,都是不可能的!——而這一點,正是19世紀康德哲學的結論。 (四) 現代西方哲學家和中國哲學家都不知道,其實在中國中古佛哲學關於『遮』與『詮』以及『真如』與『般若』的討論中,早已實質地蘊涵了現代哲學的上述這些理論。① ①南北朝時僧肇(373—414)言:『夫玄跡之興,異途之所由生也。而言有所不言,跡有所不跡。是以善言言者求言所不能言,善跡跡者尋跡所不能跡。至理虛玄,擬心已差,況乃有言?恐所示轉遠,庶通心君子有以相其言於文外耳!』 其實,中古中國佛學的『般若學』就是近代哲學所謂『認識論』。萬法皆本一源,萬法皆歸一源。康德哲學的最終結論是限制理性而回歸於信仰,在這一點上與中古佛哲學的辨智論恰亦相通。 因此,可以說哲學與佛學的最高境界並不是『別』(分別),而是『通』(匯通)。② ②孔子曰:『聖者,通也』。【尚書大傳】鄭玄註:『心明曰聖,聖者,通也。』通者,大智也。所謂內聖外王,王者,威也,敬也。所謂內聖外王的真義,即:內通,外敬,內智,外威。 佛說中有所謂『金剛九喻』。其中之七、八、九等喻曰:『觀過去如夢』,『觀現在如電』,『觀未來如雲』。其實所謂夢、電、雲,無非都是『空』的喻象。最高的『般若』境界,實歸結於空。③ ③呂澂先生說:般若的基本原理『性空』,與道家言『無』相印合。般若學說的『無相』、『無生』,相似於道家的『無名』、『無為。』 黑格爾說:『古代哲學家曾把空虛理解為原動者。他們誠然已經知道推動者是否定的東西,但還沒有了解它就是自身(SeIbst)。 必須悟得般若及真如之本體是『空』,才能得大智慧,也才會有大勇敢。 大智慧,就是看得破。大勇敢,就是『菩薩行。』所謂『以出世精神,作入世事業。』所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所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大乘的真境界實在於此! 惟能入世,才會有智;惟能出世,才會有勇。(譚嗣同所著融合儒佛的【仁學】,精義亦在於此。) 所以【西遊記】中全智全勇的猴子名叫『悟空』。整個【西遊記】本身,其實正是以佛理調侃人生諸色而設喻的一個象徵主義的大寓言。 悟得人生皆虛空,可以少卻多少閒氣和爭論。須知一詮就是一錯(因為必有『遮』)。所以只能隨『詮』隨『掃』,隨遮隨破;哪裏求得到什麼『絕對』?須知,漢語中的『絕對』一詞本身也是來自佛語。④ ④中古佛學在語言上對當代的影響舉不勝舉。甚至『階級』一詞,本初也是佛語。謝靈運『辨宗論』:『寂靜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 …………(下略) 【以上摘錄何新【談『玄』】一文。原文收入於何新著【哲學思考】(下卷)】 謝謝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