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孔子和孟子對孝的理解有何不同? 我先講一個關於孝的有趣故事。有一幅對聯『萬惡淫爲首,百善孝爲先』,有一個秀才看到這副對聯,就提起筆來加了幾個字『百善孝爲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爲首,論跡不論心,論心自古無完人。』改得好不好?好。好就好在它通達事理。心就是心靈,跡就是行動。萬惡淫爲首確實如此,但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愛美女之心,也是人皆有之。心有時候是管不住的,而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很自然很正常的。那麼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淫,主要還是看他做了什麼,而不是怎麼想,否則天下就沒有乾淨人了。但是孝相反,它更重要的是一份心,而不只是行動,假如一定要讓父母吃好住好玩好那才是孝,那麼貧寒子弟就沒有孝子了,因爲他們沒有這樣的條件讓父母享受。所以古人認爲,孝主要是一份孝心,是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 但是對於這份孝心的本質是什麼,古人有不同的理解。孔子認爲孝心的本質是敬,孟子認爲孝心的本質是愛。我們先講孔子。孔子學生子游問什麼是孝,孔子說:『現在人們認爲贍養父母就是孝。但動物都能贍養父母,如果沒有對父母的尊敬,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呢?』還有一個學生樊遲問什麼是孝,孔子說『不違背父母,就是孝。』具體說來,就是『活著的時候,對父母以禮相敬。父母去世之後,對父母要用禮安葬,用禮祭祀。』孔子對孝的一個最著名的看法就是『色難』,也就是說,在父母面前保持和顏悅色是很難的。爲父母做事,吃飯先讓父母吃,這些都不難,甚至這些也算不上孝,難就難在總是保持和顏悅色。相信大家都有一樣的感受。有句話叫『距離產生美』,那麼沒有距離就一定產生摩擦。和父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沒有一點摩擦是不可能的。有句話叫『親人的眼裡沒有英雄』,因爲沒有距離,所以沒有光環。還有一句話叫『久病床前無孝子』,這些說明了『色難』。
孔子孟子對孝的詮釋有何不同?
但有趣的是,到了孟子這裡,就仿佛沒有『色難』的問題了。孝也不再是一件難事。因爲孟子認爲,孝的本質不是孔夫子認爲的敬,而是愛。孟子說過一句話,我讀到的時候渾身起雞皮疙瘩。他說:『大孝終身慕父母。』這個慕,大家想到的可能是愛慕。慕這個詞很微妙,既有愛的意思,也有依戀的意思。那麼一個大孝子終身像愛慕女人一樣愛慕父母,是不是有點奇怪?而且孟子確實是把愛慕女人和愛慕父母當做是同一種感情的。他說『人幼小的時候愛慕父母,年輕時就會愛慕女子,成家後就愛慕妻子,做了官就愛慕君王。』那麼大孝子就是不忘初心地像赤子一樣愛慕父母。這個聽起來很美好,但是很難做到,比孔子說的『色難』還難。因爲孔子要求的只是外在地表現出來的和顏悅色,但孟子要求的是一個人五六十歲了還能保持一顆充滿愛的心靈去愛父母,這是很難做到的。爲什麼?對大多數人來說,一大把年紀了,早就沒有愛的能力了。連愛女人都困難,就像一句話說的『感覺不會再愛了』,又何況對父母呢?那麼孟子爲什麼要這樣說?大家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我也思考了很久。 那麼答案就在我一開頭提到的文化生命和自然生命。孔夫子強調『敬』,這種『敬』屬於我們的文化生命,是文化教我們學會了敬。我們孝敬父母,是因爲文化對我們的塑造,是『禮』的要求。但在孟子這裡,他不滿足於孝只是一種禮的要求,只是一種文化的指引,他想要給孝找一個更加堅固的基礎,這個基礎是什麼?就是我們的天性,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自然情感。那麼講到這裡就明白了,孟子爲什麼強調孝的本質是愛慕,就是因爲孝是一種出自天性的自然情感,而不只是文化。 可以說,孝是人類特有的天性。動物有沒有孝呢?在這裡我想用科學家研究的事實來說話。我們說的烏鴉反哺,所以烏鴉有孝心,其實這個在生物學家那裡是找不到事實支撐的,這只是人們的一個童話罷了。動物世界裡,應該是沒有孝,沒有對父母的這種慕的。生物學家做過一個實驗,對一個大猩猩群體進行長期的觀察,發現大猩猩很多地方都和人類很相似,比如都會使用工具,都有政治,比如猩猩王。但有一點是人和猩猩最大的差別,可能也是最本質的差別,就是猩猩在長大後就再也不跟父母聯繫了。其實根據我們的經驗,動物在長大以後學會了自己覓食,都不會再和他們的父母聯繫,不會『常回家看看』,更不會像孟子所說的那樣『終身慕父母』。 那麼我們可以繼續本著科學的態度追問,爲什麼動物長大後不再和父母聯繫,而人一輩子都會和父母聯繫,對父母盡孝?我們都知道,從達爾文的進化論看,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人能夠直立行走。但是人進化到直立行走是有代價的。代價是什麼?那就是女性的骨盆變小,骨盆變小的一個結果是什麼?就是胎兒在母體中在發育不完全的條件下就被迫必須分娩,否則胎兒太大就生不出來。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先天不足的。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土,是很脆弱的,至少和其他小動物比是很脆弱的,我們的大腦和骨骼在出生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發育不完全的。我外婆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太婆說過一句話,她說人是最笨的。小雞小鴨一出生就會走路了,人要那麼久才會走路。小雞小鴨一出生就會覓食了,人那麼大了還要別人喂。這正是因爲人是一種先天不足的動物。這種先天不足恰恰就是孝的自然基礎。因爲正是這種脆弱決定了我們對於父母的需要和依戀,這種長期的需要和依戀,形成了我們對父母的那種割不斷的感情。可以說,孝是人類進化到直立行走的代價,但我們也可以說,當人類站起來了的那一刻,人類也開始了孝。 孟子說的這個『慕』,非常傳神地道出了這種先天不足的人類對父母的依戀。那麼這種依戀,漸漸地隨著生命的成長,而變成了感恩、變成了愛、變成了報答,這些都是『慕』,都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然而然的情感,並不是完全由外在的文化塑造的,這是一種『天倫』而不是『人倫』。 孝是一種自然的情感,也就意味著孝敬父母是『我想這樣』而不只是『我應該這樣』。所以孝的深淺往往並不是一個認識到不到位的問題,而是情感到不到位的問題,特別是對父母有沒有發自內心的愛。孟子還講了一個故事:曾參贍養父親曾晳,常常給曾晳做好吃的。飯後,曾晳常常要問曾參,那些菜還有沒有多餘的,曾參便回答有,即便是沒有也回答有,然後重新去做這道菜。曾參的目的只是不想讓父親失望,不想讓父親想吃菜又不好開口。而曾參的兒子曾元雖然也是個孝子,但曾參問曾元有沒有多餘的菜時,曾元只回答沒有,這樣曾參也不好意思說想吃了。正是因爲曾參對父親有愛,而不只是滿足於表面的敬,所以曾參才能做到這一點。曾元也不缺乏敬,但缺的就是愛。 也正是因爲孝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然情感,所以這種自然情感里並不是只有愛和敬。有時候,怨和恨也是另一種孝。是不是很奇怪?孟子又有一個故事。孟子是故事大王哈。【詩經》裡面有一首詩叫【小弁】,是一個青年因爲父親聽信了繼母的讒言,疏遠了自己,這個青年很苦悶,於是寫了這首詩。那麼有一個姓高的老頭讀了這首詩,說這首詩不好,爲什麼不好呢?因爲裡面有怨恨。那麼孟子的學生問孟子,這首詩到底好不好?高老頭說這首詩不好。孟子說:這個高老頭真是迂腐得可以。如果遭受到了父母不公正的待遇,那麼不怨恨才是不正常的,因爲不怨恨說明你心中不在乎父母。孟子又打了個比方,如果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彎弓搭箭射你,你沒有被射死,那麼這件事之後你可以很輕鬆地談論它,比如我真是命大,比如那人箭術太水了,但假如是你的親兄弟拿箭射你,你事後還會那麼輕鬆地談論,而沒有任何傷心嗎?那麼輕鬆還是傷心,這決定於傷害你的人是不是你在乎的人,是不是你親密的人。如果你親密的在乎的人傷害你,你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怨恨,這反而說明你沒心沒肺。
孟子講學
當然,孟子從自然生命的角度,爲孝尋找了一個更爲堅實的基礎。但是我們不得不說的是,孝的自然基礎並不必然產生孝的行動,對父母的依戀和愛也並不必然轉換成孝。俗話說得好『麻雀仔,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娘掛崽,真心掛,崽掛娘,路也長。』正是因爲自然的依戀和愛並不必然轉換成孝行,所以孝需要由文化意識形態甚至由國家力量來予以保證。所以孔子把孝看作是一種文化情感,看作是一種需要由文化禮儀和意識形態時時提醒和保證的社會行動,實際上是認識到的孝的實踐充滿了變數和艱難, 比起孟子建立在人性之上的樂觀,這正是一種基於社會現實的清醒和成熟。所以我們不能不認爲孔子確實比孟子更爲『聖明』。 那麼總結一下,孔子認爲孝的本質是敬,孟子認爲孝的本質是愛。我們對待父母,應該把兩者結合起來,那就是敬愛。敬是因爲父母是長輩,尊老愛幼,長幼有序,家庭才和諧,社會才和諧;愛是因爲父母對我們有恩情,是父母讓我們走出了先天不足的脆弱,走向了後天的強大和精彩。當然,把兩者結合在一起是很難的,孟子說愛是自然而然的,那是因爲他認爲孝這種情感是自然而然的,但在具體的生活實踐中我們能否時時刻刻不忘初心一樣地去保持這種赤子一般的依戀和愛,並將其轉化成孝行,其實並不容易。這就需要文化的保證,制度的保證。 選自講座【傳統文化與美好生活】。參考文獻:張祥龍【家與孝——中西比較視野】、楊立華【敬慕之間——儒家論孝的心性基礎】 |